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的房間忽然靜下來。那個壞蛋硬是卡着小鹿阿姨的脖子,把她從這裡拖了出去,也許是去了爸爸的卧室或别的房間。她真後悔,自己為什麼要給那個陌生男人開門,爸爸平時總是在她耳邊唠叨個不停,說什麼現在的社會亂得很,到處都是騙子小偷和壞人,小孩子家千萬不要随便給陌生人開門,到外面不要跟陌生人搭話,更不能吃喝陌生人給的食品和飲料,否則的話……可這些她全當耳旁風了。
這之前,小鹿阿姨的手機響過兩次,也許都是爸爸打來的,可惜,手機早就讓那個壞蛋搶去了,電話就那麼一直叫一直叫,跟讨厭的小胡子老師一樣哇啦哇啦,她幹着急就是沒辦法,後來電話才無奈地斷了氣,再無聲響。
她倆的消息注定傳不出這套房子。客廳的電視機突然被打開,音量調得老高老高,一定是那個壞蛋幹的,他想借此掩人耳目。不過她還是依稀能聽到小鹿阿姨在隔壁的房間裡掙紮,尖叫,哀求……她感到恐懼極了。她不知道,接下來到底還會發生什麼。他會不會先殺了小鹿阿姨,然後回過頭來再收拾她?對此她完全沒有把握。她不明白,這種事怎麼會突然發生在自己家裡。以前隻是在電視裡偶爾看過,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她們被壞人綁架了,自己完全與外面隔絕,形勢十分危急,可問題是沒有人會來救她們。
她被人捆住了手腳和身體,小鹿阿姨一定也好不到哪去。那個家夥手裡還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剛才他咋咋呼呼對小鹿阿姨嚷,你要是不配合的話,我就一刀宰了這小姑娘。她害怕極了,差點沒尿到褲子裡。小鹿阿姨哆哆嗦嗦地說,我聽你的,我全都聽你的,你想怎樣都行,求你千萬不要傷害這孩子……她能感覺到小鹿阿姨的内心的恐懼,面對歹徒和刀子,女人也許隻能束手就擒,除非爸爸此刻能及時趕回來。可傍晚小鹿阿姨去學校接她的時候,好像提過,說爸爸今晚是回不來的,所以她倆注定要完了。後來那個壞蛋跟捆粽子似的,他用膠帶胡亂把她纏在一把椅子上,連嘴巴也粘上了難聞的膠帶,她發不出一點兒聲音。膠帶貼在人的臉和嘴上,感覺太突兀了,黏糊糊的,跟一大塊傷疤似的,那裡的皮膚奇癢難忍,簡直痛苦得要死。她就快要窒息了。她覺得自己的樣子,像動畫片裡被捆住的小綿羊,可問題是那個壞蛋不是灰太狼,他可比灰太狼可怕一千倍!
現在,妞妞大滴大滴流着眼淚,想自己的媽媽。
媽媽的模樣她幾乎都快記不起來了。每個月,她們母女倆會在固定時間,通三四次電話,也許今晚,最遲明晚,媽媽準會打電話回來。每次幾乎都問她相同的問題,妞妞你好不好,想媽媽沒有,學習成績怎麼樣,上課有沒有專心聽講,最近生病沒有,惹沒惹爸爸生氣……差不多每次,她都跟應付差事似的,一個勁兒地說都好着呢,媽媽放心吧。其實,她很想說媽媽我太想你了,你能不能快點回來,可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媽媽說過,他們的任務沒有完成之前不允許回國。媽媽還說,兩年時間一晃就過去了,以後媽媽回來保證哪兒都不去,整天在家陪着咱們的小妞妞。
此外,媽媽每個禮拜還會發來一封電子郵件,跟她詳細地講一講當地的生活情況,尤其是那些需要媽媽他們幫助的黑人。媽媽總是說,那裡長年幹旱,年平均降水量不足百毫米,加上沙漠化侵襲非常嚴重,那些黑人生活得太艱難了,很多人至今連肚子也填不飽,就連喝水都是個天大的問題,生了病根本沒錢治療。媽媽還經常拍一些相片,然後發在附件裡讓她看,盡是些可憐兮兮很凄慘的畫面。
那些黑孩子,通常長着大腦袋,細脖子,肚皮鼓鼓囊囊,發着亮光。媽媽說,那是營養不良和饑餓造成的水腫,那裡的孩子幾乎生活在地獄裡。有一張相片,她至今還記憶猶新:一對黑人母子,赤身躺在亂糟糟的窩棚裡,那個母親的乳房皺皺巴巴,眼看快要萎縮了;一個孩子側躺在她身邊,眼神十分凄惶,脹鼓鼓的肚子,已經出現了非常可怕的水腫,兩隻細瘦得跟鳥爪似的小手,摟着母親的身體,嘴巴無力地湊近另一隻幹癟的乳頭。顯然,那個母親已經沒有能力哺育自己的小孩了,母子倆的身體上還落滿了指甲蓋大小的黑頭蒼蠅,感覺就像是長在他們身體上的頑固的疥瘡……
最初的時候,妞妞對此還是很感興趣的,後來看得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不過,她至少知道媽媽之所以離開她,是去幫助那些更需要幫助的人,她覺得媽媽很偉大,她甚至還寫過一篇關于媽媽出國援非的作文,題目就叫《黑皮膚孩子和黃皮膚媽媽》,被語文老師當作範文在班上念過。此時此刻,在萬分危急中,想起遠在國外的媽媽,真是别有一番苦澀滋味。她擔心自己從今以後,再也見不到媽媽了。她多希望媽媽能像救世主一樣,趕回來解救她們。她現在就像照片裡的黑人孩子,奄奄一息等待死神降臨了。她越是這樣想,就越感到憂傷和無望。媽媽離自己太遠太遠了,遠水解不了近渴啊!
她突然開始恨爸爸了。他早不出門晚不出門,為什麼偏偏選在今天呢?黑色星期五,災難性的一天!爸爸最近實在是不像話,似乎忙得把接送孩子的事都抛到九霄雲外了。好像從這周一開始,爸爸幾乎沒有一天按時到過學校,最可恨的是,周三那天她被商場的保安抓住羞辱,他晚上回家後,不問青紅皂白就打罵她,好像她真的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他當時那副兇巴巴的樣子,真是讓她傷心透了。
有件事她一直感到非常困惑,那是關于小鹿阿姨的,或者準确點說,是爸爸跟小鹿阿姨之間的秘密。她隐隐約約發覺,爸爸看小鹿阿姨的眼神有些奇怪,溫柔的、讨好的、甜蜜的、心有靈犀的,看不夠似的,他們倆在一起總是眉來眼去有說有笑。可爸爸跟媽媽好像就不這樣,以前媽媽還在家時,他倆老是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吵來吵去,鬧得最兇的時候,好像還說過要離婚的話,她當時怕得要死。她隐隐約約覺得,媽媽後來執意出國,也許跟這有關。有時她甚至懷疑媽媽會永遠離開這個家,爸爸也許還會重新給她找一個後媽。可更多時候,她又非常害怕自己這樣胡亂猜想下去,難道說這個後媽就是小鹿阿姨?怎麼說呢,其實她并不讨厭小鹿阿姨,她人長得漂亮,又很年輕,也會哄小孩子開心。尤其是最近幾天,她就像自己的媽媽,無微不至地照顧自己,或者像個知心大姐姐似的,給她慢慢講解女孩青春期要面臨的那些事。可她心裡非常清楚,小鹿阿姨就算對她再好再好,那也不可能替代自己的媽媽。
這幾天自己的身體遇到了大麻煩,老擔心那個倒黴的東西會突如其來,晚上總是睡不太踏實,半夜裡莫名其妙就驚醒了。那時,家裡通常一片寂靜,地上落根頭發絲都能聽得分明。正是在這種情形下,她依稀聽到了隔壁房間傳來的聲音,準确地說,那是一男一女弄出的聲音,含含混混,纏纏綿綿,像呻吟又像呢喃,痛并快樂着,總之是,讓她感到很陌生又極不舒服的聲音。不用猜,那個女的是小鹿阿姨無疑,可她不明白的是,半夜三更她為什麼會待在爸爸的卧室裡不走?這事完全超出了一個十一歲小女孩的想象,她隻是朦朦胧胧感到羞赧和慌張,她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她真的不想看到自己最擔心的那一幕。
現在隔壁每傳來一些響動,都像是要把她的心揪了出來。不管怎麼說,她現在最最擔心的還是小鹿阿姨。那個壞蛋有言在先,說隻要小鹿阿姨配合就不會難為孩子。到底配合什麼,怎麼配合?她覺得男人有時真夠無恥的,拿一個孩子作要挾,算什麼真本事!他真的會弄死小鹿阿姨嗎?就像他們在自然實驗課裡解剖青蛙,刀片撲哧一下滑進身體,動物的肉皮豁然翻開,血液像打開的自來水管嘩嘩亂流。她趕緊閉上眼睛,這種想象着實太恐怖了。可是,除此之外,她似乎再也想不出什麼好的結果。所有的想象都在拼命折磨她。她真的一點兒不希望小鹿阿姨死,或者,用她的生命來換取自己的平安,那樣的話,她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安甯的。她還是個小姑娘,不可能不怕死,死對于她來說,既陌生又很遙遠。
爸爸媽媽還有小鹿阿姨都是醫生,她當然知道他們的工作是為了挽救别人的生命,至少能讓病人遠離那些痛苦。她自己的理想一直在變,上幼兒園時她就想過,長大了要當個鋼琴家什麼的,可練習了幾年鋼琴後,她覺得自己并不是特别喜歡鋼琴演奏,尤其是遇到巴赫之後,那種枯燥無聊感油然而生,于是當鋼琴家的理想就基本破滅了;讀小學一二年級那陣,她覺得自己也許更适合做一名女教師,每天站在講台上,面對一雙雙渴求知識的小眼睛,但她越來越覺得,小學生活其實更加枯燥,學生學得枯燥,老師教得也枯燥,一點兒也不好玩。還有那些永遠都做不完的作業,學生做起來痛苦,老師批改起來怕是更痛苦吧。所以,到目前為止,她幾乎沒有什麼理想。爸爸倒是說起過,大不了将來也跟他們一樣當大夫吧。做一名醫生,她真的還沒有好好想過,不過家裡醫生已經夠多了,她覺得那也許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反正到現在為止,自己什麼也沒學會,除了按時上學完成作業,應付各種考試,可以說對别人幾乎毫無益處。有生以來,她第一次對自己感到莫大的失望。書生百無一用,她總算徹徹底底明白了這句老話。
假如自己能像大片裡的蜘蛛俠,或忍者神龜那樣就好了,此刻她的手指能彈出神奇的絲網,身上霎時能變出鋒利無比的神劍,然後神不知鬼不覺離開這間屋子,将那壞蛋打個措手不及;再或者像哈利·波特,擁有不可思議的魔法技能,對付這種蟊賊小菜一碟,動一下指頭或念一聲咒語就OVER了……
這些漫無邊際的想象,無疑又加重了她的無奈和痛苦。她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臉蛋漲得通紅,額頭和鼻尖始終在不停冒汗,喉嚨跟啞巴似的,發出古怪的嗚噜聲,整個身體都在跟那把沉重的椅子較勁。她試圖掙脫纏繞在身上的那些讨厭的膠帶,可一切又都顯得那麼徒勞。她覺得自己被卷進一股可怕的黑色旋渦裡,她充當了從大海裡打撈起神秘瓶罐的漁夫,由于好奇和無知,她還親手拔開瓶塞,放出了那個潛藏已久的惡魔,最終導緻她和小鹿阿姨全都落入了魔鬼的手掌中,看來用不了多久,她們倆都會完蛋……想到這些,她簡直痛不欲生,欲哭,卻真的沒有眼淚了。
時間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了,她必須讓自己冷靜冷靜,就算待在這裡活活哭死,也不起一點兒作用,她得學會思考,相信辦法終歸會有的。爸爸常說活人不能讓尿給憋死。也許真是急中生智,她忽然用盡全身氣力,孤注一擲地将被捆在一起的雙腿努力擡起,然後奮力用腳踹向書桌下方的一隻櫃門上,由此産生的後坐力,正好将她連人帶椅子往後彈了出去,咣當一聲,整個人向後側翻在地毯上。身體的好幾個部位包括後腦勺一同疼起來,就像被尖刀猛戳了幾下,好在嘴巴是被膠帶封住的,否則,她的尖叫聲肯定會驚天動地的。長這麼大了,她還是頭一回這樣虐待自己的身體。
她痛苦地嗚嗚着,人側躺在地上,像一隻在逃跑中挨了獵人散彈的母兔子,一隻耳朵貼在地上,盡量忍住疼痛定住心神,去聽外面的動靜。電視機哇啦哇啦唱着歌,那個主持人老畢的聲音不再像往常那樣滑稽可笑,當他在倒數五四三二一時,仿佛在跟觀衆緻最後的悼詞。隔壁好像也安靜下來,也許是被她剛才倒地的響聲震住了,反正她沒再聽到小鹿阿姨的呼叫聲,也聽不到那個壞蛋的叫嚣。這反而讓她感到更加可怖,好像鬼片裡的小女主人公,懵懵懂懂進入一間黑乎乎的老宅那樣,四周靜得叫人膽戰,叫人心寒。
她在地上遲疑的工夫,眼前忽然一亮:書包。她猛地瞥見了自己的書包,正鼓鼓囊囊地趴在地毯上,距離自己頂多有一米遠。書包的文具盒裡有把裁紙刀,好像還有多餘的刀片,一旦想到此處,她簡直有些心花怒放。她的雙手雙腳都被膠帶捆着,或許是剛才椅子突然倒地時,帶來的那種力量和震動,她覺得手腳不如先前捆綁得那麼緊了。相反,它們有了那麼一丁點的活動空間,她可以手腳并用,像一條遲緩而僵硬的爬蟲似的,或一隻笨拙的蝸牛,帶着那把該死的椅子,一點兒一點兒在地上蹭磨,挪動。此刻,書包在她眼裡就像一個充滿誘惑的谷倉,或巨大的果子,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伸手拿到它。她必須用盡所有力氣,朝它的方向慢慢挪移,一拃,兩拃,三拃……這幾乎是她有生或有記憶以來,最最漫長和艱難的一段距離。
刀片就在面前。可現在她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使用它更困難的事,書本上沒有寫,老師更沒有教過她。她會背誦唐詩宋詞、《三字經》和《百家姓》;她會默寫所有課堂上學過的名篇佳作;她會熟練使用四則混合運算和奧數解決問題的竅門;她會流利地朗誦英語單詞和整篇課文;她還會彈奏幾十首旋律優美的世界鋼琴名曲;她尤其擅長上網收發電郵、打打遊戲、視頻聊天、下載動漫,或到QQ農場偷别人地裡的蔬菜。唯獨沒有人教會她,怎樣在困境中戰勝敵人,保護自己。她極度扭曲地躺在地上,像個癱瘓多年的小病人,手腳都被牢牢束縛着,好在書包跟她的身體在同一個平面裡,否則,想得到它,勢必比登天還難。
她始終側躺在地毯上,隻能拿僥幸沒被膠帶纏住的幾根手指去翻開書包,滿頭大汗地撥拉出文具盒。刀片果然鋒利無比,可就她目前的狀況來講,使用它絕非易事,勢比登天。她的手腕和胳膊被膠帶捆綁在腹部,兩條腿同樣被纏在一起,整個身體又被束縛在椅子上,所以,即便利刃在手,想用它切開塑料膠帶,也是非常困難的。她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手指竟如此愚笨,無用,刀片像泥鳅似的,好不容易夾起來又滑下,如此反反複複,好像跟她躲貓貓似的。汗珠子滾豆似的由頭臉上往下淌,她渾身上下早已濕漉漉的,她覺得自己躺在地上,很像一條奄奄一息的魚。魚兒一旦離開水躺在岸上,剩下的時間注定不多了,今晚她必須讓自己竭盡全力一搏。
她看見,血像一道細細的紅色閃電,猛地從她手腕那裡噴湧而出。在血光中,她終于解脫了自己,可是鋒利的刀片也劃破了手腕。她從來不知道血流的速度如此快,快得像流水,可她顧不了那麼多,一旦雙手解放,割斷纏在身上的那些膠帶便勢如破竹。她終于從地上激動地爬起來,這種感覺太叫人振奮了,就像她人生頭一次學會站立和行走。血還在大滴大滴往下流着,像《命運交響曲》裡激昂奮進的鼓點似的,不停敲打着她的神經。她無師自通地用右手緊緊捏住左手腕上的刀口,好讓血流得慢一點,與此同時,她跌跌撞撞地走向房門。
她發覺,門被什麼東西從外面給吸住了。她幾乎用盡了身上最後的一絲力氣,卻怎麼也拉不開它。她一直那樣拼命拉拽,無奈沾在手上的血液,讓球形門把手一個勁打滑,半天死活也拉不開。在汩汩流淌的鮮血面前,她竟愈挫愈勇,她覺得自己不再那麼孱弱,不再一無是處,不再需要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猶如經受了一場罕見的洗禮,她覺得自己好像一下子長大了許多,她甚至覺得,流血這件事根本沒想象中那麼恐怖。正如小鹿阿姨那天跟她講過的,女孩子身體每個月都會流出一些多餘的血,那是再正常不過的生理反應,是成熟的标志。現在,她體内忽然萌生了一種豁出去的沖動,盡管她還是個什麼也沒學會的小學生。她堅信隻要自己能拉開這扇房門,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攥着那把沾上自己血迹的裁紙刀,不顧一切地沖進隔壁的房間。因為這一刻,她簡直像一頭憤怒的母牛犢,瞳孔血紅,氣憤填膺,雙手死死拽着那個球形門把手較勁……
房門猛然間讓人從外面推開,她不由得倒退兩步,重重地一屁股跌坐在地毯上。妞妞你沒事吧?小鹿阿姨徑直闖進她的房間,帶進一股熟悉卻又非常陌生的氣息。别害怕妞妞,都過去了……天哪,你……你怎麼流……流了這麼多血呀?她整個身子都癱軟在地毯上,就像血快流光了,隻是微弱地喘着氣,任由小鹿阿姨将她從地上抱了起來,三步并作兩步沖進客廳。她的眼前分明還晃動着那個壞蛋惱羞成怒後的兇相,耳邊依舊響着小鹿阿姨最先在隔壁發出的近乎絕望的哀求聲。她不清楚這場噩夢到底是怎麼收場的,那個壞蛋跑到哪裡去了。小鹿阿姨把她放在沙發上以後,就開始翻箱倒櫃,後來終于從家裡的醫藥抽屜裡取出藥棉紗布和消毒酒精,接着,又手忙腳亂地替她清洗和包紮。
酒精殺到傷口的一瞬間,一股鑽心的刺痛讓她尖叫了起來。剛才刀片劃破自己手腕的時候,好像一點感覺也沒有,現在疼痛開始加劇,她終于流着淚抽泣起來。
沒事了,沒事了,傷口不算太深……好孩子,你再忍一忍就好了,都怪阿姨粗心,沒照顧好你……
小鹿阿姨這樣愧疚地跟她說話時,她忽然看見對方的一串亮閃閃的淚珠滾落到自己身上。她就那樣有氣無力地躺在沙發上,感覺傷口火辣辣的,好像有一團恣睢的火焰,正在手腕那裡吱吱燃燒。
小鹿阿姨悉心地幫她處理完傷口,又給她端來一杯水,看着她将幾粒白色的消炎藥片吞下去。
阿姨,我們現在要不要……趕快報警?她放下水杯時猶猶豫豫地問道。
報警?——為什麼要報警?不,這件事情已經結束了!
她覺得小鹿阿姨的口氣忽然有些沖,不耐煩似的,就像她說錯了什麼。
那他要是再來騷擾我們,該咋辦?她覺得,自己應該把心裡最想說的話講出來。
你别擔心,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阿姨向你保證。
小鹿阿姨說着,擡起頭看看天花闆,好像要從那大片大片的空白中,找到一個讓人信服的理由。此刻,對方思考問題的樣子,讓她莫名地想到“聽天由命”這個成語。
其實,他不過是爸爸和阿姨的一個病人,腦子受了點兒刺激,主要是對醫藥費不滿,才跑來鬧事的,剛才問題已經解決了。說到這兒小鹿阿姨頓了一下,繼而用一種怯懦而又憂慮的目光盯着她,妞妞你要記住,從現在起,這件事跟誰都不要提起,就當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也包括爸爸,你記住沒有?!
她覺得,小鹿阿姨從來也沒跟自己這麼鄭重其事囑咐過什麼,于是,她不得不上下不停地點頭。但她想了想,覺得還應該再說點什麼才對。對不起阿姨,我本來要出去幫你的,可我死活也拉不開門,我真沒用……她再也說不下去了,淚水不争氣地再次模糊了視線。
她隻是本能地伸出手去,想好好摟一下小鹿阿姨的身體。這種時候,她覺得小鹿阿姨真像是自己的媽媽,剛才她多麼希望媽媽就在自己身邊,她現在非常需要,那種跟媽媽緊緊擁抱相依為命的感覺,卻無意中觸到了對方幾乎裸着的下身。她的手指尖異常驚恐地彈了回來,那感覺就像是毫無防備地摸到了一大塊冰。對方絲毫也沒有迎合她的擁抱,像是刻意逃避什麼似的,迅速轉身走開了。
接下來,小鹿阿姨幾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把自己關進衛生間裡。很快,她就在外面聽到那種稀裡嘩啦的淋浴聲,蓮蓬頭的水量一定是開到了最大,水流沖擊到浴缸四周的那種砰砰聲很響,很響。
她終于忍不住起身離開了沙發,帶着孩子特有的那份好奇心,慢慢走進爸爸的卧室。床頭櫃歪斜着,台燈倒在上面,玻璃燈罩的碎片撒了一地,小鹿阿姨的衣褲也胡亂扔着,床上亂七八糟,淺灰色的床罩上甚至還有兩隻肮髒的黑腳印……一定是那個壞蛋留下的,她恨恨地咬了咬牙,急忙離開這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