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一個有幼童的普通家庭來說,日常難免會遇到這樣那樣棘手的瑣事,而昨晚家中險些由兒子釀成的可怕水災,不啻為一枚重磅炸彈,讓馬太太對自己的婚姻生活産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孩子将冰箱裡的兩條魚分别放進了兩個水池中,又忘了擰緊水龍頭,水就一直那麼稀裡嘩啦流個不停。當時家裡又停了電,到處都黑咕隆咚的,孩子确實感到害怕極了,後來小家夥索性爬到床上,哭哭啼啼地,一心等着爸爸媽媽能早點回來,不知不覺他竟迷迷糊着了。
馬太太打開家門的一瞬間,萬分驚恐地看到,客廳裡明晃晃的一片汪洋,水流正順着門縫迅速湧向樓道。她腦海裡霎時蹦出“水漫金山”四個字來,頓時失聲尖叫起來。那時家裡已經來電了,她踮起腳尖,蹚着地上的污水沖進廚房,她一面用力擰緊水龍頭,一面喊着馬先生,根本沒有人回應她,然後她才叫兒子的名字,半天依舊沒聽到家駒的聲音。她簡直惱羞成怒,起初以為是丈夫帶着兒子出門吃飯去了。可是,當她手忙腳亂地用掃帚和拖把不停地清理地闆上厚厚的污水時,卻又猛地聽見,孩子在卧室裡“媽媽媽媽”地叫了起來。那聲音聽起來好可憐,就像是一個漂泊在蒼茫河面上的求生者,發出的最後呼救聲。
那一刻,馬太太的心一下子就碎了。
等馬先生後來醉醺醺地回到家,麻煩都已結束了,馬太太早将卧室門反鎖了,她像往常一樣摟着早已熟睡的兒子,自己卻根本無法入眠。她一直在默默地流眼淚,或者如驚弓之鳥,任何一絲響動都讓她戰戰兢兢。盡管收拾一屋子的髒水早已讓她筋疲力盡,但她沒有忘記臨睡前給家駒清潔了一次小屁股,又按醫囑将百多邦藥膏均勻地塗在患處。
她能聽到丈夫跌跌撞撞沖進衛生間,稀裡嘩啦嘔吐的狼狽聲音,混濁的酒氣夾雜着穢物的惡臭,一股腦兒地在房間裡橫沖直撞,這既讓她感到痛苦,又無比憎恨。最教她失望的是,外面的那個醉鬼對于家中發生的一切置若罔聞,或者,瘋狂的酒精完全讓這個男人沒有一點兒人樣,他已經喪失了最起碼的覺察能力。也許,他已經忘了這間屋裡還躺着另外母子二人,他忘了她出門前曾把孩子托付給他,而他居然一聲不響地将兒子丢在家裡,隻顧自己出門快活去了。她不知道這個男人何時變得這麼無恥,毫無責任心,整天就喜歡出去吃吃喝喝,把照顧孩子的事情全部推給了她。她越想越感到後怕,簡直不敢再想下去。她真擔心,哪天孩子會在丈夫的疏忽中,被一場可怕的災難卷走,而那一刻,孩子的爸爸卻在外面醉得不省人事,到時候她怕自己真會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有好幾次,她真想翻身起床沖到外面,跟那個可惡的家夥理論一番,可最終還是忍住了。她想忍過這一回,也許從此以後就再也不必忍受下去了。她腦子裡電火花般地蹿出兩個閃閃發亮的字:離婚。長痛不如短痛,沒錯,這種日子她已經過得夠夠的了,與其苟延殘喘不如痛下決心,反正她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勇氣堅持下去。繼續留在這個并不幸福的家庭裡,對她來說無疑是種折磨,而對孩子就更意味着,随時會遇到難以想象的危險,受到可怕的傷害。有時,這樣的思考又無端地滑向别處,尤其是當她想到孩子畢竟還太小,如果她一個人帶着兒子過日子,孩子的性格将來會不會有問題。或者,離婚後對孩子的成長影響到底有多大,她心裡一點把握都沒有。她想也許明天應該好好請教一下牛堅強,畢竟人家是醫生,這方面或許懂得更多點兒。不過,一旦想到牛堅強,她馬上就被另一種奇怪的心理攫住了,好像一切皆因偶遇這位多年前的老同學才引起的,如果周五沒有遇見他,如果自己沒有答應幫他去接管妞妞,或者,後來别再去派出所找他拿鑰匙,也許家駒根本就沒有機會把家裡弄得跟發大水似的。
早上,馬太太依舊是在兒子的哭泣聲中醒來的。她在枕頭上聽到的第一句話又是,媽媽我不想上幼兒園。馬太太覺得自己的耳朵像是被針猛刺了一下,她一骨碌爬起來,擡眼一瞧床頭櫃上的小鬧鐘,該死!睡過頭了。昨晚給忙糊塗了,人确實太疲憊了,竟忘了上鬧鐘。兒子的老生常談一下子就把她的火氣給引了上來。特别是想起昨晚孩子闖的禍,她毫不客氣地揭開被子,照準兒子的屁股,啪啪就來了兩巴掌。
你要是敢再不聽話胡鬧,我真的就不要你了!
這次兒子沒有大放哭聲,而是蜷縮着一動不動,像隻遭受突襲而裝死的小耗子。她看到自己的手印子在那片光滑的屁股上越來越紅,心裡便多少有些不忍了。
快,聽話,咱們都遲到了,乖,快起來,穿好衣服!
她一邊放緩語氣哄他,一邊伸手拉過小衣服就往兒子頭上套。家駒還是跟沒睡醒似的,小身體軟得像面團,絲毫不肯配合,故意躺在那跟她磨洋工。
你這孩子,到底咋回事?媽媽上班要遲到了!
她沒好氣地嚷道,幾乎一下子就揪住兒子的細脖頸,将他鴨子一般硬從被窩裡拎了起來。家駒的小身子瑟瑟發抖,小嘴越撇越開,終于忍不住嗚哇一聲拉響了警報。她覺得孩子有時太可氣了,簡直就是故意在跟大人作對。
這種時候,她忽然想起躺在隔壁的那個醉鬼。孩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憑什麼每天都要讓我操心,我上班眼看就遲到了,他卻跟沒事人似的,幹脆,兒子今天讓他管好了。她一邊憤怒地想着,一邊快速地穿好了衣服,然後跳下床開門,踢踢踏踏闖進隔壁小卧室裡。
喝喝喝,就知道喝,早晚有一天,你會被那些馬尿灌死的!她幾乎吼叫着說,别那麼不自覺,快起床吧,待會兒你送兒子去幼兒園!下完命令之後,她幾乎披頭散發沖進衛生間,手忙腳亂地簡單洗漱了兩下,連擦臉油都來不及抹勻,就慌慌張張跑出了家門。
家駒始終在隔壁房間裡哇哇地哭着。馬先生的懶覺徹底被粉碎了。他極不情願地爬了起來,睡眼惺忪不停地打着很誇張的哈欠,搖搖晃晃走進衛生間去方便,焦黃的尿液濺在坐便器的邊沿上,發出刺鼻的臊味,而他連眼皮都懶得擡一下。若是老婆在家,她準會為此罵罵咧咧老半天,嫌他把尿點子濺得滿世界都是,照她的邏輯,好像所有男人在家都該坐下來撒尿才是,而對于老婆剛才那通沒頭沒尾的謾罵,他着實有點兒惱火,可人家已經走了,想罵兩句卻沒有對象。
自從那年啤酒廠一夜之間倒閉,他後來接二連三幹過幾天出納、保安和家政服務之後,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就此跌入低谷,而且,永世不得翻身。打那時候起,他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來,唯獨有一樣好像始終沒有改變,那就是沒完沒了地喝酒,或許,隻有在酒精的迷幻世界裡,他才能暫時忘掉過去。他曾經好歹是一個國營酒廠的廠辦主任,正科級,有實權,又有實惠。隔三岔五,總有人提着禮品上門,巴巴地求他辦事或批條子。可忽然有一天,酒廠像孩子随手搭起的積木房子,稀裡嘩啦倒塌了,他的那些榮光不複存在了。
其實,他對自己現在的銷售經理狀況并不滿意,說得好聽些是個小經理,說得難聽點兒不過是個忙忙叨叨的推銷員,成天開着輛破車,東奔西颠地給人家供貨;為了所謂的銷售業績,他不得不觍着臉賠上笑,跟人家吃吃喝喝,半夜三更好不容易摸黑回家,卻趴在馬桶上吐得像條喪家犬似的。這種時候,他覺得生活真沒勁,他恨自己不争氣,他不知道這樣活着究竟是為了什麼。因為業務關系,他得經常出入一些大大小小的餐廳、酒店和KTV,那些做官的和有錢人每每揮金如土,一頓飯光酒水就好幾千塊,而他每賣出一件子酒,才能拿到一點點提成,還不夠全家人塞牙縫的,難怪老婆總瞧不起他,老是對他冷嘲熱諷,嫌他太沒出息了。好在,往往回到家裡,老婆開始沖他唠叨個沒完的時候,他已基本上喪失了聽覺和知覺,死豬不怕開水燙,就随她去吧,女人家總是愛唠叨的,不然的話這個家早就該散夥了。他很清楚自己在事業和社會上所遭遇的種種苦惱和委屈,老婆幾乎是沒有任何能力幫忙解決的,他唯一的願望是,她能一如既往地幫他把兒子帶好養大,他内心的所有失落和焦慮隻有獨自承受,他确實很少跟老婆交流這些,就像大多數夫妻那樣,白天各自出門忙乎工作,晚上回家跟住旅館似的,稀裡糊塗睡一覺,早上又拍拍屁股走人了。他之所以總是借酒澆愁、萎靡不振、夜不歸宿,也許僅僅是為了避開女人那種挑剔的目光。換句話說,隻要看到老婆苛刻的臉色,他就知道自己有多失敗。
馬先生臉色青黑,胡子拉碴的,白眼仁上爬滿了細細的血絲絲,顯示出過度沉溺于酒精而導緻的萎靡景象。也許,兒子正是被他這副樣貌給唬住了,一旦老婆不在家,他的話通常會很好使的。當他氣急敗壞地過來給兒子穿衣服時,孩子的哭聲便戛然終止了。馬先生的臉很長,俗稱驢臉,且精瘦,孩子幾乎不敢盯着他看,就乖乖地低着頭,主動配合着對方伸胳膊伸腿。
這時,馬先生不免要多看兩眼兒子。小家夥長得真夠快的,好像昨天還在她媽懷裡抱着呢,一覺醒來竟快蹿到他腰杆那兒了。他不禁想起來孩子剛生下時,自己正處在人生低谷當中,老婆在家坐月子,丈母娘過來幫着伺候,他整天不着家門,在外面瞎晃。那陣子,可以說心情糟透了,一旦聽到孩子無休止的哭鬧聲,他就火不打一處來,總想找人發洩一頓。後來,他總算找到了事做,可那些工作他一點兒都不喜歡,不是給人家收款,就是替别人看門護院,簡直像個打雜的,幹得真憋屈,回到家更沒一絲笑臉。丈母娘老拿話勸他,說事到如今将就着吧,鄧小平那麼大的官,一輩子還有個三起三落呢,再說了不為自己想,總得為孩子盤算盤算吧。他那時嘴裡不說心裡的話,想着總有一天老子要混出個樣來教你們瞧瞧。可時間不饒人啊,轉眼兒子都這麼大了,他還是一事無成,在原地踏步,唯獨酒量比過去增加了不少,肚腹也比以前鼓出兩圈,标準的酒囊飯袋,這真是莫大的諷刺。
父子倆總算慢吞吞地走出了家門。
那輛送貨車就歪歪斜斜停在樓下,車身兩側和後車窗上全都貼着售酒廣告,兩隻巨大的酒瓶子好像煙囪一樣矗立在視線中。有時候他想,自己上輩子肯定是個罕見的大酒鬼,所以轉世到今生,老天爺還要繼續懲罰他,讓他幹這種下三濫營生。可是,誰叫他沒有别的本事,他最初念的是初中中專,學會計的,老早就參加了工作,那陣還是包分配的,一進廠大小算是個國家幹部,加上酒量不錯,三吃兩喝的,就被提拔成科級主任了。當時,他的确有些春風得意的樣子,跟馬太太搞對象自然也是順風順水,結婚時單位還分給他不足七十平方米的樓房,多少人成天羨慕眼紅他呢,但最終還是好夢不長,鐵飯碗說沒就沒了,還得東挪西借拿出一大筆錢參加房改。房産屬于自己了,可家底也被徹底掏空了,他卻連份安穩工作都沒撈着,那陣子他真的連死的心思都有。
車剛開出小區,家駒忽然又嗚嗚起來,小身子在座位上擰掙着,随時要出溜下去。
哭啥哭,給我坐好了,别跟扭尻子蟲似的!他很嚴厲地瞪了一眼兒子。
爸爸我不想去幼兒園,爸爸……孩子哭得越發兇了。
不去幼兒園,那你想去哪兒?待會兒爸爸要給人家送貨去,總不能拉着你滿大街亂轉吧。
……反正我不去幼兒園……嗚嗚。
别哭了好不好?煩死人了!你這孩子到底咋了,幼兒園又不是狼窩,你怕什麼呢!?
他這樣沖兒子吼的時候,心裡多少有些猶豫。老婆周六那天确實跟他說起過幼兒園的事,說那個母鶴一樣的瘦老師,把兒子關在一個黑洞洞的房子裡,也許孩子真的受了什麼驚吓。
别害怕,要是幼兒園有人再敢欺負咱家駒,爸爸絕饒不了她!他幾乎惡狠狠地說。
也許是他嚴正的口氣吸引了兒子,對方正用淚眼濕乎乎地巴巴地望着他。他忙從方向盤上騰出右手,伸過去摸了摸兒子的小腦袋,感覺毛茸茸的,像隻乖巧的小動物。
爸爸,我不是怪物!孩子似乎感受到了父親的那份少有的憐愛,突然打心裡冒出這麼一句。
誰說你是怪物來的?快告訴爸爸——
孩子遲疑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十分憂戚,淚水始終沒有間斷過。
是老師,她說我要是老喜歡那樣摳癢癢,總有一天屁股會長出尾巴呢,小朋友都笑我,說我是長尾巴的小怪物,他們都不跟我玩,還說我臭,不講衛生……孩子說到這裡,又大聲号起來,幾乎是傷心欲絕的樣子。
馬先生左手握着方向盤,右手一直搭在兒子的小肩膀上,那裡正在痙攣似的抖動。
王八蛋!老子辛辛苦苦賺來的錢交給你們,竟敢這樣對我兒子,實在太可惡了!他不由得自言自語。爸爸會教他們閉嘴的!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充滿了保證的意味。
放心吧,好兒子,你不用再怕他們。
那爸爸,你說,我會不會,長一條小尾巴……兒子抽泣着側過臉,茫然地問道。
寶貝,你千萬别聽那幫傻狲胡說八道,爸爸一定會教他們變老實的!
爺倆終于到幼兒園了。
母鶴老師很不高興地回過頭,掃了一眼教室牆上的時鐘。那是一塊有貓頭鷹圖案的石英挂鐘,每當整點報時的時候,貓頭鷹的眼睛會猛地一閉一睜,還會發出咕咕聲,孩子們都很喜歡它,不過那都是上學期的事了,現在一直壞着,始終沒人來修理,貓頭鷹的眼皮就那樣死氣沉沉耷拉着。
也不看看都幾點了?才把孩子送來!
馬先生一言不發,鄙夷地盯着眼前這個瘦得跟竹竿似的小女人。看來老婆說得對,這個小年輕的确有些刺頭樣兒——欠收拾。
家駒瑟縮着腦袋,盡量把身體緊貼在爸爸的腿面上,同時,兩隻小手死死抓着爸爸的褲縫子,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這樣他會覺得更安全一些。
你們以後再這麼晚來,幹脆就不要送了!母鶴老師說完,白眼球翻了一下,有些不情願地伸手去拉家駒。
喂,你說話能不能客氣點,以為打發叫花子呢!
馬先生覺得自己必須說點什麼,剛才在路上,他确實給孩子做過保證的,至少,他不想讓兒子覺得爸爸很窩囊,這些年他已經窩囊得夠久了。顯然,對方并不覺得自己言語上有何不妥,相反認為這個家長分明是在無禮挑釁。
我怎麼不客氣了?别的孩子都能按時送來,就你家孩子最特殊,你知道他每天要給我添多少麻煩嗎?
哼,嫌麻煩,嫌麻煩你辭職回家睡大覺去!馬先生幾乎跟她針鋒相對。兩條腿的驢不好找,兩條腿的人多了去,上哪找不上你這種哄孩子的丫頭片子!
母鶴老師也不甘示弱。
我哄孩子怎麼了,不想讓我哄你送别處去好了,我還正懶得管你兒子呢,整天來了不講衛生,就知道不停地摳屁股!
馬先生不由得火冒三丈了。
摳屁股怎麼了,我兒子又沒摳你的屁股,你着啥急?我看你才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他的話顯然突破了母鶴老師的道德底線。
你……你……你耍流氓!母鶴老師忽然拿手捂住羞紅的臉奪門而出,淩亂的腳步聲很快消失在走廊盡頭。
瞧瞧你,幹巴得像根竹竿子,也配男人耍流氓?我呸!
馬先生覺得非常過瘾,簡直是一吐為快。他可不會像老婆那樣逆來順受,隻知道回家跟他沒完沒了訴苦,遇到這種事情,就得迎頭痛擊,非給對方點顔色瞧瞧,否則,這幫家夥準會騎在你脖子上拉屎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