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半,東門長安看着副校長彭明容背着一大包高考報名表和孫麗一起騎着自行車往教育局去。兩人見了在宿舍門口用煤油爐煮面條的東門長安,快活地打招呼——你的旺季又要到了,你又要請客吃飯了。
東門長安見不得彭明容跟孫麗在一起的開心勁兒,都快五十的老頭子了,也不檢點……而跟彭明容在一起的孫麗,笑容在黃昏的光暈中顯得那樣遙遠,遙遠到似乎永不能及,東門長安郁悶了,被觸摸過的大腿根莫名地生發出一陣陣炙熱感,擾得他口幹舌燥,他站起身,突然很唐突地回了彭明容一句,吃個屁。孫麗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皺着眉頭從他面前駛過。東門長安看着孫麗的背影,一股熱血往頭上湧,委屈的淚水灌滿眼眶——是的,補習班七十七名學生,全是沖着他這個班主任來的,一年來他何止嘔心瀝血,他是把腦漿和骨髓都給了他們,七十七個人裡他至少能保證二十個本科,四十個專科,隻有兩個基本算是陪考——一個是徐明,一個是校長的千金馮小蔓。這不賴他,如果是根木頭,再疙瘩再歪巴叫他改成木闆都有可能,但徐月是頭财大氣粗的響鑼,而馮小蔓的腦袋簡直就是塊豆腐腦。但是,但是但是,這樣的拼命為了誰,孫麗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他氣惱地在露天水龍頭下洗鍋,當當當,哐哐哐。沒多久,孫麗再次出現在真如中學通向大街那條筆直的巷子盡頭,這是條東西向的巷子,夕陽從真如中學這頭照過去,晚霞映亮整條小巷,無比輝煌,孫麗在一片紅光中以優美的姿勢穿過巷子,駛進校園,最後扔掉自行車跑到長排平房前,也不說話,若有所思地笑着,歪着腦袋看坐在槐樹下的東門長安,眉毛一揚一揚的,表示有話要說。東門長安拿着一本《老人與海》,還在生悶氣,屁股下墊着的半塊磚随着他的搖晃在泥地裡磨來嘎去。堡坎下,籃球場上高二的學生正在打比賽。喂。孫麗見東門長安不理她,生氣了,跺腳,擋住他視線。東門長安恹恹地歪了頭,繼續看,神情索然。打球的孩子們也神情索然,包括吹哨子的體育老師也無精打采,已經吹錯了兩個球。今天是放煙火架的日子,可學校一級警戒,大門關了,後山小路安排老師守着,食堂連接縣城大水井旁那個能容一個人側身通過的暗道也封了,就怕住校的學生擁出去看煙火架。從以往兩年的經驗來看,看過煙火架的學生比較亢奮,回來的路上甚至回來後的幾天裡,打架的現象此起彼伏,住校的都是農村娃,打傷了誰都是學校拿錢醫,學校又不是民政局,為此,校長今年決定,不準任何一個住校生去看煙火架。啞了,說話呀。孫麗揶揄他,吃屁吃啞了?說什麼?他尴尬地把脖子扭到一邊。嘁,嘚瑟了你,你到底說不說?孫麗搶過他的書。你這個人,奇了怪,明明是你杵到我面前來找話說咯,我又沒有要說什麼,你讓我說什麼?說帶上你的嫁妝還有你的妹妹,趕着馬車來咯?東門長安一嗆,竟把心裡話憋了出來。美得你。孫麗嗔怪地踢了他一腳,彎下腰來将就東門長安,好吧,我告訴你,格劉局長請你去看煙火架哦。港腔港調,糯滋滋的。劉局長?教育局劉局長?嗯。孫麗直點頭。真如縣教育局在體育場東牆側,是看煙火架的最好地點,不用到場子裡擠,坐在陽台上就能看。高考在即,局長大人皇恩浩蕩,要邀你去局裡看煙花。孫麗說。局長大人算個屁,局長大人不知道,此時東門長安的情緒完全不在這個點上。去不去?孫麗穿着裙子,沒敢像東門長安那樣随随便便蹲下來,就一直那樣彎着腰哄他,白色裙子的圓領微微往下墜着,露出隐約的起伏的胸線,伴随着溫軟的呼吸,在東門長安眼前一起一伏。太陽已經全部落山了,金色的晚霞變成了柔軟的玫瑰色,晚風從操場上調皮地攀上來,舒适涼爽,可東門長安卻覺得天是那麼熱,熱得他要爆炸了。他慌亂地站起來,朝後退了一步,卻退到孫麗的單車上,單車哐一聲倒在地上,他也跟着單車摔下去,狼狽不堪,惹得孫麗咯咯笑,邊笑邊來拉他。東門長安惱羞成怒,甩開孫麗的手,生氣地說,不去。你敢不去。孫麗還在笑,她身體上那害得東門長安丢人的部分便随着輕笑要命地戰栗。東門長安血湧到腦門,結結巴巴地說,不,不去,就是……不去。由不得你,孫麗牽住他的手,像母親牽着調皮的兒子,我得完成組織交辦的任務。格要命的,東門長安覺得自己的手被一團甜柔的蜜包圍着,殘留的那點自尊心完全虛弱無力,趕緊邊抽出手邊說,好好好,去去去。一路上孫麗都在跟他說話,但他聽不太清楚,這一天太折磨人了,先是徐解放的手,現在又是孫麗的胸、孫麗的手……一些人和事在他不可預料中出現,一些身體上的反應也在他難以抵抗中失去控制,如洪水漫堤。他的心思真不在什麼煙火架上。來到教育局,劉局長說了什麼,他也聽不真切,靈魂都出了竅,身體在發燒,每一個毛孔都從上至下灼熱地燃燒,孫麗就在他身邊,嬌美的體态,白藕般的手臂、豎琴一樣完美的腰身與臀……晚上八點五十五分,離煙火架點燃還有五分鐘,東門長安實在忍不住,他步伐艱難地退出陽台,穿過局長辦公室,來到空空的走廊上。前面是黑漆漆一片莊稼地,那時的真如縣城是真正的城鄉一體化,莊稼與馬路共生共榮,農民與幹部并肩向前,公廁與茅房相生相伴,街道兩旁有卡拉OK,也有菜園和野狗。招生辦旁邊的一扇門吱呀一聲被風吹開,那是三個副局長的辦公室,東門長安知道,這會兒三個副局長都在局長辦公室的陽台上。東門長安在黑暗中戰戰兢兢地走進那間辦公室,又輕手輕腳地關上它,像賊。沒有前奏。事情進展所花費的時間甚至比他想象的還要快,隻不過一瞬間而已,他身體裡那股如火山爆發的熔漿一瀉千裡,并迅速變得冰涼,這冰涼讓他覺得羞恥和恐慌,他攤着濕漉漉的手,傻傻地杵在黑暗中,失望到了極點,如果以後的人生是這樣的戰鬥力,他該如何上陣殺敵?拾掇一番後,東門長安拖着虛弱空洞的身體走回陽台,就在他昏沉沉想着到哪裡找杯水喝的時候,遠處,煙火架一側出現了傾斜,随着幾道四綻的火花,體育場上開始響起一個女人恐怖的尖叫聲,接着,巨大的人流開始雜亂無序地湧動,暈頭轉向、越擠越亂,混亂中,一股人流被反推到煙火架旁,徹底擠垮了煙火架,一時間,美麗的煙火架變成一堆恐怖的炸藥,爆炸聲中,大火熊熊燃燒,火光直沖雲霄,零散的煙彈像機關槍,不斷向四面八方沖射并炸裂。幾道強烈的煙花射進教育局,從局長右臉嗖地射過,砰的一聲引燃了陽台上的報紙堆,沒等到他們去踩火苗,緊接着十幾道煙花又劈頭蓋臉地朝陽台炸來,局長吓壞了,捂着半邊臉邊叫救火邊往樓下跑,他一跑,大家便都跑了,煙花四濺間,東門長安一把脫下衣服,罩在孫麗臉上,摟着孫麗就跑,盡管場面很混亂,他依然清晰地記得孫麗的手驚恐地緊抱着他赤裸的上身,那感覺如此美妙,如陳釀的美酒……那一夜,真如的天空亮如白晝,熊熊大火吞沒了體育場附近的所有木房,磚混結構的教育局和公安局也未能幸免,消防隊長帶着全縣唯一的一台消防車和二十幾個兵站在大馬路上,望着四周都在熊熊燃燒的大火,眼睛都急出了血,唯一的一杆水槍,不知道對着哪頭沖。大火燒毀了教育局内的所有檔案,真如縣的戶口檔案也全部付之一炬。對于一百多條人命來說,這些學生表冊和二三十萬人的戶籍實在不算個事。接下來的日子,真如縣城完全進入了崩潰狀态,天塌了,所有的事情都無法回到正軌,去銀行取個錢,辦着辦着人群裡有人哭起來,那是拿着老人存折的女人。上街買個菜,講着價突然賣菜的哭起來——我找這點錢容易嗎我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漫天飄浮的煤塵仿佛血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