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有味憶兒時 二五、望
時間:2024-11-07 10:49:26
私塾是在1948年底停辦的,當時叫作“封館”。那天,我早早地過去,向恩師辭行,施了最後一次鞠躬禮。憶起八年前:也是在這間屋子,也是清晨,行的也是鞠躬禮,般般景象都恍如昨日,可是,一聚一散,一合一分,真是人生多故,世事無常!當年進村之時,不知道老先生曾以什麼代步;這次結束教務,黯然返回故裡,是由我的父親趕着牛車,送他們父女,連同行李、用具,前往十多公裡外的蓮花泡村。少小輕離别,也不懂得說上幾句惜别的話語。我隻是站在村頭,目送着他們遠去,漸漸地,父女的背影模糊了;漸漸地,整個牛車也蹤影全無了。此刻,我并沒有想到,這是同老先生和小妤姐的最後一面。考試。我考取了縣城中學的喜訊,給年近花甲的父母親,帶來了巨大的欣慰;但是,同時也增加了二老的憂慮和挂念。可說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父母年紀大了,家裡沒有什麼進項。為了湊足我的二十元錢的學費和夥食費,父親肩挑着糧食,到高升鎮上出售。當時,突發大水,橋梁沖斷了,臨時搭設一個獨木橋。父親把糧食分裝在三個小面袋裡,先後往返三次,把面袋捆綁在脊背上,一點點地在獨木橋上爬行。款項有了着落,又對我年幼外出,遠離家門,感到不放心。行前整個晚上,父親、母親都沒有合眼,面對面地坐着,不吭一聲,默默地抽着煙、歎着氣。早餐是豐盛的,包了菜餃子,炖了老母雞,還蒸了一大碗雞蛋糕,可是,誰也沒有吃進去多少。素常寡言少語的母親,一面幫我穿上新做的外衣,一面說:“往後,隻能靠你自己照看自己了。”我哽噎着,說不出一句話,隻有一串串淚珠滾落下來,算是無聲的應答。父親三番五次催促我,可是,我就是不想上路;他隻好背着行李先往前走,我卻一步幾回頭,望着站在門前的母親。待到我的身影漸去漸遠了,她又艱難地爬上沙崗,遙遙地矚望着,目送了好遠好遠,直到蹤影全無,才怅然而歸。滋味:搴帏拜母河梁去,白發愁看淚眼枯。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後來,聽母親告訴,我走了之後,她把平素我喜歡吃的東西,包括醬缸裡的鹹豬肉、壇子中的葷油,還有難以存放的樹上結的李子,都精心留存下來。那年,園子裡結了個特大的香瓜,母親說要留給我,一天到晚看守着,不許任何人動,直到熟透了,落了蒂,最後爛得捧不起來。我從六歲開始,入私塾讀書,每天晚上都要去溫習夜課,無論刮風下雨、酷暑寒冬,年屆半百的母親,夜夜都要站在大門外面候望着我。回來時,家家都已熄滅了燈火,繁星在天,萬籁俱寂,偶爾從誰家院子裡傳出來幾聲犬吠,顯得分外凄厲,我吓得大氣都不敢出,一溜煙地往回瘋跑着,直到看見了母親的身影,才大叫一聲“媽媽”,然後撲在她的溫暖的懷抱裡。此刻,攻書的倦怠,趕路的驚恐,腹中的饑餓,身上的寒冷,一切都化解了。勞累了一天的父親已經睡下。不大工夫,母親便把用豬油和蔥花炒過的高粱米飯端到我的面前,然後裝上一袋煙,坐在一邊慢慢地抽着,直到我把米飯一粒不剩地吃完,她再安頓我睡下。但是,對于母親,這一天的勞作并沒有結束。寒冬臘月,夜間屋裡一片冷清。母親看着我鑽進被窩,幫我把被子四下裡掖緊,她又找出針線筐來,就着昏暗的豆油燈,一針一線地為我縫補着衣裳、鞋襪。有時半夜醒來,看到母親還在小油燈下做活,微弱的燈光映着她那布滿額上的皺紋和已見花白的頭發,心裡很不好受,往後穿着衣服、鞋襪也就比較仔細了。姐姐棄世後,母親便同時懷抱着我和外甥女這兩個不懂事的孩子。我們整天嚷着要奶吃,母親眼含着淚水,敞開衣襟,把兩個已經幹癟的乳頭分給我們一人一個。可是,由于吸吮不到奶水,兩人又同時“哇哇”地哭叫起來。外甥女出生在市井繁華的著名商埠營口,習慣了車水馬龍、燈紅酒綠的都市生活,乍一來到窮鄉僻壤,油燈不明,道路不平,茅屋低矮,不見樓房、電車,不見熙熙攘攘的鬧市,終日哭訴着要電燈,要上樓,要逛街,要媽媽。每一聲哭鬧,都牽動着母親的思女之痛,仿佛尖利的鋼針,一根根都紮在心窩上。屋漏偏遭連夜雨。正在這令人腸斷的日子裡,我的二哥又病倒了。二哥大我十六歲。他還在讀書時,就寫得一手潇灑、俊逸的“趙體”字,三間屋裡每面牆上,都有他的淋漓墨迹。不幸的是,在我三歲時,結核菌就奪去了他的年輕的生命。媽媽眼望着牆上鮮活的字迹,想起那突然消失了的活蹦亂跳的小夥子,淚水随之唰唰地流下。為了免去觸景傷懷,睹物思人,父親傷情無限地花費一整天時間,用菜刀把牆上的字迹一個個鏟掉,然後再用抹泥闆抹平。時間老人的手裡也操着一把抹泥闆。随着歲月的遷移,父母親心上的傷痕慢慢地也有些平複了,臉上開始見了笑模樣,話語也逐漸增多了。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更慘痛的災難又降臨到了兩位老人身上。二哥殁後三年,我的大哥患了瘧疾,由于庸醫誤診,下了反藥,出過一身涼汗之後,猝然就斷氣了。面對着這場驚心動魄的打擊,母親孱弱的身軀,再也難以承受了,足足病倒了三個月,形容枯槁,瘦骨支離,頭發花白,終朝每日以眼淚洗面。但是從此以後,不管遇到怎樣傷情的事,她也隻是嗚咽幾聲,再也哭不出眼淚來了,親友們說她已經把淚水哭幹了。母親從四十二歲時生下我來,到她老人家九十歲辭世,四十八年中,我們母子在一起,不足二十年時間。童年階段過去,我便外出求學、就業,中間南北東西,離合聚散,說起來也是一言難盡。後來,總算團聚了,但我還是經常外出,母親便站在窗前,遙遙地望着,望着。漸漸地,老人家的眼睛看不清東西了,可是耳朵卻異常靈敏,隔着很遠,就能夠辨識我的腳步聲。隻要告訴她,我在哪天返回來,母親便會在這一天,拄着拐杖,從早到晚站在門裡面,等着聽到我的動靜好順手開門,直到把我迎進屋裡。這時,老人家便再也支撐不住了,全身像癱瘓了一樣,半躺在床鋪上。幼讀《戰國策》,記得王孫賈的母親對兒子說過這樣的話:“汝朝出而晚來,則吾倚門而望;汝暮出而不還,則吾倚闾而望。”真是千古同懷!望,成了人世間母親對兒女的主題詞。看看?”每當聽到人們唱《燭光裡的媽媽》,我總是想,母親所體現的正是一種紅燭精神。為了子女,她不惜把自己的一切都化作燭光,直到燃盡最後一滴蠟淚。她慷慨無私,心甘情願地承受着百般勞苦,不為名不為利,也不需要任何報償。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年邁之後,兒子、媳婦,孫兒、孫女兒,不要把她遺忘了。她對個人生活的要求,十分簡單,非常有限,什麼錦衣玉食、華堂廣廈,對她來說,并沒有實際價值;她隻是渴望,有機會多和兒孫們在一起談談心,唠唠家常,以排遣晚年難耐的無邊寂寞。特别是喜歡回憶晚輩的一些兒時舊事,因為老年人終朝每日,都生活在憶念與盼望之中。應該說,這是十分廉價、極易達到的要求;可是,我們做兒女的,十有八九卻沒能給予滿足。我就是這樣。那時節整天奔波忙碌着,沒有足夠地理解母親的心思、重視母親的真正需要,對于母親晚年的孤寂情懷體察得不深,缺乏感同身受的體驗,沒能抽出時間多回家看看,忽略了要和老母親聊聊天,更談不到給予終生含辛茹苦的母親以生命的補償了。結果,老人常常深深陷于一種莫名的寂悶之中。這種寂悶,在痛苦的思念中發酵,在熱切的期待中膨脹,在無邊的失望中彌漫,緻使老人家逐漸逐漸地變得沉默寡言,神情木然,喪失了生命的活力。三十年過去了,有時看到桌上的電話,心裡還一陣陣地覺着難過。現在,即使遠在千裡萬裡之外,隻要撥個電話,就可以随便和家人歡談。可是,那時家裡卻沒有這種條件。記得到省城工作後,趕上過端午節,我想到應該給老母親捎個話,問候問候,告訴她我一切都好,不要挂念。于是,就往我原來所在的機關撥個電話,請為轉告。聽說,老母親欣慰之餘,又不無遺憾地對那位傳話的同志說,她實在走動不了啦,不然,一定跟他到機關去,在電話裡聽聽我的聲音,親自同我交談幾句。吊”了。《光明日報》曾開辟《永久的悔》專欄,如果說,我也有永久的悔,那就是在母親的有生之日,特别是晚年,我同她交流得太少了,我在她的身邊為時過于短暫了。“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現在,隻能抱憾于無窮,椎心泣血也好,呼天搶地也好,一切一切,都無濟于事了。責任編輯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