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太太趕到幼兒園的時候,那裡的孩子早被家長接走了,老師們也紛紛離園,門衛師傅正準備鎖大門。就在下班前,侯處長打電話叫她務必過去一趟,她雖然很不情願,但還是去了對方的辦公室。現在所有人都在談論晚報上的事,猜測她跟相片上那個男人的關系,她不知道那張該死的照片怎麼會被登到報紙上,她隻是通過那篇報道了解到,牛堅強目前的處境好像很糟。她猜想他一定是得罪了小人,也許就是那天被他汽車撞倒的老頭一家吧——這些人太過分了,為什麼已經拿到了應有的賠償款,還不肯善罷甘休,非要置人于死地呢?
侯處長擺出一副關懷備至的和藹樣子,慢聲細語地說他隻是想代表組織了解一下情況,讓她千萬别背什麼思想包袱。馬太太自始至終低着頭,一聲不吭。
馮梅呀,我知道你很不好受,大夥對此也是衆說紛纭,弄得單位上下影響很壞,不過我還是信任你的,想必其中是有些誤會吧。侯處長的話說得四平八穩又恰到火候,他悄悄離開了座位,慢慢地踱到她跟前,伸出手來大概想安撫一下她,卻被她下意識地躲開了。我實話對你說,咱們處早有人跑到局頭那裡反映你的情況了,說你有嚴重的生活作風問題,還跟同事吵架,大打出手,虧了我從中極力為你斡旋,才把事情暫時壓下來,你要知道,我可是頂着好大壓力的喲!說着,侯處長又一屁股在她身旁的沙發上坐下來,然後,不甘心似的将肥胖的屁股朝她這邊移了又移,一股混濁的男人氣息朝她逼近。
小馮,不是我要批評你兩句,就算你們科長有啥不對的地方,你也不該跟她動刀子嘛,那天要是鬧出人命,怎麼收場呢?再說了,好鞋不踩臭狗屎,你漂漂亮亮一個聰明女人,跟那麼個五大三粗的蠢貨計較實在犯不着……你放心,隻要我在這處裡還說了算,他們誰也不能把你怎樣!
像大多數女同志那樣,馬太太終于聲淚俱下抽泣起來,倒不是因為侯處長那番軟乎話透出的袒護和理解之情,而是她完全不知道整個事件到底會怎樣發展,她隻是莫名地感到害怕和無助,感到内心前所未有的虛弱。網絡和晚報上的照片幾乎把她推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她自己也沒想到會跟科長大動幹戈,所有同事都用異樣的目光看她的笑話,丈夫對她更是痛恨不已,以至拳腳相向。
從昨天到現在,她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感受,在自己的名譽幾乎掃地的同時,她體内的某個緻命的器官正被一股污泥濁水所團團包圍,一切都是那麼的漆黑、險惡、污濁,臭氣熏天又密不透風,她甚至覺得受損的器官也許就是曾經孕育過家駒的子宮,那本是女人身上最最重要和寶貴的東西,現在,它卻平白遭受侮辱,那些流言蜚語無一不是朝着它來的,在外人乃至自己丈夫眼裡,她無疑就是蕩婦和婊子,變成了潘金蓮,沒有人會真正傾聽她的解釋,這一點她再清楚不過。那天下午在辦公室裡,她之所以情緒失控揮動刀子,她隻想以此捍衛自己的清白,不想讓身體裡的那個最隐秘的器官受到一絲侵害,可事情也許恰恰相反,她越是這樣做,别人越覺得她很可疑,似乎有點狗急跳牆了。
不知何時,侯處長的一隻手已經黏糊糊地搭在她的後背上,一下一下輕輕地拍撫着,感覺像在哄一個受盡委屈的無知少女。小馮啊,不要這樣嘛,你别哭了好不好,女人一哭呢就不漂亮了……随後,另一隻同樣油膩膩的手掌便按在她的大腿上,五指很微妙地在上面彈鋼琴,或猶如一隻躍躍欲試的貓爪,正在伺機而動。放在以往,她會毫不客氣地推開對方憤然離去,可這一刻她卻出奇地冷靜,除了淚水在默默流淌。她就那樣遲鈍地癱坐在沙發上,感覺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力氣,沒有反抗的沖動,也沒有憤世嫉俗,甚至沒有一丁點羞恥心。好像事已至此,破罐子破摔了,再發生什麼都已無所謂了,完全聽之任之,整個人處于瞬間的道德盲區,無須是非曲直,無須黑白對錯,也無須自我保護。直到外面有人突然敲響房門,侯處長才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正襟危坐。她幾乎面無表情地站起身,默默走出了房間。那個前來辦事的小科員,接連回頭張望了她幾眼。那時她的臉上挂滿了悲傷的淚水。
不用問,家駒一準是讓他爸爸接走了。以前就有過這樣的事,每次他們兩口子鬧了矛盾什麼的,翻過天丈夫準會自覺主動把孩子接回家去,想以此撈撈表現,以求得她的寬恕和諒解,這種伎倆未免太可笑了,打一巴掌再給顆棗吃。放在往常,她也許會偷着樂一下,可今天她沒有任何感覺,有的隻是晦暗之極的心情,和難以排遣的苦悶。現在不用操心孩子的事,她正好可以靜下心來,想一想以後該怎麼辦。反正她一點兒也不想回家。那個家早已在昨晚徹底破碎了,丈夫無休止的猜疑、怒罵,以及無端的淩辱,讓她身心疲憊,萬念俱灰。仿佛一夜之間,人生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個原點,那時她被男友利用後決絕地抛棄,身心飽嘗屈辱,前途一片暗淡,她甚至連自殺的念頭都有過。
而就在昨天深夜的某一刻,她非常确定,那種可怕的沖動又鬼使神差而來。那時,丈夫已經鼾聲如雷,她好不容易将家駒哄乖入睡後,自己便悄悄起身走進廚房。她随手将鋁合金推拉門關閉,然後毫不猶豫地打開了煤氣閥,咝咝叫着的氣體在黑暗中像一條條恣睢的小蛇,迅速爬滿了廚房那個小小的空間,也鑽進了她的鼻孔和身體裡,那滋味真的又辣又嗆又熏,霎時淚水奪眶泉湧。她一動不動站在煤氣缭繞的黑暗中,好似秋末樹枝上最後一片即将凋零的枯葉,又似幹涸的湖泊中的最後一滴水,生命已然走到了盡頭,活着已沒有任何意義,沒有人信任她,沒有人理解她,也沒有人體恤她,她能做的僅僅是,在最後一刻,輕輕擰一下煤氣竈的點火開關,一切原本就這麼簡單,一切煩惱都将在頃刻間化為烏有。
馬太太顯得非常恍惚,自己為何會駐足以前從來都不屑一顧的發廊,好像是被兩隻腳硬生生拖了進去的,身不由己,人不知不覺飄了進去。在此之前,她始終沿着街道不停地走啊,走啊,又仿佛是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裹挾着,隻是盲目地随波逐流,一生也不過如此。又好像這樣做,可以起到鎮痛療傷的功效。這裡是一家專門為女士們服務的發廊,年輕的店員熱情似火,臉上堆着多少有點誇張的職業笑容。打她一踏進門來,店員就姐姐長姐姐短地忙前跑後說個不停,問她需要焗油還是染發,問她想做皮護還是要辦理包月服務。說話之間,本月的優惠卡遞上來,最新款式的發型設計冊頁也都一一呈上來。她完全像個傀儡,任由擺布,那些印刷精美的冊頁莫名其妙地占據了她的雙手。與其說是被店員引領着,不如說她是被人挾持着,茫茫然被摁在發廊最裡面的一隻紅色轉椅上。這時,馬太太忽然看到一張慘白慘白的女人臉,赫然映現在寬大明亮的梳妝鏡裡,怅然若失,心事重重,氣色陰霾。她差點沒意識到鏡子裡的女人就是她自己。這張臉看上去那麼疲倦,那麼恓惶,又那麼的不知所措,簡直跟丢了魂的祥林嫂似的,垂頭喪氣,一蹶不振,憂郁寡歡。
老半天馬太太都怔怔地對着鏡子。跟她搭讪的發型師是個精幹的小夥子,個頭不算矮,有一米七多,身闆帶點水蛇腰,透着江浙小男人氣,髋骨老往一邊擰着,雙手又習慣于搭插在腰間,頭發漂染成橘紅色,跟火苗子似的在腦頂燃燒,劉海兒又梳得奇長,向臉的一邊兒耷拉下來,完全遮沒了左眼,臉上的笑也被遮去了一半,看上去像個陰陽人。對方的雙手已經輕巧溫柔地搭在她的兩隻肩窩那裡了。姐,上街走累了吧,先讓我幫你揉一揉,你正好坐着放松一下吧。她本能地聳了一下肩,其實她想說不用了,她隻想随便坐一會兒,但她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任由對方的十根手指在她肩頭輕柔纏綿地活動起來,捏、揉、敲、搓、摁、推,力量勻稱,分寸得當,顯然是受過良好技能培訓的。她人漸漸有了一種要被催眠的感覺,身體虛脫而無力,靈魂出竅一般。她始終閉着雙睛,表情說不上是痛苦還是受用,内心再度陷入一片空茫之中。
發型師的手指不停,嘴巴更是喋喋不休。姐呀,你的頭發應該剪一剪了,姐的發質這麼好,老留這樣長長的頭發怪可惜的!依我看,姐的頭發還是原生态的樣子,太過随便了,沒有一點型兒!頭發長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跟你這個人般配,跟臉形和氣質配,好發型就跟好心情一樣,一定要自己去創造,要常變常新,要真正屬于自己的,那樣姐才更有魅力嘛,男人才更喜歡呀,你說我說得對不對。發型師的手指突然在她肩頭停下來,然後,悄無聲息地遊移到了她的頭發梢上。接着,将她的頭發由兩鬓那裡輕輕往後一撸,就全部掌握在他的手心裡了。她從鏡子裡看到,發型師把她的長發像變魔術似的從後面窩藏起來了,呈現在她面前的那個女人完全陌生了,變成另外一個人,不再是長發飄飄,也不是紮了馬尾,更不是盤了老式的發髻。她的頭發經對方的手指随便一擺弄,竟神奇地變短了,完全是另一番天地,幹練卻不失柔美,簡約又不乏韻緻,文靜中似乎又透着幾分理性。也許,現在自己最需要的就是理智。姐,你現在再看看,是不是比你原先的感覺好一點?我呀隻是随便給你造個型,是個大樣子,要是再精心修剪一下,我敢保證,比姐現在要好看一百倍!
她早被說得如墜五裡雲霧。發型師依舊站在她背後,欠着身側着腦袋,在鏡子裡笑眯眯地打量着她,像看自己的情人,透着那麼一股殷勤,他雙手輕輕地托着她的長發,仿佛捧着皇帝的新裝,嘴巴始終不停。姐,你看這樣是不是挺好的,你原來的長發太一般了,毫無層次可言,它讓姐的年齡看上去偏大,多吃虧呀。她一直不想說話,隻是盯着鏡子裡的那個看起來十分憂郁的女人發呆。決心總是在一刹那間下的。她忽然對鏡子裡的那個多少有點女裡女氣的男人說,你看着給剪剪吧。她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把頭發交給了對方,一如曾經把自己的終身幸福輕易托付給一個男人。發型師顯然有一點兒受寵若驚,作為一名專業理發師,他非常清楚女人對長發的偏愛和執着,不到萬不得已她們是不會輕易就範的。發型師公鴨似的喉嚨裡發出一聲喝彩,好了!姐,你等着瞧好吧!幾乎同時,那種印字的淺粉色理發罩衫披在她身上,對方如獲珍寶般将她引領到洗發間裡。
現在,馬太太面無表情地平躺在一張狹窄的洗發躺椅上,忽然覺得自己像是躺在了第一次做人流手術的小床上。往事如影随形,那還是好多年前了,她稀裡糊塗懷上了大學男友的孩子,當時為了能盡快領證結婚,她不得已委曲求全放棄了那個小小的生命。那時她的想法太簡單了,對男朋友可以說是言聽計從,後來她在男友父母的神秘安排下,被裹得嚴嚴實實帶進一家私人診所。那是平生最痛苦的一次割舍,可當時她卻天真地認為那是值得的!女人有時候真的很可怕,為了所謂的愛情或婚姻,連自己的親骨肉都可以随便抛棄。現在看來,當初的那個決定實在是太輕率太殘忍了,如果她偏不同意人工流産呢,如果她非要堅持把那個孩子生下來呢,結局又會怎樣?天知曉!時隔多年,當她昏昏沉沉像是又要豁出去似的,躺在這種狹小的洗發椅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傷痛突如其來,她的身體不由得一陣戰栗。
馬太太的思緒又回轉到了頭天中午,自己一個人在家裡收拾衣物,無意間在櫃子底翻到了她跟馬先生的結婚證。一個紅塑料皮類似獎狀的小玩意兒,照片上的自己看上去有點傻裡傻氣,身子别扭地緊貼着旁邊的男人,就好像是被膠水粘住了似的,略顯僵硬的笑容掩飾不住某種牽強的意味。馬先生倒是一臉春風得意馬蹄疾的神情,平心而論,就她的容貌配他綽綽有餘。她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他倆領取證的頭一天晚上,馬先生死乞白賴地跟她發生了那種關系,而且,就在他酒廠辦公室的一隻舊沙發上,當時他倆剛在外面吃完飯,兩個人漫無目的地壓馬路,後來她就被他稀裡糊塗帶到了廠裡,美其名曰請她參觀辦公室。自始至終,那該死的彈簧都在沙發墊子下面吱嘎吱嘎地叫着。她當時除了感到狼狽和龌龊之外,幾乎沒有任何感覺,畢竟是在人家的辦公室裡,萬一突然來人怎麼辦。此後,兩人才順理成章領到了紅皮的證。看來,這個男人也是有預謀的,要不幹嗎非要提前跟她那樣一下,好像怕夜長夢多等不及了似的。結婚證真是一個非常荒唐的東西,它試圖要把世上陌生男女牢牢地粘在一起,可問題是,誰來保證夫妻雙方能相濡以沫白頭偕老呢,這世上所有冠冕堂皇的保證書都經不起時間考驗。如果那天她不是孤注一擲決定離婚,回家收拾物品,他們的結婚證恐怕這輩子也不會再拿出來瞄上一眼。保證書或有或無,其實跟生活質量、幸福指數關系并不大。
洗發香波開始在馬太太的發叢和思緒間緩緩流淌,虛浮的白色泡沫使這個女人看上去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世态炎涼和悲喜憂愁仿佛全部寫在那張憂郁的臉上。發型師的手指抓撓得輕重緩急甚是得當,對待生意和顧客他們自有一套。溫度适中的熱水,正從蓮蓬頭裡噴湧而出,密集的水流沖得頭皮開始發癢了。秀發濕亮如錦似緞,而馬太太終于要跟相伴自己多年的長發說聲再見了,盡管她很可能還沒有徹底考慮清楚。抑或,在人生最要緊的關頭,她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清醒過。
此時,燈火闌珊的街道正在拉長一個男人孤獨陰郁的背影,馬先生就是帶着傍晚的黑暗遊蕩在夜色中的。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純粹是在消磨時間,或者,一不小心被時間的齒輪卷了進去,身體的所有細胞,幾乎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遭受無情的碾軋。一盤牛肉大蔥餡的餃子吃得味同嚼蠟,啤酒灌進肚子裡會立刻反出一股泔水味,要多難聞有多難聞。
從餃子館出來,他晃着腿腳接連打了兩個嗝,幾瓶啤酒對他來說真是小菜一碟,可今晚着實有些邪乎,酒不醉人人自醉,或者,他需要的就是這種暈暈乎乎的感覺。這些年他成天把自己泡在大大小小的應酬和酒局裡,為了賣出更多的酒,他自己也在不停地喝酒,他對酒精的依賴程度可想而知。現在,他越來越清楚人們為什麼那麼需要酒這種東西,因為酒可以讓人麻痹,也可以讓人立刻興奮起來,叫人痛苦,也叫人愉快。剛才,他之所以隻點了幾瓶啤酒,很大程度上是有所保留的,其實他車上就有現成的酒,白酒,42度的,58度的,高度低度應有盡有,他完全可以來它個一醉方休。可是,那樣一來他會喪失意識和鬥志,找不到目标和通向目标的唯一路徑。他一直在等待着什麼。他相信事情最終會有個了斷。他不想拖得太久。他向來喜歡速戰速決,就跟做生意一樣,市場經濟要的就是多快好省。
現在,大多數路人都在往各自的家裡回奔,禮拜五就像一個終點,忙碌的人總算是熬到頭了,好像每個人都需要趕回去享受周末,吃點好的,喝點好的,看看電視,聽聽音樂,跟老婆孩子聊聊天,好好放松一下。唯獨他孤身一人,似乎從來都沒有休假,也沒有周末,有的隻是永遠也推銷不完的貨物,日子在酒水中稀裡嘩啦往前流動,沒頭沒尾,周而複始。當腳步蹒跚地路過一家不起眼的雜貨店時,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又沒有煙抽了,剛才在那個小區的甬道上徘徊時就抽完了,得進去買一盒。通常吃飽肚子的時候,他需要馬上吸一根,解解乏氣。這是習慣,雷打不能變的,一個将近四十歲的男人,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嗜好,哪怕它們都是惡習随時會緻命。售貨員是個三十多歲的婦女,大概長年累月站着不動的緣故,她的身體過早地發了福,粉色緊身套頭衫讓她看上去越發五大三粗,由于領口開得很低,兩隻肥碩的乳房被櫃台的玻璃面往上托舉着,顯示出一股富态女人特有的霸氣。
胖女人始終趴在櫃台上,雙手托腮,眼睛死死盯着吊在屋頂下的一台電視機,樂此不疲地觀看時下最流行的一部韓國都市肥皂劇。電視機的音量放得很大,一個男演員正沒好氣地嚷着:“你到底有沒有良心,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總有一天你會感到後悔的……”胖女人不時地往嘴裡丢進一粒黑瓜子,嘎啪磕開,随即,再将皮吐到櫃台上的一張皺巴巴的報紙上。花花綠綠的盒煙就擺放在報紙下方的玻璃櫃台内。給我來包煙。他舌頭多少有些咕噜地說。胖女人用鼻子哼了一下,要哪個?但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前方的電視畫面。“我求你了,别再逼我好不好,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的,我可以對天發誓,我是真心愛你的,可是我們誰也無法改變這該死的現實……”女演員正聲淚俱下可憐兮兮地解釋個不停。
他盲目地朝玻璃櫃台内掃了一眼說,雲煙。沒有!對方悶悶地答複,同時,将瓜子皮有恃無恐地吐到那張報紙上。那就紅雙喜吧。賣完了!他簡直有些茫然,哪到底還有啥?你沒長眼睛,不會自個看啊,那麼多煙都擺在裡面。他不得不再次俯身朝玻璃櫃台看去,軟硬中華、蘇煙、芙蓉王等,就是沒有他平時抽的那幾種便宜些的牌子。他猶豫之際,瓜子皮又啪嗒一下啐下來,甚至還夾雜着對方的唾沫星子和口臭,他下意識地往旁一閃,目光恰好落在那張攤開的報紙上。
活見鬼!晚報——居然又是那張他連做夢都會夢到的東西!這兩天那張報紙都快被他看爛了,現在還揣在他褲子的屁股兜裡,那是被他牢牢抓在手裡的緻命的把柄,是那對狗男女忘了藏起來的一條尾巴。他不知道該感謝它還是恨它。從他這個角度看去,櫃台上的報紙正好是反着的,那個大夫和自己妻子的臉上各堆着一攤瓜子皮,至于那篇文字報道,早讓女人的唾液浸得坑坑窪窪,一副很龌龊的樣子。
老婆正在遭人唾棄,真是莫大的恥辱!他禁不住又掃了胖女人一眼,她依舊旁若無人地邊看電視邊嗑瓜子,好像他這個人根本不存在似的,她打骨子裡都在小視自己,啪啪的嗑吐聲着實叫人厭嫌透頂。那張報紙眼看快被瓜子皮蓋滿了,又仿佛她早就知道他的來曆,以及他跟報紙上那個女人的關系,所以,才故意擺出這種不屑一顧又幸災樂禍的神情,甚至好像都懶得跟他這種戴綠帽子的男人做生意,隻是用唾沫星子和瓜子皮一味地應付他。
那就随便來包芙蓉王吧!他口氣生硬地咕哝道。這算裡面最便宜的煙了,盡管他平時根本舍不得抽。胖女人伸手去櫃台下面拿煙時,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電視畫面,自從進門以後她幾乎沒有正眼瞧過他,簡直就是在鄙視。“我再也不會相信你的甜言蜜語了,我早就受夠了這一切,從現在開始,你我情盡義絕一刀兩斷,如果以後我真的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你可千萬不要怪我心狠!”電視的聲音吵得要命,男女演員都處于歇斯底裡的癫狂狀态,就像此刻他所處的這個世界。
倒黴!今天怎麼偏偏遇上這麼個蠢貨。他心裡已十分不自在了,就在對方将一盒煙扔到他面前時,他的目光再次不滿地遊離到一旁,那格櫃台裡盡是些筆墨尺子刀具膠水電池之類,他還瞥見兩大卷透明膠帶并排擱在學生作業本上,兩隻膠帶卷湊在一處,如同一隻奇怪的手铐。25!女人終于不耐煩地沖他叫了一聲。25這種醜陋的數字再次出現,他馬上想起就在昨天,那個道貌岸然的交警也曾打算罰他二百五來着。此刻他讨厭透了這種數字所帶來的心理暗示。他得盡量避開它,就像逃避所有人的冷嘲熱諷。他把一隻手伸進褲兜裡掏錢時,眼睛始終死死盯着旁邊的櫃台,好像那裡面藏着一股神奇難測的力量,正召喚着他做出某個重大決定……這時,電視劇演員的對白又非常突兀地鑽進他耳朵眼裡:“我們誰都無法改變這該死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