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上宏濟診所的台階,推開玻璃門,擊打鐵砂袋的沉悶聲從卧室裡傳出來。小宋和一名穿白大褂的小夥子在看電視。小宋迎了上來,“吳大夫在練功,天天晚上九點半到十點半,他隻要一進入狀态,就不讓打擾。”她看一眼牆上的石英鐘,“還有二十五分鐘。”
我把車鑰匙放在櫃台上,我理解一些習武之人有着自己的練功習慣。我望了一眼卧室緊閉的屋門,對小宋說:“我先回去了,吳大夫練完功,麻煩你把車鑰匙交給他,替我道聲謝謝。”與縣城相比,山區小鎮的夜晚沒有那麼溽熱,深夜的微風有着一絲涼意,店鋪陸續關門睡覺,花妮的美發店裡黑着燈,對面的王家香油老店門前一夥人在玩“鬥地主”,汪傳法坐在對着花妮美發店的位置,不時往那邊瞅一眼。我繼續往前走。張三飯店裡依然燈光通明,幾個腰裡系着白圍裙的人,進進出出,收拾着杯盤碗筷,巨大的排風扇呼呼作響,廚師的勺子咣咣地敲打着鍋沿。一陣高亢的劃拳聲過後,響起激烈的争吵聲。突然在某個包間裡,有人唱起了卡拉OK:“在雨中,我遇見你,在雨中,我離開你……”帶着幾分醉意,聲情并茂的歌聲足以把自己感動得流淚。一夥人從飯店裡走出來,張三站在門口拱手相送,幾個人相互攙扶着,東倒西歪地往我前面鎮政府方向走,一路推心置腹地交談着。到了鎮政府門口,他們圍着一個穿警服的人交叉握手,一副依依不舍的樣子。是閻強,他看見我過來,揮着手把衆人打發走了。“有收獲嗎?”他親熱地握着我的手,一起走進派出所。“沒有。”我說,“你這次可能判斷錯了,讓我以朋友的名義,把吳兵的車借出來白白開了一圈,感覺挺對不起他的。”“這有什麼!咱又沒把他抓起來,屈打成招。誰破案子不都得假設、推測?在真兇落網之前,每個人都是嫌疑人。”他拍拍我的後背,仿佛是在安慰我,“我要是一猜就準,不成大專家了嗎?”他打開屋門。“喲,我屋裡這麼熱!馬輝!”馬輝走過來,閻強掏出一張鈔票,在燈光下看了看,“給你五塊錢,去買兩個西瓜來。”馬輝沒接他的錢,騎上摩托車出去了,一會兒就馱着一個人回來,那個人懷裡抱着兩個大西瓜。我看着他有點面熟,馬上就想起他就是那天我們去釣魚時,騎着三輪摩托車給杜雪家送酒的人。“到水池那兒沖洗幹淨。”馬輝說,“不沙瓤不蜜甜,你拿回去重換!”“保證甜掉牙。”那人擰開水龍頭,把西瓜沖洗了一下,從屁股後面摸出一把切刀,一刀兩半,香甜的瓜味四溢。他把瓜切好,拿起一塊,啃吃着很得意地走了。“馬輝真行,聰明得很。”閻強吃了一口西瓜,點着頭誇獎馬輝。“馬輝,”我說,“你去把汪傳法叫回來。”“不用叫他,他家裡種了瓜,過幾天就熟了。”話雖這麼說,馬輝還是騎上摩托車,把汪傳法接了回來。“同志們真好。”汪傳法說,“吃西瓜還想到我。”“該買個BB機了,傳法,所裡有事一呼你就回來了。”閻強說,“勸說你多久了!就是不出手。”“最便宜的漢顯機子還兩千多呢。”汪傳法說,“再等等,還得降價。”“傳法,你這人有點不實在,其實我們都清楚,你并不像你表現出來的這麼貧窮。”閻強說,“玉娥那麼會持家過日子,地裡有糧油蔬菜,家裡養着雞鴨,不像我們在縣城生活的人,一天離了錢都過不去。”第二天上午,張所長帶隊去村裡走訪。正逢鎮上大集,街道兩旁擺滿了貨攤,趕集的人擁擠在烈日下,臉上流着汗水。我開着車跟在一輛拉冬瓜的闆車後,緩緩前行,沿着眉河駛出鎮子。挂着紅色标語的計生辦宣傳車停在石拱橋頭,它前面是兩輛重型卡車,拖挂車上裝載着挖掘機。橋上發生了擁堵,對面駛過來幾輛拉糧食的拖拉機,與大卡車在狹窄的橋面上迎頭相遇,雙方僵持住了。我把車停在宣傳車後面,熄了火,剛想下車去橋上疏導一下,一輛黑色的越野車從石材廠裡飛速開過來,車後騰起一溜塵土。越野車開到拖拉機旁,猛地刹住,劉紀從車上下來,指着開拖拉機的人說了幾句。後面的那輛拖拉機馬上開始往後倒車,司機一手把着方向盤,半拉屁股離開座位,扭着身子往車後觀看。三輛拖拉機魚貫而退,讓開了橋面。大卡車的發動機一陣轟鳴,排氣管噴出團團黑煙,沉重的車身碾過陳舊的石拱橋,讓人提心吊膽。“噢。”坐在我身後的閻強說,“羅德林的度假村要開工建設了。”“瞧這兩台大卡!”汪傳法說,“真懸乎,别把老橋給壓塌了!”“壓塌了就修新橋呗。”閻強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越野車帶領着大卡車往石材廠方向駛去。我們來到村委會,張富仁和兩名村幹部站在門外,笑迎我們下車。張富仁握着張所長的手,一臉鄭重地說:“俺本家兄弟親自出馬了!”“我們要一家一戶地排查。”張所長說。“不湊巧,今天趕集的趕集,下田的下田,”張富仁說,“沒鎖大門的人家也隻有老人小孩,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打開大喇叭!通知每家每戶當家的,必須馬上趕回家裡!等着警察入戶調查。”閻強說,“如果不積極配合,我們走到他家,發現鎖了門,我就把他家記入黑名單,以後再想辦個身份證戶口啥的,别怪我把他拒之門外。”張富仁回屋先放了一段豫劇,按照閻強的指示把通知廣播了三遍。村會計陪着我和閻強,另一名村幹部帶着張所長和汪傳法,分頭開始走訪了一上午,一無所獲,又回到村委會。村委會是一個獨門小院,三間瓦房,屋裡擺着兩張方桌,幾條闆凳。張富仁坐在方桌旁抽煙,想着什麼心事。“張書記,中午怎麼安排的?去張三飯店,還是讓他們把菜送過來?”閻強一屁股坐在闆凳上,長歎一口氣,“今天怎麼這麼熱!非得讓人中暑不可。”“能怎麼安排呢?人一窮了就顯得薄情寡義,我們村沒有一點收入。上一屆村委班子,把村裡能賣的都賣光了,山林,水庫,連村後的那片爛泥坑都賣了!”張富仁拿起桌上的香煙,在手裡搖晃着,“一塊錢一盒的香煙,還是花我自己的錢買的。一年八百塊錢的工資,還欠了兩年沒領到手,想去打工,又出不了門,今天開個會,明天又有那個事兒!”“賒賬嘛。”閻強說。“我上任以來,這五年欠着張三飯店三千多塊錢,現在去了他也不給上菜,鬧個大紅臉。”張富仁指着屋外的一排楊樹,“就指望門外這幾十棵楊樹了,再長個三五年,賣了還賬。”“吃大款!”閻強說,“給羅德林打電話,大款身上拔根毛,就夠一桌酒席了。”“我沒有他電話。”“再有三個月就該換屆了吧?能力有限,就讓賢嘛。”閻強走過去,拍着張富仁的肩膀,“我看你們村,讓羅德林幹村長最合适了,你自己窮得叮當響,怎麼還能帶領群衆緻富呢?”張富仁兩眼直直地望着門外的大楊樹,一言不發。張所長和汪傳法回來了,兩人滿頭大汗。張所長沖我和閻強一揮手,“收工,回所裡!”“甭回去了!”張富仁拉住張所長的胳膊,“跟着我回家,讓你嫂子擀涼面條。”謝絕了張富仁的涼面條,我們回到派出所,去食堂打了飯。放下飯缸,我想回宿舍去換身衣服,推出自行車剛要出門,收到了一條傳呼,沒有漢字,隻有杜雪的手機号。昨天晚上,她就給我打了個傳呼,問我在哪兒。當時沒來得及給她回電話,把車還給吳兵,回到派出所已經太晚了,就沒跟她聯系。電話通了,聽筒裡傳來一陣摩托車的聲音。大約有半分鐘,她喂了一聲,聲音有點沙啞。“我想跟你見個面。”她說,“半小時後,我到你宿舍。”我回到宿舍,在泉池裡洗了個澡,刮了胡子,拿起手槍準備束在腰上時,發現槍套口開線了。這個槍套是老王因傷殘提前退休時送給我的,棕色的牛皮磨得油光光的,邊緣已經多處磨損。雖然破舊了,我卻一直舍不得換棄。老王是我初入警隊的老師,我認為自己從他身上學到的東西,比在警校課堂上學到的知識更重要。我找出針線,剛縫了幾針,杜雪就騎着摩托車來了,她把摩托車停在核桃樹下,把車鑰匙插入坐墊下的鎖孔,掀起坐墊,望着儲物箱,似乎想拿出什麼東西,猶豫片刻就把坐墊放下了。她摘下手套,放在車座上,掃視兩眼秧苗和野草一起瘋長的菜園。她穿着淡紫色長裙,白色帶碎花的T恤,比前幾天瘦了。她走進屋子,目光落在桌子上。挨着破損的槍套,是幾天前我沒有寫完的信。“給你寫了一封信,”我說,“一出案子就沒來得及謄寫。”“呀,你給我寫信還要打草稿!我可是想到哪兒寫到哪兒,亂寫一氣。”她說,“那就把草稿給我吧。”她拿起信紙,看完折起來攥在手裡,在床沿上坐下,又把信紙打開看了一眼,好像是要确認某一句話。“你收到我的第二封信了嗎?”“昨天上午收到的。”我說。“你怎麼看呢?”“你是指——?”我回想着昨天收到的那封信的内容,“走法律程序吧,他打傷過你幾次?有沒有醫院的就診治療記錄、目擊證人?收集起來,我認識一位律師,他挺有——”她咬着嘴唇,手指劃拉着桌面,碰到槍套,她拿起來,“看你這針腳!”她微微一笑,很自然地穿針引線縫了起來。我坐在她身邊,拿起手槍,彈匣裡有五發子彈,我取出來,挨個擦拭了,裝回彈匣,把槍管也擦拭了。她縫好槍套,左看右看,“我的手總是不如我想象的那麼巧,你看看,要是不行再重新縫。”她把槍套遞給我,“我做針線活太慢了,鞋還沒有做好,你要穿新鞋還得再等幾天了。”我把槍套拿在手上,縫得很好,針腳又細又均勻。她随手拿起桌上的手槍。“槍裡有子彈,放下!”我把手槍拿過來,插入槍套,束在腰帶上。“埋在山坡上的那個人是被手槍打死的嗎?”“沒發現槍傷。”“一個外地人?跑來咱們眉鎮能幹什麼呢?”她像是自言自語,“打死人就一定要償命嗎?”“不一定。”我說,“法院定罪時會考慮到很多因素,比如——”突然傳來一輛汽車駛近的聲音,接着車門嘭地響了一下。“有人找你!”她挺身站起來。大門咣咣敲響了。“魯松,開門!”是吳兵的聲音。我打開大門,果然是吳兵,他手裡搖晃着一串鑰匙,胸前挂着黑色的帶長焦鏡頭的照相機。“你把鑰匙落我車上了。”他把鑰匙遞過來。“不是我的鑰匙。”“我正好上山想要拍點照片,就順道給你送過來了,不是你的嗎?”他把鑰匙放進褲兜,“我一直想拍幾張陽光下的樹叢,表現陽光透過樹隙照在草地上的美麗,可是總也拍不出理想的效果。”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架,指着我的宿舍說,“石頭老房子拍起來挺有感覺的。”“我不懂攝影,不過我聽說過,攝影師好像都喜歡早晨或者傍晚的光線。”我站在半開的大門口,不想請他進來。他側身往門裡走了一步,往院子裡打量着,“魯松,你這院子挺好的,舊而不破,還有一眼泉水?喲,你還種了這麼多菜?還有瓜!”他的手指從瓜田移到核桃樹下的摩托車,大聲說,“你有客人?這車跟花妮的一模一樣!”杜雪出現在屋門口,雙臂攏在胸前,往大門這兒望了一眼,邁步走了過來,“吳兵,想看什麼就進來看嘛!”我向後撤了一步。“喲,杜雪!沒想到是你,看摩托車我還以為是——”吳兵沖着杜雪擺擺手,幹巴巴地笑着,“不打擾你們了,抱歉,太抱歉了!”他轉身走向汽車,車身上有一攤鳥糞,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紙巾,往鳥糞上吐了口唾沫,用紙巾把它擦掉,然後拉開,上車之後從車窗裡望着我說了句,“魯松,對不起啊!”發動汽車,駛走了。這時我的傳呼機收到一條信息,“張所長找你,快回所裡,閻。”“你快去上班吧,我沒事兒,就是想過來見個面。”她說,“我跟你一起走,我要去信用社辦點事兒。”下午我們仍然去村裡走訪,沒有什麼收獲。傍晚張所長接到家裡的電話,說有位老人生病了,他悶着頭開起車匆匆回家了。閻強搭畢鎮長的桑塔納回縣城,“這兩天沒睡好。”他垂頭喪氣,以往笑眯眯的臉上帶着一絲惱怒,“今晚再不回家好好睡一覺,身體非垮掉不可,為人民服務的本錢可就完蛋了。”晚上七點半,我收到了花妮的傳呼,她說财二有消息了。“财二同意我帶你去見他,隻能帶你自己去。”花妮在電話裡說,“他還提出了一個條件,你要是答應就見你,要是不答應就不見。”“什麼條件?”“财二說今天晚上先把事情給你講清楚,明天才能進公安局,他想在外面好好睡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