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長安知道徐月來了,從徐月炸煤窯開始,東門長安就知道徐月放的每一炮都是沖他來的,真如幾十萬人,隻有他知道徐月的炮眼裡塞着玉石俱毀的狠和絕地逢生的盼。
他不理他。這世上有一種人,唯一能打敗他的方式就是蔑視他。幾本書擺在桌子上,是一個長相和做派都很有小生相的年輕人送來的,眉眼裡有多年前圍着白圍巾穿過真如中學的那個青年的樣子,跟誰學誰,倒是一點沒錯。他不急着翻。甯可食無肉、居無竹,不可手無書,幾十年,他這習慣已經被向陽光硬生生扳折了——一如他的工資和人生,均被勇猛的向陽光倒騰得皮枯肉瘦。關于向陽光,真如人都覺得東門長安娶錯了人,否則不會攤上這麼破敗不堪的後半生,徐月也覺得很遺憾,他不明白東門長安那麼一個腦子清明的人,怎麼會在婚事上做出如此極端的、錯誤的抉擇。隻有東門長安知道,能促成自己在破席子上立地成佛的,正是向陽光,如果不是向陽光把他的人生糟蹋得一塌糊塗的話,他也不會如此無所顧忌地堅持保護一個人。隻有一無所有的人,才不會擔心有所失去。将軍依然盔甲夢,令旗卻已易他人,東門長安不到五十歲就已經胡子拉碴,一臉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頹廢。這中間徐解放屢次出現過,像神一樣,天寬地闊地勸東門長安——格離婚嘛、格走人嘛,格調到市裡去嘛,還教高中畢業班,而今邁步從頭越。東門長安的臉跟真如的天氣一樣,灰,暗,黃昏前的情态。别,這輩子我就跟你們耗上了,娶向陽光是因為徐明月,既然開了頭,我就得死在這條道上,想我走?回頭你們繼續禍害他?你腦殼裝的是屎?徐明月現在什麼都記不得了,我害他做什麼?你不害他?我問你,一九九四年,你煤礦裡招來的一個礦工,為什麼莫名其妙死在礦井裡?扯雞巴淡,啥子礦工?啥子莫名其妙死在礦井裡。他姓徐,他叫徐太陽。東門長安說。徐解放頓時面若死灰。好半天,說,我礦上哪年不死幾個人,我記不得什麼太陽不太陽了。你要遭報應的。東門長安說。哼,你這個人,說你是救世主,你怎麼就不能早着點?是,死了個徐太陽,死前你幹什麼去了?你是去堵過瓦斯還是加過礦樁?強盜走了你砍牆壁,強盜在時你躲哪裡去了?好笑。徐解放又調換到無賴模式。東門長安無語。是的,他的力量太微小,他堅守的東西其實早就沒了,徐明月的哥哥,唯一惦記着失蹤弟弟的人,跑到縣裡找弟弟的人,歡天喜地被徐解放安排到礦上當班組長,三個月後死在礦井裡,肉都臭了,人才發現最偏僻的井道裡居然死了一個人。再說了,記得住他也不知道錄取通知書被拿走的事,他一直當他是沒考上。你說我害他,我害他我還會和馮校長一起幫他進派出所當警察?我盼着他拿着槍來抓我哪?那是他沒醒泛過來,哪天他突然醒泛過來,你頭一個弄死他——你挖煤挖久了,心都黑透了。徐解放說,法治社會殺人償命,我沒那麼傻,我求你了,菩薩、佛祖、大爺、先人,你走吧,你看你都混成什麼樣子了,是人看了都心痛。我不走。東門長安四平八穩地說,我都整個人掉糞坑裡了,我還走個草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