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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羲傳略 友遊

時間:2024-11-07 01:04:38

從1630年到1642年,他投身舉業達十二年之久,這勢必蹉跎掉大把光陰,在治學上做了不少無用功,讓人惋惜。不過亦非都是損失,也有可貴的收獲。黃竹浦地處偏遠,我們從朋友們造訪他時的“難于登龍門”之歎,可想見它的僻野。因為從事舉業,太沖才更多地從那裡走出,會四方之士,開闊眼界,吸收各種營養。

比如作詩。由于過去的遭際,走出黃竹浦前的太沖,不單讀書不多、對制藝懵然無知,其實連如何作詩也一竅不通。《南雷詩曆》之《題辭》如是說:

餘少學南中,一時詩人如粵韓孟郁上桂、閩林茂之古度、黃明立居中、吳林若撫雲鳳,皆授以作詩之法,如何漢魏,如何盛唐,抑揚聲調之間,規模不似,無以禦其學力,裁其議論,便流入為中晚,為宋元矣。餘時頗領崖略,妄相唱和。

那時他連最基礎的知識也不知道,到了南京,接觸到一些能詩的文人,經過他們傳授,始窺門徑。其中,韓上桂傳授知識和理論最多,“孟郁始授餘詩法”,林雲鳳則似乎是從創作實踐上對他鼓勵最力者,“……皆與餘往還,而若撫最親,贈餘詩亦最多……若撫寓報恩寺,餘與之登塔九重,及遊城南七十二寺,皆有詩唱和。”

北京頌冤,太沖開始有自己的友朋,眼下他的交遊又大為增廣,可以說東南一帶才俊莫不與之交,這些交往集中發生在三個地方。

最近的地點,自然是省城杭州。杭州活動,以“讀書社”為中心,《鄭玄子先生述》對讀書社往事有比較集中的述說。它是當地青年學子以研讨思想學問結成的團體,主要人物有張岐然、江浩、虞赤玫、仲宗瑤、馮悰、鄭铉(表字玄子)、聞啟祥、嚴調禦及太沖三兄弟,從崇祯初一直活動到乙酉國亡。讀書社諸友,性情各異,才學有别。如張岐然“讀書深細,其讀《三禮》,字比句栉”;江浩則相反,“讀書略見大意,而胸懷洞達,無塵瑣纖毫之累”;馮悰重視現實、強調學以緻用,一次他與太沖談楊漣左光鬥事,旁有人問“楊大洪何人也”,楊漣号大洪,馮悰立刻“正色曰:‘讀書者須知當代人物,若一向不理會,讀書何用?’”總之,大家取長補短,群益共進。這裡頭,為首的是聞啟祥、嚴調禦、馮悰三個人,太沖對他們都以“領袖讀書社”相稱,而聞啟祥可能最為核心,因為每次太沖到杭州,“舍館未定,子将聞啟祥表字已見過矣”。

讀書社同人,俱系本省人氏,在外無名。以上諸人,若非太沖近諸文字,史上恐怕很難留名。就當時而言,太沖兄弟的加入,也對讀書社擴大交往至關重要,其乃英烈之後,忠端公“東林六君子”的譽望,士林誰人不仰?《黃宗羲年譜》說:“是時,東林、複社争相依附。公所居雖僻遠城市,不乏四方之客。”因了太沖,一些大名士現身讀書社:

癸酉(1633)秋冬,餘至杭,沈昆銅、沈眉生至自江上,皆寓湖頭,社中諸子,皆來相就。每日薄暮,共集湖舫,随所自得,步入深林,久而不返,則相與大叫尋求,以為嗢噱。月下汎小舟,偶豎一義,論一事,各持意見不相下,哄聲沸水,蕩舟霑服,則又哄然而笑。

興旺、火熱,非前可比。大家遊得盡興,争也争得痛快:“一日,昆銅诋分宜嚴嵩于座,進卿劉同升,江西人,與嚴嵩同鄉争之,至于揎拳惡口,餘與君指鄭铉解去。”沈士柱(表字昆銅)、沈眉生都名傳天下,名氣不輸于他們的還有吳應箕(表字次尾),他也跑到杭州來會太沖和讀書社,《思舊錄》有此一段寫他在西湖引起的轟動:

嘗于西湖舟中,贊房書羅炌之文,次日杭人無不買之。坊人應手不給,即時重刻,其為人所重如此。

而他在鄉黨交遊中最重要的收獲,是陸符(表字文虎)和萬泰(表字履安)這兩位至交。陸、萬都是甯波人。《思舊錄》這樣談論陸文虎對他的意義:“故餘之學始于眉生,成于文虎。餘之病痛,知無不言,即未必中,餘亦不敢不受也。”說自己的學業,如以沈眉生為啟蒙者,則陸文虎就是真正使他解惑開竅者;他們的友情,超過尋常朋友層次,而為“登堂拜母之交”。惜文虎享年不多,與太沖情份遽止,三位好友,隻剩下了太沖與萬泰,晚年太沖提及此,怅痛之情溢乎言表:

癸巳,老母六旬,文虎已故。履安踽踽獨行,出其《正氣堂壽序》,讀之不覺失聲痛哭。

甯波萬氏乃是名門,京城萬附馬萬炜,即萬泰族父。萬泰對太沖人格學問十分佩服,盡己所能來幫助太沖一家,并把所有孩子都付與太沖教導,“履安有八子,都以學問著名……八兄弟皆從學梨洲”,其中最小的兒子名叫萬斯同(表字季野),成績最好,盡得太沖史學真傳,是清代史學開山祖一級人物,官修《明史》一多半根基便是萬季野打下的。

本省之外,太沖交遊較廣的又一區域,要算皖南。他從八歲到十二歲,随父在皖生活四年,對彼處可謂葆有童年記憶。明末皖江一帶,亦是文物風流之地,桐城、宣城、懷甯等出了很多名士,太沖後來曾說:“餘束發交遊,所見天下士,才分與餘不甚懸絕而為餘之所畏者,桐城方密之、秋浦沈昆銅、餘弟澤望及子一四人。”四人中除了他三弟宗會和魏學濂,另兩個都是皖籍才子;方以智桐城人,沈昆銅蕪湖人。太沖最契摯友沈壽民、沈壽國眉生、治先兄弟,還有剛才提到的在西湖引起轟動的吳次尾,各為皖地宣城、貴池人,而他童年随父任住了四年的甯國,就隸屬于宣城,我們覺得他和沈氏兄弟特别相厚,一定含了這一因素在内。

為了訪友,或兼及懷舊,崇祯十一年戊寅(1638),太沖去皖地走了一遭。先到宣城,欲訪眉生,不遇;眉生恰好因受保舉而去了北京。太沖打算翌日就離開宣城去安慶,但他來訪的消息已被眉生之弟治先知道,當即找到太沖下榻的客棧,“将餘襆被強搬去”,到了一看已有十幾位朋友“出迎于路”,内中麻三衡(表字孟旋)、梅朗中(表字朗三),都是在南京的舊相識。他們安排太沖在徐律時家住下,一住近十日。徽州産墨,墨中名品價值頗昂,太沖說麻三衡以“古墨”相贈,他很珍視。《思舊錄》寫到梅朗中時說:“梅朗中,字朗三,宣城人。世以詩名,前有聖俞,後有禹金,而朗三行住坐卧,無不以詩為事。”聖俞者,宋大詩人梅堯臣也,梅朗中祖上;而梅禹金即

梅鼎祚,明代文豪,與湯顯祖為莫逆交,又以藏書宏富著稱,他便是梅朗中的父親。宣城梅家,稱得上宋明數百年來古老名門之一。太沖以欽企的語調叙其造訪梅宅的印象:

餘登其家三層樓,禹金讀書之所也。古木蒼然,下臨古冢,發其藏書,朗三以《陳旅集》贈我。

盤桓十日,太沖将去池州。臨行前日晚,沈治先背着太沖打開他的随身小匣,見裡面“空無所有”,便悄悄放入五十兩銀子。朋友們必是注意了太沖的清儉,而估計到他囊中羞澀。天亮時,太沖發現了,指着牆上說:“此會銀也,凡人窘則舉會,奈何以饷餘乎?”所謂會銀,大抵相當于募捐款,用來接濟急需之人,牆上所貼,就是捐款人名單。治先不便明言太沖貧寒,隻說:“你出門在外,不比我們守着家。”恰在這時,宣城縣令餘赓之有一筆贈金,派人送來,治先才将原銀收回,而安排肩輿小轎送太沖一直到池州。到了池州,又有人“饋金”,一問,還是治先預先修書囑咐的。太沖憶此,感歎說:“其交情如此。”在池州,太沖宿于劉城家,也就是抄書社的那個劉伯宗;此外還會了何人,未提;先前計劃的“欲抵安慶”,亦不知是否成行。之後的行止,我們隻知他并未東返餘姚,而是從皖地徑直北去南京。因為這年七月,“金壇周仲馭镳與宜興陳定生貞慧、貴池吳次尾應箕出《南都防亂揭》,集諸名士攻之。”那是繼桃葉渡大會之後,複社學子們擊潰阮大铖的一次決定性行動。

說到南京,很自然地引出了太沖青年時代三大友遊地中最重要的一個。

自1630年第一次到南京,迄于明亡,十五年内,太沖凡七至。後六次分别是1636年桃葉渡大會、1638年防亂公揭、1639年應解試、1641年、1643年和1644年。末一次為時最長,從朱由崧監國後不久起,直到翌年五月南京陷落前。

如此頻繁來南京,除了兩次為了應試,更重要的在于南京城當時的特殊氣氛。崇祯年間的南京,是帝制中國一座非典型城市。而典型的帝制城市,當如北京那樣,一切在體制内發生,哪怕變革也隻能指望朝堂、官僚體系中的進步力量,那裡的民間社會,看不見主動性,政治隻是有權人内部的遊戲。相形之下,此時南京,從傳統角度說簡直是令人陌生的城市。體制和官僚系統似乎失位,阮大铖廣交政界,卻無人替他出頭,那些毛頭學子,不但占領思想文化制高點、引領輿論,也在社會現實層面呼風喚雨、興風作浪。它某些側影,完全不像僅有“民氓”與“有司”的标準古代城市,兩者之間似乎出現了第三者,一種不符合古代城市秩序與特點的新興力量,而我們在近現代革命時期的城市,倒時常看見這樣的自由的人流。

能夠為明末南京獨特氛圍作表征的,有接踵不斷的盛大集會、街談巷議的政治熱情、集體圍觀的大字報之類,還有秦淮河上岸邊容光煥發、縱情蕩冶的情侶。将十七世紀初南京打量一番,我們對于它的風貌,不能不感到極其罕見,整個帝制時代,似乎找不到第二座城市曾經處在這種狀态。

實際上,太沖之為南京所吸引,及其在南京的交往,遠遠超出了遊學、友情等普通社交層面,而是積極投身思想文化運動與現實政治變革。這樣的内容,非以單獨的一段叙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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