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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命名的山峰 山之脊

時間:2024-11-07 12:10:51

作者手記

戰士第一次進坑道,連首長讓他寫份觀後感以作紀念。于是他寫了題為《參觀龍宮》的文章。他寫道:“……沒過一會兒,坑道口就顯現在眼前。坑道口沒多少僞裝,隻用一塊迷彩網和爬山虎給蓋住,隻能看見一個小洞,黑黑的往裡通着,可走得越近口就變得更大。當我走到跟前時,才覺得坑道口挺高大的。邁進洞口隻覺有風往外吹,風中夾着濃濃的化學味道,時時可以聽得見電動工具的轟鳴聲,有許多班長戴着黃色安全帽,正忙碌着幹活兒。集訓班長為我們逐一介紹着機器、裝備、施工成品的性能……那一台台重型機械裝備,被安裝在狹小的機械室内,一根根粗壯的管道被安在高空。坑道經過風、水、電、機、焊五大專業幾十個小專業的改造和處理之後,充滿了生命的張力,我相信它就是活物。而每一個部件,就是這個生命體的一部分,或是它的某個器官,關系着未來的火箭是騰躍東海還是遨遊大洋。因此,安裝兵就是複活者。它給靜物以動态,給尋常以精彩,給生命以輝煌,這是一個充滿神聖使命的複活軍團……”

戰士叫張泫武,雲南大理人,當年是個列兵。或許他已經退伍。但他的這段話卻深記我心。

複活者說(一)

胡進的牙很白,笑起來很節制,瘦削的臉,透出精明強幹的味道。他愛抽煙,這讓我懷疑他那一口整齊白牙的來曆。他這時正領我參觀他的轄區。粗略估計,從他們的臨時營區到施工點約三平方公裡的地段,他或許是這片地域的最高首長。這片地段在中國地圖上沒有标示,但卻美麗非凡,喀斯特地貌,茂密的植被,半山腰一條鄉間公路盤旋而來又蜿蜒而去,閃着銀光的河水在山腰淙淙流淌。極目處,青山隐隐,山巒起伏,雲天外不知去處。而他就在這個沒有标示的地域構築火箭兵的陣地。

就當下來說,做好軍事鬥争準備,如在戰争狀态下構築陣地者,唯有火箭兵而已。對胡進他們來說,從進山那天起,就已經進入了戰争狀态。

胡進這次進山,僅帶了一個連多一點的兵力,而其他的連隊,正在幾千裡外别的大山裡施工。從他這次受領的任務看,與曆次大仗惡仗相比,這次施工,屬于拾遺補缺,修修補補,也可以說是一次休整式的練兵。

胡進說,即使是修補工程,你也要讓戰士們确信,你現在進入了戰争狀态。你若不用臨戰的姿态來從事施工,你很難完成真正意義上的戰鬥準備。而實際上,要做到這一點是很不容易的。

晚飯後,胡進陪筆者在山間公路上散步。剛下過一場豪雨,山裡的一切澄澈明亮。因在深山,過往車輛極少,這段區域就像沒有圍牆的軍營花園。而在它的下面,或許就逶迤着巡航導彈和熱核武器。它是一個地下長城,也可以說是地下城市,裡邊盤踞着火箭家族。測試區、彈頭庫、推進器、燃料區、指揮部、通信區、生活區等等,就是它的所屬部落,它有着中國血型和中國面貌,體現着中國意志,使用着中國語言。它是無比真實的中國夢。浩瀚無際,卻具體可感,儀态萬方,卻纖毫明晰。而這些與它日夜相伴的安裝兵們,人人都是築夢者。

我們上坡下坡,時走時停,路兩旁一側是千仞山,一側是绮麗谷。靠近河谷的地方,有蒹葭和稻菽互映,其間有粉牆黛瓦的民居浮在炊煙中,一隻小狗沖着低飛的水鳥吠叫,河水靜靜流淌,晚霞則在遠山頂上無聲燃燒,橘紅色的光塗抹着白鷗的翅膀。我們雖沒經曆過戰争,但我們都清楚知道,這就是和平環境下最常見的時光。

但是,唯有工程戰士知道和平和戰争沒有邊界。這段沒有标示的地域曾經發生過慘痛的犧牲:

二零零六年七月二十六日深夜,由于當地連降暴雨,引起山洪傾洩和河水倒灌,住在這裡施工的二炮工程部隊某營被兩股洪水襲擊,四十八名官兵被大水沖走,永遠長眠在這片青青山野,身後那座白雲缭繞的高山成了他們共同的墓碑……

筆者曾經路過那爿傷心之地,也曾在昔日出事的營地短暫伫足。時過境遷,如今這裡河水渙渙,蓮荷盈盈,悲哀早已随水東流去。當年,大自然肆虐之時,亦不清和平與戰争的分野,便将死亡的羽翼掠過了這裡。據現場目擊者講,他們是頭天轉場到這裡,緊接着就開工幹活兒了。—直到晚上十二點才收工。而此時洞外已是一片澤國,雨已經下了五六個小時。部隊接到當地氣象部門報告,說台風将要來臨。頃刻間大雨轉成暴雨,施工機械與裝備被沖進河裡。巨大的吊車鑽機運載工具阻擋着山洪沖刷下來的石頭樹木,阻擋着河的流瀉,緻使河水改道,幾丈高的浪頭撲向營區,将從事土建任務的某營官兵捂在了裡面。而從山上沖下來的一股洪水又從另一個方向襲來,撕碎了營區的臨時闆房,把官兵們驅趕進滔天巨浪裡,四十八位官兵被沖走,最後散落在方圓幾十公裡的彙流區裡……一個士官的妻子帶着兒子來探親,妻子是個軍官,比士官的官階高。剛被接來,就遭遇了黑色之夜。洪水沖來的時候,士官發揮了他的專業特長,迅疾用背包帶綁在妻子腰間,抱起孩子,推着妻子往岸上沖。妻子上岸了,準備複轉身拉他上岸時,一棵大樹沖下來,撞斷了士官的臂膀,抱孩子的手無力地垂下來,孩子被洪水沖走了。妻子一看孩子落水,躍身撲進水裡去救孩子,娘倆一同消逝在洪流中……該營教導員發現洪水将要襲來,立時吹哨叫醒夢中熟睡的戰士們,那時,另一股山洪還沒到達。當他清點時發現炊事班沒人出現,就返身去找,結果再也沒有回來……

“七·二六”成了工程部隊的安全日。

但筆者卻認為,受難者犧牲在戰鬥中。他們在構築陣地,從進入陣地的那天起,就進入了戰争狀态。世界上,所有的火箭部隊,不管美軍還是蘇軍、英軍或法軍,從來都是未雨綢缪,沒有和平與戰争的分野。從動第一鎬起,即使身處和平年代,亦是戰鬥準備的開始。

暮色落在肩頭時,我們結束了散步。胡營長家屬來了,還帶着四五歲的兒子。平時母子倆是見不着胡進的,因為要陪筆者才有這片刻餘暇。去年胡進愛人帶着孩子請了七天假到部隊,因為胡進早起晚回十八小時泡在坑道裡,兒子竟沒撈着見到父親。這一次,筆者想讓孩子在睡覺前看看爸爸,便催他回去。像這種孩子不認識爸爸的事例在這裡俯拾皆是:一個家屬帶着兩歲的女兒來隊,晚上睡覺的時候,女兒死活不讓爸爸上床,一連幾晚,隻要爸爸走近床頭,女兒就又哭又喊。等女兒認識爸爸了,假期也結束了。等下次來隊,女兒又不認識爸爸了。不光孩子如此,大人亦如是。一位團級幹部,入伍後許多年沒回過老家。家裡老人給村裡說兒子在外當了軍官,村裡人都不信。就連親戚們也不信。不光不信,有人還說,他兒子不是騙子就是被抓了,要不,誰不知道衣錦還鄉,有粉往臉上擦呀?工程兵們的家屬不是兵,但因嫁給了當兵的,就要和兵一樣奉獻和犧牲。平時在家裡,因為遠離親人,女人們當漢子使,他們的漢子在部隊當機器使。而遇到“七·二六”這樣的災難,即使安全設施再完備,除非你不到深山來,除非你不嫁給兵哥哥,不然仍難完全避免人身傷亡。

這就是工程戰士及家屬的命運——絕對意義上的奉獻和犧牲。

複活者說(二)

仍然是安裝兵的故事。不過卻是老兵們的故事。

某年冬天,南方某國防工程年底竣工驗交。看路線要經過湖北老家,幾個一塊當兵的老鄉,現在已是團首長的老兵們決定結伴回家看看。

按原定路線,先到團長的家。快到沙市的時候,車裡人問路線怎麼走?團長猶豫了。過了一會兒,他說,說不清路線,我帶路,按我說的走就是了。說買點水果糕點營養品吧,看路兩旁的禮品店挺多的,大夥提議。團長說,我自己準備吧,我要的東西這裡沒有。

車子走在鄉間小路上,兩旁的白楊樹嘩嘩響。

按團長的指引,車子七拐八拐,好不容易來到一片墳地。團長說,到了,我看看老父親咱就走。團長提着他置辦的一包東西,走到青青黃黃的一個墳堆前,從包裡掏出一瓶簡裝白沙酒,一包中華煙,二根孝感麻糖,四隻蘋果,一瓶魚肉罐頭。還有印着花花綠綠的冥币和厚厚一摞燒紙。團長點上煙,燃了香,把墳前的亂草薅了薅,騰出一片空地,掏出瑞士軍刀,在墳上掏出三炷香的洞,供上香,然後就開始磕頭。團長說,爹,起來吧,華子來看您來了。說着就哭起來。五年前,父親病重。家裡把電話打到部隊,正趕上施工的節點,一分鐘也不能眨眼,更不消說請假了。他隻得在沒人的時候沖着家鄉的方向磕頭,祈求上蒼保佑。父親是喊着他的乳名閉上眼睛的,這一幕成了團長心中永遠的痛。團長把冥币和燒紙點着,看它像蝴蝶一樣飛起來。又五年過去了,父親的墳上寫滿思念的哀傷,那些青灰的艾蒿,焦黃的野菊,枯敗蕪雜的野草,正是父親永遠的心事。已經是冬月了,别的墳頭整齊清爽,印滿後人供奉的痕迹。而父親的墳上卻再版着兒子缺席的傷感。

團長含淚從車上拿起一把工兵鍬。他是工程團的團長呵,卻修不好父親的墳頭,他感到恥辱。他在淚中修葺好了父親的墳頭,好像是給遠在天國的父親刮淨了胡須。

團長比計劃長出了一小時。

但他卻嘗到了一絲心安的感覺。

他們繼續前行。從團長老家到政委老家,大概半個小時的路程。雖然是老鄉,又一塊搭班子,團長卻對政委的家事了解不多,因為政委很少談起老家,隻知道他的母親前些年去世了。

正趕上飯點,還沒到家,政委似乎就給家人打電話張羅吃飯的事。車裡人調侃:咱們幹工程的,按咱們的級别,約等于鄉鎮企業的小老闆,哪能正兒八經享受大餐?車上早已備好,每人啃塊面包,吃兩根火腿腸,礦泉水一喝,幹淨利落,多好!政委不依,拍着團長肩膀說,給個面子哈!

這就到了政委家。

早有一幹人候在那裡。

大家趕快下車,握手,寒暄。政委就快步往老屋走,衆人跟在後面,到了老屋,見父親正從躺椅上仰身子往外看。政委握住父親的手,跪在地上給大家說,老父親腦溢血多年了,我從未給弟兄們說過,對不住了。團長過來握住老人的手,想說什麼話,但說不出來。鼻子一酸,淚卻出來了。

吃飯時,因為人多,就安排在院裡。政委家院子敞亮,東邊一棵大桐樹,西邊一棵老杏樹。快到年根了,政委家把這頓飯吃成了年夜飯。大杏樹下,兩張掉漆的方桌拼在了一起,擺滿了雞鴨魚肉農家菜,這還不夠,父親還特意讓人炖了蓮藕排骨湯,上了臘肉炒年糕。父親被人擡到了院裡,端起十年前兒子探家帶回的茅台酒,用目光敲響着每位到訪客人的酒杯。十年了,兒子從未回來過過年節。掐指算來,離過年還有幾十天,但如果與十年的日光比,這一次,是最接近年三十的一次,那就踏踏實實當成一次年夜飯吃吧!

思念兒子,成了父親唯一的樂趣。有一年,兒子從南方施工途經老家,父親問他從哪回,他随口答,我從南方回來。哪承想,父親就錯以為兒子的部隊一直在南方。于是,對着南方凝望,便成了他每天固定上演的節目。即使病倒床上,天氣晴好的時候,他也總讓人把他擡到大門外,把上身墊高,手搭涼棚向着南方張望。他的家鄉正是荊楚膏腴之地,家門外田疇沃野,極目處一抹山影。父親總說,山連着山,要是能站在山尖尖上,一定會看到兒子的行蹤。

現在,兒子回來了。

對父親來說,兒子的腳步聲就是新年的鐘聲。

席間,父親囑咐兒子:出門在外,一定要注意身體呀……一句話沒說完,大家的淚光就閃爍起來。政委頭一扭,淚珠就掉到了酒杯裡。

“年夜飯”吃完,父親執意要送大家。這一次,是車上人把父親擡到大門口的。

臨行前,團長鄭重地向政委父親敬了一個軍禮……

車子繼續前行。直到進入父親眼簾的那座南山,車上人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複活者說(三)

接到電話時,李連長正在新世界商貿城逛商場。商場裡人聲嘈雜,他聽不太清,就急忙往外跑,信号像抽絲,誰知剛落腳,卻跑斷了線。正懊惱時,背後有人捅他一拳,回頭一看,原來是司令部鄭參謀和妻子王小米。

鄭參謀一見他就把他拉到一邊,神秘地問:知道不知道?

李連長笑起來:當然知道了,要不你們倆敢見光?他和鄭參謀是老同學,又是安徽老鄉,妻子王小米是當地駐軍醫院的一名護士,二人剛領了結婚證。

鄭參謀把腦袋歪起來,斜着眼睛用手指他鼻子:知道你小子想岔了。給你說吧,你們連要去高原啦!

去就去呗,吓唬誰呀,你哥是誰呀,五年去過兩次啦!

滾你的蛋,前兩次你是臭小子,現在你是爺兒們了,能一樣嗎?鄭參謀說着看了一眼媳婦。這一眼立時讓他打了個激靈。是呀,自打結了婚,就不是自由身了,還能海闊憑魚躍麼?有了兩個人的重量,不摔死你才怪哩!想到這裡,剛才的狂勁分明收斂了些。

見李連長仍不得要領,鄭參謀把手附在李連長的耳朵,給你說吧,哥們兒我也要去。但你想想,咱老大不小了,爹娘催命似的隔三差五打電話要孫子,奪命呀!可這一去,高原缺氧、紫外線照射、極度勞累,你即使下來,沒有一年半載身體康複不了。更要命的是核輻射、放射性物質的損害,有多少人掉頭發,皮膚病,白血病,癌症,等等。這種情況下怎麼能要孩子!

李連長不笑了。什麼時候出發?他陰着臉問。

一個禮拜吧。鄭參謀說。知道怎麼做了吧?給你說,你要真有兒子,起碼有三分之一是我的功勞!

去你的!兩人又打鬧起來。

鄭參謀又附在耳朵上說悄悄話:結婚證領了,再睡單人床加木闆人家不幹了。我想也是,趁熱打鐵,買一張大大的雙人床,買上夢嬌牌或維納斯席夢思,“娜斯”幾天,夢上一回,生産關系理順了,生産力也提高了,兒子女兒還能離我們遠嗎?

李連長說,你們機關幹部會挑肥揀瘦,幫個忙,也幫我買一張一樣一樣的床,行嗎?

回到家,趕快給醫院上班的妻子小白打電話。李連長說,電話怎麼斷了?電話那端說,正說着沒電了,急死了。李連長說,快别急了,出大事了,請個假回來吧。妻子說,你知道啦?我這有幾個患者,處理完就回去。假我也請好了,票我也訂好了。

放下電話,李連長就開始忙乎。把舊單人床、木闆啥的拆好放到樓道裡遠遠的地方,把二千四百塊錢買的大床擺好,把維納斯牌席夢思放上去,鋪上被褥,換上新床單,寬寬敞敞的放上兩個枕頭,裡裡外外打掃幹淨,拉上乳白色的縷空窗簾,桌子上花瓶裡放上一束鮮花,找來結婚時小雪女友送的法國香水,學着電影裡女人灑香水的樣子,往高處一噴,讓那些細小的顆粒飄飄灑灑,在陽光裡閃出彩虹的影子,然後自由着陸。

諸事具備。

李連長想,還有什麼呢?一個幹國防大工程的一線連長,似這等雕蟲小技,豈不是小菜一碟?但一想,不能驕傲自滿,應該拿出工程驗收的态度來。一認真,還真找到缺項了:沒開熱水器!

上午九點部隊回營。餘下五個小時自己支配時間,下午兩點半回營開總結大會。知道妻子已經上班,于是九點半出現在新世界。買日用品、買食品、買床用去兩小時。打掃房間用去半小時。還有兩個半小時,除去路上半小時,還有二個小時。可你他媽豬腦子!你多少天沒洗過熱水澡了?一身臭烘烘的怎麼上床?還“納斯”呢,狗吃吧你!教訓哪!血的教訓哪!想想洗澡還要占去半個小時,李連長惡狠狠打開熱水器時,心裡還真有點那個。

水還沒燒好,李連長就沖進衛生間了。當自己的身影像匹馬一樣闖到淋浴頭下時,李連長覺得自己怎麼又洗出了連隊味呢?他不由得又罵起自己來。本應該支煞着兩手,鴨子一樣一搖一擺悠哉遊哉進來的,沒别人,咱自己家,還不洗出紳士味道?誰讓你驢一樣以吃别人菜的速度猴急猴急呢?泡沫流到眼睛鼻子裡了,他打了一個噴嚏,又笑了起來。想想畢竟還有兩小時,多麼美妙的兩小時!俗話說,小别勝新婚,結婚蜜月剛過,自己就随隊去了南方,大半年沒見老婆了,該是怎樣的驚天動地呀!想起鄭參謀的“情報”,真得隻争朝夕呢,這樣一想,覺得自己還真成了一頭驢了!正想時,門響了,妻子小白進家了,他想沒想就壞壞地沖老婆嚷:娘子,快進來吧,咱們隻有兩小時,不,準确時間隻有一小時四十分鐘了!

小白立在外屋沒進來。看到屋裡的一切,她明白丈夫的用意了。她哭着說,趕兩點的火車,快走吧!上班前你老家電話打家裡了,老娘癌症住院了!

火車上,腦袋木木的李連長才想起妻子在醫院所說的“請假”“訂票”的完整意思。部隊剛完成施工任務回營休整,假好請些。所有的,上午發生的所有一切,似乎就是為了這次順利成行。從參軍到現在,掐指十一年過去,幾乎沒在老娘身邊行過一次孝心,哪怕是為老娘剪過一次手指甲,洗過一次腳,就連給老娘說話也沒超過十分鐘。而老娘……李連長想起山高水長般的諸多母愛,淚水無聲滑落下來。從火車,到長途汽車,又到出租車,中轉換乘,幾乎都由妻子代勞。李連長的臉一直被淚水浸泡着,無法正視所有人的眼睛。一個軍人,總是以保家衛國為借口,他感到羞恥。在那個巨大的理由下,掩蓋了自己孝不盡心,行不及義的缺席過失,他不能原諒自己!

見到老娘後,李連長更有錐心之痛。老娘已面形枯槁,如風中殘燭了。她已患胃病多年,卻總不治療。而作為兒子,總以為娘是老病,忍一忍或可過去。也有探家的時候,卻覺得時間寶貴,竟沒有一次陪老娘去醫院就醫。老娘總說老病了,沒事的,隻要你回來,啥都好了。而啥都好了,卻是以娘的痛苦為代價的。她怕兒子分心,為她擔憂,怕他在工作中因分心而失誤,因此她總是在兒子探家的時候用止痛藥維持着表面的平靜。兒子每次施工歸來的平安電話,就是對娘痛苦隐忍的最好回報。而娘最終是維持不下去了,她得了癌症。

娘拉着兒子和兒媳婦的手,眼睛亮了。在這之前,她的眼睛一直是閉着的。娘知道這個病是瞞不下去了,早晚有這麼一天。她一直擔心見不上兒子,她有一肚子的話要給兒子說,她積攢了一輩子,好像就是要等今天這一幕。

這一夜,娘倆說了一宵的話。

假期到了,李連長和妻子匆匆踏上歸途。臨走前,妻子小白拿出銀行卡給家人,說不夠回去再彙錢來。老娘的病好像有點見好,告别時手揚得高過了頭頂。火車上,妻子小白見丈夫一直睡,一直睡,心裡稍微好受了些。

到了家,看看表,隻剩下報到時間了,李連長禁不住嗚嗚哭起來。他把鄭參謀的話和老娘的話說給妻子聽,說老娘說了一宵的話,中心思想歸納起來就是三個字:抱孫子!我給老娘說了,隻要老人家能等我,十個月後我給你一個孫子!

可是,可是……說到這兒,李連長蹲到地上哭得起不來了。

他知道,這一走,一年半載難回還,如果不兌現諾言,時日無多的老娘會死不瞑目!如果是這樣,這個懲罰将會使自己黑暗一生……

李連長按時回到了連隊。一如鄭參謀所言,部隊正在動員,随時等候出發的命令。這時機關一幹人來連裡了解情況,政治部主任找李連長談話,問有問題沒有?李連長笑笑說,沒問題。主任說,你母親病了,還好吧?李連長不笑了,點點頭。家裡呢?李連長又點點頭。主任說,你們營明天出發。但你要留下來,有一個“三項教育”學習班,時間一周,白天學習,晚上自己掌握。結束後立即歸隊。記住,這次學習非常重要,最後要考試,成績還要放進檔案。有問題沒有?

李連長向首長敬禮:保證完成任務!

十個月後,妻子小白在李連長的老家生了一個男孩。李連長仍在大山裡施工,他無法脫身。但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妻子去老家生産也是他安排的,為的是能讓老娘在第一時間看到孫子。

半個月後,老娘安然去世。

作者手記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李連長那樣幸運。筆者有一個戰友周甯,在成為我軍校同事之前,就是在該部隊服役。他那時是一個排長。在一次施工中,他沾染上了核輻射,但初時并無發作。之後便調回家鄉某軍校,并結了婚。不久,他的妻子就懷孕了。小周的父親是個老軍人,母親是教師,老兩口都退了休,急切盼望着抱孫子。但正在斯時,周甯在例行體檢時查出了白血病。筆者是在解放軍總醫院見到周甯的,他是個樂觀的人,去看他的時候,他正在病房與病友下棋,見筆者捧了一束鮮花,樂呵呵接過來說,真有情調呀你。又眨眨眼說,他們不讓我下棋,說是費腦子,多大點事呀,我不是挺好的嗎?他的頭發因化療掉光了,嘴唇幹裂滲着血絲。但他戴着眼鏡的眼睛依然明亮,甚至有些童稚的頑皮。本來筆者想安慰他幾句,但見他精神如此,便不再言語。自從有病之後,妻子做了流産手術,又和他離了婚。一般人很難過這個坎。但周甯沒有倒下。他一直山嶽般挺立着。周甯多才多藝,愛寫詩,寫歌詞,還會作曲,寫了滿滿一大本子。周甯結婚時,我曾參加了他的婚禮,曾是歌唱演員的妻子唱了他寫的反映工程兵生活的歌。一次,他妻子把他的筆記本還拿給我看,看能否發表。現在,筆記本還在,然卻物是人非,心中凄然,卻難以言說。斯時正值要去西藏,便和周甯相約,高原回來再見。然而,一個月後,筆者再去那個病房探訪,醫生相告說周甯已于兩周前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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