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夫是在醫院的停車場碰見熊副主任的。當時,他剛從車裡鑽出來,車門一側的深深凹坑和蔓延開去的刮痕,讓整輛汽車散發出一股滑稽而又醜陋的氣味,加上他本人面部的兩處青紫色傷痕,這一切在外人的目光中絕對有着不同尋常的意味。當熊副主任大張着嘴巴,不無驚異地注視着他,并跟他打招呼時,牛大夫立刻有種莫名的恐慌,好像昨晚發生的事被對方逮個正着。
喲,主任,我說這是咋的啦?熊副主任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不時地用餘光朝着車上那些凹坑和剮痕掃視,不會是……出車禍了吧?
牛大夫松了松臉部表情,盡量不讓自己繃得那麼緊。嗨,問題不大,隻是被蹭了一下而已。他覺着這樣跟對方說還不夠生動,想想又補充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
喲——那主任你沒事吧?熊副主任有些遲鈍地指了指他的臉,那意思好像是說,問題還不大,撞了車又碰傷了臉,夠慘的。
牛大夫的腦子猶如一台破舊的汽車發動機,因為積碳久了,便點火失靈,吭哧吭哧響動着,半天就是發動不起來。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那裡确實還在微微作痛。是這樣的,他邊琢磨邊斷斷續續地講述着,昨天下午,一輛摩托車突然從側面撞過來,還好,我一個急刹車,要不那家夥肯定連人帶車飛了出去,當時刹車踩得太猛了,這不倒把我的臉磕到方向盤上了,沒事。他故作輕松地笑着,自認為這個謊言編造得還算完美,如果實話實說,是跟别人打了一架,那樣一來自己的形象就徹底毀了,對方不看他的笑話才怪。
熊副主任将信将疑地又哦了一聲,就不再追問什麼了,但目光裡分明殘存着某種不肯罷休的狐疑之色。兩個人邊說邊轉身一同往樓裡走去。
昨天大會散後,你跑得太快,後來司馬院長正好把我叫住了,說咱們科室一直是全院的窗口單位,得盡快行動起來。
行動?咱們有啥好行動的,還不得按部就班坐診看病。
熊副主任的話讓他一時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也許是昨天發生的事情太密集了,大腦真的有些短路,老反應不過來。
嗐,不就是行風醫德大檢查大評比的事嘛,這些關系到醫院的聲譽,司馬院長對此很是關心,特意叫住我再三叮囑,生怕我們到時候給院裡掉鍊子嘛。
牛大夫的思緒才如倒帶一般終于回到昨天下午的大會上,是啊,既然全院動員大會已經開過了,接下來當然是要抓落實、樹典型了,每回搞這些形式主義,不外乎如此。這個科室就他和熊副主任一正一副兩個領導,在牛大夫從附院調來之前,這裡的一個老主任因到站光榮退休,日常工作一直由熊副主任接管,牛大夫到任以後才知道,當時熊副主任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好像這個主任非他莫屬,可是最終他被調來擔任這個外科室主任了,熊副主任的如意算盤大概是落了空,也隻好屈居人後。他們倆人的日常分工各有側重,牛大夫臨床經驗豐富,且又有研究生學曆,主要負責科室業務和人事方面的工作,熊副主任一直兼着支部書記一職,主抓黨建和政治思想工作,說起來倒也是絕配,彼此都很配合對方的工作,科室運行良好,倒也相安無事。
他倆一進入醫院大廳,人流密度迅速呈幾何倍數增大了。大廳的牆壁上挂着一長溜醒目的醫務人員規章制度牌,什麼“廉潔行醫‘十不準’”“文明服務‘十要’‘十不要’”“醫護人員服務承諾書”之類,無非是不準收取紅包有價證券和禮品,不準搭車開藥搭車檢查,不準推诿頂撞病人,不準拖延手術和治療,不準插隊照顧自己的親屬,不準開具假報告和假證明;要愛祖國愛人民講政治講衛生講醫德講奉獻……凡此種種,單從牆上的條條框框看,這裡的醫生一個個簡直就是程序完備不食人間煙火的機器人。此刻,那些來看病的人已經在各處排起了長龍,有時僅僅為了挂到一個專家号,患者不得不提前一兩個鐘頭就趕到這裡老老實實排着。眼前這種擁擠和喧鬧的場面,似乎顯示着醫療事業蒸蒸日上的樣子,可牛大夫心裡清楚,如今的醫院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以救死扶傷為第一要務,這裡越來越看重經濟效益和目标考核,收費始終擺在更重要的位置上。
牛大夫走進自己辦公室前,對身後的熊副主任說,這種活動你最有經驗,就放開手腳弄吧,隻是别太影響咱們的正常業務就行。
熊副主任連連點頭應諾,又說還是先開個支部大會,讓黨員和積極分子都談一談認識;另外,還得安排人員制作條幅和展闆什麼的,今天務必把條幅先挂起來,也好造點兒聲勢嘛。
牛大夫點頭稱好。
每天,他都要面對來來往往形形色色的病人,說是給孩子看病,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在面對那些難纏挑剔的家長,他們總是習慣于絮絮叨叨,嘴巴就像祥林嫂似的,好像普天下就數他們的孩子最最重要了。這種時候,牛大夫盡量要扮演一個耐心的聽衆,任由他們敞開心扉說來說去,他要做的就是恰到好處拿起蘸筆,不露聲色地在病曆和處方上,龍飛鳳舞地寫下幾行别人根本辨識不出來的草字,然後,和顔悅色對小病人的家長說,好了,現在您可以帶着孩子去一樓劃價取藥了。
這中間,女護士們會時不時請他到各個病房去一下,那些已經住院治療的病人需要他去做進一步檢查診斷,以便及時調整治療方案,增減或更換藥物。或許,是今天自己臉面挂了彩的緣故,整個上午牛大夫都處于某種尴尬的氛圍中,總有神秘兮兮的護士大驚小怪地跑過來,盯着他的臉關切地問這問那,好像他的症狀比這裡的任何一個病人都更值得關注。就連一向很有眼色的小鹿,今天也一反常态。
天哪,這是怎麼啦,疼不疼呀,要不要我幫你處理一下。
牛大夫輕輕擺擺手,不礙事的。
可是,過不了一陣,小鹿又緊張兮兮地小聲嘀咕,要是覺得不舒服的話,我在這裡盯着,你還是去辦公室休息一下吧。
牛大夫覺得這姑娘今天的眼神很是有些奇怪,始終沒有離開他那張臉。打人不打臉,看來老話一點不假,他現在的樣子的确有礙觀瞻,難怪人家老盯着不放。想起昨天,那個鼻梁骨差點被他打斷的家夥,自己還算是不幸中的萬幸。當時,他也不知道自己哪來那麼大力氣,可能是人被逼急了吧,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像他這樣斯斯文文的人,從小到大好像也沒有跟誰真正打過一架,偏偏昨晚,竟也大開殺戒了,這實在是有些不可思議。事情已然發生了,後悔也無益,好在問題已經得到妥善解決,幾千塊錢已爽快地賠給人家了,權當是破财免災吧,現在他隻希望自己盡快擺脫禍事的陰影,安安心心地投入到日常工作中。
等稍稍空閑下來,牛大夫不禁又惦起女兒的事來。這事似乎遠比他面部的問題更為嚴重。昨晚真是多虧了馮梅,要不是她肯主動請纓,去跟那家人軟磨硬泡說情談判,也許問題到現在還沒扯清楚呢。女人這東西有時真的很微妙,好比是一種有奇效的潤滑劑,原本劍拔弩張的局面,經由馮梅出面在中間那麼調解斡旋一番,對方的火氣和仇恨便沒那麼誇張了。後來,馮梅趁他跟那家人坐下來協商問題的時候,又急急忙忙打車趕回去,幫忙照看妞妞,她說自己的眼皮子突然跳得很厲害,妞妞一個人關在家裡,她确實有點兒不放心。他覺得馮梅心真細,辦事很有分寸,尤其是當他把妞妞托付給她之後,可以說她一點兒都沒推辭,相反很是盡心盡力,這讓他在昨日的那場突發事故後很受感動。他甚至覺得這真是緣分啊,偏巧最近剛與她重逢,自己就出了這種事。
可問題是,妞妞這孩子也忒拗了點兒,一絲面子都不給馮梅阿姨留,先後兩次教人家吃了閉門羹,尤其是後來那次更絕,她竟然一聲不響待在自己的房間裡,最後隻從門縫裡塞給馮梅一張字條,上面寫着:對不起,我很好,請你馬上離開!這孩子簡直沒大沒小的,看來,是他把女兒給慣壞了。昨晚要不是自己回去得太晚,他真想把那個小家夥從床上揪起來,好好教訓一頓。一早他送妞妞上學,她始終不跟他說一句話,小嘴憋得像個啞巴似的,他知道女兒肯定還在生他的氣呢,可他同樣也在生妞妞的氣。他不想這麼快就寬恕了她,這次得讓她多少長點記性。很多時候,可以給孩子一顆好心,卻不能給好臉,不然的話,她将來非反了天不成。
趕在中午下班之前,一條紅底白字的條幅已赫然懸挂在兒外科室的走廊裡:
抓醫德促行風,争創全院一流樣闆科室!
熊副主任果然雷厲風行,又通知下午兩點半召開支部擴大會,牛大夫說他知道了。對方的意思是他得給大家講兩句,他便順水推舟說到時候看吧,不過這種會主要還是你這個支部書記多講講。
熊副主任笑着說,你是主任,理所當然要強調一下的。
有時候,牛大夫總覺得對方有點謙虛得過頭了,不管什麼事情,老是拿出“你是主任”這句說辭,推來讓去的,好像主任就得包攬一切,可事實上對方并不見得喜歡他包辦所有的工作。比如說,昨天下午全院幹部動員大會上,熊副主任那番洋洋灑灑的表态性發言,壓根就沒有照顧到他這個主任的情緒。既然我是主任,我都沒有開口呢,你怎麼就能口若懸河講個沒完呢,要知道正是像你們這種自我表現欲太強的人,才讓會議無限制地延長,而最終導緻了那場不該發生的車禍!他多少有些耿耿于懷的。
邊思考邊往停車場走去,遠遠看見小鹿站在自己車前的一棵槐樹底下,好像很隐蔽的樣子,估計在等什麼人。可以順路捎我一段嗎?牛大夫走近時聽小鹿這樣問他,就遲疑着點了點頭,同時用手裡的遙控器解了車鎖,小鹿迅速拉開車門鑽進去坐在副駕位置上。他總覺得小鹿這一上午都不太對勁,就連此刻她坐進車裡的模樣也是如此,神秘兮兮的,不可告人似的。
你想去哪兒?他發動了汽車,一面倒車一面問。
看樣子是被誰撞了一下,真讓人擔心啊!小鹿好像沒聽見他的問話,目光又很關切地停留在他的臉上,或那兩處該死的青紫傷痕上。
熊副主任通知下午開大會,我覺得你這樣可能不便出席,所以我就提前在這兒等你,也許我可以幫你解決一下目前的麻煩。
牛大夫不由得一愣,回頭看時,才發現小鹿手裡拎着一個鼓鼓的包裝袋,有股類似食物的微弱氣息正在車内彌漫開來。他似乎沒聽明白對方剛才說些什麼。
幫我,你怎麼幫我?
先賣個關子吧,待會兒你把我送到住處自然就明白了。
小鹿同樣神秘地沖他一笑。
牛大夫一頭霧水。其實,他剛才是想開車去趟馮梅那裡的,昨天太麻煩人家了,實在有些過意不去,如果可以的話中午一起吃個飯,他總得道聲謝吧,反正午飯他也是一個人吃。
在他專心開車的時候,小鹿随手打開了車載音響,是蔡琴的一張老唱碟,他個人很喜歡,那還是在大學校園裡就曾瘋狂癡迷過的港台女歌手,此刻正在播放《你的眼神》:
像一陣細雨灑落我心底,那感覺如此神秘,我不禁擡起頭看着你,而你卻并不露痕迹,雖然不言不語,教人難忘記……
顯然,小鹿已經沉醉在歌曲的海洋裡,她微閉着雙睛,纖細的手指正随着節奏輕輕舞動。他是通過汽車上方的那面後視鏡看着她的,心裡忽然有種非常奇妙的感覺,也許是每天在醫院大夥都身着白大褂,彼此之間除了同事關系和上下級外,很少有機會看到真實的樣子。此刻,他的心終于在優美的樂曲聲中漸漸松弛下來,仿佛大難之後,終于迫不及待地躲進某個溫馨的小港灣,這裡再也沒有昨晚的郁悶、禍不單行、蠻不講理、僵持難下和群起而圍攻,現在已然風平浪靜,一切都仿佛突然離他遠去了,身邊留下的隻有婉轉動聽的歌曲和漂亮的姑娘。
想到這兒,他不禁又多看了她兩眼,而這時她正一眨不眨地側臉盯着他,四道目光突然奇妙地交織在一起了,有種無法避開似的尴尬,而兩個人幾乎同時說出兩個字來:我說……然後,誰也沒有再說下去,而是相視一笑。最後,還是他問了一句去她那裡的路怎麼走,她才抿嘴一笑,說上次你過生日不是還送過我嗎,怎麼這麼快就忘了。事實上,他确實是無話找話,自從他開車以來,記路的能力大大增強,通常去過一遍的地方,很少會有找不到的。所以,他隻好搪塞說怕一不留意開了過去。
汽車很快就停在了小鹿的住所附近。下車時,小鹿對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的牛大夫說,别愣着呀,你不下來,我怎麼幫你的忙?他本來想說算了吧,可話到嘴邊又無力地吞咽了,關鍵是對方給他預設了一道看似有趣的謎題,答案掌握在别人手裡,想到馬上就能揭秘,心裡未免有點舍不得了。他隻好順從地鎖了車門,跟在她身後。這裡多半是上世紀90年代前建成的磚混結構的家屬樓,樓與樓之間幾乎密不通風,僅有的一點兒空地上,堆山填海般摞滿了廢棄的家具、紙箱等雜物,還有兩隻臭烘烘的幾乎變了形的鐵皮垃圾箱,沒有綠化,也沒有草坪,甚至連棵像樣的樹都看不到。這裡太擁擠,太簡陋,太過邊緣化,時代似乎在這裡停滞不前了,更談不上會有什麼發展。不用猜那些老房主都遷了新居,住進寬敞舒适的大房子,理所當然要将這種舊樓對外出租,這樣便可以輕輕松松換取一筆租金。不過,對于他們來說這還遠遠不夠,這些人還在坐等良機,放長線釣大魚,他們相信總有一天這裡會被二次開發或舊城改造,到那個時候自然又可以得到一筆可觀的補償了。
小鹿住在頂樓,六層。盡管爬得氣喘籲籲的,可他心裡始終有股莫名的東西在怦怦跳躍。爬到四樓時,他想停下來歇歇,似乎一口氣爬上去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小鹿回頭站在高處的台階上,笑着對他說,不會是爬不動了吧?他忙說我還沒有那麼老呢。進門後,他粗略地觀察了一下,她這裡頂多是個四十來平方米的老式住房,也許更小,南北兩邊各有一間小卧室,門廳和北邊的廚房連在一起,靠牆放着一張可供三兩人吃飯的吧台式的桌子,上面擺着一隻大号的高腳杯,裡面是一株長勢旺盛的水生綠蘿,有兩條小得幾乎不易覺察的小魚兒在水裡輕輕遊動。進戶門正對着的是個極小的衛生間。雖然這裡局促狹小,可到處都收拾得幹淨整潔,且井井有條。室内還有很多諸如插花、挂毯、油畫、小工藝品和毛絨玩具等裝飾,看起來很富有浪漫氣息,無不教人感到賞心悅目。上次他送她回來時,她曾邀請他上來坐坐,當時天色已晚,他因惦記着女兒一人在家,就推說改日吧。
現在,他看見小鹿進屋就忙乎起來,她先從廚房取出一套碗碟筷勺,又變戲法似的從她拎回來的大包裝袋裡拿出早就備好的飯菜,一一盛在盤碟裡,居然有四道精緻的炒菜。然後,小鹿幫他倒好了果汁飲料,說你先坐着歇會兒,我再做一道湯就好。他的心裡頓時熱乎乎的,壓根沒料到她會想得如此周到,他甚至已經忘了剛才那道所謂的謎語,好像來此僅僅是為了赴她的一次小家宴。
這頓飯吃得非常愉快。小鹿總是不停地幫他夾菜,他好像很久沒吃得這麼撐了,他想可能是自己跟小鹿太過熟悉的緣故,感覺就像在自己家裡,所以吃起來沒有什麼可顧忌的。況且,人家姑娘不露聲色地為他準備好了一切,他也不是那麼矯情的人,無非是一頓家常便飯嘛,他還是可以坦然接受的。
飯後,牛大夫忽然感到眼皮子澀澀的,怎麼也睜不開似的,他毫無節制地張了兩個哈欠,困意猶如午間稠密的陽光,霎時将人籠罩其中。小鹿徑自走到陽台那面窗邊,伸手推開了一扇窗戶,外面的窗台上就撲啦啦地飛起幾隻鴿子。
你說怪不怪呀,它們幾乎每天都會飛過來,就跟我自己喂的一樣,我有空呢,就在窗台上撒一把米粒什麼的,這些家夥吃慣了,我一回家就咕咕地落在窗台上叫喚,看來鴿子也通人性呢。
她說着輕輕拉上了窗簾,室内光線就變得朦朦胧胧了。他漫不經心地聽她說完,才解釋說昨天睡得實在太晚了,這陣有些犯困,如果不介意的話,他想稍微休息一下。小鹿忙說那你就到床上好好睡一會兒吧。他說不了,随便靠在沙發上打個盹就成。小鹿二話不說,把他拽起來,不顧他反對,硬推搡着他到北邊的卧室裡。這間在陰面涼快一些,你快睡吧,下午還開會呢,過會兒我叫你。他隻好客随主便上床側身頭朝外躺着了,小鹿又幫她拉過一條毯子蓋在身上,一股女人特有的清香頓時撲鼻而來。他漫不經心地想,萬一她男朋友來了怎麼辦,那樣豈不教人誤會,可他好像并沒聽她說起有關男朋友的事。不管那麼多了,他确實需要安安靜靜地躺一會兒。
等他後來蒙蒙眬眬睜開眼時,發現小鹿正靜靜地坐在床沿上,距離自己很近很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和心跳。其實,他們每天在診室也是面對面坐着的,距離并不算遠,可那完全是同事關系,一旦離開了那間擁擠的診室和一大群哼哼唧唧的病人,這種距離就變得有點兒暧昧了。
他剛要翻身坐起來,小鹿卻用手掌輕輕壓住了他的腦門。别動,馬上就好了。他這才感覺到,那些柔軟的手指正在自己的臉部一味地揉抹着什麼,間或,可嗅到某種淡淡的香味。
接着,她又從床頭櫃上拿起一隻橢圓形小粉底盒,右手食指在盒子裡蘸了一蘸,然後用光潔的指頭蛋,輕輕地蹭着那兩處受過傷的部位。先前懸着的心總算平靜了許多,原來這就是她在車上給他賣的關子。他像個不懂事的男孩,想動又不敢動,躺着又不心甘情願,因為那些手指不停地塗塗抹抹,他覺得面部癢癢得難受,仿佛一堆小蟲子在不停爬蠕。她居然在給自己化妝呢,這樣的話下午大會上他就能坦然自若一些了。呵,虧她能想得出來!
這種時候,他不得不屏住氣息,細細地端詳起眼前這個善解人意的姑娘來。這樣細看時,他不禁怔住了,因為這張臉有種說不出的美,此前他竟視而不見,或一直被忽略了,一張細膩粉白的瓜子臉龐,絲毫不必去刻意雕琢,那如夜空星星般閃亮的眸子,正沖他一眨一眨的,棱而上翹的鼻尖讓她透出幾分芭比公主般的俏麗,尤其是那雙嬌嫩欲滴的唇似微微開啟,呼出的芳香氣息微弱遊絲,卻又清晰可辨。
他覺得自己的思想正如一輛黑色的跑車飙足了馬力,飛速地朝着某個叫人興奮而又癡迷往返的路徑奔馳而去。而她的發絲正如一縷縷香風,輕輕地拂向他的面頰。他已有些心猿意馬。他逃避似的閉上了眼睛,但眼前的美離開了雙睛,反而顯得更加明晰生動了。他明顯感到體内某個類似電器開關的東西,嘎巴響了一下,然後打出一串幽藍色的小火花。他的身體像一輛性能優良的汽車被發動起來。他幾乎痛苦地幹咳了兩聲。他想以這樣的方式擺脫那最本原的欲火的糾纏。他得讓心猿緊系意馬牢拴。他倆既是師徒更是上下級關系,兔子不吃窩邊草,這可不是鬧着玩的。他不斷提醒和告誡自己,甚至用門牙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生怕它們會不知輕重地湊上去親吻女性的紅唇。
此時此刻,所有内心的自我抗争,反而讓他忽然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多像一個可憐的病人,躺在一張潔白的治療床上,奄奄一息地面對自己的主治大夫,而他必須和盤托出所有的病因,否則,自己注定會病入膏肓的。而這場病大概已在身體裡潛伏了好一陣子了,直到昨晚他遭遇車禍被困在路上,又被人拳打腳踢進退兩難,那時真的有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惶恐啊!那時他便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仿佛得了某種絕症,束手無策,沒藥可救,現在的他不過是剛剛從事故現場逃離出來,額頭和臉頰分明還殘留着青紫血腫的印記,這個年輕而又美麗的女醫生正在替他精心地實施一次特殊的手術。
也就片刻之間,他像個不聽招呼的病人再次睜開眼睛,并且勇敢地盯着她看了又看,同時,将靠近她的那隻手慢慢擡了起來,然後他的手指輕微地試探性地停留在她的下颌處,像是在等待她的反應或默許。繼而,又一點一點地往上移動,移動,直到他的手指掩住了那雙鮮嫩欲滴的紅唇。最後,他幾乎有些蠻橫地一把将她整個人攬過來,擠壓在自己的火熱的胸膛上,他聽到了那一聲嬌柔而又靈動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