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太沖轉入地下,繼續抗清,隻是不再作為“左副都禦史”追随魯王駕旁而已。
現在他是一名“自由戰士”,獨立的民間抵抗者,就像“二戰”老電影裡那些遊擊隊員,靠“消滅法西斯,自由屬于人民”之類暗号,從事秘密活動。他為義師傳遞情報、營救抗清志士、替抗清武裝籌措經費、策反清軍将領……這段時間,大約持續十年,即到太沖五十歲那年告終,以所作《山居雜詠詩》為标志。
其間的經曆,《梨洲先生神道碑文》有總括:
公既自桑海中來,杜門匿景通“影”,東遷西徙,靡有甯居。而是時大帥治浙東,凡得名籍與海上有連者,即行剪除。公于海上,位在列卿,江湖俠客多來投止,而馮侍禦京第等結寨社嶴,即公舊部,風波震撼,齮龁日至。當事以馮、王二侍郎與公名并懸象魏,又有上變于大帥者,以公為首,而公猶挾帛書,欲招婺中鎮将以南援。時方搜剿沿海諸寨之竊伏,與海上相首尾者。山寨諸公相繼死……辛卯夏秋之交,公遣間使入海告警,令為之備而不克。甲午,定西侯間使至,被執于天台,又連捕公。丙申,慈水寨主沈爾緒禍作,亦以公為首。其得以不死者,皆有天幸,而公不為之懾也。熊公汝霖夫人将逮入燕,公為調護而脫之。
這段文字,不細解恐怕難懂,我們逐一注說。
“桑海”“海上”,指浙閩反清武裝,他們常躲于海中,故雲。
“杜門匿景”,轉入地下或潛伏;太沖這一段的情狀,實在有如現代所謂“敵特分子”。
“江湖俠客”,并非武林中人,是民間自發的反清志士們的代稱。
“結寨”“山寨”,是抗清武裝所盤踞之處,類乎現代“革命根據地”。
“嶴”,乃山中曲折隐秘處,或水中小島,總之這裡代指秘密團體。
“齮龁”,原意是側齒撕咬,引申為毀傷;語出《史記·田儋列傳》:“且秦複得志于天下,則齮龁用事者墳墓矣。”它在這裡有專門的意思,具體詳後。
“馮、王二侍郎”指馮京第和王正中,他們都是太沖的戰友、同志。
“象魏”為古代宮阙建築一部分,是懸示教令的地方;這裡是說太沖已被滿清最高當局列為反清要犯。
“婺中鎮将”指滿清金華古稱婺州總兵馬進寶,太沖和錢謙益策反他,詳情亦稍後。
“又有上變于大帥者”,指有人向清軍檢舉揭發叛亂。
“竊伏”,即潛伏者。
“辛卯”即1651年,在滿清乃順治八年;“告警”,傳遞情報、通風報信也。
“間使”,地下交通員。
“甲午”是1654年,順治十一年;“定西侯”即張名振。
“丙申”是1656年,順治十三年。
具體涉及八件事或八個方面:一、太沖處似乎成為地下反清活動一個據點,“江湖俠客多來投止”。二、馮京第那支遊擊隊,主要來源即太沖“世忠營”舊部,而太沖多半也與舊部暗中保持聯絡,以故“風波震撼,齮龁日至”。三、太沖不僅過去因從亡而名列朝廷要犯,眼下又有人舉報他是一樁正在醞釀的謀反之首。四、太沖積極開展清軍将領工作,以促成反正。五、辛卯夏秋間,太沖得到情報,清軍要對“海上”采取行動,他派人将情報遞到“海上”,挫敗了清軍計劃。六、甲午年,張名振派交通員來太沖接頭,中途被捉,太沖再次被追捕。七、丙申年,破獲一個秘密反清組織,背後主使者又是太沖。八、太沖朋友和同門師兄熊汝霖遺孀被清廷抓捕,即将解往北京,太沖奮力營救,使她脫身。
再單講一講“齮龁”。前略言其出《史記·田儋列傳》,這個田儋是秦末時人,齊國田氏之後。他自己是豪強之士,還有兩個堂兄弟田榮、田橫,也和他一樣。而說到田橫,大家也許知道“田橫五百門客”的故事。秦亂之終,劉邦一統天下,獨田橫不臣服,“與其徒屬五百餘人入海,居島中”,逼至無路,田橫自殺,其五百門客亦俱自殺。後世乃以田橫五百人為舍身取義、守義不辱象征,司馬遷贊之:“田橫之高節,賓客慕義而從橫死,豈非至賢!”明清鼎革之際,田橫故事又有了新的含意。太沖曾于《四明山寨》評論抗清英烈王翊:
史臣曰:四明山寨本非進退之地,其始之欲寨焉者,亦如田橫與其徒屬五百餘人入海居島中之意。不意後遂踵其陳迹,割裂洞天。雖然,王翊之死,于田橫何遜!
用田橫精神弘揚王翊。然豈止王翊,所有義不順從滿清的抵抗者,皆可謂明末之田橫!全祖望之以“風波震撼,齮龁日至”述太沖地下抗清的危境,背後文章正在于太沖曾以田橫故事視抗清,在心中暗以田橫自命。
這當中,比較重大的行動,當屬策反馬進寶。事在庚寅(1650),也即太沖日本乞師回來不久。《黃宗羲年譜》記:
三月,公至常熟,館錢氏绛雲樓,因得盡其書籍。
似乎閑雅,隻是去绛雲樓閱書。閱書倒也不假,但太沖此來實際是與錢謙益商議一樁大事。金鶴沖《錢牧齋先生年譜》載:
黃太沖欲招婺中鎮将南援。前年十月,太沖副馮京第乞師日本,未得。是年三月,來見先生,欲因先生招婺中鎮将。有事則遣使入海告警,令為之備。
之所以求牧齋出馬,想是因他在前朝資曆老、人望高。此“婺中鎮将”,即金華總兵馬進寶。
馬進寶,也就是馬逢知;順治十四年,“诏改名逢知”,禦賜名諱,可見恩寵。他是山西隰州人,前明時任安慶副将、都督同知。清軍南下,他遣使至九江迎降。此人為人非常狡猾,一邊為清廷作戰,積功升為蘇松常鎮提督,一邊又暗中和抵抗運動交往,讓人對他抱有幻想。中國好像總是不乏這種将軍,國民黨軍中也屢有腳踩兩隻船的角色。除了與錢牧齋來往,我們還知他在松江時,曾将柳敬亭養在帳中:“馬帥鎮松時,敬亭亦出入其門下,然不過以倡優遇之。”
順治六年,“命加都督佥事,授金華總兵”。也就是說,太沖來找牧齋策劃時,馬進寶剛當上金華總兵不久。當時,牧齋給了他一個美稱,稱“伏波将軍”。史上“伏波将軍”本是東漢大将馬援,馬進寶同姓,牧齋因以此稱,算是恭維,同時,想亦出于保密,避免提及本名。《有學集》卷三《庚寅夏五集》的序這樣寫:
歲庚寅之五月,訪伏波将軍于婺州。以初一日渡羅刹江錢塘江别稱,自睦浙江淳安縣古稱之婺,憩于杭,往返将匝月。
太沖三月來訪,牧齋五月初一即動身去金華,來回奔波了将近一整月。作為清初“江左三大家”的名詩人,牧齋此去,一路寫詩,共寫了三十七首詩。因是秘密使命,詩篇大多看上去吟行而已,但字裡行間還是透出相當的反清情緒。如:“三年灼艾有秦灰”秦灰指始皇焚書,古士夫以秦為燔毀文明者,此處喻滿清,“千裡江山殊故國,一壞天地在西台”故國指朱明,西台指南宋謝翺悼文天祥名篇《西台恸哭記》,“鹦鹉改言從靺鞨,猕猴換舞學高麗”靺鞨、高麗皆暗指滿清,“腥風殺氣入偏多”當時對異族常以“腥膻”相稱,“嘶風朔馬中流飲”朔馬猶胡馬,古蠻族多來自北方……無疑地,作者是鼓滿了反清鬥志而往。而結果似乎不佳,末首《書夏五集後示河東君》:
帽檐欹側漉囊新,乞食吹箫笑此身。南國今年仍甲子,西台昔日亦庚寅(臯羽西台恸哭,亦庚寅歲也)。聞雞伴侶知誰是?畫虎英雄恐未真。詩卷叢殘芒角在,綠窗剪燭與君論。
河東君即柳如是。牧齋回來,将一路的詩草整理出來給她看。他比此行的自己,是由楚入吳借兵報仇的伍子胥,并說從頭至尾心裡都想着謝翺(臯羽是其表字)《西台恸哭記》;“聞雞伴侶”乃東晉北伐名将祖逖故事,此處借指争取馬進寶反正;“畫虎英雄恐未真”,表示他懷疑事情多半不成,畫虎不成反類犬,馬進寶恐怕不是真英雄。
牧齋預感是對的。馬進寶是個滑頭,就在牧齋來見他的第二年,清軍以他為首攻陷舟山,給魯王陣營毀滅性一擊。《清史列傳》馬逢知傳:“九月,總台、溫水陸官兵,攻魯王部将阮進、張名振于舟山,大敗之。”當鄭成功大舉反攻長江時,懾于鄭軍勢頭,又取觀望姿态,一面對清軍坐視未救,一面與鄭互通消息,自以為進退有據。然就是因腳踩兩隻船,終吞苦果。順治十六年,也即鄭氏功敗垂成當年,即遭彈劾“通海情形昭著”。翌年六月下獄,案審結論是“托言招撫,而陰相比附,不誅賊黨,而交通書信,兼以潛謀往來,已為确據”。被殺,列入《清史列傳》逆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