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上午八點,他準備開車送女兒去奧數班。
家裡發生了那種事情,即便是去趟少年宮,也讓人有些戰戰兢兢,對于家長來說,孩子永遠都是第一位的。其實早在兩周前,妞妞基本上可以單獨乘坐公交車往返少年宮了,那還是她跟同桌一起學會搭乘公交的,當時孩子顯得既興奮又自信,他也大加贊賞。可現在就算孩子自己樂意,他也不敢掉以輕心,世上隻有你想不到的事,沒有别人做不出來的,萬一那個渾蛋半路攔截孩子,再度實施綁架呢?他記得自己念小學那會兒,學校離家有半個鐘頭步行路程,他是打一年級起就自己去自己回的,好像從來沒有感到害怕過,家人似乎也很放心。當然,那時路上根本見不到什麼汽車,道路顯得很寬闊,見得最多的是自行車,哪像現在到處是機動車,行人隻好像小魚在擁擠的車流中穿梭,真是險象環生,幾乎每天都能看到騎自行車或電動摩托的人,被汽車撞翻在地血肉模糊的情景。他不知道女兒什麼時候才可以真正放單飛,讓她一個人自由出行。
有如失而複得一般,他一直緊緊攥着女兒的小手。就在這隻小手的腕子處,有一道一寸來長的傷痕,仿佛細小的蚯蚓爬在上面,總讓他莫名地想起在醫院裡遇見的那些割脈自殺的未遂者。這必将成為女兒要記憶終生的傷痕,也意味着他這個當父親的一次嚴重失職,他幾乎不忍心用手指去觸摸它。不過,此刻他倒是感覺自己就像一道堅實的屏障,任何大風大浪都奈何不了他們。他當然明白,孩子像這樣被攥在大人手心裡的日子,注定不會太久的,女兒終将有一天要長大成人,還要做别人的新娘,到那時候他恐怕會難過得老淚縱橫,到那時他還會想起今天的事情嗎?
當爺倆雙雙走到小區門口的汽車跟前時,他頓時倒吸一口涼氣,一秒鐘前的那份鎮定自如頓時蕩然無存了。就在汽車前端的引擎蓋上,不知讓誰狠狠地劃了十幾道,感覺就像野獸的一根粗長的尾巴耷拉在上面。面對這些猙獰扭曲的歹毒劃痕,他忽然覺得像是有人在後背上猛地刺了幾下,雖不緻命,可那痛感卻來得鑽心難忍。幾天前側門的那些撞痕尚待修理,不想一夜之間又添了更為可惡的新傷。
門房值夜班的保安正準備下班回家,看上去哈欠連天還沒睡醒的樣子。他怒氣沖沖地跑過去跟他理論,對方始終很無辜地沖他搖頭擺手,說這事他一點兒也不知情,還嘟哝說誰讓他把車放在大門口的。
你敢說你不知情?我的車明明就停在你們眼皮子底下,難道你是死人嗎?!
保安見他來勢洶洶,知道不好惹,隻低聲搪塞說,夜裡巡視時,好像有個醉鬼在門口晃悠來着,不過他确實沒注意到,那家夥劃沒劃過車。他聽了簡直怒不可遏:
你到底算什麼保安,你還有沒有一點兒責任心?我們業主花錢雇你有屁用,家裡都進來劫匪了,我看你純粹是聾子耳朵——擺設,廢物!
就這樣,他再度失去理智,讓寶貝女兒在這個安靜的星期天早晨見識了一位父親暴跳如雷的古怪模樣。妞妞吓得小臉慘白,嘴唇似乎都在發抖,她一個勁朝他身後躲閃,唯恐父親身上憤怒的火焰會燒及到自己。那個保安自始至終都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你罵你的,反正隻要不讓他賠錢,就算阿彌陀佛了。他又狠狠地謾罵了數聲,因為擔心孩子上課會遲到,才不得不扭頭憤憤離去。
直到目送妞妞走進少年宮的大門,他才漫不經心轉過身去。在明媚的晨光中,他異常惱火地盯着車身上那一道道醜陋無比的劃痕,不禁發起呆來。遠遠看去,引擎蓋上好像趴着個巨大的英文字母“L”。他的英語水平還行,曾順利通過四、六級考試,這個“L”至少一下子讓他聯想到兩個以上的英語單詞:比如lacerate和lay。前者的中文意思是劃破(肉)、傷害(感情),還可引申為laceration,那麼意思更為明顯,即劃破、撕裂等;而後者可以翻譯成發生肉體關系的對方,或直譯為姘頭。他的内心忽然湧起一陣說不出的刺痛和虛僞的羞恥感。不,這種痛苦絕不僅僅是為了眼前這輛汽車,如果僅僅是遊手好閑者劃壞了汽車,事情就簡單多了,他也會好受一些,而他更多是為了他和小鹿的事才感到痛苦不堪的。他真希望這個“L”此刻隻代表另一個英文單詞,那就是last,末尾的、最後的。一切快點兒結束,到此為止吧,他早就受夠了!
他不由回憶起自己讀大學時,在學校圖書館借閱過的霍桑那部傳世名著《紅字》,當時的閱讀體驗可謂震撼,至今記憶猶新。此刻自己車上的那個“L”形劃痕,讓他一下子聯想到小說的女主人公海絲特·白蘭,以及她胸前那個象征着通奸和恥辱的紅色A字。那個道貌岸然的牧師,當衆逼誘她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因為這樣可能有助于從她胸前取下那個紅字,而她卻決絕地回答道:我永遠不會說的,這紅字烙得太深了,但願我在忍受自己的痛苦的同時,也能忍受住他的痛苦。他非常清楚自己現在的痛苦從何而來,問題是他是否能像海絲特·白蘭那樣堅忍,也能默默地忍受住小鹿所受的痛苦?
他甚至又聯想到自己還是個少年的時候,有一次偷偷地從院子裡騎走父親那輛永久牌自行車,然後同一群夥伴到外面玩耍,結果一不留神,連人帶車子栽進一條路溝裡,把一隻腳蹬子都摔彎了。後來,父親飽揍了他一頓,母親實在看不過眼,就急赤白臉地跟父親争辯起來,說是車子當緊還是兒子當緊,你瞧瞧咱兒子的臉都摔破皮了,你這當爹的咋就不說心疼一下……二十多年過去了,這事一直像《紅字》中的A那樣烙印在腦海裡揮之不去。那次,他幾乎在第二天就忘了挨打的滋味,可是,臉頰上的傷痕卻讓他好長時間在别人面前擡不起頭來。他也由此記住了一句話,人活一張臉啊。汽車損壞了還可以送到4S店修複一新,可人的臉面,尤其是情感破裂了,卻很難再恢複如初。
就在這時,他忽然注意到,科室裡那個平時專門負責維護電腦的同事,正騎着一輛電動車,風馳電掣般從他面前駛過,車子後座上馱着個六七歲大的男孩,很明顯他們八成也是趕時間來少年宮上課的。電動車一直蹿到少年宮大門口才猛地刹住,他聽見那個男孩幾乎帶着哭腔,一邊嘟囔一邊飛快地跑上台階。随後,那個同事在掉轉車頭準備原路返回時,猛地擡眼瞧見了他。
有那麼一刻,他們彼此直愣愣望着對方,就像一對多年未逢面的仇敵狹路相逢。他眼前立刻浮現出周二科室開會時的失控場面,正是這個家夥突然間揭發了他,從那時起幾乎一周,厄運始終如影随形緊緊跟着自己。到現在為止,他都不明白對方到底出于何種目的,非要當衆爆料,置他于死地。他冷眼站在原地,半天一動不動,不知道接下來自己應該扮演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失敗者,領導者,普通同事,還是陌生的路人,直到那人推着電動車一步步走到他跟前。他竟像欠了對方什麼似的,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緊張。
牛主任你……你還好吧?
他完全沒料到,對方會以這種開場白主動跟他打招呼,而且,那表情上确實帶着某種沉痛的不堪回首的意味。他也盡量裝出大度而不計前嫌的樣子。
我挺好的,謝了。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口是心非過,盡管他的牙根都恨得癢癢。
那天的事,都怪我這張臭嘴,我真的沒有要害主任的意思……
說得比唱得都好聽,你沒有那個意思難道我有?拿老子當三歲小孩耍!他心裡在憤憤暗罵,嘴裡卻輕描淡寫地支吾着,嗨,都過去了,沒事。
實在對不起主任,您宰相肚裡能撐船,大人不計小人過,千萬别跟我一般見識啊……其實,我一開始也不太清楚,那天中午值班時,熊副主任叫我到他辦公室去一趟,說他的電腦有病毒,讓我幫他裝個殺毒軟件,我是在他的電腦屏幕上看到網上那些圖片的……
怎麼說呢,他依稀感受到了對方的一片誠意,也許他真的是被人利用了,要知道那些陷阱僞裝得太隐蔽了,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撲通一腳踩空,就會糊裡糊塗栽了進去。他腦子裡又莫名地蹦出“受害者”這個詞,對方的表情和言語的确給他留下這種印象,無辜,沉痛,被内疚長時間折磨,快要崩潰的樣子,直想找到當事人一吐為快。他應該也算是受害者,盡管他口無遮攔意氣用事,但不管怎麼說,現在他已經給了對方這樣一次機會,總結教訓,深刻反省,或者,就像虔誠的基督徒那樣,去教堂裡找神父好好忏悔忏悔,在當下這個社會不是誰都能做得到的。至于事件的真相,似乎已經不那麼重要了,他真實地經曆過這一切,并且還将繼續承受下去,此外沒有别的選擇,就算生吞活剝了對方也無濟于事,因為生活還得照常,今天、明天、後天、周一、周二、周三、一個月、半年或更長時間……日子就像旋轉的車輪,得不停碾軋下去。
最後,他不置可否地沖對方苦笑了一下,然後轉身默默地鑽進自己的車内。他注意到,對方半天依舊垂手站立在那輛藍白相間的電動車旁,那模樣像極了被罰站的中學生。他那是在懲罰自己嗎,還是隻做個樣子給旁人看?不管怎麼說,那是他的自由,誰也不能強求誰,正如當初他在大會上不計後果一吐為快。毛主席不是早就教導過大家要在遊泳中學會遊泳嘛。總是站在岸上,你注定什麼也學不會。
接下來,他想趁着女兒上奧數班的工夫,抓緊時間去趟馮梅那裡。其實那張照片剛一見報,他就想過要跟她好好談談,苦于一直焦頭爛額沒有恰當的時間,多虧剛遇見那個同事,似乎又一下子提醒了他。
興許是禮拜天早晨的緣故,這個看上去有些老舊的家屬區,倒顯得空闊而又甯靜,鋼筋栅門冷冰冰敞開着,根本沒有什麼保安把守,他可以直接把車開到馮梅家樓下,然後坐在車裡給她撥電話。對方始終是關機狀态,他想她大概還沒有起床吧,通常這時候,很多上班族習慣于在家睡懶覺的。記得上次他送馮梅回來的時候,她曾給他指過自己住在幾單元幾層,當時她好像還請他上去坐一會兒,他支吾說時間不早了等下次吧。這種舊式單元樓的門洞連像樣的門也沒有,他暢通無阻地爬上樓去。馮梅家就住在五樓,他發現房門好像虛掩着,敲了好幾遍,半天也沒人應聲。他稍稍遲疑了一下,便推開門探身而入。
房間裡充斥着一股刺人眼鼻的煙酒氣,好像通宵達旦有一夥人在裡面狂飲不止,因為窗簾還沒有及時拉開,室内顯得有些陰暗,給人一種不潔的印象。他試探着一步步走進客廳,最先看到的,是堆在茶幾上的幾隻空酒瓶子和紙煙盒,煙頭扔得滿地都是。順着一條很窄的走道望去,衛生間就在眼前,門半開着,裡面好像還亮着燈。在他左手邊有一個房間,雖然房門也是敞着的,但他還是象征性地敲了敲門,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随後,他在衛生間門口停住腳步,這時可以清楚地看到地闆上濕漉漉一片水光,一股陰潮的氣息裹挾着洗發香波的味道撲鼻而來。他扭頭朝南面那個房間瞅了一眼,房門關得緊緊的。他想,這裡大概就是馮梅他們兩口子的卧室,剛才北面那間小屋裡隻有書桌和一張單人床,像是孩子平時住的吧。一連又叫了三四聲馮梅的名字,自始至終也沒人應答,他多少覺得有些蹊跷。
他有心反身離去,可室内的某種不祥的氣息教他欲罷不能。他終于猶猶豫豫地推開了南面那扇房門,紫羅蘭圖案的窗簾掩得密密實實,室内光線昏暗,氣息有些陳腐,眼前的情景簡直讓他大吃一驚:一個女人奄奄一息躺在雙人床上,面部表情痛苦而又扭曲,嘴角、鼻孔和下颌處,淤積着一攤已經闆結了的乳白色穢物。她的四肢苫在淩亂的被單下面,以一種突兀而又決絕的姿态伸展開來。
馮梅——他幾乎快認不出她來了,鉸得短短的頭發使得她的面頰和額頭完全裸露出來,如同一名女囚,又被室内一層清幽的光亮籠罩着,面部膚色看上去暗沉暗沉的,極像一隻陳舊的青銅雕像。他的目光顫巍巍地轉向靠近她的一隻床頭櫃,那裡放着一隻玻璃水杯,杯子空了,旁邊是一隻白色的塑料藥瓶,瓶蓋随意丢在一邊。此外,他還瞧見一沓小孩子的塗鴉畫,正整整齊齊放在她旁邊的一隻枕頭上,感覺就像一摞臨終遺囑。
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外科大夫,種種迹象都再明顯不過了,他的腦袋和耳朵同時嗡嗡作響,聲如喪鐘。他幾乎本能地大叫了兩聲。他強忍住腸胃裡那股翻江倒海般的嘔勁,再次鼓足勇氣走上前去,哆哆嗦嗦伸出右手,然後不停顫抖着,将兩根手指搭在對方的人中處。立刻,手指如彈簧一般反彈了回來。他不由自主地接連倒退了幾步。一時間感到天旋地轉,腳下仿佛踩着了一團軟乎乎的棉絮或難纏的淤泥,他差點兒就跌坐在床前。随後,他慌慌張張掏出手機,撥打120急救電話時,眼前過電影似的閃過一組鏡頭,他似乎能看到馮梅在天亮之前走進衛生間開始沐浴,接着一件一件換好幹淨的衣服,上床之前把那瓶藥片全部吞了下去,然後她讓自己平躺在床上,輕輕地掖好被單,慢慢地等待最後一個黎明到來……
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馮梅會走上絕路,這無疑又加重了他内心的愧疚感。更讓他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在最關鍵時竟然是他救了老同學一命。後來,他被允許走進病房探視的時候,心裡忽然有種很奇特的感覺,盡管眼前是千篇一律的雪白的牆壁,淡藍色的窗簾,嘀嘀鳴叫的心電和腦電設備,起起伏伏的波浪線正顯示出生命尚存的迹象,輸液管、氧氣罩、導尿管從病人身體裡進進出出……但正是這些對醫生來說再尋常不過的事物,讓他感到深深的震撼,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他的呼吸從來沒有變得這樣急促而笨拙,心跳加速到狂亂的地步,即便是當初頭一回走上手術台,也不至于如此。照理這種場面于他這樣的外科醫生而言,該見怪不怪,可此刻他就是覺得恐怖而又荒誕,他始終認為兩個老同學根本不該在這種場合見面。他甚至覺得自己走錯了地方,或者選錯了時間。他暗想,難道這就是生活,難道生活就是如此地充滿了恐懼,而又荒誕不經?而他幾乎每天就生活在這種恐懼和荒誕不經之中,直至生老病死。
在他離開病房之前,那個看上去失魂落魄的男人,挾着滿身煙酒氣,像隻醉貓似的搖搖晃晃踅了進來。但是,他怎麼也沒有料到,對方進門後并不急于探視床上的奄奄一息的病人,而是用一雙晦暗無神的死魚眼,緊緊盯着他,那感覺好像要刺透到他骨子裡去。
你就是……那個姓牛的王八蛋吧?男人的眼神從最初的迷茫忽然變得兇狠起來,仿佛随時能一張口就吞下他似的。你總算露面了!都是教你狗日的害的,你讓我妻離子散,今天非宰了你不可!對方一面怒罵,一面隔着病床惡狼般猛撲過來,一隻拳頭早結結實實搗在他胸口上,接着,一隻皮鞋尖又狠狠踹向他的腹部,可以說招招緻命,他疼得差點暈了過去。
醫護人員聞聲立即出面制止。你們怎麼回事,這裡是醫院,懂不懂規矩,要鬧滾到外面去!他像個小學生似的,一動不動靠牆站立,兩隻手分别壓住自己的胸口和腹部,那裡火燒火燎疼得鑽心裂肺。那個男人始終像一頭鑽出牢籠的野獸,拼命咆哮着,幾次三番掄拳蹬腿,試圖再沖過來,好在醫護們及時叫來兩名五大三粗的保安,才将其制止住了。
現在,他幾乎可以斷定,馮梅的丈夫正是女兒所說的那個大壞蛋,他救了他老婆的命,而他卻幹下了傷天害理的事。一想起小鹿在車上跟他說過的那些話,他真想沖上去,死死卡住對方的脖子,叫他跪地求饒,叫他一命嗚呼。或者,幹脆把這無恥之徒扭送到公安局去,讓他下半輩子飽受牢獄之災。可半天他什麼也沒有做,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也從來沒有這麼超脫過。
短短一周之内,這已是第二次被人當衆毆打了,他想起那句不知是誰說過的話:當人家打你的左臉時,你應該把右臉也遞過去。這次他的确克制住了,不再有一絲沖動,他體内那種被報紙披露過的“本能反應”,忽然間消失了,他似乎學聰明了,他做到了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完全像隻羔羊。并且是,心甘情願地讓這個恐吓了自己女兒、淩辱了自己情人的渾蛋逍遙法外,真可謂仁至義盡了!關鍵是,他不想再讓誰抓住什麼把柄。他必須夾起尾巴做人。他不想讓自己陷得太深。他幾乎已沒有任何退路了。在這個莫名其妙的時空當中,誰也不可能比誰活得更好,就連老同學彼此相逢都是一種錯誤,一種罪過,一種恥辱,你還能奢求什麼?應了那句話,相見不如懷念啊,他沒有别的出路,隻是強忍着來自身體的疼痛,近乎無能和無辜地站在一旁,同時,戰戰兢兢地觀瞧那個陰郁而頹廢的男人。
他倆原本是兩條互不相幹的直線,有着各自不同的生活軌迹,或者說,他倆原本就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不同的職業、不同的家庭、不同的社會背景,可轉眼之間就像兩車相撞,因為失去平衡而彼此交錯。他似乎一點兒都不清楚,自己是怎麼跟這個猥瑣的男人糾纏在一起的,又是如何将對方牽扯到整個事件當中去的。表面上看他們更像是一對情敵,隻為了躺在病床上的那個女人。一旦想到此處,他簡直難過得無法自已。……但願我在忍受自己的痛苦的同時,也能忍受住他(她)的痛苦。不知怎地,耳畔中又一次響起了霍桑小說裡那個叫海絲特·白蘭的女人跟牧師說過的話,也想起她胸前那個代表着莫大恥辱的紅色标記。他現在終于認識到,其實自己身上一直帶着這樣的标記,一種像尾巴一樣的東西無處藏匿。
後來在保安們的威懾和監控下,那個男人終于猥猥瑣瑣地用雙膝跪爬到床前,嘴裡不停地喊叫着馮梅的名字,間或發出類似于老狗的一通嗷嗚聲。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了嗎,你的内心是否也像我一樣感到悔恨交加,為你自己的愚蠢和犯下的罪惡。或者說,這樣的号啕痛哭僅僅是鳄魚流下的眼淚?他實在聽不下去,也無心再去思考什麼,此時此刻,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非常虛僞和荒謬的,這個世界從來沒有像這一刻如此叫人惡心。于是,他迅速掉轉身,頭也不回地沖出了病房,然後一路小跑來到停車場。他覺得病房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相信再多一秒鐘的話,自己準會窒息而亡。他像是忽然頓悟,就在身後的樓裡,在他剛剛待過的地方,在他跟那個粗野的男人以及無辜的女人之間,某些事情已經發生了,這一點誰都無法改變,他要做的隻有逃離,像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那樣,越快越好。
女兒下課後,爺倆在少年宮旁邊的陽光那波裡西餐廳吃的午飯。他幾乎沒動幾口,隻是一連喝了兩杯很苦很濃的咖啡,既沒加伴侶也不放糖塊,那種苦不堪言的滋味似乎正對心緒。女兒的胃口卻很好,幾乎一個人吃完了一塊五寸的比薩,還有雞翅、薯條、酸奶什麼的。他隻是默默地看着女兒,用一種近似賞識的目光,孩子不顧一切的吃相,總讓大人有種滿足感,他能為她提供的也許隻有這些。有時他真希望,妞妞永遠不要長大,一直都做自己可愛的小尾巴,那樣該多好啊!可他知道情況已經發生改變了,就在過去這周的某一天,某一特殊時刻,那意味着女兒已開始走向成熟,相信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徹底抽條成為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到那個時候,他這個做父親的注定會感到越來越孤獨。
我還以為你會叫上小鹿阿姨,咱們一起吃午飯呢。
女兒吃完最後一小塊蛋糕,用舌尖抿掉嘴唇上的一圈雪白的奶油,很不經意地說。
他一怔,随随便便的一句話,從孩子的嘴裡說出來,顯得那麼随意,又那麼輕松,他卻感到異常沉重,仿佛被刺中了要害,或者如一根刺鲠住喉頭。他眼前始終晃動着先前病房裡那些不堪的畫面,這使得他一時半會兒無法從中真正解脫,倒是身上被人攻擊過的部位已不那麼痛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更深切的隐憂,對馮梅對小鹿也對身邊的每一個人。他竟有些慌張起來,不知道該怎麼答複女兒。
怎麼說呢,從昨晚他倆分手到現在,他甚至連一個短信也未曾給小鹿發過,他們之間的問題,也許比表面看上去更複雜,也更糾結。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重新去面對她,面對那場可怕的突如其來的災難所造成的一切後果。他唯獨能感覺到,她同樣也在有意逃避,往事不堪回首,或許她是對的,她有權利這樣做,否則,她也會像他那樣,陷入混亂局面,不能自拔。我有什麼資格逼迫她說出真相呢?要知道她是在為我真心付出的時候,充當了替罪羊,我未能保護好她,我甚至連自己和女兒都保護不了,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失敗者,我的人生幾乎一敗塗地!事情的責任完全在我,我在不經意間極大地傷害了兩個無辜的女人……心裡這樣想着,他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讓人沮喪和揪心的時刻。
爸爸想帶你去個地方。他不無搪塞地臨時換了個話題。
現在嗎?
嗯。
女兒飛快地從旁邊的椅子上抓起書包,然後跳着腳很溫柔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那咱們快點兒走吧,下午我還要去英語補習班呢。
孩子簡直有些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