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面吃了一頓飯,可是我感覺和羅德林比飯前好像更陌生了。除了一開始對我和閻強客氣了一句,此外他幾乎沒說什麼話。他沉默着,時刻微皺着眉頭,帶着幾分冷酷,這是一種刻意的表情。他雖然不言不語,卻又明顯地要把在場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我一直沒有找到合适的機會,說起他丢失的孩子,而别的話題我也沒有興趣。菜很豐盛,廚師手藝又高,閻強在大快朵頤間隙,說了些縣城官場的花邊新聞,劉紀不時地插嘴評論幾句,兩人聊得倒是挺默契。比起羅德林,劉紀顯得圓滑老成,有他在,什麼樣的場合也不至于冷場。
酒足飯飽之後,我們離開雀山,閻強駕駛着越野車往縣城方向而去。“下午所裡也沒有什麼事兒,我直接回家得了,傍晚去串兩個門。唉——”閻強說,略一停頓,好像是等人問他去哪兒串門,沒人開口,他接着說道,“我女兒該上一年級了,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要上就要上K縣最好的實驗小學。縣城所有的家長都想把孩子送進實小,據說報名錄取的比例是三十比一,比考大學都難。不過,事在人為,有朋友在,就沒有辦不成的事兒!”“對,對,”劉紀說,“朋友才是最大的财富,錢算什麼?錢是雙刃劍,能傷别人也能傷自己。”羅德林坐在副駕駛座上,閉着眼睛,表情卻像是在凝視前方。劉紀歪倒在我身邊打起呼噜。山坡上的麥田已經開始發黃,顯露出即将成熟的迹象,沉甸甸的麥穗在微風中款款搖擺,這種曼妙的神韻隻有美麗女人的婀娜身姿才能媲美。田野漸漸在車窗外消逝,路兩旁小工廠和店鋪多了起來。閻強把車開到縣國棉廠家屬院,停在一幢水泥外牆面剝落的筒子樓前。“德林哥,上我家去坐坐,喝壺茶?”閻強扭臉望着羅德林,“一個朋友昨天剛給我送了兩盒明前龍井。”“不。”羅德林說了一個字。“你自己留着慢慢喝吧,我們得抓緊趕回去,和鄒城的朋友約好的是下午三點去眉鎮實地考察。”劉紀說着,跳下車。破舊的筒子樓共有四層,幾乎每個安裝着鐵栅欄的窗口都伸出兩根竹竿,晾曬着各色衣物,樓門入口處堆放着自行車,隻容一個人側身而過。閻強走進去時,一輛自行車的車把撞到了他的腰部。“媽的,碰壞了老子的槍誰他媽的負責!”他撩起衣服,摸了摸腰間的槍套,“真是一丁點兒素質也沒有!這爛車子放大街上也沒人要,還他媽的當個寶貝放樓道裡!”他擡起腳踹向自行車,車子呼啦倒下一片。劉紀從後備箱取出一個鼓鼓的黑色塑料袋,跟在閻強身後走進樓門洞。羅德林弓起身子,像貓一般靈活地越過前排兩個座位之間的操作台,坐到方向盤後面,他往後調整了一下座椅,然後從車門内側的儲物格裡拿出一塊嶄新的毛巾,反複擦拭着方向盤。稍頃,劉紀從樓門洞裡走出來。羅德林發動汽車,劉紀一個箭步追上已經起步的車子,拉開右側前門,跨上來。汽車在羅德林手下一路飛馳,他見車必超,有幾次超車時眼看就要撞上迎面而來的汽車了,他輕松地把險情化解了,處理得恰到好處。二十五分鐘,他就跑完了縣城到眉鎮的四十公裡山路。“在張龍修車鋪那兒停一下。”我說。他對我的話毫無反應,到了修車鋪前,他猛踩刹車,輪胎發出刺耳的尖叫,坐在門口的張龍,擡起頭驚訝地往這邊望過來。我推門下車,腳剛踩上路面,車子就猛然起步了,發動機發出一陣咆哮,車後揚起一溜煙塵。我取了自行車,回到派出所,找出去年的案宗,翻了半天也沒找着我需要的材料。馬輝站在我身邊,很想幫我一把。“你要找什麼?魯哥!”“你知道羅德林家小孩丢失的事兒嗎?”我說,“去年的事兒,八月十五左右。”他搖頭,“我去年十一月才來上班。”“傳法呢?”“張所長讓他去維修站了,監督着趙學西快點給咱們修面包車。”我來到宏濟診所,小宋笑着迎上來。“我找吳大夫。”“吳大夫出去了。”她說,“要不您去他辦公室等等他。”“我就在這兒等吧,你忙你的。”我在門後的一排長椅上坐下。室内彌漫着一股消毒水和中藥味兒。我打量着牆上的錦旗,幾十面錦旗幾乎都是說的相同的話:妙手回春,華佗再世。我想象着吳兵大夫接受這些錦旗時,心情是何等的幸福。外面響起車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吳兵回來了,雪白襯衫米色長褲,黑皮鞋擦得锃亮。看到我,他有些驚訝,馬上就變成了驚喜。“請,請!”他拉着我往辦公室走,“小宋,給我們沏茶。”寬大的黑色老闆台上有一頭銅光閃閃的牛,低着兩隻大牛角,牛氣十足地擺出迎敵的架勢。老闆台後有一把高靠背皮椅,上面搭着一件白大褂。三面牆上各挂着一幅大地圖,世界地圖,中國地圖和山東省地圖。正對老闆椅的這面牆上挂着一幅字——“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字幅下方擺着四把鍍鉻的黑色皮革椅,中間的圓桌上擺了個插有塑料花的白瓷瓶。“請坐!”他說,“請坐,魯松兄。”我在皮革椅上坐下,他隔着圓桌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小宋拎着熱水瓶進來,沏了兩杯茶。“那天真是對不起,本來挺好的一場酒局,結果被張富仁攪了,兄弟們不歡而散。”他沖我抱了抱拳。“沒什麼意外,喝酒掀桌子的人在咱們K縣一點也不稀奇。”“就是,酒瘋子是咱們這兒的特産。”他點頭,輕松地笑着沖門外喊道,“小宋,去買兩盒香煙,揀最好的買。”接着,他向我解釋,“張富仁這個人,不喝酒時俺爺倆好得很,他一喝酒啊,腦子不受控制,胡說八道。”他深深歎了口氣,“主要還是他工作壓力大,整天被村裡的老少爺們戳脊梁骨,嫌他們幾個村幹部不作為,可是又不敢去得罪羅德林。我這個人看到不公平的事兒,就禁不住要說幾句。”“男人嘛,就應該敢怒敢言。”“就是,我天生就是這種耿直性子,恐怕到死也改不了。其實我的志向不是當大夫,不怕你笑話,我從小的理想就是當一名俠客,仗劍走天涯,雖然這個社會不允許以俠客的方式殺富濟貧、除暴安良,但是打抱不平總可以吧?”他很興奮,臉都紅了,“可是我現在卻被宏濟診所拴住了腿,哪兒也去不了,頂多去趟縣城,病人太多了,有時候看着病人那疼痛的眼神,真恨自己沒有手到病除、起死回生的本事!”隔着鏡片,他雙眼微笑着望着我,慢慢問道:“找我有事兒?”“耽誤你一會兒,我向你求證點事兒。”“财二被羅德林打傷的案子還沒了結?”他說,“我昨天在縣城還看見羅德林了,開着越野車一副耀武揚威的樣子!怎麼還沒把他抓起來?”小宋買來兩包香煙,放在圓桌上。“财二打架的事兒已經調解結案了。我今天來,是為了羅德林的孩子丢失的事兒。”“哦?”他拿起香煙,抽出一根在手裡撚來撚去。“那兩個耍猴人有什麼面貌特征、穿的什麼衣服?”我随手掏出筆記本。“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兒?記不清了——”他自問自答,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口,皺起眉頭回憶着,“隻記得那天一大早,一個外地女人來請我去給她男人看病,他們借住在羅德林家的廂房裡,細節我現在也記不清了,我接觸的病人太多了。”他搖搖頭,“當時有人說他兒子是被耍猴的拐跑了,好像還有人傳說,那孩子是在索橋上玩耍,掉河裡沖走了。由他這件事兒我感覺到,為人處世還是不能太強勢霸道了,強人自有老天纏啊!”“不管他爸什麼樣,孩子丢了肯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我說,“你聽誰說的孩子掉河裡了?目擊者叫什麼名字?”“街上的謠傳,聽見也就當耳邊風一吹而過,沒有刻意記着是誰說的。”他執起熱水瓶給茶杯續上水,端起冒着熱氣的茶杯,熱氣在眼鏡片上蒙了一層霧氣。他放下茶杯,摘下眼鏡在褲腿上蹭了蹭。然後戴上眼鏡,盯着面前的茶杯,餘光瞥着我,“當然德林這個人優點還是挺多的,大家也都認為他挺講義氣,我比他大兩歲,我們倆從小老在一塊玩,關系還是挺好的。魯松兄,喝茶,别涼了。”我放下鋼筆,端起茶杯。“陳年舊事,你怎麼現在又突然調查起來了?”他對我微微一笑。“沒有偵破的案子,是不會終結的。”“哦,羅德林不是已經放棄尋找孩子了嗎?他前幾天來找我,讓我給他尋一位能接通輸精管的大夫——”“接通輸精管?”“羅德林那時候正想着入黨,一看頭胎是個男孩,他就積極主動去做了結紮手術,當了個計劃生育模範戶。現在兒子沒了,他就想把輸精管接通,再生個兒子。”大廳裡突然喧嘩起來,小宋推開屋門說:“吳大夫,來病人了!”“失陪,失陪!”他又沖我抱了抱拳,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白大褂,一邊往身上套一邊快步往外走。我起身,背着手觀看牆上的地圖,先看山東省地圖,把十七個地級市在腦海裡旅遊了一遍,然後再看中國地圖,從東往西瞄,東北、華北、華東、華南、西南,目光定在成都,當年我跟着師兄跑卡車時,給一個四川的貨主從K縣往成都運送過一車蘋果。十餘年過去了,借助眼前的這張中國地圖,我回想起當年去過的那些街道、舞廳和飯館,以及遇見的那些陌生人。窗外夕陽已盡,落日的餘晖給對面的屋瓦蒙上了一層金黃。我離開地圖上的成都,走出吳兵的辦公室。大廳裡已經安靜下來,長椅上并肩坐着兩個中年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兩人擡眼望着天花闆,各想各的心事。小宋坐在櫃台後面,手裡捧着一本書,在漸趨暗淡的光線下,全神貫注地看着。“打擾了,吳大夫呢?”我走近櫃台,輕聲問道。小宋起身,指着屋門緊閉的治療室,“吳大夫還在忙。”“病人什麼情況?”“小孩吃得不好,有點拉肚子。”“過會兒吳大夫忙完了,你告訴他一聲,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