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月從精神病院出來時白了很多,也胖了很多。病是治好了,但腦子壞了,時不時他臉上的表情依然顯示出他深層次的困惑——他是誰?他要往哪裡去?
記不起燈籠山,記不起補習班,忘記了他的大學。這在東門長安看來是不幸中的萬幸,幸好記不得,要是記得,明天還得瘋。一個大活人出院了,生計是個大問題。東門長安盡管在真如縣城算個名人,但這隻是體現在軟實力上,所謂軟實力就等于是個屁,人家認你才算是,不認你就什麼都不是。東門長安找到好幾個學生家長幫忙,想給徐明月找個事做,家長都表示不好辦,說找個瘋子來做事,怕整出事。東門長安碰了幾次壁,決定一不做二不休,去找徐解放攤牌。要麼我到省教委申請複查檔案和戶籍,要麼給他個活兒幹。東門長安單刀直入。徐解放卻根本不把東門長安這把破刀當回事,跷着二郎腿說,東門老師,你威脅我?我沒有威脅你,我是揭發你。你揭去吧。東門長安,我其實一直在這兒等着你,你久不來,我還有點着急,炸彈不爆,比較可怕,今天你炸了,我就放心了——不過你炸人前得先想想,是誰把你從鄉裡調到真如中學的?誰讓你帶高三班的?誰像教親兒子一樣一手一腳把你扶到今天的?東門長安有點摸不着頭腦。這都是他跟馮校長的恩情,跟徐解放什麼事都沒有。看你半頭挑子半頭空的樣子,我給你說說過程,你聽清楚,别以為世上就我徐解放是壞蛋,獨龍掀不起翻天的浪,一個好漢三個幫,一個籬笆三個樁。那個事你懷疑得沒錯,是我整的,可是除了我,還有馮校長。他家馮小蔓和我兒子是一條藤上的瓜。你以為呢——這個嚴肅的高考,蚊子都飛不進去,除了搞定戶籍,我還要換檔案,換檔案有那麼容易嗎?格從小到大的學籍,還有班主任校長簽字、學校蓋章,沒有馮校長我辦得了?當然,馮小蔓沒換檔案,但抄答案了,她的英語,她的數學,都是抄前座我侄兒徐小虎的,徐小虎曉得吧?應屆班文科第一。格徐小虎的答案怎麼到馮小蔓手裡頭的曉得吧?監考老師幫忙遞的。是哪幾個監考老師曉得吧?胡文學、張鳴、史得科、伍相虹……徐解放得意揚揚地說,東門老師,現在我全都告訴你了,要不要告他們随便你,其實我兒子上不上大學無所謂,我有的是錢,夠他潇灑一輩子,但馮小蔓不一樣,她除了考大學,還有别的出路嗎?還有四個老師,你非要把馮校長一家搞死、把四個老師搞臭,随便你。你不是要伸張正義嗎?你申吧,踩着一堆人的屍體當英雄,你多偉大咯。東門長安聽得整個人都蒙了,他來見徐解放,不過是想還徐明月個公道,卻沒想到一根蘿蔔秧子牽出這麼長一串人來。他可是單槍匹馬的,完全沒有與團隊作戰的心理準備。還有派出所的孫所長,煙火架當晚頭被炸飛的那個實習警察你記得吧?孫剛,孫所長兒子,徐月的戶籍是孫所長搞定的,你要不要一起告?反正小的死了,老的活着也沒意思。徐解放不慌不忙,步步緊逼。東門長安咽了咽口水,艱難地說,你不要扯那麼多人進去,我隻想說徐明月和徐月。我說的也是徐明月和徐月,隻不過事情沒你想的那麼簡單而已,東門老師,我們打個比方吧,你手裡拿着一把劍,倚天屠龍劍、流星蝴蝶劍,随便你,你的劍想要刺死我家徐月,得先把前面的馮小蔓、馮老頭、胡老師、孫所長等等等等刺穿了,才夠得着我家徐月。東門長安有點喘不過氣來,徐解放,你們狼狽為奸,也不怕報應?一堆吃着公家飯、披着人皮的牲畜,還好意思在這裡一個個給我數指頭?什麼叫報應?沙島上那一百多座墳頭裡的人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了,死得那麼慘?孫剛那麼嫩個娃娃,警校還沒畢業,人做什麼壞事了死得那麼慘?徐月他小舅舅研究生都馬上畢業了,他做過什麼壞事?你告訴我,什麼叫報應?徐解放反問。你沒資格問我,要問也是墳裡的人,你代表不了他們,你也沒資格借他們的死來當你們幹壞事的擋箭牌。東門長安答。行,我不拿他們當擋箭牌,我拿你好不好?徐解放笑起來,你現在才想幫徐明月,你想幫他你早幹什麼去了?交表時你不是懷疑過嗎?但是你晃晃悠悠讓那事過了,如果說我是個盜劫者,你就是個疏忽大意的保安。我判死罪,你也活罪難逃。煙火架死了多少人?死了還就死了,縣長給免了又如何?這頭縣長為死的人丢烏紗,那頭死了媳婦的男人已經和别的女人睡在了一張床上——逝者如斯夫,斯夫斯夫就過了,東門老師,人生苦短,你我各奔東西咯,大家都在熱火朝天地搞建設,你在這裡揪着個酸屁不放,你幹什麼呢?生活上有困難你說一聲咯,有我一毛,就有你五分。你不也接過我的錢嗎?怎麼,用完了?誰稀罕你的臭錢。東門長安臉紅了,他早就想還錢給徐解放的,可是書桌裡那個裝錢的餅幹盒不見了,問向陽光,向陽光一臉無辜地說,賣了,破鐵盒子都生鏽了。東門長安當時就半邊身子吓癱了,到現在一提到錢都還透心涼,看到收破爛的就想撲上去撕人的衣服掏人的包。他沒錢還徐解放。東門老師你是個誠實人,我知道,你不要錢,你要公道,但是你事前不防範,事後來揭發,對徐月和馮小蔓來說也是不公平的,當時你把門把緊了,大不了我們不幹,你現在才來揭發,兩個孩子三年之内就沒法參加高考,一輩子有幾個三年?什麼叫我事前不防範?東門長安急了,明明是你們在犯罪。徐解放笑起來,說,我提醒你一下,不要你們我們的,這事你也有份。從你追問徐月,他媽為什麼改叫“王小”時,你其實心裡已經有底了,但是——你那時候不打破砂鍋,現在來找底,你找得着麼?東門長安給問得啞口無言。面對無恥、無畏的徐解放,他已經毫無招架之力,他驚異于一個煤老闆超乎常人的口才,明明自己是白的,他是黑的,從他嘴裡嚼出來,東門長安倒變成了黑的。原來徐月的口才來自于偉大的遺傳。礦上灰大,東門老師你不食人間煙火,經不起這些髒東西,回去吧。徐解放酸溜溜地說着,打開辦公室的門。東門長安手酸腳軟走出徐解放的辦公室,這是一棟簡陋的二層磚混小樓,窗上地下已經看不見原來的顔色,一抹黑。樓的左側是森黑的礦洞,一隊隊礦工正從礦洞裡出來,步伐零亂,像一隻隻被礦洞深處的怪物抽幹了血肉的黑松鼠,東倒西歪、行屍走肉,一個瘦小的礦工耷拉着眼皮,無意識地朝東門長安看過來,一抹窄窄的眼白如黑夜中的閃電,刺進東門長安的眼,東門長安忍不住扭頭躲開,轉眼間卻看到對面山坡上兩棵黑成炭幹的光樹幹中間挂着一幅“安全生産,人人有責”的紙标語,标語早被大風刮破,一半的白底翻轉過來搭在标語上頭,變成“女王土廠,人人月貝”。東門長安困惑地看了半天,突然神經質地笑起來,緊接着他被自己的笑聲吓住了,看看四周的礦工,他有逃跑的沖動。快速走出礦區,東門長安心底不斷嘀咕——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而關于他自己的墓志銘,頂多不過是四個字——“而已而已”。隻能這樣了,他還能做什麼?無論是跟向陽光吵架要錢,還是跟徐解放這種不要臉的家夥理論——兩頭他都不見得能占上風,事實是,完全處于下風。山上到處都是礦洞,走了很久,東門長安依舊在一堆堆高聳入雲的煤山之間艱難穿行,墨藍色的中山服早成了黑色。有車在他身後按喇叭,他趕緊退到一堆煤矸石旁,坑窪不平的礦路上到處布滿了雨水和煤水,有的水坑裡漂浮着一層紅黃色的硫化鐵或是黃鐵礦液?他的理科很糟。回頭看,一輛吉普車正飛駛而來,乘風破浪,卷起千堆雪,開到他面前,嘎一聲停住。徐解放的腦袋從裡面冒出來——東門老師,我礦裡真不敢用徐明月,他是個瘋子,我怕出事,其實你可以找馮校長,學校安排個勤雜工什麼的。這樣徐明月和馮校長就兩清了。徐解放又說,反正上大學也是為了找工作。他們兩清了,那我和你呢?東門長安問。嘁,我和你?除了那沓錢,還有你那條蛋都包不住的破褲子之外,我和你之間狗屁關系都沒有。徐解放嘿嘿笑,如果哪天你在學校混不下去,你來我公司當個辦公室主任啥的,那樣的話,我們之間倒還真可以順便發生點關系,像薛寶钗她哥跟那誰?嘻嘻,别說,你還真有點粉皮白臉的。東門長安彎腰撿起一塊煤矸石,徐解放見狀一踩油門跑了,煤矸石砸在車屁股上,把綠色的車漆砸出個淺白的坑。我操你媽。東門長安沖着漫天的灰塵破口大罵,徐解放,我日你祖宗八輩,你祖宗八輩九輩十輩都是粉皮。天已經全暗了,東門長安沮喪地穿過操場和槐林,來到長排房前。真如中學的家屬房。東門長安的家是長排房第一間,緊靠着槐林。屋裡的燈一如往常地熄着,這是向陽光的一貫做派,隻要他不在家,向陽光晚上必定會到長排房别的老師家裡蹭燈火,打打毛衣聊聊天看看電視,一晚上下來,夏天節約茶水、電費,冬天還省煤錢。東門長安罵向陽光沒皮臉,向陽光不生氣,有闆有眼地反擊,你這個人看人的眼光總是太狹隘,根本就不是節不節約的問題,關鍵是我通過跟她們在一起學習,思想和語言都有所進步。我喜歡聽葛老師講話,水平高,天生的演講家,講起排比句來像母豬下崽崽,一個接一個的,哎喲,那陣式。東門長安氣悶,直想撞牆。你表揚我嘛。向陽光半天不見東門長安對她的這段話表示贊同,忍不住提示他。表揚你?你能不丢人現眼嗎?我給你磕頭。你看你,我倆永遠不對路,你沒發現我現在也會用通感比喻嗎。向陽光興奮地比畫,排比句、母豬下崽崽。東門長安深吸了一口氣,說,以後這種通感比喻,你别拿到外頭講,要講先戴個戲臉殼把臉遮了,不要讓人知道你是誰。向陽光昂着頭哈哈大笑,調子起得很高。自結婚以後向陽光就這樣了,她的語調很快從低聲細氣轉變成高聲大氣,生活對她而言似乎十分如意,她總是處于興奮的狀态中,不由自主地提高着她的聲調。望着黑洞洞的門窗,東門長安站在林子邊挪不動腳步,他陷在夜幕裡,覺得自己要死了,死的感覺本身并不讓他害怕,死算什麼,人都要死的,關鍵是他發現自己一無是處,曾經激發他生活激情的那些事,急着要改的作業、要談話的學生、要修訂的卷子、要備的課,全都淡了,散了。他幫不了徐明月,他連自己也自身難保,都陷沒了。欲渡黃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滿山。路呢?所有的路,不見了。一陣高跟鞋的嗒嗒聲輕快地從教學樓那頭傳過來,不用猜也知道是孫麗,在真如縣城能像孫麗這樣把高跟鞋走出彈鋼琴的味道的女人不多,親愛的姑娘,你對人總是那麼好,那麼甜,好了甜了,卻又開心地向大家表明你對未來的态度——你隻是經過這裡,最終要離開,去考研,考博,總之真如縣城不過是她起飛前助跑的地方。親愛的姑娘,你生生割傷了人的心,你不要人活。我結婚了,你沒心沒肺地笑,我有孩子了,你在那裡手舞足蹈。你要練習英語,你要離開真如,你要走就早點走吧,你不要在這裡割我的心。高跟鞋聲音越來越近,東門長安退進林子,他想她,但他不想讓她見到他。林子裡的碎石頭差點把東門長安絆倒了,他踉跄好幾步才站定,動靜把路過林子的孫麗吓了一跳,緊張地叫,誰?唔……我。東門長安悶聲悶氣地答。孫麗哦了一聲,小聲沖着林子說,吓我一跳,還以為有鬼呢。東門長安藏在暗處,尴尬地搓着手,想,是有鬼,在心裡。你出來呀。孫麗看不到他,眼睛望偏了方向,身子側到另一面,對着樹問,你在哪兒呢?東門長安朝她招了招手,但孫麗還是固執地朝向側面,這狀态跟他與她的生活狀态很相似,一個在暗處,一個在明處,一個望着東,一個望着西。想到這裡東門長安放下手,失望地嘟囔,我清靜一會兒,你走吧。孫麗便真走了。東門長安好不失望,追着孫麗的背影補了句,别說我在這裡。什麼?别……别跟她說我在這裡。東門長安别扭地說。她?孫麗回過神來,倒回來倚在一棵樹上,歎息,她咯,還别說,我總是想不起你有個老婆,你這個人,千挑萬選的,怎麼選一個……我不是說她不好,是你們兩個站在一起,怎麼也不像兩口子咯。夜色的黑暗和孫麗的仗義多多少少給了東門長安點膽量,他結結巴巴地說,什麼配……不配的,除,除卻了巫山,其他的……都不是雲,挑誰是誰。孫麗順着他的聲音摸索着走進林子,說,吵架了?東門長安眼見着一團白茫茫的霧離自己越來越近,整個太陽穴都要跳爆起來。直想落荒而逃,可孫麗已經踩着一地碎葉子窸窸窣窣摸過來,說你也不扶我一下,要摔了。說着兩手搖搖晃晃伸過來,伸到東門長安鼻子下,東門長安聞到一股香氣,一直置身暗處的他對光線已經完全适應了,他能看清楚孫麗的手,它很白,手指很細,從指根斜收到指尖,真正就像一段蔥白,讓人浮想聯翩。你這個人,既然自己都覺得不配,急着跟人結婚幹麼子咯,你其實也應該考研,離開這個地方,你看看這裡的人,沒有信仰,也沒有理想,除了錢,什麼都不在乎。孫麗邊說,邊往前挪了兩步。東門長安吓得暗中往後退了兩步,說我也想,可是我的英語不行。怎麼就不行呢?學呀。不行就是不行。什麼叫不行就是不行?孫麗好奇地問,順着聲音一把摸到東門長安,長吐一口氣,手拍東門長安的肩膀說,隐士呀。又問,怎麼不行?我有舌絆。東門長安縮了縮身子,顫聲道,我說不好英語,發音不好就不敢讀,不敢讀就背不住單詞,我是震動性記憶。有嗎?孫麗溫柔地說,你朗讀課文的聲音好好聽的。那是現在,我小時候學語文可費力了,我念一扇窗,兩扇窗,從來都是一擔當,兩擔當。天氣很涼,但孫麗溫熱的身體像一個發電廠,烤得東門長安全身冒汗,他不得不試着調侃一下,以放松自己。孫麗果真笑起來,細微的氣流兔毛似的拂在東門長安臉上,東門長安整張臉都麻了。還……還有。我那時候念拼音,“z、c、s、zh、ch、sh”六個音在我嘴裡永遠是“叽叽叽,叽叽叽”,我唱“小汽車呀真漂亮,真呀真漂亮,嘀嘀嘀嘀嘀嘀嘀,喇叭響,我是公社小司機,我是小司機,我為國家運輸忙、運輸忙”,唱出來就是“小叽叽呀燈泡亮,燈呀燈泡亮,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喇叭響,我是公社小雞雞,我是小雞雞,我為國家問樹忙,問樹忙”。孫麗憋着不敢大聲笑,吃吃吃晃得全身發抖,整個人直不起腰來,好半天忍住了,問,你舌絆長哪兒呢?舌頭根,左邊。東門長安答。我摸摸。孫麗的聲音更輕柔了,手緩緩伸過來。上帝、佛祖、阿拉、菩薩……東門長安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整個人杵成一截焦炭。讓我摸摸嘛。孫麗的聲音變了,變得暧昧,撒嬌,也不管東門長安答不答應,伸出手指輕輕地放在東門長安嘴唇上。張開。孫麗耳語。東門長安覺得自己真的要死了,他機械地微張開嘴,喉嚨不停地咽口水。細嫩溫暖又柔軟的食指像條危險又親密的小蛇,沿着他的舌頭慢慢潛入,最後暧昧地輕壓在他舌面上。他想說,不是這裡,是舌頭下面。卻說不出話。格傻子。孫麗委屈地說,嘴唇湊在他耳朵邊,癢得不得了。到了這坎上,東門長安陡然明白過來,以前孫麗那些看似無意的動作,其實是給他的暗示,他這頭豬,笨豬,死豬,瘟豬。他想沖出林子去上吊、去吃藥、去跳崖、去撞車……他一把抱緊孫麗,絕望又悲傷地咒罵,為什麼?為什麼是現在?孫麗縮回食指,在黑暗中大膽地把軟乎乎的嘴唇壓過來,換了另外一條危險又親密的小蛇鑽進東門長安嘴裡。一瞬間天昏地暗。這才是愛情,這才是水乳交融的愛情。東門長安熱淚盈眶,他再次覺得自己要死了,少年時代的憧憬,青年時代的夢想,成年以後的所有理想,唯這一吻,甯願死去。有風來,樹林子裡響起沙沙沙的聲音,像在笑他。他顧不上了,滾燙的手伸進孫麗的胸,那飽滿珍貴如金子的身體啊,他一輩子都到不了的故鄉。一個聲音轉來,低沉、輕微,如同來自地獄深處——不要臉。那個聲音下頭壓着火。東門長安吓得魂飛魄散,轉過身四處張望,林子裡模糊一片,樹像人,人像樹,渾然分不清。孫麗聽出了是誰的聲音,整個人完全石化掉。隻顧着偷嘴,不知道背後有狼,還不趕緊滾。是向陽光,憤怒焦急地罵,小毛帶着馮校長們正來呢。這時,遠遠的,幾道手電筒光在長排房那頭一陣亂晃,又迅速熄滅,如若不是向陽光的提醒,他和孫麗斷然不會想到這頓起頓滅的手電光裡會包藏着蓄謀的報複,更不會注意到黑暗中,一陣腳步聲正如蛇行林間一般,輕細而迅速地紛至沓來。孫麗蒙了,軟軟吊在東門長安胳膊上,全身都在抖。怎麼辦?孫麗快哭起來,聲音都變調了。翻後窗去我家。向陽光推了孫麗一把,貓進去、别開燈,把衣服扣好。孫麗哭泣着,趕緊鑽出林子,消失在長排房的背面。東門長安傻不棱登地站在原地,看着孫麗消失的方向發呆。向陽光一巴掌打在他臉上說看看看看,勾你的魂呀看。又命令他,抱我。東門長安捂着臉,不動。狗男女,向陽光罵完,一把抓起東門長安的手,環到自己腰上,命令道,抱我,我看他們抓什麼,兩口子親熱還犯法了?我叫他們捉。說完,向陽光冷笑起來,東門長安聽着這笑聲,一顆心碎成了十八瓣,他并不感激向陽光,隻覺得自己太可悲,他的靈魂已經随孫麗去了,身體卻必須守在這裡,任由這個強悍的女人親吻搓揉,任由這個強奸了自己幸福的女人來拯救自己。東門長安一把推開她,氣喘籲籲地說,我不要你當菩薩,你走吧。你當然不要,你破罐子破摔咯,人孫麗要。向陽光轉身看着就快到林子邊的人影,作勢要走——你他媽不要我當菩薩,老娘就去屋裡給你把菩薩帶出來。東門長安大驚失色,一把抓住向陽光,向陽光回過頭來就是一耳光,東門長安顧不上痛,用嘴堵住向陽光的嘴巴,向陽光毫不示弱,張嘴一咬,痛得東門長安直打哆嗦,掙了幾下,掙不開。六七束手電筒光白晃晃地照到林子裡來,東門長安給晃得睜不開眼,向陽光尖叫了一聲,也掏出手電筒朝對方射過去,白晃晃的手電筒光下,面色慘白的東門長安看到了面色慘白的小毛。小毛一臉驚詫,看看他,又看看向陽光,再看看馮校長。然後突然像是鬼上身,大叫,不對,人呢?人呢?然後打着手電在林子裡左蹿右鑽,天上地下亂照。馮校長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似笑非笑地看了東門長安一眼。向陽光丢開東門長安,追到小毛背後一腳踹在他屁股上,小毛沒提防,摔了個狗吃屎。找找找,找你婆。向陽光狠狠罵。小毛緩緩爬起來,盯着向陽光看了半天,說,賤貨。向陽光挺了挺胸脯,低聲對小毛說,老娘再賤也不幹捉奸抓賊的事,老娘不像有些人,吃不上白米粑,就抓泥往粑上撒。你他媽這種人,找個媳婦半邊奶,生個兒子沒屁眼。罵人功夫小毛差向陽光太遠,何況告密不光明,告了又沒捉着,小毛隻好悻悻退到馮校長身邊,說,馮校長,真的……滾。馮校長突然冒粗口,為人師表,你表的個卵。就是,兩口子找個地方親熱,值得你們這樣興師動衆的。向陽光尖酸刻薄地指着一群大失所望的人說,是不是你們家裡的大娃小娃都是天生地養,石頭縫裡自己鑽出來的?要不就是野漢子替你們下的種。東門長安心說夠了祖宗,再演就砸了。拉着向陽光的手,窘迫地逃出槐樹林。回屋後,向陽光沒和東門長安吵,也不開燈,齊齊站在黑暗裡,孫麗呆坐在角落裡,三個人靜靜相對,隻有呼吸聲。許久。東門長安看到,向陽光的眼睛裡噴出兩把火,一直灼燒着孫麗。月光那麼凄涼,半照進窗,孫麗單薄的肩一直在火苗中顫抖,看得他的心都要碎了。但他不敢動,心如死灰。滾。向陽光甕聲甕氣地說,從哪裡爬進來的,從哪裡爬出去。孫麗抽泣着站起身,東門長安忍不住了,撲上去攔住她,他怎麼忍心讓心愛的姑娘那麼狼狽地爬窗?走門。他溫柔地說。向陽光呸一聲,說,想得美,窗。門。他堅持,讓她走門。行,你發誓。向陽光冷冷道。我發誓。東門長安仔細地看着孫麗,他想這是最後的一望了吧,這輩子。孫麗淚流滿面。向陽光走來,扯開孫麗,說,門就門,滾吧。一陣安靜的風憂傷無聲地吹進來,又旋而消散。那道美麗的白影,從此夢境一樣消失在東門長安的視線裡。天亮了,東門長安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向陽光坐起身,指着東門長安的鼻子,你再說一遍,你發誓。我發誓。東門長安聲音沙啞,答。再的話。向陽光突然哭起來。再的話。東門長安機械地重複。那天以後,東門長安整個人迅速往老裡去了,上課走神,下課沒勁,看東西也沒有焦點,眼神空得瘆人。用不着發誓,他跟孫麗在學校裡碰面的機會漸漸少了,馮校長有他的安排,他倆也有他倆的安排,世間的人和事都這樣子,你想不見自然就會有見不到的辦法,再擁擠的人群,也有隐匿而行的空間和角度。避不開的時候,孫麗和他彼此都客氣冷淡,兩個明明那麼想和成泥融成水的人,突然沉默地選擇了相同的處理方式。撕成片,燒成灰,埋在土裡,再也不提。東門長安明白,這輩子,總會有許多人,你以為他們會活在你生命裡一輩子,其實不是,他們隻是過客,來得熱鬧,去得無聲,去了就去了,再沒有痕迹。就像他十一那年,母親離開人世時,他哭得暈死過去,想要随母親走,背着人找上吊的繩子,卻被一場突來的肚子痛打斷,匆匆忙忙跑去蹲茅坑,從茅坑裡出來,繩子剛拿到手上,又被伯搶過去遞給擡棺的師傅說,到處找繩呢,挂在這裡。孫麗考研離開真如中學那天他恰好參加教育局組織的骨幹教師培訓,回來才知道,孫麗已經走了。數月後他收到一封挂号信,上面說,那晚,要謝謝馮校長。東門長安看懂了,看完燒掉,也不回信,他知道孫麗不會再給他來信,事到這裡,算是曲終人散,不外乎是對他者的一個交代,試等了數月,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