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時間:2024-11-07 12:07:50
日子重疊翻滾向前,毫無意義地重複。
這個男人感覺自己身體的力量正在消失,最近有很多征兆證明他老了,比如,傍晚一吃過飯就打盹。比如,眼前老有蚊子飛。再比如進出校園的女老師們,眼角餘光掃過他的臉時,對他的身份識别信息反饋裡隻有老和瘦,沒有性别這個概念。最明顯的差異是呼吸,漸漸的,長氣變短,短氣變薄,接着身體裡的力量就流散了,像蠶結的蛹,正一絲絲一寸寸被抽走,這抽走的絲織成了一匹布,上面寫滿隐秘的文字,隻有他看得懂那些明暗和曲折,且曲折中有傾訴。他怕的不是老去,是擔心沒人替他護好這匹布。這匹布是一張秘密的任務清單,為某一個特殊的人服務。下晚自習的熱鬧勁一過,校園裡的燈光陡然暗了下來,暗成有氣無力的樣子。筷子咳嗽着,摘下上崗牌挂在牆壁上。東門長安,男,57歲。走出門衛室,一個學生騎着自行車飛馳而來,邊猛按車鈴,邊放肆地大叫,東門長安,讓開。倒退二十多年,誰敢這樣叫他?他是真如中學的臉面,有他坐鎮把關高三補習班,是頭驢都能送上天,想想當初縣委書記的兒子連驢腦子都夠不上時,想進他的補習班,那比爺還威風的書記不也得親親昵昵一口一個東門老師的叫?筷子慢騰騰轉進校門口叫浪漫滿屋的小百貨店,半老不老的老闆娘正趴在櫃台上,露出白花花半個胸和半截肉滾滾的腰,那胸把拿着幾本漫畫書的小男生撐得眼神滿屋子炸。筷子咳了兩聲,吓得老闆娘慌忙直起身來,左手把衣領提了兩把,又把腰給塞回衣服裡,右手沒閑着,飛快抓起櫃台裡一隻小盒子扔進她腳下裝毛線的塑料袋,然後倚着牆若無其事地問,東門老師,買點啥?東門長安盯着她腳下,惡狠狠橫了老闆娘一眼,說,跟你說過多少次。老闆娘讪笑,卻不服氣地答,我這裡不賣,其他地方也會賣。哈,别人害人,你跟着害,别人殺人你學不學咯?我怎害人了?又不是我叫他們上床的,我害誰了?我賣個套子省得他們一個偷家裡的錢打胎,一個打了胎傷身子。我這是在積德咯。老闆娘嬉皮笑臉地甩了甩蓬松的卷發,像頂了碗泡開的方便面。東門長安說我不管你怎麼說,再賣我砸你攤子。你縣委書記?縣委書記也講法,你說砸就砸。老闆娘嘴雖硬,到底是怕東門長安——這老頭子一向犯神經,說幹就真會幹的,惹上他這麻煩貨,不值當——說罷又讨好地笑,格你真是兇,比縣委書記還兇,怕你了,要點麼子?東門長安拿了塊舒膚佳和一個香皂盒,木着臉說記賬。欠人嘴軟,這回輪到老闆娘嘚瑟了,垮長了臉說,格爺,上次賒的那條煙,你家武則天還沒給呢。東門長安不自在地撓撓脖子,說,哈,你記賬記的是什麼?你買煙,我還能記成酒?老闆娘答。哈,你腦殼是方的,我叫你記成毛筆。要死咯,我這裡哪有一百多一支的毛筆,吹牛也得有人信。老闆娘占取主動權後,從眉毛到下巴漸次明媚起來,笑得開花開朵,慫恿東門長安,東門老師,我要是你,回去揍她一頓她就不敢管你了,娃兒服哄,婆娘服打。東門長安白她一眼,說,我看你才是欠揍,行了,這回記得記成刮胡刀,哈。老闆娘碎碎叨叨地說,記麼子都行,你隻要不拿套子說事,我免費再送你一盒香皂。我告訴你,你有菩薩心腸,心痛徐警官,我也有菩薩心腸,我心痛那些娃打胎,小小年紀,花骨朵一樣……真的,你不信?我初一十五都吃素。那啥,徐警官這回真瘋了,回不來了,你還這麼個顧着,顧就顧吧,還外帶個小啞巴,真是的,你再顧又有什麼用,你總要死在他前面……東門長安懶得聽她啰唆,折回學校操場,在鐵皮記分牌後面的花池磚下找到徐明月藏香皂的地方,說徐明月瘋,可他知道用一個塑料袋把粉紅色的香皂裹得好好的。筷子把舒膚佳和一百塊錢放進香皂盒,再把盒子放進磚下的洞裡,蓋上磚讓它恢複原狀。然後轉出操場,去北坡。真如中學的北坡是全縣的風水寶地,也是全縣唯一還沒被推平的山頭——真如縣城就是因為地形像一柄如意才得名真如的,這北坡從地形上看正是如意的那朵花心。所以上至縣委,下至包工頭,沒人敢打北坡的主意。隻有一群賊學生們敢打北坡的主意。一到晚上,筷子便經常上山來攆。格十五六歲的娃娃們,借上晚自習的時間偷溜到北坡來,啃舌頭、解扣子、摸肚皮,大人做的樁樁件件,做得無不得心應手,該學的沒學好,不該學的全學會了,真是要命。天氣有點壞,遠處有隐約的雷聲,又是要下雨的預兆,真如的地形很特殊,處于高原與盆地之間的斷裂地帶,陡升陡降的氣流使得這個地方說晴就晴,說雨就雨。盡管風刮得很厲害,樹林子裡仍影影綽綽有幾個學生,筷子的電筒一閃,都跑了,邊跑邊罵,東門長安,我操你媽。東門長安不跟他們急,緩緩坐在山頭上。遠遠望去,巨大的冷卻塔依舊冒着美麗的水蒸汽團,風把汽團吹歪了,它們像棉絮或者是可口的棉花糖一樣覆蓋了大半個真如縣城,但是筷子知道,這潔白裡其實有無數的煤塵,它們道貌岸然地隐藏在美若雲朵的汽團裡,浸進真如縣城的肺,也浸進他的肺。老了,人老了,肺也老了,都老了。夜雨欲來,而山下燈火輝煌。電費從來就不是真如人關心的問題,所以縣城的夜晚很有點蕩氣回腸,大大小小的街燈、霓虹燈、地燈、射燈、大燈小燈都雄赳赳地瞪着眼,唯有汽團左下方有巴掌大小的地段漆黑一片,那黑在燦爛燈火的對比下,有如蒼穹深處一隻黑色的眼。那是荒蕪的真如體育場。二十多年來,在四面圍山、僅一狹長平地、形似如意的真如縣城裡,房地産開發商猶如鬼子進村,城裡能建房的地都讓他們搜刮一空,隻有荒蕪的體育場沒人敢碰,這地在鋼筋水泥的叢林裡日複一日地荒蕪,變成真如縣一塊巨大的瘡疤,白天是蟋蟀和蚱蜢飛蹿馳騁的賽場,夜晚是微風與魂靈吟唱歎息的殿堂——這裡沉睡着一場不敢醒來的噩夢,再牛逼的房地産開發商也沒那個膽子去喚醒它。體育場左側面消防大樓的位置,二十多年前是教育局。他記得當時自己根本不是像今天這樣瘦得一陣風都能吹走。那時他的身材正彰顯着祖國改革開放後人民群衆蒸蒸日上的生活狀況,那是一個胃腸正逐步擺脫半饑餓狀況,步入偶爾也有剩飯可倒的年代,所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米飯的地位同時決定了理想的地位——當吃飯成為一件較為稀松平常的事情以後,理想也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真如人心情好的時候提一下,心情不好時鳥都不用鳥它。接着英雄人物的命運也發生了變化,之前電影裡每出現英雄臨犧牲前對同志說——“這是我的黨費”時,女生總是會拿出手帕低聲抽泣,男孩子們則個個熱血沸騰,巴不得蹿到屏幕上替英雄死了去。可是米飯問題解決了,煤礦開出來了,男孩子們就學壞了,一看到這裡就哄堂大笑,怪聲怪氣地學着英雄的口吻,噢……這是我的黨費。再後來誰交黨費也不管了,個個鑽遊戲機房打遊戲,殺得天昏地暗,什麼書生意氣,什麼揮斥方遒,統統滾蛋。一碗米飯和一塊煤給真如帶來的改變,正如一隻非洲的蝴蝶引起了美國的龍卷風。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卻是如此因果相連。總之,一個樸素簡單的時代結束了。突然沸騰的風浪使真如中學的大部分老師陷入很糾結的狀态,他們一面教學生要學習陶淵明不為五鬥米折腰,一面暗自羨慕不擇手段偷挖煤礦一夜暴富的萬元戶。一邊表現出極度的氣節,不齒與這種人同行,一邊又莫名希望能與這類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攀上點關系,哪怕在人家礦上當個會計呢——就像阿Q,盡管厭惡趙老太爺,内心裡還是渴望姓趙。其間,青年才俊東門長安算是少數堅定共産主義理想,願意為祖國的教育事業奮鬥終生的純正苗木。看形勢江河日下,道德和情操正成為身外之物,為了讓自己保持純潔的革命意志,東門長安強迫自己的大腦與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二十四小時捆綁在一起,不給壞思想留半點引誘他的機會,這樣下來短短六年,年紀輕輕的東門長安成為了真如中學最光輝的那支蠟燭。六月——之所以記得,并不是因為煙火架事件,而是因為前不久孫麗老師在辦公室裡說六一兒童節她要請半天假,孫麗的事,大大小小都裝在東門長安腦子裡,多少年,頭發絲細的記憶都沒丢過。工會主席逗孫麗,隻有生了小孩的老師才有資格在這天請假。孫麗笑,說姐姐的孩子六一節演出,當領唱,孩子人生最重大的首次演出,必須照相留念,姐出差了,她頂上。是不是你姐的事你都得頂上?沒追上孫麗,跟孫麗反目成仇的小毛陰陽怪氣,舌頭裡蹦出的就不是人話。孫麗眨巴眼,毛茸茸的睫毛可愛地撲閃,她沒聽懂,但其他老師都聽懂了,坐在那裡暗笑。東門長安不幹了,把椅子挪到一邊,說,為人師表的,要臉不要?小毛不買東門長安的賬,拖長了腔調道,給臉才有臉呢,以為自己是誰?想當護花使者咯,呸。東門長安頓時就窘了,萬分尴尬地杵在那裡。是啊,給臉才有臉,他算孫麗的什麼呢替她出這個頭?孫麗是誰?鳳凰啊,小小的真如縣城真是委屈了她,書堆裡長大,長得像瓊瑤筆下的女主角,穿一條白裙子從上城門走到下城門,看歪幾多男青年的脖子,真如想攀孫麗的男同志多了,做秘書的、當老闆的,沒見孫麗搭理過誰,更無須說他這個百無一用的臭老九東門長安。幸好孫麗那頭回過神來了,婀娜多姿地移過來,把手搭在東門長安的右肩上,推着東門長安往辦公室外走,邊走邊調皮挑釁地唱——我們,曾經一樣的流浪,一樣幻想美好時光,一樣地感到流水年長。小毛立馬就啞了。一整天,那美好的歌詞都在東門長安心頭蕩漾,或者說一生都在蕩漾。我們——曾經一樣的流浪,一樣幻想美好時光,一樣地感到流水年長……被孫麗搭過的肩膀在很長時間裡陷入麻木狀态,這麻木是甜蜜又哀傷的麻木,是被不可冀望的憧憬打暈過去的麻木。第二天上午,東門長安在麻木中哀怨無邊地催促學生填完了高考登記表,然後深一腳淺一腳回到辦公室。我們,曾經一樣的流浪,一樣幻想美好時光,一樣地感到流水年長……親愛的姑娘,你讓我淚光閃閃。直到兩份表冊前前後後出現在他面前,他才從甜蜜的惆怅中回過神來。徐明月,18歲,父親,徐解放,母親,王小牛。徐月,18歲,父親,徐解放,母親,王小麗。東門長安放下表,推開窗,窗外梧桐碧綠如蓋,樹葉在風裡窸窣作響。風是輕的,心是沉的。世界上不如意的人是多的。老天爺真會和人開玩笑。徐明月的父親和徐月的父親居然同一個名字,母親的名字也僅僅相差一個字。可是,徐明月和徐月二人的家境和成績何止是天壤之别!就像他和孫麗的距離。命運對徐明月是殘酷的——數九寒冬,每一個清晨,第一個出現在真如中學操場上背書的學生就是徐明月,最窮的學生也是徐明月,可是命運偏偏給徐明月使絆子,連續兩年高考,徐明月都犯考場恐懼綜合征,開考沒多久就胃腸痙攣,痛到人虛脫,止痛針也不見效果,每張試卷都沒做完,即便是這樣,徐明月兩年的高考成績離本科上線也都僅差十分。可是,這十分是徐明月或上天堂或入地獄的關鍵十分啦,為了這十分,第三年補習,徐明月回家在屋檐下跪了整整一夜。“月亮像個大白玉盤,旁邊一朵雲都沒有,襯得夜空藍瓦瓦的,是個好兆頭。”徐明月來補習班報名時,沒有提跪腫的膝蓋,也沒有提父親拒絕了他再複讀一年的哀求,隻興沖沖地說起那夜的月亮,一張白淨清瘦的臉看得東門長安心頭一疙瘩一疙瘩地痛——這樣一個清湯水亮的人兒,分明就不該來這渾世上走一遭,混不走的。老師,那什麼……我爸也不是心狠,是沒辦法咯,一家人住在老山頂上,望天吃飯,看雨打田,真的沒有錢。徐明月不好意思地笑。那你說你有錢了,哪來的?我分家了,五柱四瓜的木房,大哥兩瓜三間,我兩瓜三間,中間堂屋給我爸……前天我把我的賣了。徐明月幹脆利落地答,一張臉興奮得通紅。分家?東門長安愕然,分家賣房恁大的事,徐明月說得恁輕巧,在真如,賣房就是絕後,還有什麼詛咒比絕後更狠毒?看看真如城,進城當礦工的農民那麼多,老婆兒女接進城的也不在少數,人老家的房子就是柱子讓雨淋壞了淋倒了也沒見賣掉的,賣房!祖宗的牌位、魂氣、面子全在老房子裡,往簡單了說,根在老房子裡。你賣房!看不出這個清清秀秀的徐明月,骨頭細成一把柳條,居然恁狠的勁頭。我不收你。東門長安闆着臉說。怎麼的咯?徐明月頓時吓得臉都青了。哈,如果賣房子的錢不夠,你是不是還要賣你爹,你媽,你全家?東門長安越想越寒心,他要收的是學生,不是窮途末路什麼都不管不顧的賭徒。東門老師。徐明月的身子抖起來,聲音直打飄。徐明月,沒你這麼做兒子的。成才前先成人,哈,懂不懂?我懂。徐明月獨特的粉紅色眼眶看起來像垂死的小兔子,老師你等我五年,五年後我大學畢業,有了工作,我把我爸、我媽、我哥,全家接下山,我會讓他們過得比神仙還要好,管他薄風冷雨,不用打田插秧,就算日頭曬死魚他們也不用操心。你不怕魚沒曬死,你爸已經被氣死了?他老骨頭硬,扛得起化肥,經得起人事。徐明月嘻嘻笑着,趁東門長安不注意,将一張用棕葉絲紮好的南瓜葉塞進東門長安懷裡。東門長安狐疑地拿在手上,以為是玉米餅,慢騰騰打開來,一股濃烈的汗馊味撲面而來,熏得東門長安眼睛發酸。再一看,裡面一紮汗膩膩皺雜破舊的鈔票。怕坐班車讓人偷,又怕下車給搶,我塞褲腰帶裡了,天……熱,漚了。徐明月臉紅到耳根,羞愧地解釋。這紮毛票生生把東門長安的腦子熏亂了,他掏出根煙點上,直到煙屁股燙到手指頭,才慌忙扔掉,胡亂從瓜葉裡抽出幾張零鈔,說,收你收你,行了行了行了。喏,剩下的自己留着當夥食費,你還有兩個學期,不吃飯的?哈,當神仙?東門長安粗聲粗氣地呵斥着,不知是沖自己生氣還是沖徐明月,以後缺錢就找我——先說好了,畢業有了工作加利息,要還的。徐明月呆呆地看着桌上的南瓜葉和那堆零散的毛票,身子一動不動,眼珠子牢牢盯在東門長安臉上。九月的天氣,暑熱正欲退還烈,碧綠的南瓜葉早被徐明月的身體焐了,帶着刺鼻的、絕望一搏的腥腥氣息,和着徐明月那森黑的眼光,瘆得東門長安全身發麻,東門長安躲開這目光,低頭找條子開收據,鋼筆帽剛打開,聽到面前撲通一聲響。徐明月癱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清瘦的身子彎曲着,在地上畫出一枚孤獨的下弦月。東門長安吓得不輕,背上徐明月就往縣醫院跑。徐明月一米七的個頭,他才一米六,說是背,等于是拖。兩個人合在一起,一撇一捺,歪歪斜斜在街頭畫下一步步“人”字。有鴿子撲啦啦從閣樓裡飛出來,翅膀掠過鉛灰色的天空,小小的縣城頓時靈動起來,仿佛春天的花香正越過多刺的藩籬,把香浸到夏日的下午,彌漫出多愁的傷感。東門長安步伐零亂,想哭,天這麼熱,背上這孩子的身子卻像剛從井裡撈出來,寒浸浸的,而他背着他,感覺這孩子仿佛不是他的學生,而是他的兄弟,或者兒子。好容易掙到縣醫院,進了急診室,剪着上海頭的中年女大夫像薅草一樣薅亂徐明月的頭發,又把徐明月的手腳擡來繞去,不慌不忙摸完脈聽完心跳,說,去做B超。東門長安犯難了,能不能不做?女大夫說,不做怎麼知道是什麼病?東門長安心疼錢,倔上了,說古代中國望聞問切,沒見做B超的。格林黛玉吃了那麼多仙丹靈丸,找了那麼多名醫,也沒見查出是肺結核。女大夫說,你這種人我見多了,又想治病又怕花錢,我無所謂的咯,做不做?東門長安回頭看徐明月,還軟嗒嗒睡在木闆椅上,隻得說做。女大夫說那去交錢,東門長安說,姐,這不是走急診嗎?先急着,我走不開,一會兒回去拿錢。不行,先交。我前頭離開人後頭死了,你要負責的。東門長安威脅她。女大夫語塞,回頭看看徐明月,問,你哪個單位的?我……幸福理發店。東門長安尋思女大夫剪着上海頭,沒準經常要找理發店理劉海。縣城裡就那幸福理發店技術最好,剪個頭要排很長隊。果然女大夫眼睛一亮,說幸福理發店?哎喲你們理發店的師傅太少了,每次我修個頭發都要排半天隊,家裡的飯也煮不了,孫孫也帶不了。下次找我,找我。東門長安很誠懇地拍胸膛,随到随剪,不收你錢。這話管用,女大夫滿意地順了順頭發,伸出頭叫了外面的護士,帶人去B超,急診,先做,錢後面交。做完B超,一下午差不多就完了,女大夫看着片子,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着東門長安,以不可思議的語氣說,他是餓暈的。東門長安不相信,說什麼呢?他胃裡頭跟洗過一樣,空當當什麼也沒有。因為可以插隊剪頭發,女大夫覺得自己已經跟東門長安是一夥的了,低下聲批評他,你搞什麼?舊社會?東門長安想這話問得,什麼搞什麼?什麼舊社會,我又不是他爹他媽他仇人,也不是醫生,我還能洗他的胃?我更不是黃世仁,把他當楊白勞逼。心裡想着,鼻子卻有點酸,他在農村長大,也餓過飯,但總不至于到這地步。東門長安拔腿往外跑,女大夫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衣領,手指朝他後腦勺戳戳戳,啊,虐待了人家還想跑。東門長安給勒得喘不過氣來,掙紮着說放開,我去給他買碗鍋巴粉。女大夫這才松手。說,鍋巴粉不行,得稀飯,一點點來,不然撐出問題。說完頓頓,揉揉肚子,又說,也行,兩碗粉,加點肉。東門長安奇怪了,說你不是講不能要粉嗎?我說幸福理發店,你看看時間,下班時間都過了,你不餓的?去,兩碗,你的,我的。女大夫開心地白了他一眼,像看白癡。東門長安氣得肺頂到下巴,自從有了煤礦和煤老闆,醫院裡就開始流行一種叫紅包的玩意,真如縣城裡的秩序全給搞亂套了,為人民服務的事,整着慣着就都成了為人民币服務,這女大夫真當他是豬頭肉呢。哈,一碗粉才幾個錢,東門長安笑,我再給你們家那位買包煙。女大夫明明歡喜得眉毛直跳,卻裝得很矜持的樣子,你這個人,恁客氣。東門長安一路小跑跑到菜市上,買了一大碗稠稀飯回到醫院,路過醫生辦公室,女大夫坐在那裡,偏着脖子正跟人說話,兩手沒歇着,飛針走線打毛衣。真如的女人都喜歡打毛衣,用海馬毛(海馬哪裡來的毛?女人總是稀奇古怪),她們手裡鈎着一線毛茸茸的紅黃藍綠,坐着打,站着打,走路也打,功力深厚的可以完全不看針腳,閉着眼睛還能走花針。打毛衣有打毛衣的好處,不影響嘴巴的使用,撒個潑罵個架傳個家長裡短,半點不耽誤。女大夫正眉飛色舞。東門長安躲開她,輕手輕腳回到急診室,趁四下無人,沖徐明月扇了兩耳光,——既然沒毛病,打兩耳光出不了事,果然,徐明月嗯嗯嗯睜開眼來,聞到稀飯香,不等人扶,整個人彈簧一樣從長闆椅上翹起來,抖抖手端起碗咕噜咕噜往下倒,吃得頭發根都立了起來。能跑不?東門長安接過空碗,賊頭賊腦地問徐明月。啊?嗯,哈,急診費沒付,還有B超。東門長安尴尬地說。一聽到錢,徐明月比東門長安還急,猴子一樣翻窗子跳到後院,拔腿就跑。東門長安這才發現自己笨得連窗戶都不知道利用,趕緊跟着徐明月跳了窗。正是黃昏,夕陽像紅色的流淌的水,淌得滿大街都是,街上乘涼的人們,零星坐在屋檐下,一邊搖扇子,一邊耷拉着眼皮看着兩個神經病大笑着在紅色的世界裡狂奔。風,風,風風風。徐明月突然大叫,我是風。瘋,瘋。東門長安心裡想,我他媽跟着你發瘋。讓女大夫去找幸福理發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