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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聲與耳語 38

時間:2024-11-07 12:18:53

參加羅德林葬禮的車輛,從他家門口一直排列到石材廠,三輪車和拖拉機靠着水庫停在坑窪不平的草灘上。小轎車和皮卡停在路北側的平地上。石材廠和工地都停工了,幾輛挖掘機靜靜地停在山腳下。張龍戴着草帽,在烈日下負責迎接來賓和安排車輛停放。樹蔭下擺着幾家小貨攤,孩子們在貨攤前跑來跑去。大人們則圍在響器班前,兩班響器相距三四十米,搭着白布遮陽棚子。路上還不斷有車輛前來,來吊孝或者僅僅是來看個熱鬧。馬輝跨坐在摩托車上,停在路邊等着我們。我下了車,張龍走過來,和我對視着,點點頭打個招呼。我跟在馬輝和汪傳法身後,往院子裡走去。

“兩班響器!好嘛。”前面一個人說,“較起勁兒來,今天可有好戲了。”

“較什麼勁兒?兩班響器都是一個主,一個是堯進,一個是堯進的徒弟。”

靠近家門口竹林邊上的白布棚下,一個留着背頭的中年人雙手捧着唢呐,閉着眼睛仰臉吹起一長串高音,黑臉膛憋得發紫。

“好!”有人帶頭喝起彩來。

“堯進,吹一段《朝陽溝》!”一個光頭老漢沖堯進笑笑,“前天在高樓村沒聽過瘾,《朝陽溝》你吹得太好了!”

“今天吹不了《朝陽溝》,德林英年早逝,吹這個不合适。”堯進把唢呐放在桌子上,拿起一盒香煙,撕開呼啦一下撒給衆人,“想聽《朝陽溝》以後有的是機會,這麼多活人不都得有死的那一天嗎?”他咧嘴一笑,兩顆金牙在陽光下閃着金光。衆人也跟着笑。他拿起唢呐,說:“吹一曲《單刀赴會》,送德林一程。”

院子裡高搭靈棚,兩旁擺滿了花圈和黑紗。披麻戴孝的人群擁擠在院子裡,打雜的人來來往往穿梭。敞棚下,新壘起幾口土竈,大鐵鍋裡冒着熱氣,十幾個腰系圍裙的男人在那兒忙活着。我們穿過人群,走進廚房。屋裡煙味嗆人,十來個男人齊刷刷地望向門口,眼神掃過我的臉,很快又轉移開了。張富仁坐在餐桌旁,桌子上散落着幾盒開封或沒開封的将軍牌香煙,還有兩張寫滿多半頁鋼筆字的白紙。張富仁滿臉通紅,腮幫一鼓一鼓地,咬着牙在怄氣。

“做夢!羅德水,我明明白白地再奉勸你一句,不要打山林和水庫的主意了!”張富仁拿起面前的兩張白紙,又啪地拍在桌面上,“這是全村老少爺們兒的集體财産,不是你們家老輩傳下來的遺産。”

“承包期還有五十多年呢,這五十多年内得是我們家的吧?”穿着黑色背心的羅德水隔着桌子站在張富仁對面。

我走進屋子。張富仁扭着脖子,看了我一眼,“警察來了!還有什麼要調查的嗎?殺人犯都已經被槍斃了。”

“我們聽說有人來鬧事。”我說。

“鬧事的是劉紀!他剛才咋咋唬唬,被我訓走了。”張富仁說,“要不是我鎮住他,早就和羅德水打起來了。”

“你在這兒幹什麼?”我問。

“我?我是村長,村裡死了人,這麼大的事兒,我不得出面嗎?”他望着我,炯炯有神的小眼睛裡充滿了疑惑,“沒事了,魯松,你可以帶着人走了。”

他揚起右手,在肩膀上對我揮揮手。汪傳法和馬輝用眼角望着我。

“把财産的事情抛一邊,你們羅家的人商量着怎麼給羅德林送終吧。”張富仁望着羅德水,“沒有這些财産,你就不讓你兒子給羅德林摔老瓦盆,打發他下葬嗎?”

“也不是這意思,這不是有這些山林和——”羅德水悶着頭,嘀嘀咕咕,“我要不要的無所謂,這不是——不是都有這個風俗嗎?摔老瓦送終之前,醜話說在前面,免得下了葬再起争執。德林的孩子丢失了,我也隻有一個兒子,老輩人不是都說,一個兒子隻得摔一回老瓦盆嗎?今天給德林摔了,到我百年之後呢?”

“哼,醜話?分明是笑話!讓人看不起!什麼風俗不風俗的,全是封建迷信那一套。姓羅的家族就沒個明白人嗎?”張富仁拿起桌上的兩張白紙,一撕兩半。羅德水撲上來,隔着桌子去搶救張富仁手裡的協議。張富仁站起來,身子向後一趔趄,躲開了。他一邊撕紙,一邊說道:“我宣布,山林和水庫的承包合同到此為止,今天自動作廢。這幢樓房的地基——沒有宅基地證,不屬于宅基地,看在杜雪年輕守寡的分上,可憐她,就讓她一直住下去,直到她——”

羅德水繞過桌子,摟住張富仁,想摔倒他。

“人呢?村裡的年輕人呢?”張富仁說,“為全村人的利益,還不出手?打傷羅德水,村裡出錢給他包工養傷!”

他揮起拳頭,打在羅德水臉上。羅德水想反擊,旁邊上來兩個年輕人,扯住了他的胳膊,給張富仁創造了打擊的條件。我伸手按住張富仁的肩膀,把他按在椅子上。汪傳法撥拉開扯住羅德水的兩個年輕人,把羅德水拉到一旁,勸他冷靜點。張富仁扭着脖子瞪了我一眼,喝道:“幹嗎?想打人?”

“今天打人的是你,有目擊證人,依據治安條例,可以對你實施拘留。”我說,“在沒有戴上手铐之前,你還是快點離開吧。”

“拘留我?分明是個笑話!我是村長,眉鎮上的模範村長!我想去誰家就去誰家!警察是管壞人的,不是管我的。”

“模範村長!我不在乎你給自己的标簽,”我說,“我隻看你的行動,是不是侵犯、傷害、威脅了别人!馬輝——”

“喲!魯松——”張富仁撇着嘴,“我今天還就坐在這兒不走了,有本事,吹口氣把我吹走!”他靠在椅背上,油烘烘的腦袋一搖一晃,伸手拿起桌上的兩盒香煙,猛地往地上一摔,“反了你們了!”

“張富仁!”我說,“馬上把兩盒煙撿起來,離開這裡!”

“撿起來!”馬輝上前擰住張富仁的右手腕,往背後一擰,張富仁屁股離開了椅子。馬輝左手掐住他的脖子,把他往地上按。張富仁弓着身子,在衆人腳邊撿起兩盒香煙。“乖乖放桌上,媽的!”馬輝漲紅的臉上充滿了憤怒,“‘分明是個笑話!’你他媽的才是個笑話呢!”

“馬輝,你放開我!”張富仁說,“我跟你爹很熟悉,你爹也是村長。”

“我當然知道俺爹是村長了,比你知道得早。”馬輝說,“可我從來沒看見過俺爹像你這樣,一副無賴樣!”

馬輝松開掐住張富仁脖子的左手,張富仁的屁股往先前他坐的那把椅子挪去,馬輝拎起椅背,搬開椅子,張富仁一屁股坐到地上。馬輝說:“别給臉不要臉,爬起來馬上滾蛋,非得找麻煩,不戴铐子不走嗎?”

我掏出手铐,馬輝接過去。

張富仁忽然笑了,臉上堆滿了笑容,他從地上爬起來,望着我,“我們商量商量,承包合同的事情也犯法嗎?”

“你這不是商量。”我說,“合同不是你宣布終止就終止了,到法院起訴吧,讓法官判決。”

“好,魯松,今天給你留個面子,我不再提合同的事了。”他拍拍屁股,“不過,我也不能離開,過一會兒還是得由我來安排人,擡棺出殡,柏木棺材那麼重!這個活派給張龍,張龍呢?去個人把張龍找來,讓他召集八個壯漢,準備杠子大繩。”轉眼間,張富仁就像變了個人,他拿起桌上的香煙,遞給我一根,我接了過來。氣氛緩和下來了。他掃視着屋裡,指着一個年輕人說:“你,看看敞棚下的大鍋菜做好了嗎,安排來客請飯。”又指着另一個人說:“你,到山坡上去看看墳坑挖好了嗎。羅老伍呢?過來商量一下,讓來客按順序行完祭禮,咱就準備盛殓出殡。”

我退身出來,站在走廊上。靈堂前,劉紀坐在地上,身上斜披着一匹白布,滿臉淚水。一個十七八歲的大男孩,披麻戴孝,手裡拿着哭喪棒,跪在棺材前,流着鼻涕,痛聲哭喊着叔叔。旁邊站着一身黑衣的杜雪,她腰裡系着白绫,手裡捧着一炷細香,一絲青煙缭繞在她臉前,她面色蒼白,眼噙淚水,沒有放聲痛哭,沒有哀求禱告。她微微低頭,眼睛望向黑漆未幹的棺頭。玉娥和董鳳雲站在她身後,随時準備着攙扶她。她沒有看見我,除了透過眼前的青煙望向漆黑的棺材,她的眼睛看不見任何東西。

“哎喲,杜雪真大方,老公死了,舍得花錢辦這麼大動靜!”圍着靈棚看熱鬧的一個婦女說道。

“隆重是隆重,可是杜雪為啥哭得不恸呢?”

“就是喲,心裡不悲痛,也得裝一裝樣子,哭出聲音嘛!”

“杜雪學過戲,她要是想裝還不容易嗎?聲音大未必是真悲痛。”

“劉紀倒是哭得跟個孝子似的!”

幾個婦女七嘴八舌地評論着。

“謝謝啊!傳法老弟。”羅德水和汪傳法手握手地走出廚房,他松開汪傳法的手,向我伸過來。

汪傳法擁住他的胳膊,小聲說:“别再提這提那的要求了,讓人笑話,現在要團結一緻。”

“我懂了。”羅德水握着我的手,眼睛望着汪傳法,“都是你大嫂,她擔心劉紀他們這些朋友占了便宜。”

羅老伍快步走進靈堂,蹲在劉紀身邊,說了幾句話,然後朝這兒走過來,登上走廊,走到我們跟前,對着羅德水說道:“德水,準備行祭禮吧。”

“好。”羅德水松開我的手,“老伍,你是大總管,一切按風俗規矩來吧。”

“咱今天跟以往有點不同,”羅老伍說,“德林幹親多,那些把兄弟和朋友,是不是得排在姑表親之前?”

劉紀走過來,站在台階下,瞥了我一眼,對羅老伍說道:“我們這些幹兄弟排在後面,我們不在意先後。隻是有一件,老伍,求你再拖一會兒行祭禮,還有兩位出門在外,昨天才聯系上,他們從湖南開車連夜往這兒趕,現在到曹縣了。”

“親戚多,咱們先慢慢進行吧。”羅老伍說,“我還沒有經手操辦過這麼大場面的葬禮,不周之處,各位多多擔待。我想着既要尊重風俗,又要有所改進,事無巨細,咱們商量着來。德林這麼個不同凡響的人物,葬禮當然得辦得風風光光。這一點,杜雪做得很好,花點錢算什麼?德林積攢了這麼大的家業,最後一次花點吧,過了今天不再有機會了。對他的隆重哀悼,也是對前來參加葬禮的各位親朋的一種安慰。”

在場的人都不住地點頭。劉紀忽然跪倒在台階下,沖羅老伍磕了一個響頭,抹着眼淚走向靈棚。羅老伍對着劉紀的背影,鞠躬還禮。然後轉身面對院子裡的人群,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大聲喊道:“各位來客,下面進行祭禮,有請——”

我想留下來打個下差,去敞棚下劈柴擔水,或者幫助收拾祭品,可是穿着警服的人在這兒太紮眼了,人們總是會用一種異樣的眼神偷偷打量我。汪傳法和馬輝随着我走出大門。張龍扛着一根大木杠,拎着一捆大繩走過來,身後跟着幾個壯漢,擦身而過時,幾個壯漢都用眼角瞥着我。“這人叫魯松,是新來的。”一個小夥子對同伴嘀咕道,“開槍的那個家夥叫閻強。”

走到面包車前,我對汪傳法說:“你在這兒照應着,有事兒給我打傳呼。”

“讓馬輝也留下吧。”

“我回去換身衣服,馬上回來。”馬輝騎上摩托車呼呼蹿走了。

“明天星期六了。”汪傳法望着工地的方向,“咱們去縣城嗎?也許能問出點成成的線索來!”

我随着他的視線望過去,工地上散亂地堆放着鋼筋和磚塊,機械已經停工,看不見工人在幹活。我把目光移到閃着波光的水庫。“明天去不了縣城。”我說,“明天我有别的事情。”

汪傳法轉身走了,有點肥胖的身軀慢慢走進沸騰的人群。我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起來,我抹了一把臉,揉了揉眼睛,世界才又變得清晰了。追魂炮響了起來,這次是十二聲。活着的人在用炮聲,為離去的親人助威壯膽,替死者敲開另一個世界的門。我們設想着,那裡也是一個江湖社會。

我開車離去,沿着眉河北岸,駛過剛開了個頭的工地,駛過機器不再轉動的石材廠,駛過古老的石拱橋,駛過空無一人的派出所,駛到山坡上我的宿舍。兩扇大鐵門死死地關着,寂寞從門縫裡漲出來,彌漫在夏日下午的陽光下。我把車停在門口。沿着五月十五日晚上我和她上山的小路,我登上東面的山頂。平台上的幾塊大石頭在陽光下呈現出青白色,不再像是月光下散發着幽光的墨玉。我來到那天晚上我倆并肩坐着的石頭旁,陽光把石頭曬得滾燙。山林在烈日下更加顯得生機勃勃,甚至蒸騰出一種生長的怒氣,響器聲越過水庫和山林,傳到山頂已不再那麼悲傷。竹林圍繞的小樓,像是一個微縮景觀,面目模糊不清的人在那兒走來走去。

鐵炮聲密集地響起來。人群排成長隊走出竹林,沿着水庫邊緣,往這個方向走過來。響器聲越來越響亮,漸漸能看清走在出殡隊伍前面的響器班子,堯進走在最前面,雙手捧着響器,仰面向天,他吹奏得越響亮,山林越是寂靜。響器班後面,八個大漢擡着黑棺,比别人高出一頭的張龍擡着最重的棺頭,周圍擁着随時做好頂替準備的年輕人。K縣的風俗,出殡途中,棺材不能落地,要一口氣擡到墳墓,否則亡靈可能被遺失在路上。棺材後面緊随着送葬的親人。痛哭聲和響器交集在一起。

墓地到了。背山面水的風水寶地。響器班子分列兩邊,壯漢們把棺材緩緩放進墓穴,手持鐵鍁的男人站在周圍挖掘出來的新鮮泥土上,做好填埋的準備。親人們跪倒一片,痛哭聲蓋過了響器。管事的人拉開親人,幾把鐵鍁同時鏟起泥土,填到墓穴。不一會兒泥土掩蓋了棺材,漸漸堆成一個墳頭。一個人的一生畫上了句号。送葬的人群開始返回,腳步比上山時顯得匆忙而輕快,好像要與那個令人恐懼的世界拉開距離。三個女人漸漸落在人群後面,玉娥、董鳳雲和腰裡系着白绫的杜雪。響器聲戛然而止。安息吧,所有的逝者都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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