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太太再次見到牛堅強的時候,簡直大吃了一驚。
這之前,她已經順利地将妞妞送回家了。妞妞的校服裡面确實挂着一個鑰匙鍊,問題是她壓根沒有想到,這個小姑娘竟在打開門的一瞬間,突然像隻狡猾的小狐狸,刺溜一下鑽了進去,随後用力将房門合上了,任憑馬太太在外面怎麼喊叫和敲門,小姑娘就是不肯開門讓她進去。後來隻是隔着門說,阿姨請你走吧,我要寫作業了。馬太太吃了閉門羹,心裡又氣又急,生怕妞妞一個人在家出什麼事。把這麼大點的女孩一個人撂在家裡,天色又這麼晚了,作為一個孩子的母親,她根本不可能放心的,萬一有點啥事,到時候該如何給老同學交代啊,所以,接下來她隻好再給牛堅強去電話。
在去派出所前,馬太太先抓緊時間把兒子送回家,交給了自己的丈夫,因為她可不想,讓那麼點兒小孩子去那種可怕的地方。當時馬先生也剛回家不久,肚子餓得咕咕叫,家裡卻冷鍋冷竈的,他正坐在沙發上邊看電視邊生悶氣。你怎麼回事,去幼兒園接個孩子要這半天?我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馬太太隻是搪塞說,老師又找她說家駒的事,所以才回來晚了,又說她馬上還得出去一趟,單位臨時通知她去加個班。馬先生越發氣不打一處來,都什麼時候了還去加班,那你讓我晚飯吃什麼?馬太太迅速鑽進卧室,從櫃子裡取了點錢裝在身上。我也沒有辦法,你就随便對付兩口吧,咱家櫥櫃裡不是還有幾包方便面嗎,實在不行就湊合一頓吧。說着,她匆匆穿好了鞋,便快步出門下樓去了。馬先生氣得直翻白眼。很多時候,男人把吃飯這件事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好像離開了妻子自己就變得像個白癡一樣,或者就像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孩子。
有時候,馬太太的思緒會不由自主地,朝着一個類似于黑洞的方向滑落,那裡深不見底,隐約聽到某種聲響,像歎息,又像在奮力呼喊,仿佛那黑洞裡埋藏着一段秘不可宣的陳年舊事。現在,連她自己都有些疑惑了,牛堅強這不尋常的一天,是不是跟自己有關。她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把某種可怕的厄運帶到對方身邊。如果上午她沒給他打電話,或者,中午不答應跟他一同去吃午飯,再或者,周五那天她沒帶孩子去婦幼醫院做檢查,再或者,當時随便去了别的一家什麼診所,她也許根本就不會遇見這位老同學了,那樣也許……可生活沒有那麼多“也許”,現在她不得不心急火燎地去派出所見他一面,看那可憐的人到底還需要些什麼幫助。她不能坐視不管,畢竟對方那麼信任地将唯一的女兒托付給她來照顧。她覺得,牛堅強此刻至少需要她這樣一個朋友,或者,更需要她的還有那個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家裡的小姑娘。想到這一切,她簡直有些慚愧,幾乎辜負了人家危難時刻的重托,她想自己必須盡快從牛堅強手裡拿到一把他的家門鑰匙。她的眼前甚至浮現出那個小姑娘獨自在家哭成個淚人樣了,這不能不讓一個做母親的感到揪心。
後來去派出所的路上,馬太太眼前不停地閃現着種種血腥的畫面,基本上都是毆鬥中瘋狂的男人,可等她終于見到牛堅強時,還是被他的古怪模樣吓了一大跳。他那蓬亂的頭發,發青的額頭,腫脹高凸的面頰,以及沾滿了血迹和塵土的被撕破了的外套,可以說,幾乎一點兒也看不出,這個受傷的男人還是位體面的外科大夫,簡直像個失魂落魄的亡命徒了。
就在他倆見面之前,一個臉色晦暗、奓着一對大招風耳的警察對馬太太說,你是牛堅強的愛人吧,他把一個騎摩托車的老頭撞傷了,據當事人反映他還想逃逸,事故沒有處理好,家屬當然攔住不讓走了,結果他竟動手,好像把人家的鼻梁骨打壞了……她不由得倒吸着涼氣,她看到警察的耳朵又大又紅,像注滿了鮮血随時會爆裂的一對扁氣球。這是她平生頭一回,如此近距離地站在警察面前。
倒是牛堅強故作輕松地對她說,放心吧,妞妞一個人在家,不會有啥事的,孩子已經習慣了,我有時實在忙得顧不上了,隻好把她一個人鎖在家裡,這孩子還是挺懂事的,當然也是被我們逼的。說着,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馬太太還是堅持跟他要了家門鑰匙,說,她才多大點兒人啊,不行,我一定得再過去看看,實在不行的話,就把她接到我家去過夜吧。牛堅強猶豫着,将一串鑰匙交給了她,又指給她哪把是家門上的。馬太太覺得手裡忽然沉甸甸的,其實更加沉重的感覺都壓在她心頭,她還想說什麼,但嗫嚅良久,卻又無從說起。此刻,她竟無端地想起午飯後牛堅強跟她開玩笑說,再見了老同學,但願這不是咱倆最後的午餐。她當時笑而不答,心裡有種很美好的憧憬,以後再見面應該不成問題吧。
現在,她聽到牛堅強說,要是明天一早他還出不去的話,還得麻煩她繼續幫忙照管妞妞。我知道她媽媽不在身邊,孩子心裡很苦的,可她從來也不跟我唠叨這些,感覺好像把她媽媽給忘掉了,她比我想象中要堅強得多。說到這兒,牛堅強突然無語,臉上那些青紫血紅的傷痕,也跟着他一齊沉默了。
馬太太覺得,這種時候對方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不是曾經那個學習頂呱呱的高中同學,也不是後來遠赴上海讀大學的理科狀元,更不是四平八穩坐在診室裡的主任醫師,此刻的他,僅僅是一個鼻青臉腫的落難者,甚至是一個被繩之以法的嫌犯,對于明天甚至今晚的事全都失控了,并且是,隻能在此聽天由命。
那個值班的招風耳警察一搖一晃走了進來。你們兩口子商量一下,我看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賠他們一筆錢算了,為這點破事被告進去劃不來。
牛堅強憤憤地說,問題是當時我根本沒有想跑的意思,我都把錢和證件壓給他們了,可那老頭的女婿不分青紅皂白,沖過來就把我從車裡薅出去拳打腳踢,要不是他先動手,我怎麼會還手呢?
招風耳沒好氣地打斷他的話道,恐怕這是你一廂情願吧,反正人家一口咬定,你想逃逸,還出手傷人,所以才打110報警。
笑話,我往屁上逃!這家人完全喪失理智,蠻不講理,但凡他們能心平氣和地跟我談一談,我保證事情不會是這個結局……牛堅強艱難地說着,嗓子眼被什麼東西哽住了,他用力咳嗽兩聲,竟吐出一口帶血的痰塊。
馬太太心裡忽然有股說不出來的滋味,她原本打算馬上離開這裡去看妞妞的,可現在,她又臨時改變了主意,大概是牛堅強此時的狀态讓她非常擔憂,他多少有點兒失去理智了。
堅強,你看這樣行不,要麼讓我過去跟他們再好好談談,就算為了妞妞,事情不能老僵在這兒呀,那樣對誰也沒好處是不是?
他茫然地用手摸了摸額頭,那裡明顯鼓着一個山核桃大的腫包。他痛苦地龇着牙,發出咝咝的響聲,像一條伺機而動的蛇似的,臉色始終陰沉着,半晌未置可否。
馬太太乘機跟招風耳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便不等牛堅強點頭,就轉身出去了。
那個被汽車撞倒的老頭正由自己的老伴攙着,一瘸一颠剛從衛生間挪步出來。招風耳警察用下巴朝老兩口指了一下,喏,就是他們,你多說點兒軟話,好話當錢使嘛,千萬别像你丈夫那樣盡犯渾,激化矛盾。
馬太太臉就紅了一下,忙道聲謝謝。其實,剛一開始警察錯把他倆認做夫妻的時候,她很想辯解一下的,可又怕那樣一來,對方會認為她沒有資格出面調停此事,而此時隻能将錯就錯了。心裡邊胡亂想着,邊調整情緒和顔悅色地迎了上去。
叔叔阿姨你們好,今天實在是讓二老受驚了,咱們能不能坐下來好好聊聊?
哪知話剛出口,一個跟馬太太年紀相仿的女人突然插到他們中間,正上一眼下一眼不停打量着她,眼神兇巴巴的,情緒很壞的樣子。
哼,沒啥好說的,撞了人想逃跑,還敢打人,有沒有王法了?這事跟你們沒完!
馬太太盡量心平氣和地說,其實你們全都誤會了,他真不是那樣的人,當時一心惦記着要去學校接女兒,他若真的想跑的話,怎麼會把證件押給你們呢?
嘁,你說得好聽,光押下證件管啥用,那他有沒有想過我們老人的安危?當時我家老爺子人還躺在馬路上,随時都有生命危險,虧他還是個醫生呢,見死都不救一把,心腸怎麼那麼硬!我非要告他,教他坐牢!年輕女人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架勢,絲毫也不給馬太太解釋的機會。
倒是那對老夫婦看上去愁容滿面的,他們不時面面相觑着,似乎也想發表一下自己的意見,可苦于女兒太強勢,一時插不上嘴。馬太太瞅準機會,又對兩個老人說,老人家,冤家宜解不宜結嘛,既然事情都出了,咱們能不能都退上一步,請二老放心,該賠多少醫藥費誤工費一分不少,還有啥條件你們也可以提出來嘛,咱們現在都把時間白白耗在這兒,家裡還有小孩要照顧,确實對誰都沒好處,不如坐下來好好解決問題呢。
年輕女人聽了又梗着脖子大聲嚷道,你說得咋那麼輕巧,我愛人鼻梁都快斷了,人也毀了容,你們賠得起嗎?
那個老婦人大概終于忍不住了,突然轉過臉對自己女兒說,人家撞了咱不假,可他也不是啥惡人,殺人不過頭點地嘛,依我看差不多就行了,再說打架的事咱的人也不對,一個巴掌也拍不響。
媽,你腦子是不是吓糊塗了,到底在胡說啥呢,怎麼你還胳膊肘往外拐啊!
我看……你媽她說得……在理呢!
那個一直沉默不語的老頭,這時終于鼓足所有勇氣嘟哝了一句,聲音雖然不大,但包括馬太太在内的幾個人都聽清楚了。
這時,警察嘴裡斜叼着一根煙走過來呵斥道,喂,你們别在走廊裡大聲吵吵,這裡是派出所不是菜市場,有問題解決問題,實在解決不了,你們明天上法院去好了。他的聲音裡似乎透出一股教人害怕的手铐的鐵鏽味,尤其是他那對血紅色的大招風耳,好像随時都會因厭惡和惱怒而爆裂開來,在場的幾個人都默不作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