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與耳語 44
時間:2024-11-07 12:25:25
我在縣城西大街找到一家相片沖洗社。
櫃台後坐着的女人有三十來歲,戴着一副茶色眼鏡,正在擺弄手機,她擡起一隻眼睛看着我,另一隻眼睛仍然在望着手機。這是她給我的感覺,事實上她眼睛的斜視并不嚴重,隻是臉上那種對顧客心不在焉的倨傲神情,放大了眼睛的問題。“沖個膠卷。”我把膠卷放在櫃台上。“就一個?洗五寸的嗎?各洗幾張?需要加洗放大嗎?”“先把膠卷沖出來再說。”“哦,十塊錢。”“隻沖不洗,這麼貴?”“肯定的。”她拿起膠卷。我遞給她十塊錢。“五天後來拿。”“需要這麼久?”“肯定的。我們要湊夠一定量,才能開機器。”她用一隻眼睛盯着我,“可以給你加急,三十塊錢,明天來取。”我交上三十塊錢,她給了我一張收據。去電信營業廳的路上,走到實驗小學前面的路口時,一輛熟悉的黑色越野車在我前方橫着駛過去,貼着黑色太陽膜的車窗關得嚴嚴實實,看不見車裡的人。電信營業廳裡冷氣開得很足,我乘電梯上到七樓,找到電信局負責和公安系統接洽的一個人,打過幾次交道,漸漸成了熟人。我把吳兵的手機号寫下來,讓他把通話記錄和短信内容打印出來。他卻給了我一個驚人的回答:“這個号碼,你們已經有人來調取過了。”“誰來查過?”“我不認識他,以前沒見過面。”他望着我,眨巴着眼睛,“姓閻。”“閻強?”我的聲音變得硬邦邦的,“中等個子,笑眯眯的?”“對,閻強,沒錯。”他坐到電腦前,點着鼠标,“你們不是一起的?分開行動?”盡管屋裡的冷氣開得很足,可是我額頭上一直在冒汗。“閻強隻查了這一個号碼?”“哦,稍等魯松,還有一個手機号——”他說出了一串數字,那是一個我能倒背如流的号碼。我聽着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也需要打印這個手機号。”他把我要的東西交給我,很客氣地挽留我一起去喝紮啤。“改天吧,謝謝你!小——”我握着他的手說再見,卻猛然想不起來他姓什麼了。我走出電信大樓,七月的陽光照得人睜不開眼睛。我坐進面包車,手裡緊緊攥着幾張打印紙。就在這時,我的傳呼機幾乎是同時收到了兩條信息。汪傳法問我是不是去縣城了,他要來縣城找我。另一條是手機号碼,後面綴着一個閻字。我趕緊下去去找公用電話。“閻強,我魯松。”“我剛才看見你了。”“我也看見了你,開着一輛黑色越野車。”“呵呵,剛才去接孩子了,天氣太熱了,出租車不好打,騎自行車太曬。國家号召,再苦不能苦孩子,你說是不是?呵呵。魯松,你現在哪兒?”“在電信局。”“電信局?去電信局幹嗎?哦,哦,我明白了。你難得進趟城,中午我請你吃頓便飯。”他說,“好幾天沒見面了,說句實話,還挺想你的。不叫别人,就咱倆,好好叙一叙,交交心。你開車過來接我,我馬上下樓。”我到國棉廠家屬院大門口時,他已經站在牆根下的陰影裡等着了,手裡提着個嶄新的黑色皮包,新理了頭發,氣色紅潤。他滿臉笑容地拉開車門,坐上來,“喲,這麼熱,咳,沒有空調的車夏天就是沒法坐。”他拉着車門上方的拉手,欠着屁股,“魯松,你看你衣服都濕透了。”“你想去哪兒?”“去東外環,找個僻靜的飯館。飯菜是次要的,咱哥倆兒好好聊聊。你說是不是?”駛出縣城,上了東外環,路邊有一家小飯館,門前停着兩部大卡車。閻強示意我靠邊停車。幾個滿面倦容的司機坐在大廳裡,中間夾着兩個描眉畫眼的服務員。我和閻強走進去,司機們趕緊松開拉着服務員的手,一本正經地坐直身子。一個服務員滿臉通紅地迎上來,“吃飯嗎?您們——”她問得猶猶豫豫。“要個單間,帶空調的。”閻強說。“沒有帶空調的,但是俺們這兒很涼快,有電風扇。”服務員領着我們出了大廳,穿過半個院子,幾棵大楊樹下,一溜平房全是單間。屋裡一張破舊的圓桌,幾把破舊的椅子。服務員把電風扇打開,一邊用手往外轟趕着蒼蠅。“告訴你們老闆,揀拿手菜上兩個,新鮮第一,幹淨為上。”閻強把皮包放在桌子上,“四瓶冰鎮啤酒。”我掏出香煙,點上一根,閻強把煙盒拿過去,也點着一根,深吸一口,想吐一串煙圈,沒成功。“你去了哪個科?”“還不一定。老蔡被停職了,是去是留還說不準。”他望着我,“老蔡不太欣賞你,把你弄到眉鎮,他一倒台,估計你也快調回縣局了。如果你舍得離開那兒。魯松——你到了眉鎮真是應了那句話——”“哪句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呗。”他的眼神變得意味深長起來。服務員連酒帶菜一起端了過來。身後跟着五大三粗的老闆,手裡拿着兩盒香煙,滿面堆笑,說了聲:“二位請慢用!”點頭哈腰地退了出去。閻強拿起啤酒瓶,要給我倒酒。我說不喝。“怎麼能不喝呢?今天無論如何得喝幾杯!潤潤喉嚨,咱倆聊聊肺腑之言。”他給我倒滿酒,舉着瓶子,等杯裡的泡沫破碎,又往杯裡加了一些,一直到泛着泡沫的酒液溢出杯沿,淌到桌子,他才滿意地收回瓶子,然後給自己倒了一杯。“潤潤喉嚨!說實話,魯松,幾天不見,還真挺想念你的,能交個好兄弟不容易,尤其是在同一個單位,尤其是在公檢法這種要害又敏感的部門。”他的眼睛裡充滿了誠懇,“咱倆這交情,别人比不了。來,先幹一杯,好好交交心!”我放下空酒杯,等待着他如何跟我交心。他打了個酒嗝,倒上酒,端起杯子,碰了下我的酒杯,他一氣喝幹了,拿起筷子,吃了幾口菜,然後用筷子頭在桌面上緩慢地寫畫着。他緊繃嘴唇,盯着自己的筷子,下面這些話他似乎很不想說出來,可又不得不說。“魯松——”他終于開口了,“我還是先恭喜你一下吧。”“從何談起?”“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有話憋不住,這兩天,我一直想着約你見個面。好了,我也不兜圈子了。”他放下筷子,從皮包裡拿出一個黑色塑料袋,放在我面前。我打開,裡面是幾張對折的打印紙和一部深藍色的手機。“這部手機,你很熟悉吧?”他的目光離開手機,移到我臉上,“星期三,也就是前天,中午一點十分,你撥打過這部手機。”怎麼會是杜雪的手機呢?一個小時前,我在來縣城的路上還和她的手機通話了。“别奇怪了,”他發出一聲輕微而怪異的笑聲,冷笑、嘲諷,還有點不耐煩。“這部機子,昨天才打不通的。她肯定又補辦了一個新卡,這個卡就作廢了。沒什麼好疑惑的。”“怎麼會在你手裡?”我望着眼前的手機,确實是杜雪的,愛立信T18,上面拴着一個紅線編成的小金剛結。“現場發現的。那天晚上,我沖進吳兵屋裡,感覺腳下踩到一個東西,差點沒把我絆倒,啊,現在想起來,我還覺得驚險!假如當時,這個手機把我滑倒,羅德林聽見動靜,後果将不堪設想,他也許就會掉過槍口,跑過來對着我了。”他端起酒杯,喝下一大口,好像想讓冰涼的啤酒壓壓心頭餘悸,“我把羅德林擊斃後,返身回來,我想看看這個差點害死我的到底是個啥東西,沒想到是個手機。外面汪傳法大叫張所長負傷了,我趕緊去照顧張所長,随手就把它裝兜裡了。後來,領導到了,我忙着向領導彙報,就把手機這事給忘了。”他停住了,好像越往下說越困難,“那天夜裡,我回到家時已經十二點了,因為回到縣局,和領導們又開了個會,類似一個小型總結會,然後又去聚了一下餐,局長一直贊揚我,作為一個指導員,在關鍵時刻當機立斷,沒有給犯罪分子反抗的機會,真是值得表揚!”他臉上顯出了謙虛與得意的表情,“他們也安慰我,雖然作為一個警察,要時刻做好與窮兇極惡的犯罪分子真刀真槍對陣的準備,但是畢竟不是每個警察都有擊斃罪犯的經曆,有的當了一輩子刑警,除了打靶時放過幾槍,幹到退休甚至也沒有對着真人開過一槍。說實話,當時我一點兒也沒覺得有什麼,面對持槍的罪犯,全是作為一個警察的職業反應。可是那天晚上離開領導和戰友,我一個人走上黑暗的樓梯,回到家裡時,我感到了害怕,真的,我沒必要把自己說成無所畏懼的英雄。我不想上床,你嫂子摟着孩子睡着了,我開門進門也沒吵醒她。我走進卧室,沒有開燈,客廳照過來一道光亮,我看着睡得香甜的母女,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我是多麼地愛她和女兒,世界上有這麼多人,到處都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可是隻有一個女人,是你生命中的。因為愛情和婚姻,本不相幹的兩個人,結合在一起,共同度過漫長的一生。當然,有的人的一生會很短暫,有天災和人禍,天災不用說了,人在大自然面前是如此脆弱,無從躲避。可是,有些人,那句俗話是怎麼說的了?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魯松,孟子是不是這樣說的?我記不大清了。”他端起酒杯,看了我一眼。我直視着他,期待着他說下去。“我給你打傳呼時,你說你在電信局?”“是的。”我說,“我去電信局查了吳兵的手機。”“哦,哦,你是出于一個警察的職業敏感,還是出于一個男人對情人的直覺呢?”他望着我,抿了一下嘴角,大概是想說一句輕松的話題,活躍一下氣氛,“哦,對不起,魯松,說情人,這個詞可能不大準确。”“無所謂,随你怎麼想吧。”我變得坦然了,“喝了這杯酒,潤潤嗓子,繼續聊!”他的視線躲避開我的目光,移到我面前的手機上。“嗬,嗬,既然你這兒有了心理準備,話就好說了。這幾天,我一直想,該用什麼方式和你溝通呢?我擔心你可能接受不了。”“有什麼不能接受的?”“那些短信!吳兵給她發的那些短信。你知道了,心裡肯定酸酸的不是滋味。”他把手伸到我面前的黑色塑料袋裡,拿起那兩張打印紙,沒有打開,抖了一下又放了回去,“那天晚上,我睡不着,躲在床上輾轉反側,我擔心吵醒老婆孩子,又跑到客廳沙發上坐着,我這時才想起,我衣服口袋裡還有一個在現場撿到的手機,我拿出來,手機上拴着紅線結,女人才會在上面拴這玩意兒,不是吳兵的,也不是羅德林的。我随手翻看了一下,在已經接話還是未接電話欄裡,發現了咱們派出所的電話,打進打出的,還有未接的,頻繁程度很不正常,哪個女人能和派出所的人聯系這麼頻繁呢?我打開信息菜單,看到最後一條信息,我就明白手機是誰的了。”他長歎了一口氣,“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條信息是:‘最後一次請求你,杜雪,晚上八點之前再不過來,你将會遺憾終生!’我當時猛然一驚,感到案情變得複雜了,原來吳兵和杜雪——對不起,魯松,你看完短信,就會明白了。吳兵一直在糾纏杜雪,具體情況我不敢妄自猜測,但是僅憑短信内容,也能得出他倆關系不一般,很不一般!當時,我的感覺是,羅德林去找吳兵,很可能是看到了杜雪的手機短信,而不是像先前你們認為的那樣——他知道了先前殺死的那個人是吳兵雇來置他死地的!于是羅德林怒不可遏,拿着手槍就去找吳兵了。你認為,我的推測有道理嗎?”外面響起一陣嬉笑聲,一個服務員領着兩個卡車司機走進隔壁房間,一個挺着大肚子的司機把上衣拿在手裡,揮舞着,一路哼着小曲。另一個司機手裡拎着一個大号的暖水瓶。閻強起身去把屋門關上,接着說道:“我當時腦子一片混亂,太複雜了,這幾個人之間的關系太複雜了!财二被羅德林打了,吳兵給他出錢,讓财二找人報複羅德林,可是那個殺手是個菜鳥,反而被羅德林打死了。這是咱們最初得出的結論,現在看來,也不能說不對,但是這隻是其一,還有其二,那就是吳兵一直迷戀杜雪,你看了他發給她的短信,就明白吳兵癡迷到什麼程度了,他痛不欲生地愛上了别人的老婆,而且他認為羅德林不配得到這麼美麗的女人。吳兵認為這就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羅德林一個粗人,一個地痞流氓,他不懂得欣賞美人,杜雪嫁給他真是暴殄天物。情欲之火,真是使人瘋狂,我不是說你,我說的是吳兵,他最後給杜雪發的短信,能看出來,他向她表明了,他之所以出錢讓财二找殺手要置羅德林于死地,全是因為杜雪,因為羅德林有家暴行為,經常毒打老婆,這一點你可能比我還清楚。”每個人的心裡都藏有多少秘密啊,自己的,别人的,有證據的,捕風捉影的,有些事情别人不說,并不代表沒人知道。“我想着第二天把手機交上去,不管怎麼說,這也是現場的一個物證,尤其是解開羅德林為何要殺死吳兵的另一個謎團。可是,我坐在客廳裡,想起了你,魯松,真的,我甚至想馬上給你打個傳呼,如果我把手機交上去,你和杜雪的關系将盡人皆知了。也許,這也沒有什麼,老同學老朋友,打過幾次電話,噓寒問暖,有什麼不可?不過,出于一種私人情感,我覺得自己不能這麼做!咱倆之間,平常也沒有像别人那樣,端起酒杯就說我們就是親兄弟,同甘共苦什麼的,真正的知心朋友不需要這個,你如果有用得着我閻強的地方,一句話,根本不用解釋,當然,我要是用得着你,肯定也是這樣。所以,我不能讓人知道你和杜雪的關系!堅決不能,哪怕我違反作為一個警察的職業道德!為了我的兄弟,我甯可犯一次錯誤。吳兵之死,死有餘辜,羅德林兩條人命在身,還把張所長打傷了,也是罪該萬死。有些秘密就讓它們湮沒在歲月的塵埃下吧。所以,我打算等待一個合适的時機,把它交還給你。”他端起酒杯,“啤酒都變溫了,來,抓緊喝一杯。”我把手機拿起來,他盯着我的手,我自己的眼睛也在望着我的手,我有勇氣把手機退給他,對他說你還是把它交上去嗎?我等待着自己的回答。沒有回答。我把手機放下了,放在黑色塑料袋裡。“一切都結束了,眉鎮幾十年來第一号大案,已成過去。”他又倒上兩杯酒,“雖然還沒有評功嘉獎,想必你也知道了,局裡最近有點動蕩。領導雖然還沒有給我頒獎,你先敬我一杯酒吧,感謝你老大哥,給你掃清幸福大道上的一切障礙,當然,這也不是我故意為之,一切都是天意。天命難違。哈哈。”“好,我敬你一杯。”溫吞吞的啤酒好像有一股馊味,我抿了一口。他一口氣喝幹了,表現出難得的豪放。“哦,對了,魯松,那輛車,我先用着,天氣太熱,天天接送孩子上學,打車那個點不好打,騎自行車太遭罪,當然啦,也不是不可以騎自行車,隻是現在的孩子,你騎自行車送她去學校,她嫌丢人,每次都悶悶不樂,不讓靠近校門,很遠就跳下自行車,自己走着進去。我真擔心她這種心情,怎麼能好好聽課呢。也不是我女兒這個樣子,現在的孩子啊,都是這德性!不像咱們小時候,能穿着鞋去上學就不錯了。常言道:窮養兒子,富養女。要是個兒子,讓他受點罪吃點苦,也沒啥,可是女兒就是不一樣,看着花朵一般的女兒,真是不想讓她受一丁點兒委屈。對于每對父母,自家的女兒都是小公主啊。”他起身拍了兩下我肩膀,“車的事兒,就這樣說定了,你就當是為你侄女兒做個贊助吧,将來考上北大清華,肯定忘不了你。”“車的事兒,你沒必要跟我說。”“不跟你說跟誰說?這輛車,現在隻要你不開,就沒人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