這時,梨洲仍未走出亡國之痛,故《留書》仍以“攘夷”為主線,篇篇所論不逾此,連殿後的那篇《史》,亦标格夷夏之防,奉反夷狄為史學之綱。他說:
宋之亡于蒙古,千古之痛也。今使史成其手,本朝因而不改。德祐君中國二年,降,書瀛國公,端宗、帝昺不列《本紀》,其崩也,皆書曰“殂”;虜兵入寇則曰“大元”,嗚呼!此豈有宋一代之辱乎?而天下恬然不知為怪也。
批評明朝将蒙古人趕回大漠、恢複中華之後,坐視元蒙所修《宋史》中諸多污辱中國的記載與字眼,而不改。他借此為例,申述修史的重要,其實那正是他當時立志自己要去做的一項工作。
舟山陷落後,梨洲在理論、史撰與學術三個方面,投入精力最多的,主要是史撰。這一來是他自幼對于史學最為傾心、關注,自視“故學于舊史者也”;二來更是現實情愫所系,對亡國痛史難以釋懷,既不忍其淹滅,又亟欲探其教訓,所以注意力幾乎全部集中于對“當代史”的描述,經見證人的身份将之形諸史冊。
這些作品,主要有《弘光實錄鈔》四卷、《行朝錄》十二卷、《海外恸哭記》一卷。《弘光實錄鈔》專記甲申國變後朱由崧在南京由監國到登基為弘光皇帝,直至南京陷落後頭兩個月東南各地的情形。《行朝錄》則是關于隆武、紹武、魯王、永曆幾個明朝流亡政權的記載“行朝”之意,即今所謂“流亡政府”,兼記一些重要的局地情況和事件,如“贛州失事”萬元吉事、“舟山興廢”舟山根據地情況、“日本乞師”赴日求援、“四明山寨”四明山根據地情況、“沙氏亂滇”沙定洲事、“賜姓始末”鄭成功事、“江右紀變”金聲桓事,各篇也經常單獨地被史家征引。《海外恸哭記》從個人親曆視角,講述從亡魯王于海上,及這一支抗清武裝前後發生的變故。
有确切寫作年代的,僅《弘光實錄鈔》。其《序》雲:“古藏室史臣黃宗羲識,時戊戌冬十月甲子朔”,戊戌即1658年(清順治十五年),十月甲子朔,即十月初一,而《序》中又雲:“十日得書四卷,名之曰《弘光實錄鈔》”,因知全書寫作過程十天,即九月廿一日動筆,十月初一寫完,時間相當具體。次而并未标寫作時間但可推知者,為《行朝錄》。其《序》雲:“向在海外,得交諸君子,頗欲有所論著,旋念始末未備,以俟他日搜尋零落,為輯其成。荏苒三十載……”則《行朝錄》寫成,距當時已約三十年,若以1645年浙東起義為始,姑推書成約在清康熙十四年(1675)年左右,而梨洲年六十六上下。寫作年代完全未詳者,為《海上恸哭記》,但我們卻認為,梨洲數種史著當以它為最早,比《弘光實錄鈔》還早。後者作于舟山陷落1651年後七年,《海上恸哭記》卻極可能寫在舟山陷落當時。蓋有幾點為證:第一,梨洲寫時隻敢用化名,自稱“”,表明當時他正處秘密或潛逃的狀态;第二,所記内容,自1645年浙江兵潰、魯王入海流亡起,正好到舟山陷落截止,顯然是特地為自己這段經曆而寫;第三,其《序》口吻,顯示寫作是受舟山悲劇直接刺激,為之記以備忘,同時心猶未死、對未來尚抱幻想:“因次一時流離愁苦之事,為《海外恸哭記》,以待上指魯王之收京返國,即創業起居注之因也。”第四,《海外恸哭記》書名取自謝臯羽《西台恸哭記》,兩者寫作應出相同心态與感情。梨洲曾于崇祯十一年(1638)讀《西台恸哭記》,見“中多忌諱隐語”而為之作注,作注過程中,顯然對何為亡國之痛有了一番深深體會,他後來說:“豈知是後七年,而所遇之境地一如臯羽乎!”沒有想到自己也親身經曆了一樣處境,而這種感受真正現實化,即當以舟山陷落為标志,舟山陷落意味着“海外”從亡的終結,因而為之作“恸哭記”。
梨洲這些著作,與一般史著不同處在于,全都是“當代史”,并非從一般的學問、研究角度着眼和入手,而有極強的現實性和戰鬥性。首先,他有一種責任感,要以見證人姿态将自己親曆的現實、史實第一時間形諸文字;其次,又有緊迫感,似乎預感在曆史滄桑之後,真相有可能被抹煞、篡改。這便是寫《弘光實錄鈔》時所談到的:“舊聞日落”,“後死之責,誰任之乎”,“為說者曰:‘實錄,國史也。今子無所受命,冒然稱之,不已僭乎?’臣曰:‘國史既亡,則野史即國史也……’”在國家淪亡現實下,幸存者自然地獲得為國家保存曆史真相的職責與授權,來防範、抵禦他人任意塗抹。這種意識,早在舟山陷落之初,就從《海外恸哭記》寫作動機中迅速浮現,确因梨洲曆來極重史學,目之為國家和民族精神基石。
各書寫作,形态有别。《海外恸哭記》出個人經曆,類乎“口述實錄體”;《行朝錄》是時隔多年,憑記憶寫成,這些記憶有“見”有“聞”,即有的是親曆,有的得之聽聞;《弘光實錄鈔》相對“正式”,據梨洲自雲完全依據官方材料編纂而成:“寒夜鼠齧架上,發燭照之,則弘光時邸報,臣畜之以為史料者也。”所以,梨洲敢以“實錄”名之。“實錄”是明朝即時治政記錄,從太祖朱元璋到熹宗朱由校,都有完整“實錄”,崇祯朝因亂殘缺,弘光朝則根本沒有;梨洲作此,意欲填其空白。
應該說,鼎革後,與梨洲有相同認識的人不在少數,故由明入清形成史書私撰高潮,是曆來野史最為盛産的代際,數量無慮數百種。梨洲所著,一是對浙東抗清史實的保存貢獻卓著;二是出于思想家特質及本人個性,批判性較别家鮮明、強烈;他從不掩其愛憎,對所述之事都有明确立場,故而史論結合,史之所至,論亦随之。
更要看到,梨洲的“當代史”建樹,國史層面僅為一個部分,此外還有大量“個人史”寫作,為許多當代人物立傳,将曆史筆觸深入到鮮活的個體生命世界,他在這個方面的付出當時恐怕無人可比,不但可貴而且極具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