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龍雙手握着啞鈴,在店門前做着深蹲動作。他赤裸着上身,密密麻麻的汗珠在朝陽下顯得油光光的,皮膚上像是抹了一層油。
面包車排氣管的固定螺絲有兩顆颠掉了,行駛起來咔嚓響。我開到趙學西的修理站,讓他加固排氣管。張龍走了過來,揉着手腕。“嗨,魯松,中午哪兒也不要去了,十二點準時到我家裡來。”他呼吸粗重,望着我的眼睛好像要給我什麼驚喜,“讓你嘗嘗幺妹做的水煮魚,味道太地道太巴适了!保證讓你吃了這次還想下次。”“謝謝你和幺妹!”我說,“今天我沒時間,以後吧。”“案子都終結了,又是星期六,你有啥事兒?咱們那天晚上不是約好了嗎?”他向前走了一步,“我覺得你這個人有點意思,想跟你結交,隻是在一起玩玩兒而已。你别以為我是在巴結你,什麼層次的人我張龍沒見過?我打球那會兒,好多人都給我要簽名,那些維持賽場秩序的警察都想跟我合影留念。”“改天我們倆也合個影,你在照片上給我簽名留念。”我說,“張龍,你今天沒事兒幹?”“沒有,是一個閑得蛋疼的日子。”他搖搖大腦袋,“現在是農忙時節,但是對于我的生意卻是淡季,農民打麥場上的活兒還沒完,還要搶收種玉米,鄉下人誰還有空來買鎖配鑰匙?”“願不願意跟我去幹點活兒?受受累?”“樂意奉陪。我哪天不出幾身大汗,晚上覺都睡不着。”他說,“你等我五分鐘,我回家告訴幺妹水煮魚推遲了。”“把草帽也戴上。”我對着他的背影喊道。我買了一塊豬排,四個西瓜和一些水果。張龍溜進小賣店,出來時拎着兩瓶白酒,一路上他把酒摟在懷裡,擔心颠碎了玻璃瓶。去張寨的路比大前天晚上顯得近了許多,九點鐘我把面包車開進張所長的籬笆院。地上遺落着零碎的新鮮麥稭,一個老人手裡拿着軍綠色的舊搪瓷缸子,蹲在地上撿拾麥粒。院子西南角有一個新堆起來的蓬蓬松松的麥稭垛,旁邊有一輛裝着麥稭的闆車,一個戴着草帽和墨鏡的胖乎乎的男人手舉木杈,正在把闆車的麥稭扔向垛頂。垛頂上站着張所長的妻子小梅,她把扔上來的麥稭踩在腳下,雙腳不斷踩踏着,讓麥稭垛盡快地實在起來。她望着面包車駛進院子裡,便從麥稭垛上滑溜下來。“傳法!”張龍滿臉疑惑地望着舉着木杈的男人。汪傳法放下木杈,摘下墨鏡,向我們走過來。石牆瓦房在朝陽下顯得有些破舊,五間房子三個門,兩個孩子從中間的屋門跑出來。“你怎麼開着我爸的車?”男孩有六七歲,上來拉開車門,望着我問道,“你是誰?”“張遠,叫魯叔叔。”梅嫂撫摸着男孩的腦袋。張遠依偎着他媽,小聲說:“我不認識他。”“這孩子,平日調皮得不得了,見了生人卻像個女孩那麼腼腆。”梅嫂說,“快請屋裡坐。”張龍下車。兩個孩子飛快地跑向一間屋子,叫道:“爸爸,咱家來了個高人!”“傳法!”我說,“你來這麼早!”“睡不着,天一亮我就來了。”他摘下草帽扇着臉上的汗水,“咱倆昨天要是溝通好,我就不用騎自行車了,爬了幾道大坡,屁股都快磨出油來了。”他望着我笑,眉頭都笑彎了,上面沾着的兩星麥糠,就像被汗水牢牢地粘住了,笑也笑不掉。張所長出現在中間的屋門口,穿着一條肥大的短褲,拄着一根木棍,身邊站着一位沉默的老人,老人穿着舊軍裝,雙手攙着張所長的胳膊。“好嘛,張龍來了!老張家的驕傲!”張所長笑着,一瘸一拐走過來,“喲,還帶來這麼多東西!”張龍右手拎着兩瓶酒,左手伸進車廂,就像抓籃球似的,單手抓起西瓜。“西瓜!”兩個孩子叫道,“爺爺、奶奶,準備吃西瓜喽。”“小梅,搬兩把椅子來,在院子裡坐吧。”張所長拄着棍子站在棗樹下,“屋裡不如院子裡涼爽。”“院子裡有味道,還是坐屋裡吧。”她說。“就是有點豬味兒而已,一會兒習慣了就不讨厭了。”張所長用力吸着鼻子,“東南風,現在一點豬味兒也沒有,隻能聞見棗花香。”院子西面,麥稭往北,有一溜水泥和石頭砌築的豬圈,偶爾聽見有豬在吭氣,這些家夥們大多時間都是在睡覺。棗樹花期将逝,早花兒已經結下小棗,尾花雖殘,不時仍有濃郁的香氣混着豬糞味鑽進鼻孔。“傷口愈合得怎麼樣?”我俯身撩起張所長的短褲,望着傷口處的紗布。“愈合得很好,姚院長昨天來換的藥,我皮糙肉厚,自愈能力強。”“天氣太熱了,一定得當心。”“傳法說,羅德林和吳兵的後事都處理完了。老百姓情緒也都穩定。”張所長說,“張富仁幫忙調解的吧?村裡出了問題,還得依靠基層組織。”梅嫂走進中間的屋子,搬出來兩把椅子,擺在棗樹下,汪傳法進屋搬出來一個小方桌。穿舊軍裝的老人松開張所長的胳膊,從東面的屋裡搬出來一把椅子,老人把椅子放在張所長屁股下,掏出來一盒香煙,遞給張所長。“小黑,請同志們抽煙。”老人濃重的菏澤口音。然後,老人走向西南角的麥稭垛,拿起木杈。“爹,不忙弄那個!先過來吃瓜,來了三個壯大勞力,還用您動手?”梅嫂在小方桌上切開了西瓜。張燕拿起一塊西瓜,走到麥垛旁,遞給老人,跑回來拿起一塊西瓜,靠着張龍的膝蓋,搖搖晃晃地吃起來。張遠靠着張龍的另一個膝蓋,啃着西瓜,一面問張龍:“叔叔,你也是警察嗎?”“你看巨人叔叔像警察嗎?”我問他。“不像,”張遠撇着小嘴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麼高的警察。”“巨人叔叔不能當警察,”張燕高聲說道,“他太特别了,壞人一眼就能認出他來。”張遠不知不覺和張龍混熟悉了,他爬到張龍大腿上,顫着身子好像在騎馬。“兒子喲,”張所長說,“看你把西瓜汁都滴到叔叔褲子上了,快下來。”“叔叔不嫌髒,回家讓他老婆洗洗就幹淨了。”張遠仰臉望着張龍,“叔叔,我說的對不對?”張龍咧着大嘴直點頭。“我今天帶着張龍來打麥子,”我說,“沒想到已經打完了,麥稭垛都堆起來了。”“嫂子太能幹了!”汪傳法望着梅嫂笑道,“你這麼瘦,哪來這麼大的力氣?”“她年年是我們家的勞模。”張所長說,“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拾掇好麥稭垛,我們去種玉米,嫂子在前面帶着路。“先去南窪種那塊大田。”她說,“說是大田,也不過兩畝。村裡分地時四個老人都沒趕上,老張吃國糧,隻有我和孩子有地。剩下的小地塊都是我和老張在山坡上開的荒。大塊也不到一畝,小的也就跟個炕席那麼大。澆不上水,産量不行。”我們來到她說的大田。“我說今年不種玉米了,種大豆,省點力氣。老張不同意,他說種大豆不收重,不如種玉米劃算。劃算什麼?去年收了五六千斤玉米,都喂豬吃了。”“豬賣了不就是錢嘛!”汪傳法說。“你們不養豬不懂,今年豬賣不上價!十二頭豬,賣了五千塊錢,我算來算去,根本就沒賺到錢,賺了個白忙活,還不如直接把玉米賣了呢!老張說今年行情就好了,有一賤就有一貴,就當養寵物呗。他一大早就去割草,要是不摻雜着青草,光喂玉米和精飼料,肯定得賠錢,瞧瞧我們家這寵物養的!”她哈哈大笑着抱怨那些豬,眼睛裡沒有絲毫的哀怨和憂傷。“城裡人花幾千塊錢買隻狗,買狗糧打疫苗做美容,一年下來也得幾千塊錢。”汪傳法說,“你們沒看電視嗎?還有人家拿豬當寵物呢。”“喲,照你說,我們這養豬事業還得繼續做下去?”“豬的嗅覺比狗還靈敏。”我說,“我在一本雜志上看到過,外國有人訓練豬當警犬用。”“不是真的吧?有頭母豬月底下小崽兒,”她說,“魯松,我送你一隻豬崽兒,你看看能不能訓練成功!”張龍握着頭刨埯坑,汪傳法往坑裡放種子。嫂子望着我說:“他倆一夥,魯松,咱倆一夥,你是願意刨坑還是撒種?”“我鋤草,清理麥茬。”我說,“嫂子你回家休息,也該過一個星期天了。”“也好,我回家給你們做飯去。攢了很多髒衣服,很該洗了。老張說局裡打了電話,說是明天有個局長來俺家慰問,家裡太亂了,得把衛生搞一下。”她走到地頭,“看好了,邊界在這兒,我插一根柳條,别種到人家地裡了。哈哈。”她笑哈哈地走了。我們種完了這塊地,下午把山坡上的幾個小地塊也播種完畢,太陽還沒有落山。我讓汪傳法把自行車放在面包車裡,張所長兩口子攔在車前,非得要我們吃了晚飯再走。回去的路上,張龍說:“我還真不知道張所長家裡是這麼個情況,以後我也不練啞鈴了,有力氣還不如來幫張所長幹點活兒呢!”“嫂子這人太熱情了,要是隻有一些零星小活兒,咱們來還不如不來呢。”汪傳法說,“你看今天這兩頓飯整這麼多菜!我心裡真過意不去。”“我知道他家地邊了,”張龍說,“以後我悄悄地來,帶着大餅,在地裡幹完活兒悄悄地走人。”“有人一生順風順水,有人一生注定多苦多難。”汪傳法說,“人命由天定,可是有些人卻會靈活掌握,見風使舵,巧用機關。魯松,你認為我說的有道理嗎?”周圍的現實好像是這樣,我卻不願意承認。我望着車燈下坑窪不平的路面,“關鍵還是看一個人想往哪兒走,想得到什麼。有人想成為富翁,看着錢才能露出笑臉;有人喜歡交朋友,三兩知己粗茶劣酒,就能得到莫大的樂趣。”“這話我贊同!”張龍重重地拍了下大腿。到眉鎮了,熟悉的街道上行走着熟悉的人。行駛到花妮美發店時,汪傳法扭着頭望着黑乎乎的店門,“财二去自首了,花妮還不露面,她能跑哪兒去呢?”“花妮沒離開鎮上啊,”張龍說,“出事那天晚上,我還看見她了呢。”“不可能吧!”我把面包車刹住,“你在哪兒看見花妮了?”“那天晚上我不是去找吳兵買藥嗎。”張龍說,“診所關着門,我敲了兩下之後,看見她從後門走出來。”“是花妮嗎?”“不是花妮還能是誰?即使黑燈瞎火,我也看出來肯定不是張霞。”張龍說,“羅德林開着車來了,我就走了。”“噢,吳兵出了事,花妮也覺得挺那個的,”汪傳法說,“可能是回娘家了,等風波消停消停,就該回來了。”晚上我給杜雪打電話,她家的座機一直是忙音,手機通了,鈴聲響了兩下就挂掉了,我又撥打一次,還是沒有接聽。星期天我和汪傳法來到縣城,先是去了北關貨運市場,詢問了趴活兒的卡車司機,後來又去汽車站,走訪出租車,到天黑也沒有收獲。“别氣餒,傳法,”我說,“明天所裡沒什麼事兒,咱繼續進城來調查。”“我有耐心,”他說,“功夫不負有心人,兩個人抱着孩子牽着猴,總得有人見過他們。”“去看看财二。”我說。老趙值班。我說:“趙哥,你把眉鎮上的财二提出來,星期五送進來的,我問他幾句話。”“跟猴似的那個家夥?”老趙說。不一會兒,他把财二帶進辦公室。财二看見我和汪傳法,又驚又喜,一個勁兒地叫哥。“規矩點!”汪傳法狠狠地瞪他一眼。“看見你們真像是看見了親人!”财二說,“我憋不住叫哥哥。”“不知好歹的東西!”汪傳法說,“魯警官對你們兩口子多夠意思!留給你們一個恩愛的夜晚,可是你們倒好!第二天消失了,害得魯警官背了黑鍋!”财二哆裡哆嗦,身子一軟想跪在我面前,我趕緊把他扯住,“站好!”“站好了!”汪傳法說,“你解釋下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是故意說要自首,陷害魯警官嗎?”“絕對不是。那天我是真想自首。”财二說,“魯松哥走了之後,我和花妮回到我姐家,剛要睡下,吳兵來了,非要我們上車跟他走,我們犟不過他。他把我們拉到時拳鋪鎮上的一家賓館,和我徹夜長談,我又被他說暈了,他吓唬我不能來自首,看守所裡不是人待的地方,進來就得脫層皮。”“污蔑!我們這個看守所是人性化管理先進單位。”老趙說。汪傳法說,“接着說你和吳兵的事兒!”“他不讓我投案,讓我逃跑,我一想看守所确實不适合我,跑就跑吧,我和花妮一起跑,跑到新疆去,她會美發,我打個散工。兩個人不愁混不下去。”财二說,“吳兵和花妮離開賓館,說是去打點錢,我在賓館等着,到天黑還沒來,等到天亮了也沒來,我這才發現,我被吳兵耍了,敢情是他和花妮私奔了。以前有人在我耳邊煽風,說花妮和吳兵很親密,我還故意不讓自己往那方面想,現在看來自己太傻了。我打花妮的手機,關機,吳兵的手機也關機了。走投無路,我想着還是先自首。把這個案子了結了,幾年之後出了獄,再去找這一對狗男女算賬。”汪傳法看了我一眼,盯着财二問道:“你說的句句屬實?”“如有半句瞎話,不是人!傳法哥,你能去給我買點煙和方便面火花腸什麼的嗎?最好再買點酒,等我出去了,我一定——”“你還是把這些欲望滅了吧。”汪傳法從兜裡掏出半盒香煙扔到他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