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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羲傳略 辨訾

時間:2024-11-07 12:52:32

以梨洲大節有虧,前有晚村暗諷,後有章太炎明指。

章氏《衡三老》評點“三老”清初三大思想家,以王夫之為“最清”,顧炎武也不分軒轾,而嚴厲批評梨洲“以明夷待訪為問,陳義雖高,将俟虜之下問”,以及“令其子百家從事于徐、葉間。若曰明臣不可以貳,子未仕明,則無害于為虜者,以《黃書》種族之義正之,則嗒焉自喪穎!”指責《明夷待訪錄》為讨好滿清統治者而作,自己雖未出來為滿清做事、避免“貳臣”尴尬,卻讓沒有在前明做官經曆的其子黃百家聽命于滿清權貴徐(即“昆山三徐”)、葉(即葉方藹);認為梨洲如此作為,若與王夫之有堅定民族立場的《黃書》相比,宜謂“嗒然自喪”。

太炎先生這裡雖未提到呂留良,但上述觀點,當多少受到了呂的影響。因為最早就梨洲為人提供上述視角的,正是呂留良;其次,呂終身堅持反清立場以緻是它最後的偉大象征,在清末同樣高舉種族旗幟的激烈反清的章氏,感情上以呂為親近,是必然的。此實有明确的旁證。1912年,民國設稽勳局,搜集當世及過去于“光複”有功之英烈人物,章太炎為此曾複信稽勳局局長馮自由,“讨論革命諸子酬庸之事”。他認為除創立民國的功勳者外,還要“追懷先烈,有造于我民國,如木水之有本源”,提出了由明入清時的名單。有“明末遺臣國亡以後百折不回者”,有“耆儒碩學著書騰說提倡光複者”;于後一類,首列王夫之,顧炎武、傅山次之,呂留良及子呂毅中、弟子嚴鴻逵等又次之,而梨洲之名無與焉。

章氏以清末民初思想學術巨擘身份,此論既出,自不乏擁趸,而内中頗具份量的響應者,有陳寅恪先生。陳晚年名著《柳如是别傳》稱:“後來永曆延平傾覆亡逝,太沖撰《明夷待訪錄》,自命為殷箕子……以清聖祖比周武王,豈不愧對‘關中大儒’之李二曲耶?惜哉!”指《明夷待訪錄》是為了邀新統治者盼睐而寫,這個觀點大抵承自章太炎,同時使章說更具體,認為梨洲以箕子自居,而他所“待訪”的周武王,便是清聖祖康熙皇帝。

不過,駁難者也大有人在,份量也旗鼓相當。首先就是梁啟超先生,他直截了當地表示:

章太炎不喜歡梨洲,說這部書是向滿洲上條陳,這是看錯了。《待訪錄》成于康熙元、二年。當時遺老以順治方殂,光複有日。梨洲正欲為代清而興者說法耳。他送萬季野北行詩,戒其勿上河汾太平之策,豈有自己想向清廷讨生活之理?

正如章說擁有陳寅恪那樣強大的附和者,梁論亦不乏地位頗堪匹敵的支持者。錢穆先生便持一樣的立論,既有發揮,又提出新的旁證:

惟考康熙己未,萬季野至京師,梨洲送之,戒以勿上河汾太平之策。時已距《待訪錄》成書十五、六年。則梨洲之不可奪者不确如乎!亭林詩亦雲:“未敢慕巢由,徒誇一身善。窮經待後王,到死終黾勉。”亡國遺臣之不能無所待者,正見其處心之愈苦耳。

錢穆一是指出時隔十五六年,萬斯同去北京參加明史編修工作時,梨洲還嚴囑弟子隻以學者身份為修明史獻力,不可為當局在政治上出謀劃策“河汾太平之策”典出隋代王通事,王通曾至長安向隋文帝獻《太平策》十二道,更不必說梨洲當年自己寫《明夷待訪錄》有此居心。其次,他引了顧炎武(号亭林)為旁證;顧是堅定反清的,連章太炎也這樣高度評價他,然而顧同樣有“待後王”的思想和願望。“未敢慕巢由,徒誇一身善”的意思,是不屑于做巢父、許由那樣的人,以獨善其身為滿足,而一定要積極投身現實、兼濟天下。換言之,梨洲自比箕子、以待後王的想法,在正宗儒士當中,十分正常,根本不能解讀為“俟虜之下問”。就此,我們為錢穆提出的旁證也提出一個旁證,顧炎武讀到《明夷待訪錄》後,具函于梨洲論之:

頃過薊門,見貴門人陳、萬二君應指梨洲弟子陳錫嘏和萬言,具谂起居無恙,因出大著《明夷待訪錄》,讀之再三,于是知天下之未嘗無人,百王之敝可以複起,而三代之盛可以徐還也。天下之事,有其識者未必遭其時,而當其時者或無其識,古之君子所以著書待後有王者起,得而師之。

這裡,顧炎武言及“古之君子所以著書待後有王者起”,态度極自然,覺得是有志君子一種很常有的想法,而毫無以為梨洲意在讨好滿清的反應。由此也可見,章太炎、陳寅恪的反應,有其不自然和誇張,脫離了古代儒者的思維方式。

章、陳等疑梨洲大節有虧,從《明夷待訪錄》各篇正文,并不能獲得任何支持;他們的根據,都在前頭的那篇《題辭》。好在其文不長,下面整個抄一遍,以細辨梨洲原意:

餘常疑孟子一治一亂之言,何三代而下之有亂無治也?乃觀胡翰所謂十二運者,起周敬王甲子以至于今,皆在一亂之運、向後二十年交入“大壯”,始得一治,則三代之盛猶未絕望也。前年壬寅夏,條具為治大法,未卒數章,遇火而止。今年自藍水返于故居,整理殘帙,此卷猶未失落于擔頭艙底,兒子某某請完之。冬十月,雨窗削筆,喟然而歎曰:昔王冕仿《周禮》,著書一卷,自謂“吾未即死,持此以遇明主,伊、呂事業不難緻也”,終不得少試以死。冕之書未得見,其可緻治與否,固末可知。然亂運未終,亦何能為“大莊”之交!吾雖老矣,如箕子之見訪,或庶幾焉。豈因“夷之初旦,明而末融”,遂秘其言也!癸卯,梨洲老人識。

其中,梨洲叙說了本書的寫作經過。前年壬寅夏,即1662年夏天,梨洲開始動筆。“未卒數章,遇火而止”,謂寫了沒有多少,因火災而擱下了。考《黃宗羲年譜》,得知是年“二月壬子八日,龍虎山堂災。五月乙亥三日,故居又災。公詩所雲‘半生濱十死,兩火際一年’是也。”結合那個“夏”字,可知“遇火而止”的火,應指第二場即五月三日火災。由此又考得《明夷待訪錄》寫作地點,為黃竹浦故居。故居失火後,當年九月,梨洲暫遷藍溪陸家埠居住,一年多後“返于故居”,意外發現書稿尚未毀于火而幸存,于是在“兒子某某”請求下,于癸卯年(1663)十月重新恢複寫作。

除了寫作經過,《題辭》另一内容是談寫作動機。他說,從前自己對于孟子總結的“一治一亂”的曆史規律,頗存疑問,因為“三代而下”的曆史情形“有治無亂”,對不上号。直至了解到胡翰“十二運”之說,這個疑問方才釋然。胡翰是元末明初碩學,曾在太祖年間參與修《元史》,歸居長山之陽,世稱“長山先生”。“十二運”應是胡翰獨創的一種曆史模型,筆者聞窄,不知其詳,僅從梨洲知一大概:“起周敬王甲子以至于今,皆在一亂之運、向後二十年交入‘大壯’,始得一治”。周敬王名姬匄,紀元前519—前475年在位;胡翰說從那時直到當下皆在“一亂之運”當中。他肯定有自己一套推導方式,雖然我們并不了解細節,然據“大壯”一語略知其由《周易》生發。大壯,是六十四卦之一;孔穎達疏:“壯者,強盛之名。以陽稱大,陽長既然多,是大者盛壯,故曰大壯。”古代儒者很信賴易學,覺得可以推演政治曆史以至萬物的規律,梨洲本人也是易學專家,曾經花了很大功夫研究它。在此,我們雖不具備相應的知識和能力來探讨個中問題,然而仍可讀懂一點:以梨洲的易學認識和造詣,他覺得胡翰的假說已經說服了自己,使他先前對長亂不治的困惑得以消解;概括起來,從周敬王時代起曆史進入一輪“大亂”,而現在是這黑暗時光的尾聲,曆史不久即将脫離大亂而達“大壯”。

因為參破這一點,或者說終結了已久的困惑,他于是着手去寫《明夷待訪錄》。“條具為治大法”,便是想為即将到來的治世備具方略。很清楚的,這裡的治世,是指經過二千多年痛苦的積累和轉化,才迎來的由亂而治的大的曆史輪回,絕不是清之代明這種朝代更疊的小範圍、淺層次之事。換言之,雖然梨洲的确是在“上條陳”,但這條陳絕不是上給特定某個朝代,更不是上給康熙這個特定皇帝,他是上給漫長亂世之後終于應運而生的“聖王”——那實際上是一種抽象的體現曆史正義的理想化身。我們自然知道,他不過是靠着易學的神秘推算,來認定一個所謂“大壯”時代即将到來,這假設本身沒有多少道理,但他自己笃信不疑,因此要未雨綢缪,提前替它從思想上做好準備,以供将來“聖王”采納,來盡一個智識者的責任義務。

不錯,他講到了箕子;箕子故事,也确有以殷遺臣而受周武王之訪的含義。但何以見得梨洲“自命為殷箕子”,就是“以清聖祖比周武王”?陳寅恪先生這一番聯系,未免過于跳躍。《明夷待訪錄》動筆于康熙元年,經火災中辍,續作于康熙二年。而我們知道,玄烨登基年甫八歲以今之算法,實齡七歲,政事由顧命大臣行攝,直到十四歲才正式親政。那麼,作于康熙元、二年的《明夷待訪錄》,其“聖王”怎可能是指尚在沖齡且未親政的“清聖祖”?其實,熟悉梨洲生平的人很容易發現,“以清聖祖比周武王”之臆想出自一種倒推;梨洲後來确對玄烨有不少的溢美與稱頌,陳氏是從這個印象出發,将《明夷待訪錄》中“聖王”的所指,與玄烨混為一談,他忘記了從時間上說這在當時還不可能。

那麼,梨洲“如箕子之見訪”究竟何意?此需進而看箕子故事的深層含義。

箕子乃商王室貴戚,纣王之太師。纣王失德,箕子與比幹等數谏而不納。比幹被處極刑,“刳視其心”。“箕子懼,乃佯狂為奴,纣又囚之。”後來,武王克殷,“訪問箕子”;“問箕子殷所以亡。箕子不忍言殷惡,以存亡國宜告。”箕子回避談論殷的醜惡之處,而隻以周國應該怎樣做正确告知武王。

這是箕子故事較完整的廓蓋。從中可見,箕子與周武王事,除了國家層面互為敵人的關系,還有一個正義、非正義主題。纣王雖為本國之主,卻是惡的代表;武王雖為敵國之君,卻居仁義及善。實際上,這個曆史典故所以使人津津樂道,萦繞千載,就在于它内有的矛盾複雜性。結合完整語義,梨洲自比箕子,首先是基于過去二千多年都為“一亂之運”的判斷,自己是這亂世的孑餘,有幸要逢着亂世的終局而邁向“大壯”,這意味着必将要有一位武王般的“聖王”出世,于是自己便欲仿效箕子,對未來的“聖王”“以存亡國宜告”。箕子為武王出《洪範》,《明夷待訪錄》也是梨洲的《洪範》,同樣是講堂正善好的治世之道。我覺得,他自比箕子,一方面指過去二千多年都是亂世;另一方面,内心恐怕和箕子一樣,以所出身的本朝亦即明朝為惡。這樣的思想感情,他是有的。或許,他有很多直接的聯想;萬曆尤其天啟以來的明朝與殷末不分伯仲,也有纣王,也有比幹比如許多東林慘死者、微子和箕子。在這種現實聯想中,他是把自己放進去的。不過,那位“武王”,主要還是一個抽象、未知的形象,是一種正義美善倫理的概念。他在艱難中,等待着這樣的人或時代出現。能不能等到呢?實則他内心也并無把握,故而寫到王冕,說:“昔王冕仿《周禮》,著書一卷,自謂‘吾未即死,持此以遇明主,伊、呂事業不難緻也’,終不得少試以死。”王冕是由元入明之人,當時大概以為黑暗即将過去,很快迎來光明;但顯然朱元璋并非那樣的人,王冕理想“終不得少試以死”。梨洲暗示,這也可能是他的命運。但他不肯棄望,說“吾雖老矣,如箕子之見訪,或庶幾焉。豈因‘夷之初旦,明而末融’,遂秘其言也”。“夷之初旦,明而末融”亦本《周易》,“明夷”乃六十四卦之一,程頤釋其教益曰:“君子當明夷之時,利在知艱難而不失其貞正也。在昏暗艱難之時,而不能失其正,所以為明君子也。”所以梨洲的意思就是,時下雖然昏暗艱難,但我不能為它困住、灰心,把所思所願帶到墳墓裡去;我還是要表達,要說出來。

我們依憑文本,逐字逐句看下來,沒有辦法贊同章、陳等先生關于《明夷待訪錄》是向清統治者上條陳抑或為玄烨歌功頌德的見解。甚至,我們也不贊同梁啟超、錢穆為駁章太炎而提出的“以順治方殂,光複有日。梨洲正欲為代清而興者說法耳”那番意思,它也是牽強的。梨洲的思考,是一種對很大範圍的中國曆史去從的思考。“明夷”,是艱難中不棄的情懷;“待訪”之所“待”,指向未來的人道社會的複興。

故而,明裡暗裡指責梨洲有變節之嫌,尤其是諷他出于“勢利”而媚時,并以《明夷待訪錄》為證狀,絕然有失公允。這極大減損了《明夷待訪錄》對中國思想和曆史文化的意義。事實上,《明夷待訪錄》是中國儒家思想體系從其自身曆史模型和邏輯,就公平正義、文明方向或何謂“好社會”而提出的既具近代高度又具原創性的構想;這種曆史的遠眺,不可能針對滿清那等文明水平政權而發,章、陳的解讀不但貶抑了梨洲的思想含量,也勢必遮蔽中國思想自身進化的線條。有關《明夷待訪錄》以及梨洲其他著作中的政治及社會倫理内涵,後面我們擇機專門再論,此處先替他辯洗誣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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