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京頌冤,太沖年已十九。普通來講,凡以學者為業者,在這個年齡,應該早已養成讀書的習慣,甚至成系統地讀過不少書。可是未來的一流大儒黃宗羲,此時卻談不上如何讀書。
原因如前所述,家未遭難以前,麟兒頗為貪玩,将大量時間用來讀閑雜之書,無非“《三國演義》《列國傳》、東漢殘唐諸小說”,而那樣的閱讀,在當時與其說增廣知識、有助學問,勿如說僅屬娛樂而已。及難作,傾家蕩産、禍患頻仍,太沖内外百凡,隻身肩距,全無讀書之裕。
所以在當時同齡人中間,太沖腹内積學偏少,跟許多人無法相比。然而他卻終以博學多識躍上時代之巅,這個奇迹,一方面說明了他才具的罕見;另一方面,更得之于後起直追的苦讀。
父親平反,黃家裡裡外外境遇為之一變。太沖終于漸從焦頭爛額應付生計中擺脫,而有讀書之暇。《與陳介眉庶常書》雲:
某幼離通“罹”黨禍,廢書者五年。二十一歲,始學為科舉,思欲以章句揚于當時,委棄方幅典诰之書而不視。
言之甚明,之前有五年時間完全顧不上讀書;二十一歲恢複學習,開始主要是為應付科舉而學,所讀并不廣。而從黃百家叙述看,大規模讀書,始于二十二歲:
年二十二,發憤讀《二十一史》,日限一本,丹鉛矻矻,不畢不寝。
明刻《二十一史》,國家圖書館今有縮微制品可閱,凡二千五百六十五卷,倘以每冊六卷計,“日限一本”,全部讀完,就要一年多。換言之,單單為了讀《二十一史》,太沖“不畢不寝”的狀态,就堅持了一年以上。
他并不像今天的我輩,隻要願讀,不愁無書。遭故以來,太沖家貧蕩然,根本沒有多少書,讀書多靠借。而借來的書總要還,想要自己身邊有些書又沒錢買,怎麼辦?隻有手抄:
府君抄書,寒夜必達雞鳴,暑則拆帳作孔,就火通光,伏枕攤編,以避蚊嘬。
竟至抄書成瘾,與人組織抄書社,多年後有《感舊》一詩憶之:
抄書結社自劉城,餘與金阊許孟宏。好事于今仍舊否,煙雲過眼亦傷情。
充滿懷念。詩内提到的劉城表字伯宗、許孟宏諱元溥,孟宏是他的表字,便是抄書社兩位社友。《思舊錄》許元溥、劉城條下,各有所錄:“餘與劉伯宗及孟宏約為抄書社。是時藏書之家,不至窮困,故無輕出其書者,閑有宋集一二部,則争得之矣。”他們千方百計找人借書來抄,一般并不容易借到。這種抄書,似乎也不總是囊中羞澀之故,也單純地是對書籍的狂熱。比如劉城,太沖說:“餘信宿其家,四壁圖書,不愧名士也。”并不缺書,甚至本身已經有點藏書家的氣象,但還是到處借書狂抄。
他的确可以說成了“書癡”。到得某處,但“聞某家有藏書”,縱天色已晚,亦連夜“提燈往觀”。有次在紹興,到朋友家于書架上見其先人所著某書數十冊,市面所無,當時就有“欲盡抄其所有”之想。錢謙益绛雲樓藏書甚富,太沖驚呼“餘所欲見者無不有”,錢氏見他豔羨若此,乃“約餘為老年讀書伴侶”,令太沖憧憬不已,後來绛雲樓不幸毀于祝融,太沖居然歎為“是餘之無讀書緣也”。
其癡于書,遠超出于喜愛程度,簡直該說是疼愛。他留有一首懇求人家借書讓他抄的詩,惜書戀書之情溢乎言表:
借書還書各一瓻,一段風流吾所師。古墨聞香魚亦壽,新抄未較豕生疑。绛雲過眼哀神物,梅閣驚心落市兒。副本君曾許見乞,幸寬十指出支離。(绛雲,牧齋藏書;梅閣,祁氏藏書)。
“幸寬十指出支離”,完全是哀求的語氣。裡面還以不勝痛惜之意,提到绛雲樓和梅閣,這是江南兩家赫赫有名的藏書樓。绛雲樓燔于火,我們剛剛講過,太沖為之扼腕,恨己無福。梅閣則為紹興祁家書樓,主人即明末名臣祁彪佳,乙酉南京失陷以後,祁彪佳殉國自盡,祁家就此散架,精宏藏書有如廢品一般流入市場,所以太沖有此“梅閣驚心落市兒”疾首之言。說及此,還有牽及太沖生平當中一個很重要的故事。當時,聽到祁家藏書成捆出售,太沖與仍是朋友的呂留良等人,共同集資,趕去收購,結果在這過程中彼此鬧了不愉快,成為黃、呂反目的契機之一。撇開其他不論,太沖的戀書癖确是有些迷了心竅的意思。
這麼旁摉窮覓,可不是僅僅為了擁有。拼命積書,弄得疊床架屋、汗牛充棟,本人卻不怎麼讀書,曆來也不少。但太沖不是那種戀書癖。他所搜羅到的每一本書,都是用來讀的。他曾驚訝于許多知識分子一生讀書之少,而以“讀書難”諷之:
自科舉之學興,士人抱《兔園》寒陋數十冊故書,崛起于白屋之下,取富貴而有餘。讀書者一生之精力,埋沒敝紙渝墨之中,相尋于寒苦而不足。每見其人有志讀書,類有物以敗之,故曰讀書難。
我們看他那些皇皇巨著,且不說六十二卷、約百萬字的《明儒學案》這類學術專著,即以所編明代文選為例,《明文案》二百餘卷,《明文海》更達四百八十卷,單單選輯其中的文章,太沖一生就讀過多少書!可見他能從年過二十始學,而成為明清之際的宗師級學問家,實在隻能靠手不釋卷的好讀與苦讀而來。
應試
太沖很瞧不起科舉。前面所引的《天一閣藏書記》那段話說,應科舉考試,一個人一生僅仗着幾十冊書,即可“崛起于白屋之下,取富貴而有餘”。梁啟超之說尤甚:“明朝以八股取士,一般士子,除了永樂皇帝欽定的《性理大全》外,幾乎一書不讀。”科舉與學問可以沒有一丁點的關系。為什麼呢?因為科舉是用來選人做官的,并不在意你讀書多少、學問多大,而隻考核你的思想觀念是否符合、滿足政治需要,标準很是狹小。由于以科舉為出路,當時許多讀書人,自打入學起,整天就盯着官方規定的幾部科舉考試用書,按照科舉答題作文的格式反複琢磨和練習,至于此外的知識和書籍,不但無暇顧及,簡直也毫無興趣。這樣,一步一步從生員而舉人,而進士,一輩子所學往往不出于“數十冊故書”。盡管科舉得意者并非一律不學無術,個中也找得到極淵博的例子,但功名與學問不成比例,卻是更普遍的情形。太沖曾舉兩個他親見的例子:
餘嘗遇士人問“疊山何人”,餘應之曰“謝枋得”;又問“枋得何人”,餘不知從何處說,遂不應。又有士人過餘齋頭,見《宋書》有《陶淵明傳》,曰:“淵明乃唐以後人乎?”餘軒渠而已。
這兩位“士人”的身份,一為舉人,一為進士,從科舉角度說,都可謂千軍萬路獨木橋中殺出的好漢,而竟如此。謝枋得、陶淵明都是一流的詩人,以當時言,稍涉詩書即應有所聞;就算今天,對謝枋得何人覺得支吾,猶情有可原,至于陶淵明,但凡有個中小學文化程度,都不應該不知道。然而那位明末的進士先生,對陶淵明竟懵然無知。何以見得?因為他從太沖案頭上《宋書》翻到陶傳,第一反應居然是此“宋”乃趙宋之宋,故問太沖:“淵明乃唐以後人乎?”實際上呢,那是南朝宋、齊、梁、陳之宋。堂堂一位進士,陋識也如此,真是既羞煞人也驚煞人了。難怪太沖叙完二事,而歎息說:“科舉之學如是,又何怪其無救于亂亡乎!”
然而,再偉大、再天縱其才的人物,一生也難以做到根本不和現實妥協。太沖明知科舉無趣,卻也不能免俗。畢竟,作為一個讀書人,别無長技,想要養家立業,正常僅有此途。他于二十一歲涉足其間,先後考了十二年。
崇祯三年(1630),又逢大比,太沖恰好在這一年來到南京。明代鄉試,三年一度,分别于各省城及南北直隸的順天府、應天府舉行。太沖此來南京,本非為了應試,而是奉祖母盧太淑人去叔父黃等素家,黃等素在南京為官,時任應天府經曆。
既至南京,遂有交遊。因屆大比,南京聚集了千百舉子。内中有位沈壽民,表字眉生,宣城人氏,太沖與他一見如故,後來終生都是知己。照《黃宗羲年譜》所叙,太沖原未打算投考,是沈眉生一番勸說,才臨時決定加入考生行列:“宣城沈徵君眉生壽民勸公理經生之業,始入場屋。”
然有一點不明:明代鄉試,府州縣學的生員,均應在本省應試,太沖是仁和縣博士弟子員,照理說應在杭州參加浙省考試,不能參加應天府的考試。隻有一種情況例外,即“國子學生或回原籍,或在順天府或應天府應試”,即國子監太學學生才可以選擇原籍或順天、應天兩府中的一個為參加考試地點。明于北京、南京各有一處國子監。太沖既能在南京就地考試,莫非他已取得監生資格?然若如此,奇怪的是又從來沒有資料提到這一點。不過我們略微發現一點線索,《黃宗羲年譜》說:
番禺韓孟郁上桂以南京國子監丞左遷照磨,其署與經曆署但隔一牆。公昕夕過從,孟郁始授公詩法。
原來,左遷不久的前國子監丞韓上桂,和太沖叔父黃等素乃是隔牆鄰居,彼此往來非常密切,太沖與韓上桂朝夕過從。這裡,隻說他随韓上桂學詩,未提别的。但我們于太沖作為浙省生員而在應天府應試,似乎也隻能從這兒找一點解釋。不單是這一次,崇祯十五年(1642),太沖還曾在北京參加順天府鄉試,如無監生資格,同樣是不可以的。那麼,在順天、應天兩府應試有何特殊好處呢?通常,南北直隸的貢額較他省多出不少,《明史·選舉志》:“鄉試之額,洪武十七年诏不拘額數,從實充貢。洪熙元年始有定額。其後漸增。至正統間,南北直隸定以百名,江西六十五名,他省又自五而殺,至雲南二十名為最少……慶、曆、啟、祯間,兩直隸益增至一百三十餘名,他省漸增,無出百名者。”據此,有明一代,雖然普通地方中舉名額一直在增加,但直到崇祯年間,兩直隸名額仍比其他各省至少高百分之三十,堪比目下高考北京、上海兩地在錄取比例上的優勢。
榜上無名,于太沖再正常不過,想他自己也不覺得意外。這畢竟是他第一回應鄉試;小時候他就不以制藝為意,之後家中坎坷,“無暇更理經生之業”,對于如何去做八股文章,近乎于一張白紙。此番南京應試,主要是沈眉生撺掇,臨時起意,急抱佛腳,靠沈眉生輔導,“開導理路,諄諄講習”,現學現賣,哪能一考即中?
落榜後,還鄉途中,在京口遇見因得罪權臣辭歸的文震孟。文震孟可是科舉高手,天啟二年的狀元。太沖拿出自己落考的文章請他指點,文閱後“嗟賞久之”,“謂後日當以古文鳴世”。雖稱贊有加,其實話裡有話。八股文又稱時文,說太沖日後當以“古文”鳴世,實則是婉轉表示他做“時文”沒出路。老狀元文震孟真不是浪得虛名,他一眼看出太沖對八股一竅不通,不是那塊料。
但太沖此時自己還看不清楚,因而未棄努力。下輪鄉試為崇祯六年(1633),沒有他應試的記載,大約上回經曆令他知道,以現有的準備,試亦白試。幾年間他常居杭州,埋頭鑽研,“讀書武林南屏山下”,與人組成“孤山讀書會”。孤山,西湖名勝,在白堤北側,也即後來西泠印社社址。
又過三年,大約稍有把握,太沖再試。這回在省城杭州參試,複又落榜。此時太沖才氣學力在一般青年俊彥中已頗有共識,一再不售,大家都莫名其妙。曾有朋友來黃竹浦鄉下造訪,“村路泥滑。同來沈長生不能插腳,元子笑言:‘黃竹浦,固難于登龍門也。’”
崇祯十二年(1639),太沖第三次鄉試,又是在應天府。“三十而立”,這年他剛好三十歲,卻沒“立”起來——不出意外,他又名落孫山。
崇祯十五年(1642),第四次也是最後一次應解試,居然遠赴北京,卻仍遭敗績。算來這也是太沖平生第四次和最後一次到北京,四次在京,除了最初作為禦史官邸公子而有愉快回憶,這城市對于他意味着告貸完贓、替父頌冤、科場失意,都不伴随美好印象。發榜之後,大學士周延儒有意以薦舉方式委他為中書舍人,太沖“力辭不就”,想必也是從别人好意中領略到一種料定他科舉無望的信息。“一日,遊市中,聞铎聲,曰:‘此非吉聲也。’遽南歸。”與其說真的有什麼不祥預感,兩年後北京陷落、崇祯死國,恐怕不如說是心灰意懶、心生倦意的托辭。
雖然壬午鄉試,就是明朝的末代鄉試,但我感覺,即便明朝不亡,仍有下一屆鄉試,太沖十之八九是不會再預了。四次皆北,足夠令他認識到,科舉不是他的“菜”,非為他這樣真正具有思想創造力的人所設。如下的話,說明了他的反思:
舉業盛而聖學亡。舉業之士,亦知其非聖學也,第以仕宦之途寄迹焉爾,而世之庸妄者,遂執其成說,以裁量古今之學術,有一語不與之相合者,愕眙而視曰:“此離經也,此背訓也。”于是六經之傳注,曆代之治亂,人物之臧否,莫不各有一定之說。此一定之說者,皆膚論瞽言,未嘗深求其故,取證于心,其書數卷可盡也,其學終朝可畢也。
思想不容于科舉,科舉隻容“一定之說”,凡一語與之不合,都不被接受,在他看來,科舉注定隻能造就“膚論瞽言”。所以,對自己何以屢考不中,他已然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