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台敞着一道窗縫,腦袋正好可以伸出去,馬先生站在裡面吸煙時,望見了自己的老婆。這個規矩當然是老婆懷孕那會兒定下的,主要是為了寶寶的健康着想,她說,這樣煙可以及時排出去,省得她跟孩子吸二手煙。當初,馬先生雖然覺得老婆有些小題大做,可一旦想到兒子,還是能勉強接受的。到現在,這個規矩已成習慣,不管他們娘倆在不在家。老婆從那輛凱美瑞轎車裡鑽出來前,那個開車的男人很殷勤地替她打開了車門,還用手親熱地攙扶着她慢慢走到樓下。兩個人站在樓門口說什麼,馬先生可一點兒也聽不見,不過那輛凱美瑞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這一刻,馬先生的手指莫名地抖了起來,像是被一根看不見的針刺了一下,煙灰跟着無聲墜落。他急忙把抽了一多半的煙塞進嘴角猛吸了兩口,煙霧就從鼻孔裡很濃烈地噴了出來,像極了兩條猙獰的白蛇。他不由得幹咳起來。随即,馬先生将煙頭狠狠丢在陽台的地闆上,火星頓時迸濺起來,看上去恣睢而刺眼,他沒好氣地用拖鞋使勁碾了碾,像碾死一隻可惡的蟲子,然後,才急忙轉身回到客廳,一聲不響地坐在沙發上。
早在傍晚時分,馬先生從鄰市趕回來直接去了幼兒園,盡管他是最後一個接孩子的家長,不過那個母鶴老師并沒有再啰唆什麼。孩子上車後,他特意問老師今天有沒有批評他,兒子想了想,懵懂地搖了搖頭。他咧嘴笑笑,順勢摸了一把孩子的小腦門,說,放心吧寶貝,以後她再也不會無緣無故罵你了,爸爸向你保證!不過,孩子并沒有因此表現出多麼歡快的樣子,相反,倒顯得有些心事重重的。馬先生心裡不無失望,他覺得兒子被老婆帶得像個小姑娘似的腼腆,一點兒都不像他當孩子的時候,整日那樣瘋瘋野野快快活活,這樣下去他真不敢想象,兒子将來會是什麼樣子。
馬太太進屋時,腳步依舊虛飄飄的,就是傻子也能看出來她喝了酒。她把後背倚靠在門框上換拖鞋,一隻腳翹起來的時候,身體幾乎站立不穩,一副頭重腳輕的樣子。馬先生始終斜靠在沙發上,不露聲色地看電視,浙江台的一檔相親節目,他主要是盯着看看那些美女。看這種節目的好處是不用動腦子,因為屏幕上的那些家夥根本沒有腦子,隻會一味地發嗲裝嫩撒嬌。此前兒子在卧室裡已經迷糊着了。孩子被接回來一直嘟嘟囔囔問他,媽媽怎麼還不回來。你媽加班去了,家駒要做個勇敢的男子漢,如果你能自己安安靜靜躺在床上睡覺的話,我保證她馬上回來,要是不聽話,爸爸就打電話不讓媽媽這麼快趕回來。孩子後來到底被馬先生的話給唬住了,盡管小嘴噘着,眼圈含淚,還是被他哄到床上,睡了。
浴室鏡子裡的那個女人,把馬太太吓了一跳,臉色白慘慘的,嘴唇毫無血色,跟大病初愈相仿。今晚自己太狼狽了,丢了東西不說,還稀裡嘩啦吐在人家牛堅強車上。她這輩子從來沒喝過那麼多酒,即便以前懷着兒子的時候,也沒吐得那麼誇張。
晚上在聚富宮沐浴已畢,大夥又一起在餐廳聚餐,當時也互相碰杯喝了點兒酒。那種地方設有網吧、數字影廳、健身房和台球室等娛樂設施,他們中好幾個人都跑去上網的上網、看大片的看大片了。唯獨侯處長另要了一間包房,說是想在裡面消消停停打雙摳。馬太太本來是想早點撤的,可其他女同事都攔住她硬不讓走,說馮梅你好不容易自由一回,幹嗎又着急回家呢。侯處長也笑呵呵地說,今晚你屬于我們大家,讓你老公在家耍單幫好了,有什麼意見讓他明天來找我。這樣一來,她實在推辭不掉,隻得留下來繼續玩。
其實,平時在單位,午休時間大家也經常打雙摳的,哪知今晚侯處長心血來潮,偏又跟服務生要來幾瓶幹紅,說今天打牌一不賭錢,二不貼紙條,輸了的一方喝酒,每輸一把牌,罰喝滿滿一高腳杯幹紅。馬太太跟侯處長是一對,他們的牌運太臭了,她稀裡糊塗就喝多了。侯處長好像也喝得很高,後來非鬧着要跟她們幾個女同志跳舞。這種時候,大夥身上都穿着那種統一更換的浴袍,尤其是女人,裡面光溜溜的,連乳罩也沒有,跳起舞來的确很不方便。可侯處長玩意正酣,誰也不好敗他的興,說是跳舞,其實就是摟在一起瞎扭亂晃。開始,侯處長還是規規矩矩有模有樣,把手還搭在她的腰間,可跳了一陣子,他的手便出溜到她的屁股上,好像手也喝醉了似的,一跌一爬地胡亂動着。她很難受,覺得對方有點兒過分,但礙于面子,隻是悄悄地将侯處長的手拉開;可不一會兒,那隻肥厚灼熱的大手,又狗皮膏藥似的黏了上來,而且,還故意将她摟得越來越緊,他那該死的地方幾乎硬撅撅頂着她了,弄得她連大氣也不敢出。就在那會兒,她忽然發覺剛才打牌的幾個女人全都不見了蹤影,包房裡僅剩下她跟侯處長倆人,氣氛十分尴尬。侯處長更是借着那股酒勁,笑眯眯地用雙手将她抱住,嘴巴簡直要貼到她的臉上。小馮啊小馮,今晚真是太性感了……那隻手竟一下子從她浴袍下面直溜溜鑽了進去。那一刻,她徹底被激怒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掉進了一隻醜陋的陷阱裡。她早就聽說,侯處長跟單位的某些女同志總是狗拉羊腸子扯不清,關系十分暧昧,但她完全沒想到對方能無恥到這種地步。
現在想起聚富宮裡龌龊的一幕,馬太太依舊感到臉熱心跳,一股難以名狀的羞恥感不停地洗劫着她。她忘了自己是怎麼從裡面落荒而逃的,當時她隻想盡快離開那個該死的地方,以至于在更衣室裡穿衣服時簡直手忙腳亂,差點把兩條腿伸進同一隻褲筒裡,她似乎從來沒有那樣慌張過。後來就一個人跑到街邊,被夜風當頭一吹,忽然感到天旋地轉,幾乎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若不是老同學牛堅強正好開車路過,她真不知道後來會怎樣呢。現在,她用打了香皂的濕毛巾,一遍遍地把那個家夥碰過的部位洗了又洗,擦了又擦,與其說是清洗身體,不如說是在拼命洗刷恥辱。
當馬太太一門心思做完這些事情的時候,發現馬先生正雙手抱在胸前,吊兒郎當地斜倚在衛生間門口,用一種不懷好意的目光盯視着自己。她愣了一下,好像剛才的那些隐私全被洞悉了,趕緊避開對方直戳戳的目光。
兒子還乖嗎,是不是睡着了?她的問話分明帶有想掩飾什麼的意味。
丈夫一言不發,依舊死死盯着她,跟不認識似的。她正準備去卧室看看兒子,丈夫突然橫住了狹窄的通道。
你還記得有兒子?剛才送你回來的那個渾蛋是誰?别以為老子是傻瓜,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不能容忍這種自以為是疑神疑鬼的口氣。我說你深更黑夜的,到底犯哪門子神經呢?好狗不擋道,快讓開,我要睡了,明天還上班呢。說完,用力推了他一把。
他紋絲不動。她想起來在那間裝飾豪華的包房裡,自己也是這麼幹的,當時也許是在氣頭上,竟一下子就把那個大腹便便的渾蛋給撞翻在地了,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悸呢。
哼,老子整天在外面忙死忙活,還得馬不停蹄地趕回來接孩子,你跟野男人在外面快活夠了,現在還有臉回來跟我說睡覺,你想得倒美!丈夫憤憤地嘟囔着。
你滿嘴胡說什麼呢,神經病!
你不是要睡嗎,好啊,老子現在就陪你睡個夠!
他猛地用力将她從地上架了起來,就像扛起一隻剛剛捕獲的獵物。
聞聞你滿身酒氣,還好意思騙我是去加班,看我怎麼收拾你!
她幾乎用盡全身力氣開始反抗,或者,這種反抗的勇氣自從在聚富宮裡被點燃後還尚未熄滅。
放開我——你快放開我好不好——你弄疼我啦!她雙腳亂蹬,兩隻手掌使勁拍打他的身體。我真的累了,沒心思跟你瞎鬧!再胡來我可要喊了——救命呀!
但無濟于事,丈夫的雙手變得比鷹爪還要鋒利,突然死命地卡住了她的脖子。她快要窒息了,面頰漲得赤紅,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他一面罵罵咧咧地撕扯她的衣服褲子,一面氣勢洶洶地把她壓在身下,小卧室的木床受驚了似的吱吱尖叫。
這種時候,他簡直變得像個冷酷而野蠻的暴徒,她越是拼命反抗,他越發變得亢奮異常。當他孤注一擲地侵入她的身體時,她忽然絕望地抽搐起來。
現在除了惡心之外,裸露的身體似乎沒有任何感覺。對方簡直就像一頭不可饒恕的野獸,馬太太的腸胃都被對方擠壓得痙攣了,那些剩餘在腹内的酒液又死灰般複燃,腦袋開始嗡嗡作響,同時還伴有嚴重的咝咝耳鳴。事後的馬先生像頭懶豬一樣躺着一動不動了,臉上閃着一層近乎愚蠢的紅光。她起身下床時無意中瞥見他毫無遮攔的精光下身,那個剛才還耀武揚威的東西,正無比醜陋地蔫縮在男人多毛的大腿中間,像一顆早就發了黴的梨核。
那一刻,她忽然有種想要做點什麼的沖動,而且,這種想法非常強烈,幾乎難以遏制。她的腦海中霎時浮現出另外一幅電視畫面,充滿了血腥和暴力,男人的雙手哆裡哆嗦,捂着自己早已不複存在的玩意兒鬼哭狼嚎……也許正是這個想象中的畫面,再度刺激了她近乎麻木的神經,腹内頓時條件反射般開始翻江倒海,惡心像一條粗壯的蟒蛇,徑直從腸胃深處猛地沖撞而出,直抵舌根。
她跌跌撞撞沖進衛生間,雙手跟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緊抓馬桶的兩側,雙膝綿軟無力地跪在地闆上,就像是在祈求老天寬宥什麼,散亂的頭發幾乎罩住了整個馬桶口。腸胃在急速收縮,舌苔硬得像根棍子,當那種苦不堪言的胃液伴随着濃烈酒氣,從嘴巴和鼻孔同時噴射出來後,她整個人完全被那種辛辣惡臭的濁氣所裹挾,嗓子眼火燒火燎地痛。
她終于聲淚俱下地趴在馬桶上,悲怆地号啕起來。如果說醉酒僅僅是嘔吐反應的一個引子的話,那麼,身心所承受的類似被強奸後的痛苦,才是導緻再度惡心的罪魁禍首。她無力又無奈地癱坐在衛生間黑白相間的瓷磚地面上,涕淚橫流地嗚咽着,身心變得比地瓷磚還要硬還要涼。半天,她根本無心擦去嘴角和下颌處那些黏糊糊的肮髒穢物。她現在恨透了這個晚上——這個叵測的夜晚似乎總有壞人虎視眈眈地尾随着她,無恥成了他們手中強硬的通行證。他們輕而易舉扒走了她的手機,粗暴地對她動手動腳,肆意踐踏一個女性的尊嚴,不論是道貌岸然的侯處長、小肚雞腸的丈夫,還是那個該死的無名小偷,所有這些男人最終組合成為一個狂妄至極的黑色暴徒,而她,也隻能乖乖地束手就擒,盡管她也曾奮力抗争過。
人哭到恍惚迷離的時候,一雙稚嫩的小手悄悄地從後面摟住了馬太太。她不由得顫抖了一下,才從凄迷的淚光中漸漸回過神來。
家駒一準是吓壞了。孩子好像從來沒見過媽媽這種樣子,更不清楚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是媽媽的聲音将他從睡夢中喚醒,抑或是母子連心的緣故。所以,小家夥幾乎一聲不響,隻是用力從背後抱緊了媽媽,将自己軟軟的臉蛋和小身體完全貼在媽媽身上。盡管衛生間氣味怪異,可是孩子依舊能嗅出媽媽特有的味道,隻有這種氣息能教他在黑夜中感到安全。
馬太太這才意識到該沖一下馬桶,當她顫抖着将手指夠過去,用力摁住水箱開關的一瞬間,一股洶湧的水流聲嘩啦啦響起,便池裡發出摧枯拉朽的轟鳴。如果可能的話,她真希望自己的身體連同那些該死的晦氣,一并被大水沖走。她木讷地扭過頭去看了看孩子,小家夥一直在默默流眼淚,那小模樣叫誰看了都覺得心疼啊!
她猛地一把将兒子死死摟進懷裡,猶如失而複得一般,再度嗚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