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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燈有味憶兒時 一九、嫂嫂

時間:2024-11-07 10:50:26

小時候,一年到頭,最快活的節日,要算是舊曆年了。

這是親人歡聚的日子。無論是外出做工,還是他鄉行役,再遠也要趕回來,達到阖家團圓。除夕之夜,燈官出巡,鑼鼓喧騰,燈籠、火把亮如白晝,一家人都要觀看的。回來後,便團團圍坐,笑語歡談;而且,不分窮家富戶,到了這個晚上,都要盡其所能,痛痛快快地吃上一頓。母親常說:“打一千,罵一萬,丢不下三十晚上這頓飯。”老老少少,任誰都必須熬過夜半,送走了舊年、吃過了年飯之後,再去睡覺。

我的大哥在縣城當瓦工,一年難得回家幾次,但是,舊曆年、中秋節,卻絕無例外地必然趕回來。到家後,第一件事,是先給水缸滿滿地挑上幾擔水,然後再掄起斧頭,劈上一小垛劈柴。到了三十晚上,先幫嫂嫂剁好餃餡,然後就盤腿上炕,陪着父親和母親玩紙牌。剩下的置辦夜餐的活兒,就由嫂嫂全包了。

全家人一無例外地都換上了新裝,父親戴上了一頂古銅色的氈帽,是哥哥從縣城裡新買的;嫂嫂為媽媽趕制了一件新的棉袍。屋子裡,笑語歡騰,充滿了喜慶的氣氛。《笑林廣記》上的故事,本是寥寥數語,雖說是笑話,但“包袱”不多,笑料有限。可是,到了父親嘴裡,敷陳演繹,踵事增華,就說起來有味、聽起來有趣了。原來,他自幼曾跟“說書的”練習過這一招兒。他逗引大家笑得前仰後合,自己卻顧自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抽着老旱煙。

我是個“自由民”,屋裡屋外亂跑,片刻也停不下來。但在多數情況下,是聽從嫂嫂的調遣。在我的心目中,她就是戲台上頭戴金盔、橫刀立馬的大元帥。此刻,她正忙着擀面皮、包餃子,兩手沾滿了面粉,便讓我把擺放餃子的蓋簾拿過來。一會兒又喊着:“小弟,遞給我一碗水!”我也樂得跑前跑後,兩手不閑。

到了亥時正點,也就是所謂“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的标準時刻,哥哥領着我到外面去放鞭炮,這邊餃子也包得差不多了。我們回屋一看,嫂嫂正在往鍋裡下餃子。估摸着已經煮熟了,母親便在屋裡大聲地問上一句:“(煮)掙了沒有?”嫂嫂一定回答:“掙了。”母親聽了,格外高興,她要的就是這一句話。“掙了”,意味着賺錢,意味着發财,意味着富裕。如果說“煮破了”,那就不吉利了。

熱騰騰的一大盤餃子端了上來,全家人一邊吃一邊說笑着。突然,我喊:“我的餃子裡有一個錢。”嫂嫂的眼睛笑成了一道縫兒,甜甜地說:“恭喜,恭喜!我小弟的命就是好!”舊俗,誰能在大年夜裡吃到銅錢,就會長年有福,一順百順。哥哥笑說,怎麼偏偏小弟就能吃到銅錢?這裡面一定有說道,咱們得檢查一下。說着,就夾起了我的餃子,一看,上面有一溜花邊兒,其他餃子都沒有。原來,銅錢是嫂嫂悄悄放在裡面的,花邊也是她捏的,最後,又由她盛到了我的碗裡。謎底揭開了,逗得滿場轟然騰笑起來。

父母膝下原有一女三男,姐姐和二哥已相繼去世;大哥、大嫂都長我二十歲,他們成婚時,我才一生日多。嫂嫂姓孟,是本屯的姑娘。哥哥常年在外,她就經常把我抱到她的屋裡去睡。她特别喜歡我,再忙再累,也忘不了逗我玩,還給我縫制了許多衣裳。其時,母親已經年過四十了,樂得清靜,便聽憑我整天泡在嫂嫂的屋裡胡鬧。後來,嫂嫂自己生了個小女孩,也還是照樣地疼我愛我親我抱我。有時我跑過去,正趕上她給小女兒哺乳,便把我也拉到她的胸前,我們就一左一右地吸吮起來。

嫂嫂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她蒸的碗花糕。她有個舅爺,在京城某王府的膳房裡,做過兩年手藝,别的沒學會,但做的一種蒸糕,卻是出色當行。一次,嫂嫂說她要“露一手”,不過,得準備一個大号的瓷碗。鄉下閉塞,買不着,最後,還是她回家把舅爺傳下來的淺花瓷碗捧了過來。

面團兒是嫂嫂事先和好的,經過發酵,再加上一些黃豆面,攪拌兩個雞蛋和一點點白糖,上鍋蒸好。吃起來又甜又香,外暄裡嫩。家中每人分嘗一塊,其餘的全都由我吃了。

蒸糕做法看上去很簡單,可是,母親說,劑量配比、水分、火候都有講究。嫂嫂也不搭言,隻在一旁甜甜地淺笑着。除了做蒸糕,平素這個淺花瓷碗,總是嫂嫂專用。她喜歡盛上多半碗飯,把菜夾到上面,然後,往地當央一站,一邊端着碗吃飯,一邊和家人談笑着。

關于嫂嫂的相貌、模樣,我至今也說不清楚。在孩子的心目中,似乎沒有俊醜的區分,隻有“笑面”或者“愁面”的感覺。小時候,我的祖母還在世,她給我的印象,是終朝每日,愁眉不展,似乎從來也沒見到過笑容;而我的嫂嫂卻生成了一張笑臉,兩道眉毛彎彎的,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總是帶着甜絲絲的盈盈笑意。

不管我遇到怎樣不快活的事,比如,心愛的小雞雛被大狸貓捕吃了,趕廟會母親拿不出錢來為我買彩塑的小泥人,隻要看到嫂嫂那一雙笑眼,便一天雲彩全散了,即使正在哭鬧着,隻要嫂嫂把我抱起來,立刻就會破涕為笑。這時,嫂嫂便愛撫地輕輕地捏着我的鼻子,念叨着:“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小雞雞,沒人要,娶不上媳婦,瞎胡鬧。”

待我長到四五歲時,嫂嫂就常常引逗我做些惹人發笑的事。記得一個大年三十晚上,嫂嫂叫我到西院去,向堂嫂借枕頭。堂嫂問:“誰讓你來借的?”我說:“我嫂。”結果,在一片哄然笑鬧中,被二嫂“罵”了出來。二嫂隔着小山牆,對我嫂嫂笑罵道:“你這個閑×,等我給你撕爛了。”我嫂嫂又回罵了一句什麼,于是,兩個院落裡,便伴随着一陣陣爆竹的震響,騰起了“叽叽嘎嘎”的笑聲。原來,舊俗:年三十晚上到誰家去借枕頭,等于要和人家的媳婦睡覺。這都是嫂嫂出于喜愛,讓我出洋相,有意地捉弄我,拿我開心。

還有一年除夕,她正在床頭案闆上切着菜,忽然一疊連聲地喊叫着:“小弟,小弟!快把葷油罐給我搬過來。”我便趔趔趄趄地,從廚房把油罐搬到她的面前。隻見嫂嫂拍手打掌地大笑起來,我卻呆望着她,不知是怎麼回事。過後,母親告訴我,鄉間習俗,誰要想早日“動婚”,就在年三十晚上,搬動一下葷油壇子。

嫂嫂雖然沒有讀過書,但十分通曉事體,記憶力也非常好。父親講過的故事、唱過的子弟書,我小時在家裡“發蒙”讀的《三字經》《百家姓》,她聽過幾遍後,便能牢牢地記下來。我特别貪玩,整天跑到大沙崗上去玩耍。早晨,父親布置下兩頁書,我早就忘記背誦了,她便帶上書,跑到沙崗上催我快看,發現我渾身上下滿是泥沙,便讓我就地把衣服脫下,光着身子,坐在樹蔭下攻讀,她就到沙崗下面的水塘邊,把髒衣服全部洗幹淨,然後晾在青草上。

我小時候,又頑皮,又淘氣,一天到晚總是惹是生非。每當闖下禍,父親要懲治時,總是嫂嫂出面為我講情。這年春節的前一天,我和兩個小夥伴,跟随着父親,到土地廟去給土地爺進香上供。父親在給土地爺叩過頭之後,開始往設在外面的供桌上,擺放着豬肉塊和點了紅點的饅頭,還有兩樣水果。這時,他用手指着廟門上的對聯,叫我念。我一看,總共十個字,便分别上下聯,念出:“天地之大也”,“鬼神其盛乎”。父親點了點頭。

說着,他就先回去了,留下我在一旁看守着,防止供果被豬狗扒吃了,挨過一個半時辰之後,再将供品端回去,供家裡人享用。所謂“心到佛知,上供人吃”。

可是,一個半時辰相當于三個小時,這是很難熬的。閑着沒事,手發癢,我便想出了歪點子:從懷裡摸出兩個偷偷帶去的“二踢腳”(一種爆竹),分别插在神龛前的香爐上,然後用香火點燃,隻聽“噼——啪”幾聲轟響,小廟裡面便被炸得煙塵四散,一塌糊塗。我和小夥伴,卻若無其事地站在一旁,欣賞着自己的“傑作”。

結案。

我四歲那年,正趕上夏季青黃不接,家裡把剛剛收下的大麥稞,剪下穗頭,用幹淨的布鞋底,在笸籮裡撮下籽粒,然後煮成一鍋大麥粥。我在外面玩餓了,一進屋就嗅到濃濃的麥香味,便操起飯勺子,想要從鍋裡舀出一碗。由于個頭太小,勺子又大,舀出來一些全灑在胳膊和手上。滾開的米汁、飯粒燙得嬌嫩的皮膚紅腫一片,傷處灼痛難忍,我嗚嗚地哭叫着。正在屋後菜地裡幹活的媽媽和嫂嫂聞訊,慌忙地跑進來。嫂嫂一面哄着我,說“不哭,不哭,小弟——男子漢,不哭”;一面用舌頭舔着我的傷處,舔過了髒兮兮的小手,又舔滿是泥痕的胳膊,連續不斷地反複地舔。說這是治燙解痛的祖傳秘方,比上藥都有效。舌頭舔過的地方,濕潤、溫暖,皮膚有些放松,感覺灼痛确實減輕了許多。半天過去,灼傷的皮膚除了顔色稍紅,既未見水疱,更沒有潰爛,第二天就完好如初了。

我家養了一頭大黃牛,哥哥中秋節回家度假時,常常領着我逗它玩耍。他頭上頂着一個花圍巾,在大黃牛面前逗引着,大黃牛便跳起來用犄角去頂,尾巴翹得老高老高,吸引了許多人圍着觀看。這年秋後,我跟着母親、嫂嫂到棉田去摘棉花,順便也把大黃牛趕到地邊去放牧。忽然發現它跑到地裡來嚼棉桃,我便跑過去,揚起雙臂轟趕。那時,我隻有三周歲,胸前系着一個花肚兜,沒有穿衣服。大黃牛看我跑過來,以為又是在逗引它,便挺起了雙角來頂我,結果,牛角挂在肚兜上,我被挑起四五尺高,然後抛落在地上,肚皮上劃出了兩道血印子,周圍的人都吓得目瞪口呆,母親和嫂嫂“嗚嗚”地哭了起來。

事後,村裡人都說,我撿了一條小命。晚上,嫂嫂給我做了碗花糕,然後,叫我睡在她的身邊,夜半悄悄地給我“叫魂”,說是白天吓得靈魂出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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