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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羲傳略 反思

時間:2024-11-07 12:55:32

但梨洲那樣的知識者,對于工作無法隻以掙錢為目的。假如有這樣兩件事供他選擇,一件讓他覺着主要隻是養家糊口,一件則在有所收入的同時更有益于開展個人的思想、知識與學術的探索,他無疑會中意後者的。我們猜想,在語溪呂家私塾教書與在紹興證人書院作高層次講學之間,便是如此;而圍繞自己形成一個專門的個人講台的甬上證人書院,去指導二十幾個高級人才,更不言而喻,這區别就好像從教小學生變成帶研究生,他思想的施展、學問的投放和精神空間的擴展,都不可同日而語。

他這批學生,質地優異。前面講萬氏子弟有幾個後是經史大家,餘如陳錫嘏、仇兆鳌、鄭梁、陳夔獻、範光陽等,都非等閑。他們投在梨洲門下前,讀書已有相當深度,起點很高。他們向梨洲求的以及梨洲傳授給他們的,自然是高一等或更專門的學問。像鄭梁那樣,拜見梨洲後,盡棄所學,将日後所作統稱《見黃稿》,就反映師生間教與學處在一個怎樣的層次。

具體講,梨洲帶這批“研究生”,以什麼為教學内容?主要是乃師劉宗周的思想體系。學生們認他為師,集體追随他,也是沖這個而來。甯波講學地沿用“證人書院”名稱,亦寓繼承、發揚劉子之學,将它從越中推廣到甬上的宗旨。對此,範光陽的表述可謂清晰:

蕺山劉忠正公之學,自吾師姚江黃梨洲先生始傳于甬上。其時郡中同志之士十餘人,皆起而宗之,以為學不講不明,于是有證人之會。

不妨說,甬人證人書院其實便是一個由梨洲掌教鞭的劉宗周之學高級研修班。

而這恰是梨洲滿心希望做的事情。

自父親就逮時将自己托給劉宗周,一直到老師殉國為止,梨洲在外雖有“蕺山三大弟子”的名頭,但他知道其實不配,老老實實承認“聊備蕺山門人之一數耳”。他很好讀,讀過的書算是不少,然而一則偏在史籍方面,二則缺乏系統性。劉子之學,主要成就在哲學及倫理方面,注重知識本源,精于理路審辨。這一直是梨洲學問的弱處。崇祯七年(1634),他陪劉宗周去嘉禾,途中老師正讀高攀龍所著《高子遺書》為饋,“每至禅門路徑,指以示弟”,一遇哪些說法、概念非儒家固有,而由佛學混入,就指給梨洲看,而“弟是時茫然”。這須以對儒、釋兩家經典爛熟于心為前提,而梨洲當時還不具備這樣的知識儲備。由于這樣,他很難真正進入老師思想體系,領其堂奧。

對他造成妨礙的,一是應舉,二是交遊,三是年齡。梨洲青年時代不少好光陰,耗于應舉。同時,在杭州、南京、吳中以及皖南,遍結名士,“無日不相征逐”,難以靜心斂志于學。這也是明代士林的基本風氣。梁啟超曾說:“明朝人不喜讀書,已成習慣。”這一是八股所害,二因慕尚清談道德空言。“明朝以八股取士,一般士子,除了永樂皇帝欽定的《性理大全》外,幾乎一書不讀。學術界本身,本來就像貧血症的人,衰弱得可憐。”這種不讀少學的固陋,梨洲就曾親見不少,在文章中舉過例子。而慕好空言的典型情形,大抵如明亡後批判者所形容的那樣:“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實則梨洲自己原也未能逃脫于此風氣之外,一面為應舉虛擲不少光陰,一面被交際征逐弄得浮在表面,雖然我們說秦淮河畔風流有着精神解放的意味,但學問上的輕淺也是其中不必諱言的弊端。及南京失陷,梨洲又投身抗清事業,仍是東奔西走。總之,前後加起來得有三十年,梨洲實在既無時間,也沒有心思,專心于學問。抛開客觀原因,從梨洲自身找找主觀原因,我們覺得年齡大概是個決定性因素。年齡之所以每每影響或左右了人的胸襟、識見和器局,是因為它代表閱曆和人生經驗,許多年輕時見不到、理解不了的東西,經過一定歲月的洗濯,卻慢慢地接近了。生活實踐确實是一部大書,或一位無言而又極為善誘的老師,它會把沉郁的道理不動聲色啟發給你,對于有領悟力或善于反思的人來說,尤其如此。梨洲無疑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天性相當通透、自由,這意味着他不會循規蹈矩、為讀書而讀書;相反,一度或對某種讀書比如“死讀書”還有所排斥或抵觸,童年時把學業丢在一邊,偷讀演義,反映着他這種性格。但他其實又是真正的讀書種子,一旦讀書的意義與熱望從内心點燃,成為思考的需要與自覺,他的創造力就噴薄而出,遠遠超過許多似乎從來都是埋頭苦讀的人。

對梨洲來說,抗清失敗不僅是一生思想轉折點,也是學問上的轉折點。全祖望說:“海氛澌滅,公無複望,乃奉太夫人返裡門,于是始畢力于著述。”邵廷采則說:“遂奉太夫人避居山中,大啟蕺山書,深研默究。”塵埃漸落,梨洲于痛苦和迷惘中,有生以來真正感覺到了研讀的渴望,過去從未認真碰過的老師的書,都被找出來,從頭學起。為何如此?他自己有個總結:

受業蕺山時,頗喜為氣節斬斬一流,又不免牽纏科舉之習,所得尚淺。患難之餘,始多深造,于是胸中窒礙為之盡釋,而追恨為過時之學。

“患難之餘,始多深造”,這句是關鍵。他還有一段話:“天移地轉,僵餓深山,盡發藏書而讀之,近二十年,胸中窒礙解剝,始知曩日之孤負為不可贖也。”過去,為了舉業,為求出身和功名,他被動地讀,但全無感覺,更不必說開竅,乃至隐隐為之生厭、有意待以“孤負”的态度。如今,經過了颠沛流離、苦海浮槎,讀書一下子閃現全新的意義,煥發奪目的光澤,是如此充盈、豐滿、厚實。

歸根到底,在于喪亂之後的讀,終于發見了自己、走向自己。他這種人,注定不能在名缰利鎖的驅趕之下讀書和為學,不少讀書人屬于此類,但真正的思想者都不是。對梨洲,那反而是一種毀壞,一旦與人展開試卷優劣較量,他會一無是處,會把他自身種種優長——獨立的思考與發現、深刻的憂患、巨大的心靈、求知解惑的饑渴與能力等等,全都丢在一邊,沒有用武之地。所以從頭看過,“初锢之為黨人,繼指之為遊俠,終廁之于儒林”,初、繼、終,這三部曲在梨洲竟是環環相扣、缺一不可。他非得有那樣的初,那樣的繼,才有那樣的終。有的人,無須什麼初和繼,三腳兩步,一下就廁于儒林;更有“連中三元”的極品,接連解元、會元、狀元,一馬平川、略無停頓。這是另一種“儒林”,梨洲所能“廁”的,不是這一種。所以他得等到四十歲後,曆了許多磨難、看了許多滄桑,才開竅,才找到讀書和為學的感覺。就此言,那個“天崩地解”“天移地轉”的時代,于他既為不幸,又是一大幸運。如非這現實的激發、刺痛和曆練,他也許還覺悟不過來,也許還握不住自己的本質。現在,他無疑牢牢抓在手裡,而所有的苦難、愀然和悲悶,都化為一筆巨資,助他一躍登上時代思想之巅。

邵廷采說,梨洲“大啟蕺山書,深研默究”後,得一結論:

世知蕺山忠清節義而已,未知其學也,其學則集有宋以後諸儒大成,聖人複起,莫之易也。

一般隻把老師作為道德楷模,連同他思想也被道德化了,然而那是表皮;老師的書是對人生和世界的研究,表述并提供了深刻認識和思想的方法,是宋以來儒家哲學的總結。正因意識到劉宗周學說有豐富的思想價值,梨洲幡然醒悟,像發現了閃閃發光的金子。這種發現,不僅來自劉子學說本身,更有時代現實際遇的作用。梨洲未經“患難”,并不能察,而現在懷着苦悶、蒼茫、痛怅、沒有出路的心情,卻才讀到和讀懂。在這“天崩地解”的時刻,老師之學好像一劑解藥,可救世上精神苦無支撐之人。他自己已經從中找到了支點,而覺着必有更多與己同感的人也能受益。這是他忘憂鑽研蕺山思想體系,想要傳播它,向人們講授它的原因。

應該說,梨洲的認識是痛定思痛的結果。明之未亡,他同一班青年才俊寄希望于政治的改革,并緻力于此;明既亡,他在不甘中,效螳臂之奮,去盡最後一點抵抗的餘力;明終于亡定,他曾萬般苦痛卻終不沉淪于此,“獨坐雪交亭”窮思冥想,要為亡國從曆史及精神上找出說法、提取教訓,待望民族的複生。他的這番精神軌迹,也非常投合當時一切有責任、有擔當、有批判的愛國知識分子的心路,這就是為什麼他能在自己的時代脫穎而出,成為思想宗師。

甬上青年學子苦悶中聽到萬氏兄弟對梨洲思想的宣揚,便有找到出路之感,聯袂投在他的門下。邵廷采曾将他對劉宗周思想的燭照,歸納為四個方面,“要其指歸之精微者有四”。這四個方面,牽涉宋明理學許多專門内容,不易普通讀者了解。從通俗的角度,我們推薦全祖望下面的概括:

公謂:“明人講學,襲語錄之糟粕,不以六經為根柢,束書而從事于遊談。”故受業者必先窮經,經術所以經世,方不為迂儒之學,故兼令讀史。又謂:“讀書不多,無以證斯理之變化,多而不求于心,則為俗學。”故凡受公之教者,不堕講學之流弊。

力倡為學求知、思想恪守三義:一、戒空談;二、多讀書;三、證于心。明代亡國,有說亡于空談,單這麼講或有些以偏概全,但士大夫滿口道德虛言、遇事無真才實學,确為長久的痼疾,國家雖非直接亡于此,可高談闊論怎樣一點點把國家拖垮,從趨勢來講一目了然。而刨根問底,空談成風或标語口号、豪言壯語大行其道,根源實在于不讀書,國家以空頭文章八股取士,徹底毀掉了士林,無知者無畏,不讀書者少學無知,少學無知故敢誇誇其談且不以為恥,前面我們也曾講過梨洲親眼見過的幾個這類極品,所以他痛陳必須重視讀書。多讀書、肯讀書,不單單是多幾本、少幾本的問題,而在于培育一種“尊重知識”的态度。如能尊重知識,進而則能尊重事實,養成知輕重明深淺、謹言慎行、言必有據、言必講理的理性客觀風氣。最後,多讀之外,還要有“證于心”的覺悟和意識;“證于心”,“知”才不是死學問,才能夠從“知”變為“識”。“證于心”的實質,是一個“誠”字;所謂心,并非随心所欲之心,而是不矯不僞、清澈澄明、與物無違之心,劉子目為主客觀統一體:“心無體,以意為體;意無體,以知為體;知無體,以物為體。”心能如此,可緻“誠意”,“誠意”并非人格層面上的真誠、守信,是客觀與主觀、主觀與客觀雙向圓融通暢,讓認識真正透明,掃除矯、僞和各種窒礙,如事物本來那樣認識事物。

雖然梨洲的批判和總結,得之明代,并針對當時現實,但我們身在其他時代,卻同樣可以深有同感。那時距今,中間隔有三百多年,然而很多情形讓人頗為眼熟。筆者出生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自幼記憶之中,中國便空談成風,标語口号、豪言壯語大行其道。尤其也不欲人讀書,至言“知識越多越反動”,辦任何事都擯排理性、不重客觀,講“人定勝天”,講“大無畏革命氣概”等。經過“文革”慘痛教訓,公然的“讀書無用論”雖不再彈,知識權威及信仰卻仍難以恢複,表面上教育背景或學曆重新變得重要,實際上對于讀書普遍隻抱實用、功利态度,不為健全頭腦而學,視為考試、職稱、進身的敲門磚。據近年《中國青年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進行的一項調查顯示,全世界每年閱讀書籍數量排名第一的是猶太人,平均每人一年讀書64本。而中國13億人口,扣除教科書,平均每人一年讀書1本都不到。”“在全國有限的人均購書中,八成都是課本教材。在各大書店的銷售統計中,教材參考、考試輔導類書籍也占了很大比重。”亦即本已可憐的閱讀量中,絕大多數出于功利需要,而非求知目的。新形勢下,當年“讀書無用論”,如今翻成“讀書有用論”:

時下,一種新的“讀書有用論”正悄然流行,非“有用”的書不讀,而“有用”的定義變得非常狹窄。

無用、有用,内裡皆因視知識若無物。前引梁啟超批評明代人不讀書,“一般士子,除了永樂皇帝欽定的《性理大全》外,幾乎一書不讀”,也談到呂留良立志教育改革等,拿當代情形對比一下,大家是否覺得非常相似?而不讀書則是表象,根子在對真知、真學、真相漠不關心,僞知、僞學、僞相卻吃得開、行得通。這勢必陷整個社會的精神于病态,人們都不求思想與客觀或真确事實一緻,也不求内心的澄明清澈,隻在豬油蒙心狀态中混世兼自欺。所以,當明朝真正亡國以後,梨洲和顧炎武等一批傑出人士,對亡國教訓的反思,不再僅滿足于社會現實批判或曆史的周期性興衰等老生常談,而将層次提高到思想結構及方法的良莠正誤,直指明朝的崩潰根植于精神文化的失敗,令人茅塞頓開。甬上青年學子對梨洲趨之若鹜,确因他撥亮了大家心中原本幽暗的燈草,突然亮堂起來。繼看以後,我們說清代學術和思想風氣,較明代有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從慕好空談虛言一下子轉到重客觀、重實學和實證的樣貌,對此過去較多看到異族統治的壓制和禁锢作用,實則更有一代人基于明朝亡國,痛定思痛,在思維方式上主動求變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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