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陷落,标志着浙東抗清的失敗。
辛卯年(1651),清順治八年八月,滿清調集重兵,從崇明、金華、定海三路進擊舟山。戰鬥于十六日打響,經過半個月苦戰,“九月初二日城陷”,守軍“義勇數千,背城力戰,殺傷虜千餘人”。清軍事後歎道:“吾兵南下以來,所不易拔者,江陰、泾縣合舟山而三耳。”過去我們知道,揚州、嘉定抵抗慘烈,看來舟山猶有過之。
從前年起,舟山便是監國行朝所在地。是役,除張名振保護朱以海逃脫,整個行朝皆墨。自張肯堂、吳鐘巒以下,全部就義。太沖特于《海外恸哭記》中,将他們的名字與結局,一一列出。
張肯堂,弘光間為福建巡撫,後“出私财募兵”抗清,魯王到舟山後,拜其為東閣大學士。“城陷,肯堂蟒衣南面,視其妾周氏、方氏、姜氏、壁姐、子婦沈氏、女孫茂漪皆缢死,然後題詩襟上雲:‘虛名廿載著人間,晚節空勞學圃閑;漫賦《歸來》慚靖節,聊存《正氣》學文山。君恩未報徒憂瘁,臣道無虧在克艱;傳與千秋青史筆,衣冠二字莫輕删。’乃自缢。”絕命詩回顧了自己的經曆,主要是歎憾未為國家做成多少事,曾想學陶淵明不染污穢、獨善其身,最終還是覺得應效文天祥,以身死為青史存正氣。他的舉止感動了衛士和仆人,連他們都跟随張肯堂一起自盡。
清兵進軍前,吳鐘巒本居别處,“舟山告急,鐘巒曰:‘吾從亡之臣,當死行在。’乃渡海入城”。城陷前,他特地拜訪張肯堂,鄭重道别,“歸而自缢,年七十有六”。
餘如兵部尚書李向中,城陷被捉,“虜執向中欲降之,不可”,披麻戴孝立于敵前,“虜殺之”。吏部侍郎朱永祐,也被捉,“虜執永祐,欲剃發活之。永祐曰:‘吾發可剃,可俟今日?’”清兵将他攔腰砍死。兵部職方司郎中朱養時、戶部主事林瑛、禮部主事董玄、兵部主事朱萬年、諸生林世英,都是自缢死。其中,林瑛與妻陳氏,“分梁缢”。左都督張名揚張名振之弟、工部所工戴正明及宮中侍衛七人,赴火死。其中,張名揚和母親範氏及滿門數十人,一起自焚。錦衣衛指揮王朝相和太監劉朝,“奉上妃陳氏、貴嫔張氏、義陽王妃杜氏等入井,以巨石覆之”,“當宮眷未入井時,阖門放火,虜将滅火,而有校尉七人者,登屋極,注矢向虜,虜不敢動。朝相蓋井即畢,七人挾弓矢投火中。”王、劉二人則于宮眷入井後當即自刎井側。
舟山慘劇,給太沖很深刺激。雖然他的抗清還持續了幾年,當時鄭成功軍力頗盛,計劃反攻長江,太沖與牧齋憧憬之中欲為内應,但1659年鄭成功攻打南京而功虧一篑,令太沖終覺無望。又五年,老友和同志錢謙益病故,他益形孤單。
他漸漸放棄努力,變得離群索居、沉默寡言。對此,他寫《怪說》一文,述其“坐雪交亭中”之狀:
不知日之蚤晚,倦則出門行塍畝間,已複就坐,如是而日、而月、而歲,其所憑之幾,雙肘隐然。
除偶爾散步田間,天天整日枯坐,以至雙肘支于幾案上,隐隐磨出印痕。那必是痛苦的思索,并在内心與一種情感和生命惜别。
雪交亭,張肯堂舟山宅内之亭,在其院左。《海東逸史》:“雪交亭者,滿院梨花,肯堂平日請書處也。”太沖則雲:“雪交亭者,肯堂讀書之所,有梅一梨一,故稱之雪交雲。”當時,張肯堂及其門客蘇兆人,都是缢死于亭下。太沖自己家中并無此亭,想是借以名之書齋,足見舟山之痛,令他刻骨銘心。
他在文中自稱“老人”,起句便是:“梨洲老人坐雪交亭中……”我們不知《怪說》一文的具體寫作年月,鄭成功長江之役失敗在1659年,錢謙益死于1664年,即太沖五十歲至五十五歲之間。從“如是而日、而月、而歲”來看,《怪說》所述非一時狀态,而是一段時間以來經年累月的情形。在這裡,他自稱“老人”,似乎也是最早啟用了“梨洲”之号。凡此,都令人感到,他從心态到身體正在發生又一次深刻的變化。
他追索、反省着一生,尤其是思考着死亡:
李斯将腰斬,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複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陸機臨死,歎曰:“華亭鶴唳,豈可複聞乎?”吾死而不死,則今日者,是複得牽黃犬出上蔡東門、聞華亭鶴唳之日也。以李斯、陸機氣溫能得之日,吾得之,亦已幸矣!不自愛惜,而費之于慶吊吉兇之間,九原九原猶九泉、黃泉,元好問有句:“九原如可作,吾欲起韓歐。”可作,李斯、陸機其不以吾為怪乎?然則公之默默而坐,施施徐行貌而行,吾方傲李斯、陸機以所不如,而又以何怪哉!又何怪哉!
他以李斯、陸機的不幸自扪,檢讨自己“不自愛惜”。“費之于慶吊吉兇之間”,顯然指幾年來抗清事業頻遭悲痛,太沖難以走出,不能自拔。他問自己,永遠這般“默默而坐,施施而行”,無所作為,如果李斯、陸機起于地下豈不怪我麼?
某種意義上,對于推翻滿清統治,太沖可以說是絕望了。這種情感,在己亥年(1659),清順治十六年即鄭成功兵敗長江之時,達到頂峰。其有《山居雜詠》為證,作于是年的這六首詩,《黃宗羲年譜》稱太沖自己讀來都覺“橫身苦楚,淋漓滿紙”。
“山居”,是因鄭成功反攻過程中,清廷又嚴防密緝支持者,太沖躲避抓捕而潛入深山。此即《黃宗羲年譜》曲筆所述:“海上亂,防海之師望門而食,故居苦于蹂躏,乃移居剡中即化安山。”故反攻失敗的消息,太沖應是山中聞知,這當即讓他痛郁滿懷,百感交集中連賦六詩,透過詩句,我們可一一解讀到此時他的各種心情。其一之句:
鋒镝牢囚取次過,依然不廢我弦歌。死猶未肯輸心去,貧亦其能奈我何!
是憤懑、不屈、心未甘、不悔不改的表示。其二之句:
斜月蕭條千白發,亂墳圍繞一青燈。不知身世今何夕,生死緣來無兩層。
是對為國犧牲與獻身者的哀恸。其三:
五十年中逐覆車,适來漸喜似山家。風天去拾松柎火,霜後來尋野菊茶。一兩皮鞋穿石路,三間矮屋蓋蘆花。誰雲勉強差排得,随分風光吾欲誇。
暗示今後決計以“遺民”終世,“山家”“松柎火”“野菊茶”“石路”“蘆花”等,皆隐者意象,至于“風天”“霜後”,自是借嚴冬形容抗清式微之後滿清穩坐江山的現實。其四之句:
殘年留得事耕耘,不遣聲光使外聞。興廢化安唐代寺,風流德應宋時墳。
将“遺民”之志表達得更明确,說自己打算就在化安山待下去,與唐宋中華遺迹相依存。“德應宋時墳”指山中一座宋代陳姓侍郎墓。其五之句:
而我不容今世路,此情慚愧又何辭!
謂自己與“今世”互不相容,但在所不辭。其六之句:
數間茅屋盡從容,一半書齋一半農。左手犁鋤三四件,右方翰墨百千通。
仍述“遺民”之志,但設想得更具體,即往後當半讀半農為活,自耕以養,而以讀書和研究為生命止歸。
作這六首詩時,太沖年五十整。假定《怪說》寫在五十五歲,則這樣一個調整、轉變期,在他有五年之久。或如他自己所形容的,那種“獨坐雪交亭”的狀态,長達五年,以緻“所憑之幾,雙肘隐然”,可見從心中“雪交亭”走出來,何等不易。《怪說》中雲:“一女嫁城中,終年不與往來。一女三年在越,涕泣求歸甯,聞之不答。”說明痛苦、孤獨,至少籠罩了他三年。
但寫完《怪說》,我們可以認為,他終于走出來了。根據就是他以李斯、陸機為設想,深入反思了既然還有幸活着,則何謂“自愛惜”這個問題。換言之,他決心振作了。怎麼振作?稍後我們可一一明之。這裡先概括起來明确兩點:第一,太沖不能不意識到,曆史的一頁,業已翻了過去。第二,他為自己啟用新的别号“梨洲”,這象征着他人生又一新的階段已經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