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道:“他為自己啟用新的别号‘梨洲’,這象征着他人生又一新的階段已經開始。”
怎樣的新階段呢?他曾把少年時代之後、踏入社會以來的整個人生,分作三段。即:黨人、遊俠、儒林。黨人是自伏阙頌冤起,到為馬、阮陷害而從南京僥幸脫身為止;遊俠則指國亡後以布衣起事、加入和投身抗清活動。這兩個階段我們都已講過,現在均告終了。眼下起,直至辭别人世,都屬于最後階段,他自己的概括或描述是“儒林”,用今天話講,便是以一位學者面世。
随着踏入新人生,轉換新角色,我們對他也要換個稱呼。在書中,從童年到少年,他是“麟兒”,成年後我們以其表字“太沖”相稱,往後改稱“梨洲”。
這首先因為他對自己一生親自作了劃分,我們應予體現,況且幾個階段不論内容與角色确實泾渭分明;其次,梨洲的别号對他也有特殊意義。舊時讀書出身的人,有名有字以外,幾乎都有号,名和字由長輩起,号則自拟,算是每個人給自己的一種标記。然而這以前,我們卻不知
道他給自己取過号,有之,即從“梨洲”始。說到這一點,有個問題我不太明白,恐怕是個錯誤,在此一提——亦即普遍有黃宗羲号“南雷”之說,比如浙江古籍出版社《黃宗羲全集》的沈善洪序說:“黃宗羲,字太沖,号南雷,學者世稱梨洲先生”,中華書局王政堯點校的《黃宗羲年譜》之前言亦雲:“黃宗羲,字太沖,号南雷,學者稱梨洲先生。”這兩種書,講起來都夠權威,依了它們,則黃宗羲至少還有一号即“南雷”。可是我們從未見曆來學者有稱“黃南雷”的,若以字稱都稱“黃太沖”,若以号稱都稱“黃梨洲”。猛然提到“黃南雷”,我們隻怕一時半會兒省不過神兒,不知指誰。為此,我考了一下離梨洲較近者所述,如他的兒子、弟子或後學,均隻見“梨洲”之号,不見“南雷”。黃百家《先遺獻文孝公梨洲府君行略》:“府君諱宗羲,字太沖,号梨洲,行第一。”萬斯大《梨洲先生世譜》:“梨洲先生名宗羲,字太沖,号梨洲,忠端公之長子也。”邵廷采《遺獻黃文孝先生傳》:“先生諱宗羲,字太沖,号梨洲,忠端公尊素長子也。”顯然,無論其在世或去世不久的當時,号“南雷”之說還是根本無有的事。何時有的呢?以我有限所閱,最早自黃炳垕那本梨洲年譜始。他寫道:“公諱宗羲,字太沖,号南雷,忠端公之長子……大江以南之士多從之,世稱梨洲先生。”很容易辨出,今人共奉的号“南雷”說,出處便在這裡,且連“世稱梨洲先生”句亦一并抄于此。黃炳垕是梨洲七世孫,相距百餘年,所編年譜對弘揚乃祖事迹,有很大功績,但也屢出錯。如他記康熙二十七年(1688)五月梨洲在蘇州晤湯斌,實則湯斌于前一年十月已卒,故肯定有誤。但是,以“南雷”為黃宗羲号如果也是錯誤,又怎麼發生的呢?我們知道,黃不少文集确以“南雷”為名,如《南雷詩文集》《南雷詩曆》《南雷文鈔》《南雷雜著稿》《南雷餘集》等,本身容易使人誤解“南雷”是作者的号,大概這就是
錯誤的來源。而實際呢?我終于在梨洲嫡傳的門人萬斯大那裡找到答案:“南雷裡,唐謝遺塵之故居在焉,距竹橋數裡而近,先生因名集。”南雷是地名,離黃竹浦很近,僅數裡,唐代出過一個有名的隐士謝遺塵謝靈運後人,梨洲于是将這地名置于他很多文集名稱中,包含稱引先賢、托述己志的意義。所以我們頗可斷言:“南雷”不是号,黃宗羲唯一之号即“梨洲”。嘗讀謝國桢先生《黃梨洲學譜》,特意留心他怎麼寫,果然明确述為:“宗羲,字太沖,号梨洲,浙江餘姚人,忠端公尊素之長子也。”謝先生對明代史實了若指掌,那樣的錯誤他是不會犯的。總之自今往後,沿襲已久的号“南雷”說,宜剔擯之。
前面,我們以《怪說》為梨洲之号啟用的标志。可惜此文确切寫作時間無考,當然另一面,對此文内容而言,确切的寫作時間,意義并不大,因為它所述的,是頗長一段時間中作者的心路曆程,所謂“如是而日、而月、而歲,其所憑之幾,雙肘隐然”,而由文章首句“梨洲老人坐雪交亭中”可斷,其寫于1651年舟山陷落之後無疑。
舟山的陷落,是太沖人生一大轉折點,是“太沖”漸漸去往“梨洲”的開始。雖然無法指出梨洲之号取于何年何月,但就已知的而言,可以确定它最早現于《留書》自序,而時間也很具體,文末曰:
癸巳九月梨洲老人書于藥院。
癸巳即1653年,距舟山陷落僅二載。此明确可證,梨洲之号當系從舟山陷落而來。全祖望曾據《明夷待記錄》“題辭”屬“梨洲老人”,說:“壬寅即1662年前,魯陽之望未絕。天南指鄭成功訃至,始有潮息煙沉之歎,飾巾待盡,是書于是乎出。蓋老人之稱,所自來已。”認為“梨洲老人”之号因得知鄭成功逝世、寫《明夷待記錄》而起,顯然不準确。我們雖不知《怪說》與《留書》自序的寫作時間哪個更早,推測起來它們應大緻同時;而《留書》自序明确可證,“梨洲”之号的啟用要比全祖望所說早十年,亦即以舟山陷落為标志、在1651年至1653年之間。這時為自己新取一号,大概有三重意味:既是對一個刻骨銘心時刻的标記,也是對往昔的告别;同時也向自己宣布,從此去往前所未有的人生。
這當中有生與死的界限,涉及怎樣生、如何死的思考。梨洲曾為兩位浙江遺民餘若水、周唯一寫墓志銘。餘是紹興人,周是甯波人。前者以二十餘年不與世接、務農課村童,得全發而終;後者“盡去其發而為發冢”,自稱“無發居士”。他們用不同的方式抗拒了當局,而同時活下來。梨洲在銘文末句寫道:“不有死者,無以見道之界。不有生者,無以見道之大。賢生賢死,返之心而無害。”死,可以明原則;不死,卻亦能彰驗道的廣博;無論生死,隻要是好與善的,都将返心而無愧。他為自己取号“梨洲”,應當寓意打算活下去、通過不一樣的“活着”來驗明“道之大”,就像餘若水、周唯一等千百遺民那樣。謝國桢先生在引述這篇墓志銘後,說:“此後即梨洲教授之時也。”也就是說,“梨洲”象征着一種繼續堅持心中道義而又采取了全新方式的生存。
全新方式的生存,很具體,都是他過往四五十年所不曾或極少做的事。
前引《山居雜詠》有所描述:“數間茅屋盡從容,一半書齋一半農。左手犁鋤三四件,右方翰墨百千通。”數間茅屋是指鄉間的隐居,即不入世路。對于從前讀書人所謂隐居,今人時常理解有誤,以為隐居等于從人間蒸發,連個人影兒也找不見。并不是那樣。隐居的意思,着重在自食其力,不出來做事、求功名、拿俸祿,也就是獨立做人、不仰人鼻息。比如陶淵明,是當時著名隐士,人還在現實生活中而并非與世隔絕,但一切自奉自給,來保證他不替當局服務的立場,如此而已。然而即便如此,要邁過這道坎,對于讀書人也極不易。“學而優則仕”,“學得文武藝,售于帝王家”,讀書人古稱士子,士即卿臣之稱,讀書總為了做官,苦學勤讀的意義就在于有朝一日擺脫農夫地位、被朝廷錄用成為領俸祿的官員,主動放棄這樣的目标,對讀書人來說,實不亞于普通人斬斷世緣、出家當和尚。它實行起來很難。古代條件下,不做官而活下去,一般隻有當農民自己種地,所以半耕半讀是最普遍的方式。“一半書齋一半農”,便是據此來設想以後生活。不過,正如當年孔子本人受到的嘲笑那樣,讀書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真要去務農種地,根本沒那本事。所以,曆來以“隐”為歸的讀書人,真正躬耕自養的,沒有幾個。陶淵明的難得正在于此,他連喝的酒,也是靠自種的高粱釀造的。從所知情況看,梨洲恐怕并沒有做到陶淵明那樣,他養家糊口另有辦法,對此稍後再叙。
再一個很大變化,過去的太沖是行動力很強的人,從京城頌冤到加入複社、留都防亂公揭、舉兵抗清、乞師日本,四處奔波、萍蹤無定,可以說很好動、有點坐不下來,确如他自己所說,身上明顯有一股“俠”的氣質。這是他性格一面,而多多少少由此,他的讀書、學業受到了影響。然而眼下,當他從太沖的階段跨入梨洲的階段,相較先前那種五湖四海面貌,卻幾乎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盡管還不至徐枋、巢明盛閉門不出、束身土室的狀态,交遊卻大大減少,足迹所到處更不能和過去比。這有種種原因,現實不允許以及亡國心情等都起作用,但更主要一點,是他沉潛下來,開始鑽研學問、反思曆史,作為思想者和學問家存世。當時他給自己刻一方藏書印,邊款刻以:
忠端是始,梨洲是續。貧不忘買,亂不忘攜,老不忘讀。子子孫孫,鑒我心曲。
很直接地顯示,“梨洲”之号與讀書、治學有關,或為标志這種生涯而起。因此,從太沖到梨洲的跨越,就是一種人生狀态轉身。若非轉向
梨洲,我們曆史上隻怕無從談起一個著作等身的儒林宗師、巨擘的黃宗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