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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羲傳略 忭忻

時間:2024-11-07 01:07:39

梨洲自康熙年間始奉清朝年号,自是被其政治感化的表現;而他流露的好感,遠不止于奉其年号。我們從梨洲的著述,能找到很多直接針對玄烨本人而且愈益升級的頌揚。如《重修先忠端公祠堂記》:

今天子纂修《明史》,追數明室之亡,在于天啟。

以“天子”相稱,明确認玄烨為君上。而在《與徐乾學書》中,則以更為褒美的“聖主”相稱:

今聖主特召,入參密勿,古今儒者遭遇之隆,蓋未有兩。

及《與李郡侯辭鄉飲酒大賓書》等處,又屢稱“聖天子”:

羲蒙聖天子特旨,召入史館,庶人之義,召之役則往役,筆墨之事亦役也,羲時以老病堅辭不行,聖天子憐而許之。

雖然此類字眼,從臣子角度來說,似乎可以随時脫口而出,但以我的印象,他對前明皇帝從來不曾用過。

他對玄烨如此頂禮相頌,究竟出于何種心情?我們幫他總結了三點。

第一點,出于私心。梨洲覺得,自己及其一家,在康熙朝受到了禮遇、重視和善待,而那是先前從未被給予過的。上面的引文中,這種心情已表現得很濃厚。康熙十七年,玄烨下诏征“博學鴻儒”,用舉薦的辦法,羅緻學行兼優的碩彥,為國家所用。葉方藹就是主要協助玄烨做這件事的大臣,他向玄烨舉薦梨洲而得首肯,于是移文吏部,相當于正式下了調令。梨洲弟子陳錫嘏風聞後,因知梨洲必感不便,遂白于葉方藹“請收回成命”。這也确實合于梨洲所想,他緻信陳錫嘏,感謝他替自己慮得周到。同時,雖然不願應征,内心對得此重視還是很為欣慰,所以也寫了長詩向葉方藹緻意。過了兩年,在北京主持《明史》修纂的徐元文“以特舉遺獻事,薦府君與李映碧清先生兩人。奉旨:着該督撫敦請。”玄烨指示地方大員親自禮請,梨洲再次以老病辭。玄烨卻很認真,追加一條指示:“已又奉特旨:凡黃某所有論著,及所見聞,有資《明史》者,令該地方官抄錄來京。”意思是,黃某人可以不來,但國家對他的著述學問不能不重視。這确非敷衍,确有求賢若渴之心。而事情也未到此為止,康熙二十九年,玄烨居然又一次問到梨洲:“皇上問健菴徐先生:‘海内博學洽聞、文章爾雅、可備慮問者何人?’先生對:‘以臣所知,止有浙江黃某,學問淵博,行年八十,猶不釋卷,曾經臣弟元文奏薦。’上曰:‘可召來,朕不任以事,如欲回家,當即遣官送之。’先生對:‘前業以老病辭,恐不能就道也。’皇上因歎人才之難如此。”一而再、再而三,梨洲從中感受的怕不隻是對他個人的器重,還有玄烨緻力于文教振興的誠意。

除了親身感受被重視,政府對黃尊素的崇隆,也令梨洲感戴。黃尊素祠堂崇祯間建成,明亡之際,群盜滿山,清兵也将祠堂占為兵營,“抽椽壞壁,未幾而傾覆”,徹底倒塌,迄今已四十年。康熙二十五年(1686),負責浙江文教的地方官王掞,“表章啟、桢忠節,立‘六賢講院’,而以先忠端公為首”,并修葺祠堂,恢複祭祀。複建後五年中,共祭祀過九次,“煩有司往返四十裡”;康熙二十九年(1690)夏,大雨導緻大水,“祠屋遂沈”,“昆山三徐”聯合姜定轍等諸多官員,“各出清俸”,在餘姚新城南門附近另擇新址重建,是更便于祭祀也,翌年建成,此時梨洲年已八十二。另外,母親姚太夫人事迹也獲入《明史·列女傳》,梨洲為此所寫《姚氏傳略》得宣付史館,這對重孝道的古人,是莫大安慰,梨洲稱“是吾母屈于生,顧得伸于死,子孫當世不忘也。”

士為知己者死。知識分子都看重一個“遇”字,國家對士子應使才得其用、志得其伸,讓他們感到自我價值不被埋沒。這是修齊治平大抱負之外的一點“私心”。梨洲對康熙朝的種種好感,與這樣的“私心”有關,這既不必否認也無可厚非。他把黃家曆來受到的不同對待一比較,覺得薄厚判然,從中感受到政治的溷濁與清明。

梨洲能對康熙朝亟抱好感,個人遭際與感受,确是很重要的原因。俗白地講,他得着了清朝的好處。這一點,無論我們如何評隲,都不必為他遮掩。不過,若說他隻從自家得失來斷現實,卻并非事實。他也注視着社會的情形,從社會善惡角度考量現實。這當中,有件事帶給他很大的震動。

康熙二十九年七八月之交,餘姚因大雨緻山洪齊發、大水驟至,平地水深丈餘,甚至水高于城。梨洲有《姚沉記》述其狀。先是,七月二十三日夜狂雨,翌日晨,“山水大至,平地驟高二丈”,“山崗自裂,湧水數丈而下”,聲響數十裡,“廬舍大者沉,小者飄流。人民死者無算……溺者蔽江,人民之在高阜者,見其号呼求救,亦無從措手。”二十七、二十八日,水稍減,但傳言八月初三水再至。“八月初二夜,果大風雨。明日,水長如二十四日,稍縮一二尺。赭山之間兩龍作壩,憑空崛起數丈蓋即堰塞湖,上流之水,壅不得行。如是者十餘日。”随之而來是饑餓,一切盡付洪水,百姓“縛門闆為筏,澇取水底禾頭,刈而作糜……餓死者又不知凡幾。”

這是餘姚極罕見之災,梨洲驚歎“千年以來所未有也”。而令人印象更深的,是紹興郡守李铎披肝瀝膽的救災工作。大水退後,李铎籌集救災糧數千石,趕到餘姚,“由縣及鄉,觀其肥瘠,而身親給之”,親臨第一線,視災民身體壯弱,公平分配災糧,務使災糧切實發揮扶危救急之用。但僅此數千石糧食顯然不夠,隻能使“饑民稍延旦夕”,李铎“遂至行省杭州,哭告于上台,不異秦庭之求救”。浙江布政使馬如龍也急民之所急,《清史稿》稱,時“庫儲绌,無可救濟。如龍檄十一郡合輸米二萬馀石,按戶赈給”。梨洲《大方伯馬公救災頌》記載是:

(馬如龍)慨然曰:“浙省十一郡,猶一身也。今雖紹興一郡之災,其于各郡,亦猶手足之受傷也。昔秦、晉各國,且有泛舟之役,況一省乎?”于是各郡共拯一郡,募米得萬餘石,絮衣數千件,使李侯得恣其設施;計一郡之官不足用,令各郡之邑令,從李侯以往。

最後,每位災民“人受三月之食”,亦即各分得三個月口糧,“幼小半之”。且非一刀切,根據實際情況還可靈活掌握,“其尤無聊賴者饑餓之甚者,則加給之;其受凍不堪者,則絮衣給之。”救災其他方面工作,組織亦甚周密,減災防病并舉:“人民聚處,饑餓之氣,蒸而為疫;公使各安其居,不出戶庭,顧無俟于醫藥矣。”已經溺死者及被洪水沖出于墳墓的屍骸,由政府統一埋葬。“萬民歡呼雷動,起于白骨,即未受災之年,亦未能如此之一飽也。”對于很多人來說,由于赈災,他們甚至得以比平時吃得還要飽些。

此次救災,清朝郡省兩級官員表現出來的幹練、敬事和專業,令梨洲稱道不已。他想起了曾鞏的《越州趙公救災記》。宋神宗熙甯八年夏,吳越大旱,趙抃時任越州太守,開展救災。那是紹興史上同類事件的範例,“救荒之策,絲理發栉,從來未有如趙公者也”,但拿眼下之事與宋代比,宋時一郡錢糧“郡守得專出入,今存留無幾,事事束手”;其次,“趙公之時,富民尚有倉廪,今大浸之後,富民亦且籴食”。兩相比較,此次救災難度及成果都遠大于趙抃,“趙公之所赈者,二萬一千九百餘人,今餘姚及各邑,何止十萬餘人,且四五倍矣”。

尤其梨洲指出,他是“生長亂離”的一代人,從來隻見官府敲剝民衆、狂刮濫收,他自己青少年時代就有充任“點解南糧”之事的慘痛經曆,沒有想到還能親睹眼前這樣另一番景象。他特别提到李铎作風非常清廉,“務為嚴苦,嘗欲以一缣寄太夫人而不可得,向餘及姜定庵言之,至于泣下,其廉次骨如此。”在他看來,官吏如此,不能不說明一種政治氣象。這次救災過程,他親眼看見清朝郡省兩級地方官的作為,深受觸動。

——這就是他對康熙朝抱好感的第二條原因:政治比較清明。

然而上述兩點,并非梨洲對康熙朝觀感最深刻之處。他特别動心的在于,康熙以來,自己最為心儀的興文隆教局面似乎降臨了。梨洲是文明至上論者,視文明為社會和曆史進步的根本,有時這種推崇乃至達到罔顧其餘的偏執地步,我們前面講過不少事例,任何人與事凡粗鄙少文他即予排斥。明亡之際,他的絕大憂慮歸根結底在于起自荒蠻的滿人,會陷中國于文明大倒退。不妨說他萬不曾料的,恰恰是玄烨這位滿洲皇帝,居然如此顯出尊重知識、敬惜文化的意識,而且本人還極具文雅博洽的趣味。

玄烨這方面的種種表現,不光在滿清帝王裡,即從整個帝制曆史來看,都可謂一個奇異特例。就此,梁啟超除對玄烨自身文化氣質、修養做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概述,還曾從與滿清前後其他皇帝比較的角度,凸顯玄烨的非同尋常。之前順治皇帝福臨,雖沒有太壞的毛病,但談不上好學,對求知興趣不大。之後雍正、乾隆兩位,似乎有好學的表象,然根器都不正。雍正極猜忌刻薄,一生先後大張旗鼓地與一位和尚辯佛學、與一位儒生辯儒學,而都是仗勢欺人,“他著成《揀魔辨異錄》以後,跟着把弘忍的著述盡行焚毀,把弘忍的門徒勒令還俗或改宗。他著成《大義覺迷錄》以後,跟着把呂留良剖棺戮屍,全家殺盡,著作也都毀闆。”乾隆是另一種風格,表現得不像雍正那樣強勢、頻出重拳,而是善使軟刀子,一面“附庸風雅”,顯得多情又多才,一面卻大行文化專制,“自乾隆三十九年至四十七年繼續燒書二十四回,燒去的書一萬三千八百六十二部”。包括對西學的态度,玄烨與旁人亦自泾渭,“康熙五六十年間所延攬的許多歐洲學者,到雍正帝即位之第一年,忽然驅除淨盡。中國學界接近歐化的機會從此錯過,一擱便擱了二百年了。”

總之,玄烨“熱心向慕文化”“宏納衆流”的胸次,确實罕遇,梨洲仿佛被他弄得有些措手不及。設若順治之後銜以雍正、乾隆,他是否還有一番驚羨之感,也許是個疑問。再者對于玄烨,梨洲亦非立刻折服,而明顯有認識積累過程,經過一二十年觀察,最後才斷定欣逢“盛世”。他發出的贊歎,是由衷的:

天子留心文治,招才琴釣之上,取士歌牧之中,士之閑一藝者,莫不鎖廳而出。

今聖天子無幽不燭,使農裡之事,得以上達,綱常名教,不因之而益重乎?

聖天子崇文尚儒,諸君子振起以複盛時人物,行将于廟學蔔之矣。

幸遇聖朝,幹戈載戢,文教放興。

《與徐乾學書》中的幾段,尤能反映心聲:

五百年名世,于今見之。朝野相賀,拭目以觀太平,非尋常之宣麻不關世運也。

方今殺運既退,薄海内外,懷音革狀,皇上仁風笃烈,救現在之兵災,除當來之苦集,學士大夫皆以琴瑟起講堂之上,此時之最難得者也。

唐宋拜相命将,以白麻紙書诏頒示,故稱“宣麻”,此處指徐乾學升内閣學士、值南書房事。“懷音革狀”語出《宋書》:“羽族卉儀,懷音革狀,邊帛絕書,權光弛燭。”總之是祥和太平之意。而“琴瑟”,古人以為雅樂正聲。此信寫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而二十餘年前的1662年也即康熙元年,梨洲于其《明夷待訪錄》中根據胡翰十二運之說,推算“向後二十年交入‘大壯’,始得一治”,那時他顯然不知剛剛繼位的滿清八歲小皇帝乃是何等樣人,但沒想到,二十年後此人果然顯出種種非凡之處,故爾可以揣見梨洲此時此刻,必定想起了自己二十年前的預言,情不自禁于驚訝中也陷入自我迷戀,“五百年名世,于今見之。朝野相賀,拭目以觀太平”雲雲,應該包含此等情緒。但這小小的自戀,不足以抹煞他忭忻之情的主要由來與事實,亦即,康熙朝的中國确在承平中,湧現了崇文興學的風尚。梨洲真誠認為“一治之世”來臨,文教繁旺有望,冀望和呼籲“其要以收拾人才為主”,至以“喜而溢之于言,故不能禁也”表其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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