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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書 > 雜誌 > 四十八

四十八

時間:2024-11-07 12:03:49

孟河水輕輕泛着波浪,在真如,這樣幹淨的河流已經不多了。

徐月遊完泳,小啞巴剛好擦洗好車,玉米也烤熟了,鮑麗娜吃着烤玉米,不停誇小啞巴聰明。這段時間正是嫩玉米上市的時候,小啞巴偷玉米的水平高,嫩又飽滿,燒玉米的水平也高。

這娃精,要不是又聾又啞,肯定是個人才。鮑麗娜滿意地說。

要不還是送精神病院吧。徐月突然說。

誰?鮑麗娜一頭霧水地看看小啞巴,小啞巴?小啞巴沒瘋啊。

我說徐明月。

我看是你瘋了。鮑麗娜白他一眼,治好怎麼辦?治好出來等他向全世界宣布我們偷情?治好出來我向他坦白是我和我哥陷害他嫖發廊妹?治好出來你向他坦白你用了他的高考錄取通知書?

不是。徐月沒滋沒味地啃着玉米,說,也許他跟上次一樣,治好了出來就失憶了。

都跟你說多少遍了,不行!這次跟上次不一樣,上次他瘋了什麼都不記得,這次他還記得自己當過警察、進過看守所,記得家裡鑰匙藏在走廊花盆下,記得我是他老婆。還有,他問過我,為什麼一看到你他就覺得腦袋裡有撞車一樣的聲音,很響,很可怕。這說明他其實心裡明白些什麼,就像封印,狼人的記憶,隻要揭開封印,他就什麼都會明白。鮑麗娜說。

他明白就明白。徐月恨恨地說,甯願人殺我,我決不殺人。

誰殺他了,隻是他來家裡,然後說想飛給我看,然後我沒留神,他就飛下去了。鮑麗娜說,有什麼說不清楚的?全世界都知道他想飛,全世界都知道他每天都在練習飛。

徐月眯着雙眼,牢牢地盯着鮑麗娜。好半天,徐月說,還是不行。

為什麼不行?

因為我知道你真正打的是什麼主意。徐月答。

鮑麗娜怔了怔,不說話。

徐月三兩下啃完玉米,塞了幾張錢在小啞巴手裡,然後搓搓小啞巴的頭,又習慣性地朝小啞巴豎了個大拇指,起身朝車子走去。

鮑麗娜在他打開車門那一刻開口了,她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是。徐月回過頭,指着鮑麗娜,一字一頓地說,我想了很久,是什麼讓你那麼堅硬?不是愛情,絕對不是,因為愛情隻會讓人柔軟。

不是愛情是什麼?鮑麗娜說,隻有愛情能讓人生,讓人死。

那是自我,不是他者,讓他者毀滅的是欲望。徐月說。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鮑麗娜鐵青着臉,漂亮的下巴拉得很長。

你太懂了,你知道隻有我們成了同謀,你才有可能成為我老婆。鮑麗娜,真如縣城裡到處是陰謀或陽謀,你也不例外,但是我警告你,如果你真的要害死徐明月,我不同意,你的計劃與我無關。

真的與你無關嗎?你想抽身,可能嗎?鮑麗娜站起身來,優雅地笑,你不要忘了,東門長安替你們保守秘密,是因為他不忍牽連一大堆。可是于我而言通通無所謂。還有你老子,他天天坐在廣場上看你的表演,你以為他怎麼能那麼堅強呢?還不是因為你,隻要你好着,他就值當,永遠不會認輸服罪,你一旦聲名狼藉,他就斷然活不到明天。你搞清楚,你的死穴是徐明月,你老子的死穴是你。

一組高壓電線遙遠地從河對面的菜畦穿越過徐月的頭頂,接到背面的山坡,徐月呆呆地站在電線下面,仿佛被電流擊中,面色黑成一團,他用難以置信的表情看着鮑麗娜,仿佛他從不認識這個人,初次相見,相當驚豔。

你就是這樣愛我的?好半天,徐月冷笑起來。

是的,比愛徐明月更愛你,比愛我自己更愛你,隻要能夠和你在一起,我不怕上刀山下火海,不怕下地獄。鮑麗娜堅硬地答,徐月,我明年就四十了,我已經離過兩次婚了,我耗不起。我從十六歲起就做着王後的夢,沒有這個夢我活不下去。

徐月說,你因為要做王後,所以就賠上一條無辜的生命?

是的,就像你要做王,所以偷走别人的一生。我們沒有區别,我們注定會在一起,一起保守秘密,一起保護彼此。鮑麗娜邊說邊朝徐月走去。

徐月搖頭,說,鮑麗娜你錯了,這樣的話很多年前我曾經對馮小蔓說過——但是不行,我們倆在一起,隻會互相成為對方的鏡子,天天面對醜陋和罪惡,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生不如死。

鮑麗娜眼裡閃過一絲憂傷,語氣軟下來,軟得像河水。徐月,我不是沒想過,也不是沒良心,昨天晚上我把徐明月帶到家裡,給他做了他最愛吃的洋芋湯和油炸豆腐丸子,還給他的傷口上了藥,可是你想過沒有,除此之外,你還有退路嗎?就算我不說,就算我不做你老婆,徐明月活一天,你同樣沒法安睡一天。

我為什麼不能?徐月傲然答,你看看我為了真如牽頭關停了多少煤礦,包括我自己家的,你再看看我給多少受傷的礦工解決家庭困難,看看我招商引資正在建的文化産業園,看看敬老院。

那些通通都不是你做的。鮑麗娜說,那是你身體裡的徐明月做的,隻有徐明月才會有那麼單純的善良和幹淨,你沒有,你隻有野心。

徐月呆呆地看着眼前這個女人。

晨光已經透過樹梢照下來,如佛光普照,溫暖拂人面,可他卻冷汗淋漓——他太低估她了,從她第一天與他低語,說她看到了他的孤獨時,他就應該警惕她遠離她,是自大與狂妄蒙蔽了他的眼睛,色其實并不是他喜好的東西,他喜好的不過是他自己,鮑麗娜的話其實就是給他的一句奉承,世界上所有偉大的人都是孤獨的,曲高和寡啊,他聽着鮑麗娜的話,感覺自己與自己戀愛了一場。鮑麗娜越是迷戀他,他就越是迷戀鮑麗娜嘴裡那個自己,豈不知鮑麗娜的嘴帶着鈎子,把他從釣魚人變成了被釣的魚。

他想起了女書記那句話,徐縣長,注意點,你這裡長着一對狼牙,不咬傷别人,就要咬傷自己。

女菩薩曾經出現過,佛谒或神谕也給過指引,是他錯過了。

開車吧。鮑麗娜走上前,裙子的顔色像狼外婆那頂帽子,她輕啟朱唇,在他耳邊呢喃,我們回去吧,親愛的,太陽都出來了,我得在城郊選個僻靜的地方下車。然後你什麼都不用管,等到了晚上——晚上一切就都結束了。

徐月閉上眼睛,聽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突突奔流,是的,或為生,或為滅,如果這是劫數,那也是定數。

他發動汽車,車在沙島上瘋狂地轉圈,他突然想念他那個正周遊着世界在一處海灘上曬太陽的爹,沒有靈魂和信仰的爹,他想現在徐解放一定在玩帆闆,這個老頭子什麼都敢嘗試,賽車、蹦極、瘋狂米老鼠、空中飛車……沒有他不敢的。

但是,正如鮑麗娜所言,他的大膽其實是被慫恿的,被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期望所慫恿,徐月想,如果真相大白,他是真的無所謂,還是渴望着再扳回一局?就好比他此時的心情,或者瘋狂地生,或者瘋狂地滅。

想着想着徐月笑起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他又踩了踩油門,車在坑窪不平的沙島上騰跳,鮑麗娜尖叫,慢一點。

他不答,任由景色倒退。

飛駛中,他看到了小啞巴,小啞巴坐在沙島的圓心裡,沐浴着初生的晨光,小家夥穿了一件白色的大人襯衣,瘦小的身材裹在襯衣裡,就像一個裹着僧袍的小僧侶,晨光白晃晃的,小啞巴也白晃晃的,徐月有點恍惚,他想停下車來跟小啞巴說點什麼,至少表揚小啞巴一句,表揚他愛幹淨。

但是車停不下來,他再用力踩了踩,還是踩不下去,這時小啞巴沖着他莞爾一笑,接着,小啞巴舉起大拇指,豎起來,又倒轉它,往下戳了戳,一雙清亮的眼睛閃着灼灼的光。

徐月被那笑容和目光灼傷。

小啞巴,小啞巴!

小啞巴聽不見,但小啞巴看得見,盜賊的烙印早已如刺青一樣刻在他生命裡,他揚一下眉、動一動嘴,都是盜賊的行徑。就像東門長安所說,一日為賊,終身是賊,他今天能為真如所做的事情,都是靠竊取别人的身份與命運而得到的,他想靠事後的補救或更深的罪惡來雪藏這個秘密,根本就是癡心妄想。

因為世上還有像小啞巴和東門長安這樣的人。

因為小啞巴不是用語言來與世界交換秘密與契約,小啞巴是用靈魂。徐月這種醜陋的靈魂注定被這些一塵不染的幹淨靈魂所拷問。

東門長安呢,東門長安不是用平常人那套幸福觀生活,而是靠高貴的自虐在活着,徐月一度覺得東門長安跟瘋子差不到哪裡去——誰能為了一個毫不相幹的人,把自己和家人都活沒了,這種事隻有東門長安做得出來。像這樣的人活在世上,不是找别人不痛快就是給自己找不痛快,有什麼意義?現在明白了,東門長安這種人活着的意義就是給這世界留一雙眼睛,守衛脆弱與無辜。

那些想讓農民在金色的田野上收割,讓孩子在碧綠的河水裡嬉戲,讓真如的清晨在鋼琴與小鳥的伴奏聲中醒來的願景,永遠不可能由他徐月這種人描繪和完成,隻能是小啞巴與東門長安這種人,因為要想畫出清澈美麗的色彩,必須有一支幹淨的筆,你的筆上蘸的東西越多,你畫出來的色彩越渾濁。

平生第一次徐月覺得自己失敗了,敗得一塌糊塗,沒有敗給諸多強勁的對手,沒有敗給GDP、招商引資和安全生産,卻敗給真如縣城兩個輕如羽毛的人,一個是撿垃圾的小啞巴,一個是守學校的門衛。

真是個大笑話。

再踩一下刹車,刹車穩若泰山。

小啞巴跟着車跑起來,邊跑邊啊啊啊開心地笑。

徐月也笑起來,他像往常一樣,再次朝小啞巴豎起大拇指,然後用力踩下油門,兩頭爬像子彈一樣沖出沙島,駛入縣道,他知道前面有個四百多米的長陡坡在等着他,無所謂,從爬升到落下,正好回到本該屬于他的海拔,二十多年來他一直往上爬,早就累壞了,他也該做一回鳥,感受一下飛翔的輕松。

敗了就敗了吧,反正就是一口氣的事情,他再不用做那個“曾用名徐明月”的徐月,而是真正的徐月,這樣,他就能擺脫徐明月了,還能擺脫所有人,包括鮑麗娜。

他徐月生來就不願意被任何人束縛,東門長安也好鮑麗娜也好,鮑麗娜那個藏在派出所還沒有冒出來要挾他的哥也好,通通都别想束縛他。誰想束縛他,他陪誰玩到底。

鮑麗娜。你這個女人。

陡坡越來越近,徐月最後一次試探着踩了一下刹車,它依然巋然不動,徐月做了個深呼吸,看一眼身旁的小桃紅,笑,你真的愛我嗎?

愛。鮑麗娜哀怨地答,真的愛。

願意為我生,願意為我死?

當然。飛馳的速度讓鮑麗娜開始緊張地哭起來,說,不然你以為呢。

那好。他伸出右手緊緊握住小桃紅,像握住一隻幼小的驚惶不安的小雞——那就讓我們一起生,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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