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那年,謝闖第一次見到火車。那是一個春天的晚上,空氣中飄蕩着香椿樹的氣味,母貓的叫春聲不絕如縷。他和兩個小夥伴躲在雲窩供銷社的平台上,抽着偷來的飛馬牌香煙。一台卡車像哈巴狗一樣喘着氣開過來。卡車越來越近……他們像樹上的果子,被風吹進了車廂。
雲窩漸遠。稀稀拉拉的燈火,像蔗糖一樣在夜色中迅速融化。他們躺在軍綠色的油氈布上,雙手疊成枕頭,跷起二郎腿,望着搖籃一樣晃動的夜空。
路上空空蕩蕩,田野上方水氣迷蒙,不時有水鳥飛起。駕駛室裡放着震耳欲聾的搖滾,車晃來晃去,好像也在唱着搖滾。上坡時,他們像水珠一樣滾到一起;下坡時,又像魔術師的彈力球被輪番抛到空中。
就在他們快要散架的時候,卡車在一幢藍房子前停住了。司機叼着煙下車解手,突然發現這三個小屁孩,破口大罵起來:“小兔崽子,你們不要命了嗎?知道車上裝了什麼嗎?”謝闖把鼻子一擡,老氣橫秋地說:“還會是炸藥不成?”“沒錯,就是炸藥,”司機冷笑着說,“老子的煙頭扔過去,你們全都會炸成肉醬。”他們一聽,頭皮一陣發麻,最小的那個竟尿濕了褲子。
月亮終于出來了,顔色暗淡,像一塊發黴的油餅。嶄新的鐵軌橫躺在他們面前,閃着幽光。謝闖手一揮,他們便像遊擊隊員一樣埋伏在小土包的後面。春天的熏風,像棉布一樣柔軟,在他們臉上蹭來蹭去。火車遲遲沒有出現,漫長的等待讓他們昏昏欲睡。就在他們呵欠連天的時候,黑暗中傳來了嗚嗚的聲音,火車打着嗝跑過來了,響聲震耳欲聾。謝闖以為火車會停下來,但這個高傲的家夥好像根本沒有覺察到小站的存在,一頭紮進了黑暗的山洞。
天地之間又恢複了寂靜,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鐵腥味。三個少年怅然若失,像被人遺棄的孤兒。望着月光下的鐵軌,他們突然做出了一個瘋狂決定——離家出走,到遠方去。
在鐵軌上行走,比平地上要辛苦得多,沒過多久,他們的腳上就磨出了血泡。月光下,三個少年單薄的身影東倒西歪,像被風吹動的小樹苗,步子越來越慢,終于走不動了,癱倒在路邊松軟的草叢裡。
回雲窩的路上,三個沮喪的少年沉默不語。謝闖心中充斥着一種莫名的憂傷,他咬了咬嘴唇,對自己發誓:“總有一天,我要坐着火車離開這個鬼地方。”
回家的道路,似乎無限漫長。腿越來越重,上山的時候,好像有人在身後扯着他們的衣服。翻過一座又一座山頭,謝闖終于看到了雲窩鎮。
謝闖像一個離鄉多年的遊子,急切地尋找着自家的屋頂。他家在小鎮的最西邊,那裡地勢最低,房子又矮又小,遠遠看去,就像是一間雞舍。每到雨季,溫順的青溪就像被施了魔咒,變成了貪婪的野獸。由于地勢太低,每次發水,謝闖家總是最先遭殃,牆壁上一條條或深或淺的黑線,就是洪水留下的牙痕,最高的那一條,幾乎接近了窗沿。
年複一年的洪水,讓謝闖從小生活在恐慌之中,總擔心房子會突然倒掉。他還記得,有一個夏天的晚上,狂風大作,暴雨像鐵鞭一樣狠狠地抽打着房子,門哐當哐當直響,像是被一群流氓不停地拳打腳踢。謝闖從睡夢中醒來,睜大眼睛看着顫抖的屋頂。天色由黑變灰,再由灰變白。新的一天開始了,風終于停了。他打開門,驚恐地吼道:“不好了……房子歪了。”父親一句話也沒說,他找來鋸子,鋸了一棵槭樹頂住了傾斜的牆壁。不過,傾斜的房子總讓人膽戰心驚,他們不敢大聲說話,仿佛一大聲,房子就會轟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