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鎮子的水泥路上堆滿了收割的麥子。接近燈火閃爍的鎮子時,她停下摩托車。
“還不是太晚,路上都是乘涼的人,不用送我了。”她說,“今天晚上真好!”“要不就讓玉娥去陪着你,”我說,“我去找傳法——”“不用了。”“萬一他——”沒等我說完,她就擰動油門,摩托車離開我遠去。我騎着自行車,遠遠跟着她穿過夜晚九點鐘的小鎮。很多店鋪仍然亮着燈光,一些人聚在門前,搖着扇子看電視或者聊天。出了鎮子,她駛過村頭的石拱橋,在丁字路口拐彎沿着河岸往東走。石橋上黑壓壓坐了不少人,涼風從河面上吹過來,是一處摸着黑談古論今的好地方。摩托車在砂石路上揚起一股塵埃,大理石廠門口亮着一盞燈,密密麻麻的飛蟲在燈下飛來飛去。接近水庫時,空氣中有一股帶着魚腥味的水氣。她駛到大門前,院子裡傳出一陣狗叫。我看着她的摩托車駛進敞開的大門。我下了自行車,搬起車子穿過竹林,走到索橋前,水聲從橋下傳來。我推着自行車走過索橋,在橋頭停了一會兒,然後沿着左岸蘆葦塘邊的小路回到派出所。馬輝和汪傳法坐在值班室裡看電視。“該回家了,傳法。”馬輝說,“放着家裡的大彩電不看,非得擠在這兒看黑白的!”“我家裡的電視晚上不開,玉娥怕影響閨女學習,她要給孩子營造個好的學習氛圍,孩子寫作業,她在一旁也陪着寫,等于重新上一次小學。”他走近我,“有事兒?”“傳法,咱聊一會兒?”我搬了兩把椅子擺在院子裡,汪傳法拎來熱水瓶,沏了兩杯茶。“家裡麥子收完了嗎?”“收了百分之七十了吧,還有西坡上一塊地沒割。”他說,“今年麥子收成好,春節前後連着下的那幾場大雪起作用了。”“我明天去縣城,走訪出租車。”“好!我跟你一起去。”“你明天不去收麥子?”“就剩西坡那一塊地,玉娥自己輕松就得完成,她割起麥子來比我快多了。”十點鐘,我和他騎車離開派出所,走到張龍的修車鋪前,幾個人圍在店門前打麻将。我說:“我去和張龍說個事兒,咱們明早所裡見面。”他也停下了,推着自行車跟着我走到麻将桌前。幺妹、張霞、趙學西和鎮政府食堂的炊事員老郭打得不亦樂乎。張龍的修車鋪裡黑着燈。“張龍?”汪傳法對着黑洞洞的店鋪叫了一聲,沒人應聲。他走到幺妹身邊,敲了下她的肩膀:“幺妹兒,你家老漢兒呢?魯警官找他有點事兒。”“老漢兒睡下了。”幺妹擡頭沖我一笑,她把面前的幾張牌扣下,摸起桌角上的香煙和香煙盒下壓着的幾張鈔票,起身離開麻将桌。“赢了錢就想跑嗎?”張霞說,“快回來,沒一點牌德!”“這不是警察哥哥找我有事兒嘛!”幺妹大聲說,“明天再接着耍嘛。”“傳法,坐下,接幺妹的班,把牌摸起來!”趙學西說,“東門今晚牌性很旺,幺妹要風有風,赢了小一百元了。”“我們是來抓賭的!”汪傳法半真半假地說,“我宣布現在散場,各回各家吧,今天晚上就不把你們铐楊樹上喂蚊子了。”趙學西兩口子起身就走,張霞仍然坐在那兒,她把三個牌友的牌推倒,仿佛是在研究。“張龍身體不舒服?”我問幺妹。“他身體棒得很,沒得啥子毛病,今天就是有點惱火,差點沒出大事兒喲。”幺妹說,“傍晚俺家老漢兒耍啞鈴,旁邊老趙修車行那邊過來一個毛臉哥兒,他看俺老漢兒耍,他手癢也想耍一下哈,俺老漢兒不理他,毛臉哥兒撇着嘴說:‘這是啥玩意兒!跟個寶貝似的,還不讓老子碰一下。’毛臉哥兒罵罵咧咧回到他的車子跟前,車子壞掉了,老趙正在修理。俺老漢兒就追過去了撒。追過去馬上又回來了,臉氣得多紅喲,晚飯也不好好吃,很早就上床睡下了……”“你去叫他一下。”汪傳法說。“你們有啥子事兒?跟我說吧,等老漢兒睡醒了,我轉告他。”“我想找你家老漢兒聊聊天——”我說。“幺妹兒。”汪傳法問道,“你覺得四川好,還是山東好?”“我覺得都挺好的呀。”幺妹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笑着說,“如果四川不好,我不會生在四川;如果山東不好,我不會嫁到山東。”帶着夜露的清香的麥草氣息越來越濃,一塊烏雲遮住了已經升到中天的月亮,星星在遠離月亮的天際閃亮,烏雲後面的夜空顯得更加純淨。我和汪傳法在鎮外的十字路口分手。騎行到大柳樹時,前方出現了一個黑影,手電光照見一個披着雨布的人,拿着一根竹竿。他停下腳步,扭過身子,迎着我的手電光問道:“誰?”他身邊的三條狗也站停了,一起扭着脖子瞪着我。是孟大爺。阿牛靠近我,我剛要俯身去伸手摸一下它的腦袋,它卻躲開了。“阿牛今天情緒不高?”我說。以前看見我,它總是撲上來往我懷裡拱。“别提了,阿牛今天熱臉碰了個冷屁股。”孟大爺說,“我去水庫邊柳樹林裡抓金蟬,看見一個人影,阿牛跑過去跟他打招呼,沒想到被狠狠踹了一腳,給踹回來了。我想過去看看是誰這麼混賬,敢踹我的狗,可是那家夥的電筒賊亮賊亮的,照得我睜不開眼。我的手電沒電了,沒照見那小子是誰。”我們往山上走,到了小山包前,他沒有拐彎回家,而是繼續陪着我往前走。我說:“這麼晚了,您還不回家休息?”“我去山上看看,我下的套子逮住野兔了沒有,套住了不及時收獲,就讓狼和野狗撿個便宜去。”走到我宿舍,我說:“大爺,夜裡上山一定得多注意,防着蛇啊什麼的,小心腳下别踩空了摔一跤!”“不瞞你說,小魯,我活到現在,有時候很盼着能死去,突然死去,神不知鬼不覺的!”我不想跟一個老人在深夜讨論死亡,我把手電遞給他,掏出鑰匙打開大門。他打着手電,帶着三條狗消失在樹林裡。次日天剛亮,他就來敲響我的大門,除了把手電還給我之外,他還提了一個讓我目瞪口呆的要求:“小魯,你的槍呢?借給大爺用一下!”“啊——”我夜裡睡得不好,一直到鳥兒開始叫了才入睡,聽到他的要求,我懵懂得像是在做夢。“我看見鹿了!”他眼睛閃着光,好像一個興奮的少年戴着副老樹皮做的面具,“有三頭!就在東山上的樹林裡。狗攆了一氣沒攆上,唉,要是我的土槍不被你們收走,今天可就有好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