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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 01.隔離

時間:2024-11-07 01:01:07

馬太太由單位出發,一路風風火火趕過來時,正值幼兒園進入午休時刻。

教室裡還缭繞着一股很濃很腥的飯菜和湯汁的氣味,西紅柿炒雞蛋的味尤為突出。馬太太腦海裡立刻厭惡性地浮現出一攤紅黃相間模糊不清的嘔吐物。顯然,孩子們已經在老師的指引下漱過口,上過廁所,洗過小手了,現在一個個都跟鼓肚魚似的,按部就班地躺在各自的小床上。當然,小嘴還叽叽咕咕的,小身體在床上翻來扭去,跟一群不安生的雛雞一般,遲遲不肯入眠。又是西紅柿炒雞蛋,這裡翻來覆去老就那幾樣菜,難怪孩子回家總嚷嚷着飯菜難吃,不想再去幼兒園。家裡每月都要給孩子交好幾百塊費用,他們簡直跟叼錢似的,咋就不能給孩子們換換花樣?整天就會西紅柿炒雞蛋!馬太太心裡不無怨氣地嘀咕着,忐忐忑忑的眼光就從那片排列齊整的小床上掠過,花花綠綠的小被子讓人一時有些眼暈,想一眼從中找出自己的兒子,似乎是件非常困難的事。

自從上個學期發生了一次意外,兒子從戶外滑梯上跌下來後,隻要一接到幼兒園方面的來電,馬太太的神經就會下意識地緊繃起來,眼皮子啪啪直跳,血往腦門子裡瘋撞,往來趕的路上心急火燎,一副大難臨頭時的倉皇相。

按理說,那種塑料滑梯不容易摔人的,而且,下面好像還有一層髒兮兮的海綿墊子,可那天兒子就是頭朝下,吧唧一聲,從上面倒栽下去。該死的是,那塊水泥地闆上原先的墊子正好破損了,工作人員把它撤掉,但還沒有來得及更換新的。孩子被他們送往急救中心,後腦勺足足縫了九針,馬太太差點沒心疼死。若不是看在幼兒園負擔了全部醫藥費,處理還算得當(據說當天,他們就開除了那名負責後勤的臨時工,還扣了責任老師當月獎金),當時非得讓他們說出個路路道道不可。

馬太太站在門口,探首探腦朝教室裡張望的工夫,一個年輕女老師從走廊一溜煙小跑過來,上前先冒冒失失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頭,隻沖她擠出四個硬邦邦的字:快跟我來!馬太太的心當即被揪起一丈來高,手心汗濕,兩腿發顫,幾乎喪失了正常行走的能力。

這女老師就是上學期被幼兒園扣發過獎金的。她生得又高又瘦,兩條小腿棒子細得有些驚世駭俗,要是誰用力輕輕那麼一折準會斷掉;她那大号的洋蔥頭樣的後腦殼上,用閃光的紅發帶紮了個毛奓奓的刷子,倒也精幹,隻是走起路來,刷子一抖一翹,活像夏天動物園裡幾乎褪盡了羽毛的母鶴。馬太太眼前便兀自閃出母鶴站在一群小孩中間的情景:鶴立雞群。也許,這位母鶴每天必須盡量彎下腰去,否則,孩子們怎能聽得清她說些什麼。馬太太覺得幼兒園真是不該,怎麼聘這麼高個頭的老師,她看起來實在缺乏必要的親和力,孩子們才那麼小一點兒,每天都得高高地仰着個小脖子,簡直是活受罪,這也太不人性了吧。

年輕的母鶴老師邊走,邊壓抑不住地咕哝着,聲音有些刺耳:怎麼才來?我們這兒人手本來就不夠,又鬧出這種事,快把人急死了!

到底出、出、出啥事了?馬太太的心再次被鋼爪揪緊一般,她幾乎結巴得說不出話來。是不是、我們馬家駒他、他哪裡摔壞了?還是他,他又調皮搗蛋,不聽老師話……她顯得異常慌張、自責加慚愧。

說話的工夫,她們已經來到走廊盡頭,接下來是好幾層水泥樓梯,這裡光線非常暗淡,即便是大中午也教人覺得陰森森的,空氣裡依舊彌漫着混濁的飯菜氣息,那股頑固不化的西紅柿炒雞蛋的味道幾乎無處不在,恰似醉鬼嘔吐後的殘餘氣味經久不散。母鶴老師腳上穿着那種厚底的鮮紅色回力球鞋,下起樓梯來快而無聲,好像一到這種陰森森黑乎乎的地方,她身上立刻就煥發出某種禽類動物特有的輕盈與快捷。

你們最近就沒發現什麼異常嗎?反正,我覺得馬家駒最近有點兒怪,上課的時候老耷着頭,有事沒事總愛蹲在最後面的角落裡,屁股不肯坐在凳子上,不管老師讓做什麼,他一點兒都不積極。母鶴老師語速跟腳步一樣飛快。最古怪的是,他還一直把手伸進褲子裡,我批評過他好多次了,甚至吓唬他,再這樣老師要打手的,可他就是不聽!一開始我們以為他想撓癢癢,可好像又不是,怎麼說呢,就像上了瘾那種,隻顧一個勁撓啊撓,誰說也不管用!

馬太太越聽越覺得有些糊塗,就因為孩子在幼兒園撓撓癢癢,犯得着興師動衆,要家長大老遠跑一趟嗎?這樣想着,她的腳步不由得放緩了,先前那種高度緊張感突然松弛下來,就像突然被獲釋赦免了,取而代之的是百忙中遭到無理打擾後的惱怒與懈怠,要知道今天是單位集體學習的大日子,每周五雷打不動的政治學習,無非是念念領導的講話,讀讀報紙上的社論和上面廳局的精神,可請假是要扣獎金的,她硬着頭皮好說歹求才跟科長告了假。當時,科長将不滿的目光從電腦屏幕移到她臉上,那眼光跟電腦屏幕的幽藍色熒光像一對孿生兄弟,刺得她戰戰兢兢。哼,就你事最多,别人家就沒孩子了嗎?!對方面孔變得鐵青,就差露出獠牙。

事實上,自打兒子入托以後,她确實需要隔三岔五就得請假照顧他。通常,孩子在幼兒園好好待不上幾天,準會感冒、發繞、鬧肚子之類,這種時候她便分身乏術了,再加上禽流感、口蹄疫之類的恐怖的傳染病時不時光顧一下,幼兒園便如臨大敵般,随時被迫關閉,師生放假,孩子不得不留在家裡由父母照料,有時她實在不好意思開口請假,無奈隻好把兒子帶到單位去。即便如此,科長似乎也不能體諒她的難處,奚落說搞什麼名堂,這裡是單位不是托兒所!這種時候,她簡直無地自容,除了低聲下氣委曲求全,就隻能拼命壓抑孩子的天性:别動,别亂跑,别鬧,别說話,乖乖地坐着……

對方忽然回過頭,發現馬太太居然比自己落後了一大截,便很不滿地停住腳步,沖下面的樓梯嚷道,别磨磨蹭蹭的行不,我還沒吃午飯呢。馬太太這才如夢初醒,緊走幾步。其實她也沒工夫吃東西,接到電話幾乎馬不停蹄往來趕,不過這話可說不出口,這完全是個人問題,至少不能像對方說的那麼理直氣壯。人家沒時間吃飯,那是為了孩子們,甚至就是為了你兒子,這樣想時,馬太太立刻又覺得理屈詞窮了。

母鶴老師掏出一串鑰匙,動作有些粗野地去捅走廊盡頭靠北面的一間辦公室的門鎖。這裡是一樓的陰面,光線很暗,門被母鶴老師用弓起的膝蓋咣當一下頂開的瞬間,馬太太竟有種異樣的錯覺,就像每次單位體檢,她走進同樣昏暗陰郁的B超室。女人做子宮附件之類的婦科檢查,總是麻煩得要死,一大早爬起來,不準進食,不能排尿,還得不停地喝水喝水,将可憐的膀胱撐得快要爆裂了,然後再去醫院排長長的隊,直到肚子餓得咕咕叫,兩條腿癱軟得沒了氣力,才能躺在硬邦邦的檢查床上。接下來,腹部被醫生塗抹上那種黏糊糊冷冰冰的耦合液,一隻金屬探頭在身上泥鳅般滑來滑去,好像随時會鑽進體内,洞悉女人所有的秘密。更糟糕的是,有時居然碰上男大夫值班,實在是太不人性了,讓一個男人在女人那些部位饒有興趣地探來探去,流氓不流氓啊,虧醫院想得出來!如果說在兒子出生前,那種定期B超孕檢還能給女人帶來不斷的驚喜和自信,那麼此後的所有例行檢查,就完全變成某種被人無謂的窺視與敷衍塞責了。記得上次體檢之後,她的結果單上赫然出現了“右側乳房疑似有腫瘤”字樣,着實把她吓得不輕,後來又做了進一步檢查,确認為良性,她才稍稍松了口氣。聽同事說女人乳房出了問題,那就意味着夫妻生活将不再和諧,家庭瀕臨破裂,那簡直生不如死。

兩個女人走進房間後,母鶴老師迅速将房門合上,似乎不這樣做生怕什麼東西會乘機溜出去。

喏,你兒子就在那兒——!母鶴老師用尖削的下巴指着房間裡的某個不甚明朗的位置。

這時,馬太太漸已适應了室内的那種昏暗,終于蒙蒙眬眬瞅見一團小小的影子,瑟縮在牆角裡,感覺不像個孩子,倒更像是一團毛茸茸黑乎乎的怪物。

家駒!你怎麼了,是媽媽來了,快到媽媽這邊,家駒乖啊……

令她完全沒想到的是,自己如此急迫動情地呼喊着,兒子卻無絲毫反應,這跟平日的他判若兩人,半晌孩子睡着了似的默聲不響。馬太太心裡一陣翻湧,手心裡的汗出得誇張,房間裡的暗淡、陰森、憋悶,以及兒子的靜默無語,都教她不寒而栗。她幾乎三步并作一步,猛地撲向那個黑暗的角落,好像那裡有個深不見底的黑窟窿,若不及時趕奔過去,孩子将有滅頂之災。

請原諒,我們實在沒别的辦法,你不知道那陣子他鬧得多兇啊,死活都不肯坐下來吃飯,隻顧張着嘴哇哇大哭!我們另外一個老師想把他的手從褲子裡拿出來,要知道他的手一早晨都這樣,畢竟就要開飯了,該給他洗洗手才對吧,我們要讓孩子從小養成飯前洗手的好習慣,可萬萬沒想到,你兒子狠狠咬住那個老師的手腕子,把肉皮都咬爛了,血流個不停,班裡的孩子都給吓哭了……我們園裡有規定,不能因為某一個人影響全班孩子的情緒,隻好暫時把他隔離開。

馬太太被“隔離”這個詞震得有些心驚膽戰,她已經蹲在那裡本能地将兒子緊緊摟在懷裡。也就在那一瞬間,她分明感覺到,孩子竟有些生分地排斥着做母親的疼愛,就像摟住他的不是自己的媽媽,而是别的什麼陌生女人。

沒事了,寶貝兒,别害怕,乖啊,媽媽就在這兒呢。她一連聲地安慰着一言不發的兒子。

孩子始終沒有像往常那樣,伸出熱乎乎的小手來抱抱她,他的右手頑固地從後腰那塊很深地插進褲子裡,像被那種神奇的三秒膠水粘住了似的不能自拔;而另一隻小手則無力地垂下去,處于一種非常冷漠的狀态,又仿佛胳臂脫臼了一般,什麼也不想去碰,包括母親那溫暖柔軟的身體。平時他可不這樣,簡直像個小跟屁蟲恨不能整天黏在媽媽身上。

家駒乖,快把手手拿出來,别老放在褲子裡,這樣很不衛生的,聽話啊!

馬太太盡量像往常一樣,溫和而又耐心十足地哄着兒子,并試着輕輕地去抓那隻小胳膊。哪知,這個再平常不過的細微動作,還是惹得孩子突然尖叫了一聲,他簡直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小貓咪那樣驚恐萬狀。馬太太徹底怔住了。這種情況完全出乎她意料,不管此前發生了什麼,她畢竟是親生母親啊,做媽媽的碰一碰自己的孩子,應該不會教他有如此強烈的反應吧。

這下你都看到了吧,就這樣子,你兒子像隻小刺猬,誰拿他也沒轍!母鶴老師如釋重負地在一旁甩了甩馬尾,她的語氣似乎有些不懷好意。我們也納悶,他的手老在那個地方撓什麼呢,是不是好久沒洗過澡了?

顯然,馬太太對這種唐突至極的質疑十分惱火。怎麼會呢,我們孩子打小每隔一兩天就要沖澡的!對方遲疑着哦了一下,那口氣好像對此依然表示懷疑。不過,既然人家母子在一塊兒了,母鶴老師也就樂得做甩手掌櫃,便轉過身準備上樓吃飯去了。不過,臨出門前沒忘撂下一句話:

你最好現在就把他接走吧,我們實在顧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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