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駒并不清楚媽媽去了哪裡。
一開始他似乎也沒有意識到什麼,隻是覺得,爸爸今天的聲音又不太對勁了,氣沖沖的,好像是在責怪媽媽不給他做飯吃吧,他覺得爸爸真笨,為什麼不自己動手,好像什麼事都離不開媽媽的樣子。家駒想,如果自己長得像爸爸那麼大了,肯定不會再像他那樣子,想吃什麼盡管自己動手;到那個時候,隻要幼兒園的飯菜不合自己的胃口,他就跑回家,給自己做一頓好吃的。可是做什麼呢,這似乎是個很大的問題,畢竟他還沒有長到爸爸那麼高大,就連櫥櫃裡的好多東西還夠不着,手上的力氣也不夠大,冰箱比他高出好大一截呢,他得站在一把椅子上才能勉強拉開冰箱上層的門。
想到這兒,家駒變得有些憂郁了,他覺得小孩子有時真的很無奈,做什麼都得由大人來幫忙,想吃什麼也得大人說了算,最重要的是,就連自己的身體,也不能完全由自己做主。這些天尾巴骨那裡老是又癢又痛,真好像長了根肉刺似的,根本坐不住,隻要一坐下來,那裡就跟針戳一樣,這讓他痛苦得要命,老想把手伸進去撓一撓,可總是被老師發現。老師的眼睛真毒,每次,剛把小手伸進褲腰,還沒來得及好好撓呢,老師就斜着眼狠狠翻他。或者,趁他正撓得起勁,猛不丁繞到他身後,一把抓住他的小胳膊,跟警察逮住小偷一樣,馬家駒!又讓老師逮到了!後來還有一次,老師好像生氣了,就讓他罰站,把臉緊貼在教室前面的黑闆上不說,還讓他将兩隻手舉起來,也搭在黑闆上,一動也不許動,這模樣簡直跟動畫片裡鬼子投降似的。老師還對其他同學說,咱們大家一齊監督他,看他還敢不敢把小手再伸進褲子裡。其實,他知道那樣做很不衛生,可問題是,自己根本就控制不住啊,他覺得那個地方遲早會爬出一條長長的毛毛蟲,或者,真的像老師說的那樣,要長出一條尾巴來。
家駒一邊在衛生間洗手,一邊胡思亂想。水龍頭一直開着,嘩啦嘩啦,像故事書裡的一條小溪,不緊不慢地在眼前流淌。每天從外面進來,第一件事就是讓他洗手,這已成為習慣了,他很認真地打了香皂,認認真真不停搓洗,看着泡沫由白變灰甚至變黑,他才把小手伸到水流中,像在沖洗兩塊心愛的小手絹似的,耳朵裡盡是歡快的水流聲。
門突然響了一下,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是爸爸出門去了吧?用媽媽的話說,他總是不着家門,啥心也不操,整天就知道在外面吃吃喝喝,即便回來,也是醉醺醺的。不過,他覺得這樣也沒什麼,爸爸不在家的時候,媽媽就完全屬于他了,他可以随時聽媽媽講故事,跟媽媽做遊戲。假如爸爸在家,他就很難盡興,爸爸總愛不停地喊媽媽做這做那的。
不管怎麼說,現在得趕緊把小手洗幹淨,他可不想再為這事惹媽媽生氣。剛才他已經惹得媽媽大發雷霆了,而且,還是當着外人,一個非常陌生的小姐姐,她是誰呢?他不知道。媽媽好像對她很好的樣子,甚至比對自己都好,他雖然年紀小,但還是能看得出來的。每回,他鬧着想吃肯德基的時候,媽媽總是找出各種理由來搪塞他,不能吃太多油炸食品,那些都是激素雞,是垃圾食品,吃多了會讓孩子發胖,變成小豬的……可是,下午媽媽居然主動跟那個小姐姐提出來去吃肯德基,到底憑什麼?這真讓人嫉妒!想到這兒,他自然又想到自己嘔吐這件事了,剛才一路上他一直覺得這事很糟糕,惹得媽媽大發其火,還讓那個小姐姐無端地嘲笑了自己。現在,他的想法突然發生了180度大轉彎,他覺得自己吐那麼一下,實在是太及時了太高明了,不顯山不露水的,既表達了自己對媽媽的不滿,也給那個小姐姐一次警告,至少讓她别那麼得意。
等他磨磨蹭蹭從衛生間出來後,客廳裡卻隻剩下爸爸了。他正氣呼呼地坐在沙發上,手裡抓着電視遙控器,感覺不像是在看電視,而是在跟遙控器較勁鬥氣,一味地胡亂摁來摁去,電視畫面也跟着跳來跳去,有好幾次居然都是他最喜歡的卡通片《大耳朵圖圖》《小鯉魚曆險記》《西遊記》,可是爸爸并沒有讓節目停下來的意思,還是啪啪地摁着,好像這件事比打遊戲機都好玩。家駒也很想看看電視,平時爸爸不在家,他從幼兒園回來,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看自己喜歡的《大風車》和《智慧樹》。
老師這幾天為啥總找媽媽談話,是不是你又不聽話了?爸爸突然發問,手裡依舊不停地摁着遙控器。你要是再不乖乖的,看我怎麼收拾你!
家駒稍一遲疑,吓得刺溜一下鑽進卧室,他以為媽媽會在裡面等着他,可卧室裡空蕩蕩的,連個人影也沒有,依稀能聞到媽媽身上的香氣。他又急忙跑進小卧室裡,那裡靠窗擺着一張書桌,桌上堆着好多故事書和彩色卡紙,還有彩色畫筆什麼的,這裡是他的一片小天地。顯然,媽媽不在,他自然也沒有心情坐下來畫畫。接下來,他幾乎冒着被爸爸再次呵斥的危險,飛快地沖進廚房裡,也許媽媽正在給爸爸做飯呢。可失望和恐懼同時襲來。他這才想起來,自己洗手時家門似乎響了一聲,媽媽出去了,肯定是教爸爸給氣走的!因為媽媽回來晚了,沒給他做飯吃,所以他就找碴兒跟她吵架,媽媽也許是哭着鼻子離家出走的。
你跑啥跑?又不是屁股後面跟着狼呢!爸爸終于不再亂摁遙控器了,《新聞聯播》開始了,可他一點兒都不喜歡看這個節目,他總是聽不懂那些大人在唠叨什麼,像在開大會一樣,哇啦哇啦不停嘴。他真希望爸爸能再多摁幾下,最好能停在某個他喜歡的兒童節目上,那樣的話,他就不用老盯着看爸爸那張由于生氣變得陰沉沉的臉了。
這時,爸爸手機唱起歌來,是一個尖嗓子女聲,說是唱其實更像在哼啊哼啊地亂叫,發神經的樣子,叫人感到忐忑不安。爸爸起身接電話的樣子,也是有些滑稽的,好像必須不停地滿屋子亂轉,沒頭蒼蠅似的,才能聽清對方說的話。沒有,沒有,我正準備吃呢……現在去?問題是我老婆她……那好吧,别等我,你們先開始……我争取盡快趕過去……好,咱們一會兒見。
電視上出現了一個畫面,一個戴眼鏡穿西服的瘦爺爺正在參觀一所小學校,一群學生叽叽喳喳團圍在老爺爺身邊,有個小姑娘正往老爺爺脖子上系紅領巾,老爺爺始終笑眯眯的好像很高興的樣子。家駒聽媽媽講過,少先隊和紅領巾的事,媽媽說隻有上了小學表現好的孩子,才有資格佩戴紅領巾,可他們為什麼要給老爺爺戴呢,難道那個老爺爺也是小學生,也想當聽話的好孩子?這個問題突如其來,家駒百思不得其解——大人的電視節目他可看不懂。
兒子,爸爸有事要出去一會兒,你自己能不能一個人待在家裡看電視?接完電話,爸爸的口氣不再像先前那樣硬邦邦的了,好像一通電話把他的壞脾氣打跑了,他主動用遙控器調換好了第14套少兒台,小鹿姐姐和跳跳龍活蹦亂跳地出來跟小朋友打招呼。家駒立刻放棄了剛才的那個古怪的問題,他更喜歡此刻畫面上的兩個人,尤其是小鹿姐姐。有時在幼兒園,他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電視上的這個漂亮而又溫柔的女人;有時在夢裡小鹿姐姐成了他的幼兒園老師,總是不停地給他講好聽的故事,還放很多好看的動畫片給他看。
爸爸欠身摸了一下他的小腦袋,聽到爸爸說話沒有,我要出趟門,你一個人在家好好看電視。說着,就把遙控器塞到他手上。記住,哪都不許去,就給爸爸老老實實坐在沙發上,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家駒完全被電視節目吸引住了,爸爸的話對于他來說已成可有可無的畫外音,關鍵是,爸爸在不在家,對他來說意義不大,更多時候他覺得爸爸不在家,他會更自由一些。他懵懂地點了點頭,把手裡的遙控器攥得緊緊的,這樣他會覺得更保險一些,萬一爸爸突然改變主意也說不定。不過,半天他隻是站在沙發跟前,并沒有坐下來的意思。爸爸伸手按了一把他的小肩頭,他跟彈簧被壓彎了似的,屁股剛挨到沙發上,身子馬上又挺了起來。你給我老老實實坐好了!這次爸爸幾乎用力将他壓在沙發上了。
我會給你媽打電話的,讓她馬上回家陪你。家駒聽到爸爸臨出門前這樣說,随後,還聽到鑰匙在外面嘩啦嘩啦鎖門的聲音。他跟小老頭似的,長長地出了口氣,又像重獲自由的小囚犯,因為看押臨時離去,他終于可以改變剛才被強制的姿勢,而跪趴在沙發上了,這樣他會覺得舒服多了。白天在幼兒園,這樣肯定行不通,老師的眼睛總盯着他。周五那天,因為他老蹲在教室撓啊撓,老師才把他關進了小辦公室裡,那個房間又陰又暗,窗戶小得可憐,就像童話書裡巫婆住的洞穴,好在除了他裡面沒有别人,他可以毫無顧忌地對付身上的那個惱人的秘密。
靠近沙發旁的冰箱,突然發出咕咚一聲巨響,好像裡面躲藏着一隻怪獸突然間複活了,急于奔突出來,正在拼命尋求出路。與此同時,電視屏幕忽然一閃,一朵黑暈由大變小最後悄然消失,客廳的燈也滅了,突如其來的黑暗頓時吞沒了房間中的一切物品。那時,跪趴在沙發上的孩子像一匹受驚的馬駒,猛地立起腰身,警覺而又恐懼地聆聽着室内微小的聲音。冰箱依舊發出嘶嘶的暗響,間或能聽到類似水流的嘩嘩聲。孩子感到不可思議,他從來也沒有注意到,冰箱會發出這麼奇怪的聲音。
随着那種斷斷續續的嘩啦聲,他的腦海裡漸漸浮現出一條緩緩流淌的小溪,他甚至能看清漂浮在水面上的菠菜、白菜和芹菜葉子,它們正順着溪水漂向遠方。他感到有點緊張,面對這樣一場毫無防備的黑暗,孩子完全不知所措了。他不知道這種情況意味着什麼,唯一能體驗到的,僅僅是莫名的恐懼,而且,他幾乎堅信冰箱剛才那一聲響動,一定是裡面藏着個活物,比如小狗、小貓、兔子、大公雞……反正它們肯定就躲在裡面,現在肯定想跳出來了,也許它們就是被爸爸媽媽活活地從市場買了回來,凍在冰箱裡,等把它們徹底凍死了,媽媽才會動手,把它們做成香噴噴的肉塊給他吃。
一旦想到這些,孩子忽然很想看一看冰箱裡的活物。以前,他老是好奇地望着媽媽,從冰箱裡取這取那為他們準備可口的飯菜,可他從來也沒有親自去看一看的沖動。此刻,他不由得從沙發上站起身,謹慎地挪動腳步,慢慢地靠近沙發旁邊的那個龐然大物,他的心跳突然加快,氣息開始郁結滞澀,他莫名地屏住呼吸,灰白色的冰箱就在眼前,比他足足高出一倍還多,寬闊厚實的身體像動畫片裡的機器人,渾身上下泛着朦胧的白光,它的肚子裡還在咝咝作響,那條溪流繼續發出嘩嘩的暗響……
孩子既感到無比緊張又有些急不可耐,可他的個頭實在太小了,根本夠不到上面那層冰箱的門。媽媽好像告訴過他,下面是冷凍室,上面是儲藏間,隻有最鮮活的東西才擱在上面一層。他不得不從餐桌旁搬來一把椅子,這件事情于他來說并不算太容易,椅子死沉死沉的,所以,他幾乎是拖着椅子走的,地闆被椅子腿劃出很刺耳的嘎嘎聲音,好在距離不是很遠,他已經把椅子拉到冰箱門的正下方了。接下來,他像隻調皮的小猴先爬到椅子上,再慢慢地挺直了腰闆,這樣一來,他就可以打開冰箱門了。
這種時候,孩子已經出汗了,黏糊糊的汗液幾乎粘住了小身體和所有衣褲,他覺得那個惱人的秘密又開始很陰險地撩撥他了。沒錯,這個頑固的家夥總是如影随形,跟在他的屁股後面,真像一條快要長出來的小尾巴,也許老師說的有道理,他真的是要像猴子一樣長出尾巴了。讨厭鬼!他不得不讓自己的右手伸進潮熱的褲腰裡,幾乎毫不客氣地猛撓了起來,指甲帶着快感不停刮擦皮膚,那種該死的奇癢和隐痛,霎時被撓得四分五裂,但是,隻要指甲稍稍停頓,那裡又會死灰複燃。關鍵時刻,他靈機一動,改換了左手繼續去抓撓,騰出右手試探着去拉冰箱門,也許是站在椅子上的緣故,竟一下子就拉開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一股腥惡的白氣撲鼻而來,眼前的食物和蔬菜幾乎看不清楚,平時媽媽打開冰箱門的時候,裡面老有一團金黃色的光亮,現在什麼也沒有,看上去黑洞洞的,除了不停地冒出一股股冷飕飕的白氣之外。那個惱人的地方簡直跟幼兒園班上一個頑劣的小男孩一樣,總是不停地招惹他嘲諷他刺激他,每次老師當衆批評他時,那個壞男孩便沖他嬉皮笑臉眉飛色舞的。就在周五上午,當老師罰他上講台站立時,那個家夥竟然當着全班孩子的面,突然跑過來,猛地一把,就将他的松緊褲扒下來,他的小屁股讓全班孩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大夥立刻哄堂大笑,他羞憤至極,最後忍不住哭出聲來。老師卻沒有批評那個壞孩子,反而說他太脆弱了,動不動就知道哭鼻子,一點兒不像男子漢。
我才不想當男子漢!他恨恨地自言自語時,冰箱裡忽然發出吧嗒吧嗒的拍打聲,這讓他的小身體禁不住抖了幾下。吧嗒聲随即消失,冰箱裡依舊冒出涼絲絲的稀薄的白氣。不過他很快就鎮定下來,内心有些激動,吧嗒聲似乎印證了先前的猜測,這裡一定藏着一隻小兔或别的什麼活物。盡管小手有些顫抖,可他還是很勇敢地伸進去了。就在他的手指觸摸到一隻塑料袋時,那種吧嗒聲再度沖進耳膜,他的五根手指幾乎同時觸到一種強烈的無法按捺的扭動和掙紮。兩條腿開始打戰,椅子腿也跟着晃動,而他終于忍住了那種惱人的刺癢,将左右手義無反顧地伸進冰箱裡去。
孩子後來從椅子上跳下來,他甚至沒有來得及關上冰箱門,就提着那隻塑料袋騰騰騰地跑進衛生間。水龍頭擰到最大,很快面盆裡水就滿了,他這才将塑料袋裡的那兩條足有一尺來長的魚倒進水裡。魚兒入水的一瞬間,盡管房間裡黑乎乎的,可他似乎看得分明,魚身閃閃發光,魚眼熠熠有神,尾巴在水裡左右搖擺,濺出的水花落在他的小臉蛋上。魚兒重獲自由的歡快勁兒,一下子就感染了他。他興奮地将一雙小手全部埋在水底。這時他才注意到,兩條魚中有一條并不歡實了,相反,它靜悄悄地沉入盆地,身體微微側傾,随時都會肚皮朝天的樣子。他的小手輕輕地摸向那條魚,顯然,它快不行了。當它被抓在手裡托舉着拿出面盆時,另一條魚顯得尤其活蹦亂跳,那漂亮的尾巴始終搖擺不停,魚鰓貪婪地一開一合着,它好像随時會躍出水面,跳到地闆上來。
孩子始終捧着那條奄奄一息的魚。他幾乎感覺不到它還活着,它的尾巴在他小手掌裡已經黯然失色,好像隻是一段可有可無的花邊裝飾。它的尾巴死了。他心裡這樣想着,忽然一串淚水奪眶而出。以前,他是非常喜歡吃魚的,隔三岔五,媽媽就會買條鯉魚、草魚或鲫魚回來,燒給他吃。有時,爸爸在外面陪客戶釣完魚,也會帶那麼兩條回家。每回,媽媽都要把魚刺幫他剔得幹幹淨淨,生怕卡住他的小喉嚨。媽媽說吃魚的孩子最聰明,還說人家南方人一年四季都有魚吃,那些人腦瓜子個頂個聰明,都會掙大錢,所以家駒也要吃多多的魚,那樣長大了,才足夠聰明學習才好,将來能考上名牌大學,畢業了才能有一份好工作!
現在,黑暗似乎并不那麼可怕了,真正可怕的也許是,魚兒即将在自己手裡死去。孩子突然感到這一切太殘忍了,一想到每次媽媽都要用廚房裡的那把鏽剪刀鉸掉魚的尾巴,刮去魚鱗,魚兒實在太可憐了,他告訴自己從今以後再也不吃魚了,也不許媽媽再把魚活活地塞進冰箱裡。孩子就那樣靜靜地捧着那條魚,像虔誠地供奉什麼似的,一步一步走進廚房,因為他知道,這裡還有一個更大些的不鏽鋼水池,平時媽媽都是在這裡洗菜淘米的,他要把這條可憐的家夥單獨放在裡面,讓它好好靜養。當然,他還要給池子裡放好多好多水,魚兒離不開水嘛,這樣它興許還能慢慢地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