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謝闖仍然能清晰地聽到十六歲那個初夏傍晚的雷聲。雷聲在天上滾來滾去,可它純屬是糊弄人,折騰了半天,一滴雨都不肯施舍下來。持續了一個下午的悶熱把雲窩鎮上的居民蒸得昏昏沉沉,身上像裹了一層密不透風的薄膜。
謝闖吹着口哨回家的時候,母親正彎着腰在堂前昏暗的光線裡擇豆角。她的衣服濕透了,像膏藥一樣貼在背上。一隻花腳蚊子躲在她耳朵下面大口大口地吸着血。
“這麼早?”母親問。
謝闖嗯了一聲,閃進廚房。
廚房又小又黑,像是地窖,一進去,就像被黑布蒙住了雙眼,黑暗中散發着老鹹菜的氣味,讓他的胃部一陣泛酸。兩條蛇從缸裡跑了出來,他眼疾手快,沒等它們反應過來,抓住它們的七寸,扔回缸裡。他洗了手,舀了一碗剩飯,泡了開水,蹲在門口吃了起來。他吃得很快,一碗飯,兩三下就吃完了。
“你趕着去投胎啊?”
謝闖沒理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和母親之間變得像陌生人一樣無話可說了。
他洗了臉,又蘸了點水,對着方鏡梳頭。他把頭發梳得像水獺一樣光滑,将發線從中間分開,又換上了哥哥的白襯衣。那段時間,電視裡正在熱播《上海灘》,男孩子個個覺得自己是許文強,謝闖也不例外,他學着許文強的樣子,将格子手帕折成長條,慢慢地塞進襯衣口袋。
“弄得像漢奸一樣,要去跟誰約會嗎?!”
母親的話戳到了謝闖的痛處,他立刻吼道:“一天到晚瞎講什麼,我這是要去給同學補課。補課!你不懂,就别亂說!”
母親的身子不由得一顫,小心翼翼地問:“回不回來吃晚飯?”
謝闖不理她。
母親又唠叨了一遍。
“剛才不是已經吃過了嗎?”謝闖很不耐煩地說。
母親沒再說話,繼續擇着豆角,她像做錯了事,頭埋得更低了。
從家裡出來,謝闖覺得氣順了很多,好像一把茶葉,在開水裡慢慢舒展開來。他剛才并沒有說謊,他是去給同學補課,但是,他不敢告訴母親,是給女同學補課,更不敢告訴她,女同學的名字叫林佳妮。
太陽已經西沉,玫瑰色的光線将灰撲撲的小鎮裝飾得無比華麗,古老的屋檐像高高翹起的嘴唇,一群麻雀落在上面,排得整整齊齊,像精心修剪過的小胡子。河水閃閃發光,擠滿了金色的蛙,它們閃爍着,跳躍着,試圖跳上岸來。一隻髒兮兮的小羊,剛從地裡吃完草回來,走在空蕩蕩的街道上,神氣活現,好像從天堂走下來一樣。
謝闖雙手插在口袋裡,嘴裡哼着:“愛你恨你,問君知否,似大江一發不收,轉千彎轉千灘,亦未平複此中争鬥……”林佳妮迷人的笑臉,在他眼前閃爍。他心裡甜絲絲的,像剛剛喝過一碗蜂蜜。
他覺得林佳妮很特别,一點也不像雲窩鎮上的人。鎮上的女孩,大多是粗野的,嗓門很大。林佳妮則不同,她的聲音細細的、柔柔的,帶着淡淡的奶油味,聽起來,像夏日裡的一陣惬意的清風。她皮膚很白,跟其他女孩走在一起,就像一片雪落在煤堆上。她最喜歡穿白裙子,走起路來,姿态優美,眼神高貴,像一隻白天鵝。雪白的脖子上垂着一條馬尾辮,辮子一跳一跳,連周圍的空氣都會變得清新起來。
和林佳妮最要好的是李碧霞,她們幾乎形影不離,上學在一起,放學在一起,就連上廁所也在一起。每天放學,謝闖就悄悄地跟在她們後面。有時候,李碧霞會突然轉過頭來,朝他擠眉弄眼,而他總是慌亂地把目光投向他處。
李碧霞其實長得蠻漂亮,瓜子臉,櫻桃嘴,眼睛很大,從五官來說,她比林佳妮還漂亮,但是,搭配在一起,卻有一點咄咄逼人的感覺。說來說去,問題還是出在眼睛上,林佳妮的眼睛是溫順的、明淨的,像雨後的天空,李碧霞則不同,她的眼睛是敏銳的、鋒利的,生氣的時候,兩隻眼睛,就像兩隻決鬥的蟋蟀。
林佳妮是班上唯一沒有跟他說過話的女生,一直以來,謝闖都覺得她像一朵雲,美麗、驕傲、高高在上,每次這朵雲從眼前飄過時,他都會心跳加速,面紅耳赤。可是現在,這朵雲竟然變成了雨滴,打在了他臉上。
每次回想起整件事情的經過,謝闖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那是在幾天前,學校組織了一場籃球賽,籃球賽是初三一班和二班之間的友誼賽,中考臨近,大家的弦繃得很緊,為了調節身心,校長特意組織了這場比賽。
每一個年代,都有自己的特色。那個年代的籃球賽有點像現在的明星演唱會。整場比賽,幾乎成了謝闖一個人的表演賽。他有一個綽号,叫“野兔”,因為在球場上,他像野兔一樣靈活,球一旦到了他手裡,就像野兔嘴裡叼着的草。他在一班,班上高手很多,有的擅長搶球,有的擅長投三分球,有的擅長搶籃闆球,二班雖然沒有特别厲害的人,但整體配合打得不錯,比分一直咬得很緊。林佳妮和李碧霞也在觀衆席中,她們坐在看台的最後一排。
李碧霞一直覺得謝闖在暗戀她,她對謝闖也頗有好感,眼睛一眨不眨,神情活像個花癡。每當謝闖拿到球,她都用手捂住嘴,屏住呼吸,每當他被人推倒在地,她的心都碎了。當他有一次漂亮的投籃,她就拼命鼓掌,而當對方搶到球,準備投籃時,她就揮着手喊:不要進,不要進,如果球進了,她就跺着腳,罵個不停。相對于李碧霞,林佳妮文靜了許多,她一言不發,始終面帶微笑,不管是誰進了球,她都鼓掌叫好。
比賽越打越激烈,推搡的動作也越來越大,後來,一堆人在地上搶球,籃球比賽變成了橄榄球比賽。謝闖成了對手重點盯防的對象,他好不容易搶到球,立刻有三個人圍住了他,包圍圈越來越小,他無法帶球突破,靈機一動,猛地一記遠傳,想把球轉移給隊友何忠良,何忠良卻沒有領會他的意圖,球在空中劃過一條弧線,朝觀衆席砸去。隻聽砰的一聲,撞到了一個女孩的額頭上。她身子往後一仰,像保齡球一樣,摔下了台階。
突如其來的意外讓大家都愣住了,他們圍過去,看到躺在地上的竟然是林佳妮,她蜷曲着身子,臉白得像一張紙。李碧霞蹲在一旁,關切地問:“佳妮,佳妮,你怎麼樣?哪裡痛?能不能站起來?”林佳妮咬着牙,試圖站起來,可是腳剛一着力,馬上又坐到了地上,額頭沁滿了珍珠般的汗水。謝闖擠進人群,立刻吓出一身的冷汗,原來離林佳妮頭部不到五厘米的地方,有一塊舊木闆,上面豎着幾根生鏽的長釘,如果摔偏一點的話,後果不堪設想。大家叽叽喳喳,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謝闖沒有多想,一把将她抱了起來。李碧霞和教體育的丘老師緊跟其後。
這是謝闖第一次接觸林佳妮的身體,那麼香,那麼輕,就像一塊松軟的蛋糕。謝闖跑得飛快,他覺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勁。當時,謝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盡快把林佳妮送到鎮衛生院。可是,看到衛生院的大門時,他又後悔起來。他知道,一場美夢結束了。
醫生是一個秃頂的中年人,他沉默着給林佳妮做檢查。沒過幾分鐘,沉默被一陣急促的高跟鞋聲打破,劉醫生跑了進來,謝闖知道,她就是林佳妮的母親。看到女兒痛苦的表情,劉醫生質問道:“這……這……這是怎麼回事?”李碧霞跟她描述起當時的情況。丘老師則一個勁地道歉說:“這純屬意外,純屬意外。”他一邊道歉,一邊用手示意謝闖趕緊溜。謝闖卻一動也沒動。房間裡的氣氛凝重,讓他覺得渾身不自在,尤其是劉醫生,對這個美麗的女人,他心裡一直充滿着特别的敬意。他鼓起勇氣說:“阿姨,我是兇手。”她緩緩地回過頭,瞟了他一眼,一句話也沒說,謝闖心裡更加難受了,這目光裡包含了太多東西,有憤怒,有埋怨,還有鄙視,他受不了這樣的目光,兩隻手像累贅一樣,不知道該放到哪裡。李碧霞看出他的尴尬,幫他說話:“阿姨,他也不是故意的,球又沒長眼睛,誰知道會砸到誰呢。我坐在佳妮旁邊,再偏一點就砸到我了。”
檢查完畢後,大家都很想知道結果。可醫生似乎一點也不着急,慢吞吞地說:“沒什麼大事,小腿骨折,休息半個月就好了。”剛才一直很堅強的林佳妮,聽到這裡,眼淚撲簌簌往下直掉。眼看快要中考了,這可是最後沖刺的時間啊。
天黑了,醫院裡格外安靜。走廊裡,傳來了清脆的腳步聲,腳步停頓了一下,隐隐約約聽到兩個人在談話。林佳妮的父親林鎮長來了。李碧霞知道林鎮長脾氣很大,對謝闖絕對不會客氣,趕緊跟林佳妮道别。見謝闖還像樹樁一樣站着,李碧霞說:“你賴着不走,要林鎮長請你吃夜飯嗎?”謝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李碧霞拉着他就往外跑……
那幾天,内疚像一片烏雲,始終籠罩在謝闖心頭。一天放學後,他下定決心去看她。
衛生院空空蕩蕩,拱形的走道裡彌漫着消毒水的氣味。他一間一間找過去,終于在一間病房裡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病房裡有三張床,但隻有林佳妮一個人。她正在背英語單詞。不知道為什麼,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謝闖卻突然緊張起來,在門口轉來轉去,沒有勇氣進去。
林佳妮的餘光看到他鬼鬼祟祟的樣子,笑着說:“進來吧,我又不會吃了你。”
謝闖抓了抓腦袋,走進病房。幾天不見,林佳妮好像胖了一圈,可能是睡得太多,眼睛腫腫的,膚色似乎比往日更白。謝闖不敢盯着她看,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小花園。
“坐吧。”林佳妮說。
謝闖在林佳妮的鄰床坐下,馬上又站起來說:“我……我一會兒就走。”
林佳妮看到他愣頭愣腦的樣子,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我跟你說一件事,你不許笑哦。”林佳妮一臉神秘。
“什麼事?”
“你先要保證不笑人家。”
“好好好,我保證。”
“你說奇怪不奇怪?我竟然猜到……你今天會來。”
謝闖一聽,忍不住咧開了嘴。
“你不是答應我不笑的嗎?”林佳妮嘟着嘴說。
謝闖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對了,模拟考試的成績出來了嗎?”
“還沒呢。”
林佳妮歎了口氣說:“我聽說中考是一年容易一年難的,去年很容易,今年肯定要難了。我要是考不回上海,我媽肯定傷心死了。”
一談到學習,謝闖就沒有那麼緊張了。他說:“我今天是專門來跟你道歉的。”
“道什麼歉?你又不是故意的,再說,真要是故意砸,也不一定砸得那麼準吧。”她瞪着水靈靈的眼睛看着謝闖,那目光,像一條清澈的溪流。
“你真不怪我?”
林佳妮搖了搖頭。她從抽屜裡拿出一包奶油瓜子,抓了一把,遞給謝闖。謝闖接過來,一顆一顆地剝着,好像每一顆瓜子上都有她的香味。
林佳妮嗑瓜子的姿勢,也很美,雪白的手指,拈起一枚瓜子,在空中劃出一個半弧,嘴唇微啟,瓜子在牙齒上輕輕一轉,像開鎖一樣。
林佳妮停頓了一下說:“我有一個秘密,你要不要聽?”
謝闖輕輕嗯了一聲。
“算了,還是不說了,”林佳妮歎了口氣說,“我不能出賣朋友。”
謝闖倒也不追問,隻是傻傻地笑。
電風扇在頭頂嗡嗡地轉着,吹得英語書嘩嘩作響。兩人嗑了一會兒瓜子,林佳妮終于還是忍不住了,突然說:“有一個人……喜歡你,你知道嗎?”
謝闖以為她是在試探他,心竟然怦怦直跳。
“你不想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謝闖本來想說“喜歡我的人多了去了”,可話到嘴邊,卻說:“怎麼可能會有人喜歡我?”
林佳妮撲哧一笑說:“沒想到你還挺謙虛嘛!”
謝闖用手理了理前額的頭發,心裡暗暗地想,隻要你一個人喜歡我就行了。
林佳妮說:“猜一下嘛!”
謝闖搖了搖頭說:“猜不出來。”
“随便猜嘛!猜錯了又不罰款。”
“真猜不出來。”
“一點都不好玩,”林佳妮有些失望地說,“唉,就是李碧霞啦。”
謝闖臉上的肌肉顫動了一下,好像獵人開了一槍,一群野兔在他身體裡亂竄起來,他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别亂說,别亂說。怎……怎麼可能……”
“你應該也很喜歡她吧,要不然,怎麼每天放學後都跟蹤人家呢?”林佳妮的嘴唇微微翹起,一臉俏皮的樣子。
謝闖不知怎麼回答她,臉窘得發紅。
林佳妮喜歡看他着急的樣子,便又笑着說:“她可經常在我面前說起你,還說……非你莫嫁呢。”
謝闖好像受了莫大的侮辱,站起來,憤怒地說道:“就是這個世界上的女人死光了,我也不會找她。”
林佳妮沒想到他會有這麼大的反應,愣了一下,大笑起來。她的腿不小心碰到了床沿,眯起眼睛,哎喲哎喲地叫着。
這時,李碧霞捧着新摘的花進來。謝闖趕忙起身告别。走到門口,林佳妮突然說:“我明天就出院了,你來家裡幫我補課吧。我要是考砸了,我媽肯定饒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