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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不息 第三章

時間:2024-11-07 10:44:24

戀曲

依雲娜長大以後,幹瘦的身體有了驕傲的曲線,枯黃的面容煥發了白皙的光澤。五官再也不像一窩老鼠般縮在一起,而是驕傲地綻放成了一朵豔麗的鮮花。人們紛紛議論依雲娜變這麼這麼好看簡直就是奇迹,是她死去的姐姐把自己的美麗獻給了她。

知青點的那幾個知青有事沒事就來找阿茹娜,都美其名曰要跟着她一起種樹,可我外婆知道這幫積蓄了十幾年的精液都能從嗓子眼裡倒灌出來的年輕公牲口對種樹和革命都沒興趣,他們的目标是依雲娜的笑容與注視,依雲娜的乳房和屁股。沙漠突然變成了這樣一個到處都是壓抑不安的精子大倉庫,阿茹娜頭痛欲裂。她不得不拿出很大一部分精力盯着依雲娜,以免惹出什麼禍事。現在的毛烏素就像一個随時就會爆炸的火藥桶,那根天氣稍微熱點兒都能自燃的引線就是依雲娜。

“依雲娜!”阿茹娜看到女兒正在用望遠鏡觀察遠方的知青點,沒好氣地奪過來了望遠鏡,“那裡就是幾個傻子,有什麼好看的?”

依雲娜生氣了,從額吉手裡搶回來望遠鏡,反駁道他們不是傻子,他們知道的比我們知道的多得多。阿茹娜說這是沙漠,我們不需要知道那麼多。我們知道怎麼種樹,怎麼不被沙子要了命就足夠了。依雲娜沒有再争辯,母女兩個都難過地低下了頭,她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其其格。依雲娜小聲地說,你這樣說話是會惹禍的,你要小心一些。

這句話差點兒把我外婆那顆沉浸在悲傷之中的心髒給吓得蹦出來,她不敢再招惹她的女兒。依雲娜拿着望遠鏡躲回了家,蹦蹦跳跳地像一隻去找母親的羚羊。“她還是個孩子!”阿茹娜在心裡對自己說。

阿茹娜還記得那場風暴過後,她牽着吓傻了的依雲娜回到家,那座父親剛剛蓋好沒多久的窯洞又被沙暴沖塌了。我外婆和她的女兒坐在光秃秃的沙子上發呆,另一個女兒在冰冷沉重的沙丘下魂歸黃泉,任憑得知消息後趕來的巴根怎麼推她,搖她,掐她,她毫無反應,“阿茹娜啊!我當時好害怕!”巴根後來對她說,“你的樣子就像是其其格把你的靈魂一起帶走了。”

兩天後,依雲娜才從驚吓的昏迷中蘇醒。她睜開眼睛的第一句話就是額吉在哪兒。這呼喚讓阿茹娜的心智半夢半醒地回到了她軀殼裡,那一刻阿茹娜打定了帶着依雲娜跟父親回草原的主意。她眼含熱淚地想象着回去之後的平靜生活,沒有愛情,沒有生死,沒有理想,沒有沙漠……她走到了依雲娜面前,緊緊地抱住這個自己僥幸逃生的女兒,令她和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這個和她在沙漠裡患難與共的戰友一看見她就如同一條餓狼般撲上去狠狠地咬住了我外婆的胳膊。“泥貧始末部瓤窩周季節!”依雲娜一邊用牙齒把我外婆的胳膊咬出來汩汩鮮血,一邊用她的喉嚨含糊不清地嚷嚷着。“她在喊什麼!她是不是瘋了!”我外婆哭着問四周的人。

“阿茹娜啊!依雲娜在問你,為什麼你不讓她救她姐姐。”巴根說。

棗核和那幾個幹革命的人死在了沙暴裡,這件事情讓阿茹娜坐立不安,她本已準備好了更多幹革命的人把自己抓走,甚至把自己打死,可一直沒有幹革命的人來。倒是旗長匆匆地來看望了她一趟。她握着旗長的手難過得說不出話,隻知道讓眼淚使勁地流在旗長的手上。旗長偷偷地告訴她有一個大領導專門發了話,治理沙漠的人要區别對待,自己今天才能和我外婆活着握上手。

我外婆問那個人是誰,旗長說出了一個恕我不能直說,說了你們也一定認為我是在吹牛逼的名字。我外婆這才恍然大悟為什麼革命群衆不來為革命群衆報仇了,她激動得熱淚盈眶,有些相信旗長所說的“黎明馬上就要到來了”。

盡管巴根一直追在我外婆屁股後面,哀求她不要離開自己,離開沙漠。可我外婆還是收拾好了所有的行李,扔掉了所有她想要扔掉的東西。當父親的車來接她們的時候,我外婆這才發現依雲娜不見了。“阿茹娜啊!依雲娜會不會在其其格死去的地方?”一直跟在她屁股後面的巴根,突然從嘴裡蹦出來了這麼一句話。

兩個人趕到了當時的事發地點,依雲娜果然在那裡。阿茹娜這時才發覺從這裡已經能望見神樹搖曳的樹枝了。依雲娜正在一鍬一鍬地鏟着沙子,不知道她從哪裡弄來了一株沙蒿,她想把它栽好。

阿茹娜上去奪她的鐵鍬,說,依雲娜我們該走了。

依雲娜推開了阿茹娜的手,說我哪兒都不去。我要留在這裡種樹。我決不再讓一個孩子被沙漠裡的風刮走。

阿茹娜看着依雲娜執拗的臉,這讓她想起了當年發誓要把毛烏素染綠的自己。她的心裡感覺到了一陣刺痛,她想把依雲娜抱走,可依雲娜揮舞着鐵鍬不讓任何人靠近自己。巴根偷偷地走到她身後奪走了她的武器,阿茹娜一把抱起了她。兩個人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依雲娜擡上了卡車。

車開動了,阿茹娜看着氣哼哼盯着自己的依雲娜說沒關系的,你不要害怕。草原是個很好玩的地方。車駛過神樹的時候,阿茹娜看着那郁郁蔥蔥的大樹,似乎每片葉子都在和自己告别。依雲娜趁她不注意,站起來跳下了卡車。

依雲娜的臉被沙子劃得都是血口子,一條左腿也骨折了。阿茹娜說,你就這麼想留下來?依雲娜看着阿茹娜,突然像一個女人問另一個女人般的問阿茹娜,你就這麼想走?你對得起你的女兒嗎?

看着依雲娜黝黑紐扣般明亮的眼珠,我外婆歎了口氣。她扭頭對趕來的巴根和我曾祖父說,你們再幫我起一座窯洞吧!

現在想起來這些事,我外婆唯一後悔的就是窯洞沒有修在杳無人煙的沙漠深處,那樣的話,她就再也不用擔心某個草原上的小流氓,或者外地來的小流氓,用他花哨的雄性魅力引誘她的女兒了。

“有一天,依雲娜不見了,我知道她在哪裡,我找到了知青點。那是一個肮髒的馬棚。我聽到一陣歌聲傳來,順着它我在臭烘烘的棚子盡頭找到了依雲娜。她正在給那幾個男孩唱歌。其中我最害怕的是那個戴着眼鏡的男孩。這個男孩個子很高,皮膚也很白,即使在我看來,也是個非常英俊的男子。他看着依雲娜的眼神隻有虔誠。似乎連呼吸都不敢,怕玷污了依雲娜的歌聲。這個情景更令我擔心,那男孩手裡拿着個筆記本拿支筆,依雲娜唱一句他特别認真地在本子上記一句。

高聳的山峰

敖包屹立

癡傻如孤兒的我們呀

它就是母親。

壯美的山巅

敖包突起

悲苦如孤兒的我們啊

它就是父親。

“依雲娜繼承了她父親的美好歌喉。她總能把一首歌從自己的生命唱到别人的生命裡。她的歌唱完我看見眼鏡摘下眼鏡抹了抹眼淚。他說依雲娜你唱得太好了,這首歌不由得讓我想起了遠方的家鄉,和家裡的老父親老母親。依雲娜說是不是讓你傷心了,那我唱個快樂些的歌吧!

騎着雲一樣飄逸的駿馬

越過漫長山岡

正想念你

你出現眼前

北方森林茂密

沉香隻有一棵

少年雖然很多

初戀隻你一個

騎着鐵一樣堅強的駿馬

看見遙遠山岡

正盼望你

你來到身旁

南方森林茂密

檀香隻有一棵

親人縱然再多

心裡隻你一個

“依雲娜唱完這首歌,那男孩興奮地鼓起了掌。依雲娜不好意思地笑着低下了頭。此時我重重地咳嗽了一聲,他們才發覺我在這裡。我說走,依雲娜,跟我回家去。依雲娜戀戀不舍地跟看着眼鏡,眼鏡笑着對依雲娜說,既然家裡有事,就先回去吧!接着眼鏡對我說,大媽,我在記錄蒙古族的民歌。依雲娜的歌真美啊!他叫我大媽,這差點讓我氣暈過去。我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我對這個男孩子說,現在是秋天,你穿得太少了。到冬天你會被凍死的。他苦笑着說家裡實在是沒有衣服再郵給他了。馬棚裡太冷,我不願再跟那個小夥子說話,拉着依雲娜走了。在路上,依雲娜埋怨我不懂禮貌,太粗魯,不該這麼對待一個男生。我一言不發,心想這是人家英俊文雅,要是換一個黑矮子,你的态度比我還粗暴。我把她帶回了家,鎖上了門。她拼命地拍着門,可我的憤怒讓我聽不到任何聲音。我肚子裡揣着一團火,它焚燒着我的腦子。我現在這麼擔驚受怕全怨巴根,我想起來他都恨得牙癢。

“雖然我跟巴根離了婚,可他沒少糾纏我。剛離婚的時候,他來找我,兩手拎着各種罐頭,有牛肉的、豬肉的、蘋果的、桃子的。都是普通人搞不到的東西。這個卑鄙小人,他知道依雲娜最愛吃罐頭,他說阿茹娜啊,快給你和依雲娜補補營養吧!一陣風吹來,都能把你們的腰打斷。可我的其其格也愛吃罐頭,看見這些東西,我就想起了其其格,還有那些主席台上挨打的人們,他們一個個臃腫的腦袋,就像泡在汁液裡的罐頭。我強忍着嗓子眼裡的癢癢,把那些罐頭狠狠地砸在了門前的石頭上。玻璃罐子在石頭上被砸成了無數的瑣碎晶片,糖水和油脂順着商标流在了沙子上被蒸發到了天上。巴根被吓壞了,他指着商标上那些鮮紅的最高指示,說阿茹娜啊!你瘋了吧!我心裡害怕極了,我強撐着沖這個男人冷笑,我說,你不是告發王爺了嗎?那你可以再去告發我啊!巴根什麼都沒有說,鐵青着一張臉走了。那天晚上依雲娜的小嘴亮晶晶的,我知道她偷偷吃了巴根拾走的罐頭。

“後來他們對我說,你的問題我們搞清楚了!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我有什麼問題,可我又能種樹了,這讓我很開心。我到處都找不到樹苗,着急得嘴上到處都是大泡。巴根不知道從哪裡得知了這個消息,他又來了,帶着幾個人,都是他的革命所謂的‘戰友’。戰友開着貼滿革命大标語的卡車,卡車載着滿滿一車的樹苗。我可以把巴根擋在門外,可我舍不得那些樹苗呀。他們卸車的時候巴根問我樹苗放哪兒,這個卑鄙小人。我們那些年種了幾萬棵樹他不知道樹苗放哪裡嗎?我沒有理他,裝作他們不存在,隻是一心一意地為阿茹娜梳辮子。阿茹娜看到巴根進了家,我沒有轟走他,她的那個高興啊!她展開了歌喉,就像一隻飛翔的黃鹂鳥:

善飛的黃鹂

樓閣頂啼鳴

兩隻小黃鹂

在一起喧鬧

賽馬要依靠

馬樁和吊樁

我們要依靠

親愛的爹娘

摔跤手依靠

坎肩和帶子

孩子要依靠

阿爸和額吉

“我看到一個毛手毛腳的笨蛋把他手中的樹苗磕傷了一塊,我實在忍不住了,我站起來看着遠方的沙漠小聲說你們小心一些。我聽見巴根踹了那小夥子一腳,他龇牙咧嘴地說這是我們的命根子,你們給我小心些。從此之後,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拉來一車樹苗。我都會避開他,要不給他留個門,要不讓依雲娜在家等着他。我總在想,他在運送樹苗的路上看到路邊我栽種的這些小樹,他會想些什麼。我估摸着,他肯定也在想阿茹娜啊,你在沙漠裡種下我送來的這些樹苗時,心裡在想着什麼呀?

“那些年我就這麼胡思亂想着,用他送來的樹苗種活了一片又一片樹林。可一句話都沒有跟他說過。”

知青點剛建好的時候來了七個大小夥子,在阿茹娜的強烈反對下,他們隻好駐紮在了離窯洞很遠的那處廢棄馬棚裡。第二天早上,就有四個人不見了,剩下的三個人被風刮成了流着大鼻涕的爛蒜或者幹脆就是爛蒜本身,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那四個可恥的逃兵。

依雲娜一開始很害怕這三個人,他們每天早上都在沙漠裡排着隊亂跑,一直跑到站不起來為止。到了晚上,他們就比賽背誦語錄,一個比一個的聲音大,用我外婆也就是她媽的話來講,“簡直比連着下暴雨打大雷還讓人心煩”。他們還經常坐在馬棚外面的沙地上整夜整夜地聊天,依雲娜有次偷偷地湊過去偷聽,覺得這些人太奇怪了。他們聊着聊着就開始批評對方,說的罪名大得都能吓死人。依雲娜把這些告訴我外婆,我外婆說你不要招惹他們,他們就是一群使勁騙自己騙别人的瘋子。過了一會兒,我外婆又說唉,他們也是一群可憐人。

有一天晚上,他們又打架了,其中的一個腦袋被打爛了。他們吵醒了我外婆和依雲娜,我外婆根本不想給他們開門,大聲呵斥他們趕緊離開。屋外疼痛的呻吟聲打動了依雲娜,她甩開我外婆攔阻她的手,把他們從門外的黑暗曠野中迎了進來,幫那個受傷的男孩包紮好了傷口。剛包紮好我外婆就迫不及待地把這三個混蛋趕出了窯洞,可他們共處一室的時間足夠阿茹娜把他們瞧了個仔細。自己包紮的這顆腦袋英俊白皙,五官有着畫像裡那些戰士一樣的黃金比例。支撐着的身體瘦削而又高挑,還分泌着一種水果的香味。因為這個水果一樣的男孩腦袋上面架了個眼鏡,依雲娜給他起了個名字叫“眼鏡”。

打爛眼鏡腦袋的男孩子有着粗壯的手臂和健碩的身體,說話總是滿不在乎,于是依雲娜給他取的外号是“粗胳膊”。這兩個人都對那個比他倆看起來稍顯成熟的黝黑男孩叫“領導”,依雲娜在心裡也叫他“領導”。

他們再次相遇的時候,眼鏡對依雲娜連聲說謝謝,依雲娜想對他笑一下,阿茹娜鐵青的那張臉讓依雲娜什麼興趣都沒有了。晚上的時候,馬棚那邊想起了合唱的聲音,依雲娜推開門去看,隻見馬棚前的沙地上那三個年輕人用篝火組成了大大的一行字:依雲娜,謝謝你。他們沖依雲娜使勁揮舞着雙手,仿佛三個在地平線上舞蹈的黑暗小精靈。依雲娜興奮極了,她沖出門去大聲地唱起了歌,那歌聲變成了人類的青春之河,流進了毛烏素的每一粒沙子結構繁密的核心:

天上飄蕩的風啊

你何時才能停下

實在是愚笨的我們呀

幸福你究竟在哪裡

穿越穹廬的風啊

拽你的繩子在哪裡

奔波世間的我們啊

幸福你究竟在哪裡

一棵樹與另一棵樹

根把它們連成了密林

一個人與另一個人

情意把骨肉連在了一起

阿茹娜阻止不了依雲娜的歌聲,她憤怒地撲到了那個馬棚,把篝火踢滅,怒斥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少年。三個家夥躲避着阿茹娜,胸腔裡發出了爽朗的笑聲。無憂無慮的笑聲像酒一樣令依雲娜胸膛起伏,每一顆星星和每一顆沙子都在她眼中旋轉了起來。

後來巴根給阿茹娜弄來了樹苗,她又重新開始種樹,無暇再顧及依雲娜。漸漸地,依雲娜和馬棚裡的那三個少年熟絡了起來,這三個人總是會在各種地方和依雲娜巧遇,就像三粒無孔不入的灰塵。依雲娜喜歡聽他們聊天,他們會聊到故鄉的體育場、大高樓和節日時候的慶典,那些體育比賽,籃球和乒乓球。依雲娜雖然覺得一幫男人為了個球争得臉紅脖子粗是件很傻的事,但她隐約覺得那一定也非常有趣。那些糖果,那些河流,在少年們叙述時運動的舌頭上香甜,閃閃發光。還有煙火,它和可怕的閃電究竟有什麼不同。為什麼聽起來那麼美那麼與衆不同?還有國慶廣場上騰空的氣球,它不是鳥,沒有翅膀,為什麼能飛到天上去。幾萬隻氣球一起湧向天空,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景象啊!這一切對依雲娜來說都不可思議。最不可思議的,是這三個男孩子的生命力。他們是這個沙漠裡最幼稚軟弱與愚蠢的生物,這樣的生命在沙漠的生物鍊裡是自己都不好意思再活下去的,可在他們比被風化的動物遺體還疲憊不堪的眼珠裡,總是會有生機一閃。是什麼支撐他們接續活着的呢?

依雲娜沒有想到,她問題的答案就是自己。他們都喜歡依雲娜。這個少女有着他們在家鄉女孩身上沒見到過的東西。在一次卧談會上,三個人談起來這個話題,粗胳膊覺得依雲娜的美就是純真,健康與樸素的集合體;領導将這總結為了一個詞:“自然”;眼鏡将這個詞升華到為了讓另外兩個同伴覺得眼鏡不愧是眼鏡的另一個詞——“生命力”。三個人回想起了第一次見到依雲娜的時候,他們都被她的美貌震懾了。她讓這片荒蕪的不毛之地在一刹那變成了一個深邃神秘的禮盒。依雲娜!他們說起這個名字的時候,都會覺得從下腹到喉頭間湧出一陣甜蜜。

“有一陣子,巴根不來了。我一打聽,才知道林彪事件之後,他們的司令部被另一派打敗了,巴根一下子從紅人變成了人人厭惡的過街老鼠。人們都說他對旗長的那些毆打令人發指,那可是對他有救命之恩和知遇之恩的人呀!看着他們義憤填膺的表情,想起來巴根威風的時候他們比面條還軟的雙腿,我心裡卻是在一陣陣發涼的苦笑。我很擔憂巴根,想去看看他。可我的雙腿對我說你為什麼要去?你不是恨那個卑鄙小人嗎?我不知道該怎麼反駁它們,隻得作罷。後來我發現依雲娜隔一陣子嘴裡就會哼唱一首新歌,我就明白了,她一定偷偷地不時和巴根見面。

“後來我見過巴根一次,他正在幫别人蓋房子,渾身全是泥水和白灰,隔着遠遠的我都能看見他血紅的眼睛。他站在梯子上在盡量地伸展着身體,可我感覺他就像一塊被放在熱鍋裡的羊油,那些胳膊上腿上的汗水讓他飽受煎熬,他的命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此時幾個人走過來一腳踹倒了梯子,他摔在了地上,那些人撿起磚頭和土塊就朝他砸過去。曾經的跤王巴根身體蜷曲成了一團,盡量地把自己的頭和腰護住。那些人砸了一陣子,嘻嘻哈哈地走了。人們都在看,可沒一個人去幫巴根,我也沒有。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怦怦狂跳,一直到第二天都沒平靜下來。我跑到神樹下,像宏博給人治病時做的那樣,從地上撿拾起了一片片落葉,把它們搗成了汁液。我裝作無所謂似的把存放藥汁的罐子放在了桌子上。沒過多久我發現少了半罐,我知道,依雲娜又去看她的父親了。

“依雲娜是紅腫着眼睛回來的。一回來她就哭,我沒有問她為什麼要哭,我明明知道她為什麼哭又何必再問呢?我想哭一哭對心也是好的,要不身體太悲傷了。我是不能哭,否則我也會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依雲娜開始對我百般挑剔,我知道她是在故意挑釁我,想激怒我。可我太累了,懶得理她。見我不搭理她,依雲娜哭得更傷心了。她傷心地哼唱起了一首我從來沒聽她唱過的歌——

繡着葉子的絲綢

一生不要抛棄

秋天的三個月裡

請不要把我忘記

繡着雲彩的絲綢

永遠不要抛棄

冬天的三個月裡

不要把戀人忘記

我送給你的絲綢

别和你的身體分離

春天的三個月裡

别把心意忘記

浸染着我愛的絲綢

求你不要脫去

夏天的三個月裡

不要把我忘記

“我知道這首歌是巴根教給依雲娜唱給我聽的。我心裡有些甜滋滋的,當年追我一程又一程的巴根,特别傻,又特别無賴。他怎麼讓人打成那樣還唱這種壞歌?早知道我就不管他了。那晚依雲娜傻乎乎地把這歌唱了一宿,我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巴根再次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和依雲娜正準備睡下,突然我聽到了敲門聲,一打開,竟然是這個人。可這人那具幹癟的身體,那雙空洞的眼睛都不像是他,倒像是他的影子,他在親人噩夢裡的樣子,他的鬼魂。我問他,你來幹嗎?我不敢大聲地問,生怕聲音一大他全身的骨頭都碎了。他示意我走出來,我在門外看到他背起了一捆比他身體龐大沉重多了的樹苗向我走來,這捆樹苗放在地上的時候我的腳都覺得疼痛。巴根說阿茹娜啊!這是我幫人蓋房子賺來的,我從沒要過錢,我就和他們讨樹苗。我問他,那你吃什麼喝什麼?他隻是對我微笑,可他的笑容一下子讓我難受了起來。他說我要走了!等他走了之後,我越想越不對勁。我跑到了他住的地方,他看見是我很意外,我看着他覺得他比剛才在我家時更黑了,更小了,更瘦了。此刻他更像是他影子的影子,他剛張開嘴,我就說我還需要更多的樹苗!以後你去給我找樹苗,我給你做飯吃!說完我看都不看他就跑了出去,沙漠裡的夜風隔着衣服和皮肉就能把人血吹成冰渣子,可我的心在怦怦亂跳,臉燙的我自己都臉紅。我罵我自己是個沒廉恥的女人,怎麼一見這個男人腦子就亂了,因為看着那個影子一樣的巴根,我腦子裡全是第一天來毛烏素遇到的那個光着屁股,腰底下一根鐵棍子直指着我的巴根。”

漸漸地,依雲娜發現三個人同時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刻少了。她經常會單獨地發現其中的一個,就像是山鬼一樣不知道從哪片黑暗的角落裡蹦出來,吓人一跳。每個人都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向依雲娜證明着自己的男性魅力。沙漠是一個鐵桶,革命是罩在鐵桶上面的另一個鐵桶,這些短暫的故作巧遇的心計,這些永恒的特别刻意的單純,像是一道縫隙,這幾個年輕人從裡面望到了之前他們不會注意到的事情——男人的肌肉與胡須,女人的乳房與秀發。這些美好的風景仿佛太陽與月亮一樣,在他們的夢鄉裡旋轉着,閃爍着,發出夢呓與呻吟,展現幻想和它可以摧毀一切成就一切的力量。對愛的渴望,對性的渴望,成為了依雲娜和三個青年在這座沙漠裡唯一有意義的事情。

有天早上,我外婆狐疑地問依雲娜,晚上做什麼夢了,怎麼亂哼哼?依雲娜故作鎮定地說自己發燒了,做了噩夢,夢到了姐姐其其格。我外婆冷笑了一陣,盯了她好幾天,要不是巴根又帶着我外婆去旗裡蓋房子了,依雲娜真怕她會盯自己一輩子。

這件事讓依雲娜變得心煩意亂,她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他們所說的“籃球”。每一個人都在搶奪着自己,想要“投籃”。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母親,是她早就恨着的人。那些男孩為讨她歡心所做的一切,也不再像她沒做過春夢的時候那樣璀璨動人了。那些被描述的美麗幻象隻能讓依雲娜感到在天上飛時的快樂,可當人們無話可說的時候,她感覺到了空虛中的忐忑,似乎陷入了流沙之中,她渴望土地的踏實。就像是父親的歌聲一樣,滲入她的血液,就是死掉,也會深埋其中的彼岸。

晴朗的天空

沒有雲大地才能明亮

人的心

不被煎熬才能幸福

紅色的太陽

沒霧霾大地才能明亮

我的靈魂

沒有苦悶才有幸福

大河回旋流淌

激流永不中斷

你的心靈

我無法徹底明白

大江波浪翻滾

不能從中截斷

你的心靈

我無法進去查看

這首歌,依雲娜分别唱給了三個男孩聽。他們都問依雲娜歌詞的含義,她破天荒地沒有翻譯給他們聽,而是反問了他們三個同一個問題:你覺得沙漠像什麼?

粗胳膊說,沙漠是一片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依雲娜說我不想聽這個,你跟我說實話。粗胳膊想了想,五官瞬時間像一個人的衰老一般垮塌了下來,他說我覺得這片沙漠就是一口棺材。依雲娜又問,那我呢?粗胳膊說,遇到你我就不怕死了。“那有一天你離開沙漠的時候呢?”粗胳膊沒有說話,依雲娜也沒有再說話,兩個人沉默了良久,依雲娜轉身就走,粗胳膊在她後面喊,依雲娜!你不會喜歡我的對嗎?依雲娜不知道該怎麼說,風吹過來,她就跟着風那麼走了。好像風聲不會讓這個世界的沉默太難堪。

依雲娜問到領導的時候,領導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告訴依雲娜,那天晚上他們戴着眼鏡去依雲娜家包紮,是一個局。是他們急于想認識依雲娜,眼鏡想出來的損招。依雲娜很奇怪領導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告訴自己,領導說他很清楚依雲娜問自己的問題,想要的真實答案究竟是什麼。可他一定要離開沙漠,他不能給依雲娜承諾。被砸爛腦袋的那晚,眼鏡聲稱為了依雲娜能“肝腦塗地”。依雲娜可以去問問眼鏡,沙漠對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麼。依雲娜看着極力克制自己情緒說出這些話的領導,他眼神裡對自由的渴望比暗夜裡的烈風還要狂野。依雲娜輕輕地握了握他的手,為他唱了一首她認為屬于他的歌:

人生蒼茫

逃不了四海

青春有為的你

舉止不要胡來

驕陽似火

越不過四海

無知年少的你

舉止不要胡來

陽光照耀草原

沒有霧霾的生命多麼暢快

美好的少年時光

明白命運不出意外

當眼鏡知道了依雲娜從領導那裡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後,眼鏡的眼鏡上映照出來的沙漠鏡像升騰起了一股白霧,那是身體過熱後蒸發出來的水分。看着眼鏡瘦削的臉上那兩坨紅暈,依雲娜一下子變得特别開心,她覺得眼鏡特别可愛。

依雲娜就像小貓發現主人在注視自己時一樣在陽光下沖着眼鏡呈現出自己面孔與身體曲線相結合後最美好的姿态,她微笑着問眼鏡,那麼,你告訴我沙漠對你來說意味着什麼?

眼鏡這個家夥突然變得沉默了,依雲娜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她發現自己從沒有思考過一個問題:希望全部落空了之後怎麼辦。她對自己太有自信了,像是一顆熟透了的水蜜桃。而眼鏡此時的踱步與沉默摧毀了她飽滿又脆弱的自信,她害怕傷心的汁液會燙傷自己的内心。眼鏡此時看着她,用一種特别神秘的語調說,依雲娜,你知道什麼是小說嗎?依雲娜愣了,她問眼鏡,什麼是小說。眼鏡說就是很長很長的一個故事。依雲娜來了興趣,會講很長很長故事的眼鏡讓她想起了會唱很多很多歌曲的父親。每一首歌都有名字,依雲娜問眼鏡你那個長長的故事叫什麼名字。眼鏡扶了一下他的眼鏡,說名字叫《悲慘世界》。

眼鏡對依雲娜說,在萬惡的舊社會,有一個姓冉的老實人,因為實在是太窮了,偷了兩個包子被關進了監獄。刑期滿了之後,他因為坐過牢處處受到歧視。一個大雪天,這個老實人走投無路,昏死在了郊外一座古廟前。醒來以後,他發現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在看着自己,那和尚身後香案上的三尊金佛栩栩如生,閃閃發光……

這部被眼鏡移植到了古中國的法國小說,随着眼鏡的智慧與沉着,像所有男孩跟女孩吹過的牛皮一樣越來越大,越來越真切。眼鏡被雨果和少年時熱愛閱讀的自己同時靈魂附體了,細節如同溪流彙聚成的江河,構成了一個個充滿力量、懸念與質感的重擊。眼鏡踏實地感覺到了這個故事無法被推翻的牢固結構。這令眼鏡自己都感到驚訝,怎麼這個故事放在舊社會這麼感人呢?眼鏡一邊給依雲娜胡謅,一邊在構思這故事要是放到現在應該怎麼講。這分裂讓他的靈魂不寒而栗,後來我翻了翻雨果這個老家夥寫的原版《悲慘世界》,光是作者的那篇序就讓我感覺到他是個大牛人,他完美地解釋了眼鏡的疑惑,他是這麼說的:

隻要因法律和習俗所造成的社會壓迫還存在一天,在文明鼎盛時期人為地把人間變成地獄并使人類與生俱來的幸運遭受不可避免的災禍;隻要本世紀的三個問題——貧窮使男子潦倒,饑餓使婦女堕落,黑暗使兒童羸弱——還得不到解決;隻要在某些地區還可能發生社會的毒害,換句話說,同時也是從更廣的意義來說,隻要這世界上還有愚昧和困苦,那麼,和本書同一性質的作品都不會是無益的。

“冉姓老實人偷了三尊金佛,逃亡路上被捕快抓住拘回寺廟,怎料老和尚說這三尊金佛乃是老衲送給冉施主的禮物,捕快無奈放了姓冉的,姓冉的此時瞥見寺廟大殿内我佛莊嚴寶相深受震撼,領悟佛法無邊決定一心向善……”

眼鏡掏出了火柴,點燃一根引着了自己放在嘴裡的香煙。當時已近黃昏,依雲娜看着眼鏡在夕陽下憂郁的面容,被風吹動的頭發,覺得他就是自己的神。

“你問我沙漠是什麼樣子,它就是悲慘世界。我就是那個姓冉的,依雲娜,你就是我看到的金佛。”眼鏡說。

依雲娜開心極了:“我是你的長生天?”

眼鏡愣了一下,說對,你就是我的長生天。

依雲娜被眼鏡的回答吓壞了,眼鏡自己似乎也被吓壞了,兩個人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依雲娜從沙地上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唱起了一首她前幾天跟父親學的歌:

山嶺中岚雲一團團彌漫

象征着天氣開始變暖

沙地裡水霧一層層循轉

預示着春天要降臨人間

家門外岚氣在我們身邊彌漫

我們的家園再次迎來溫暖

唱完這首歌,兩個年輕人就各自散去了。

“從那天起,巴根又回家吃飯了。我們之間的關系特别簡單,他出去給人造房子,給我賺回來樹苗。我想盡辦法讓他吃飽,把他照顧好,不讓他生病。依雲娜吃飯的時候能看到巴根,變得活潑開朗了,跟我說的話也多了。巴根也從一個飄飄忽忽的影子又變成了個實實在在的人。依雲娜學會了做飯以後,為了多撿些樹苗,我會跟随他一起去給旗裡的人建房子。人們對我倆議論紛紛,說我倆是一對瘋子。可我不在乎。有一次,依雲娜不在家,巴根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把我緊緊壓在炕沿上就要脫我的褲子,我從衣服裡抽出了沒結婚前防備他的那把刀子。巴根的臉變了顔色,他問我什麼時候藏的刀子,我說從你重新回來我就備好了。巴根沒有說話,出去的時候一拳砸在了牆上,牆上一個血印子,我覺得窯洞就要塌了。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對我生氣。

“我們的女兒越來越大,越長越漂亮。他教給她的歌卻讓我越來越聽不進去。那都是些什麼啊?不是大小夥子愛上一個姑娘,就是一個姑娘想念她遠方的情郎。我隻想種樹,他們的歌聲越來越讓我心慌意亂。那些知青像蝗蟲一樣這兩個那三個地降落在我們的沙漠裡之後,每一天的天都在搖晃,地都在顫抖,每天喊着要人定勝天,可我沒少看到沙漠要了這些笨蛋的命。那些活着的人還像傻子一樣天天蠻幹,他們越表現得為了他們的革命就是讓他們去數清楚毛烏素有多少粒沙子他們都願意去,我就越清楚他們内心有多恨這個地方多想離開,我有時候真是替他們的父母擔心這些傻子,可我更擔心依雲娜。我發現人發情比牲口發情還要可怕,我估計毛主席就是發現了這些年輕人發情之後又沒法把他們全閹了,就把他們全送到這裡來了。我警告過巴根不止一次不要再教女兒唱歌了,把她看好。可巴根卻冷笑着說我們的女兒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不像我們倆,就是兩棵沙蒿。這話可真讓我生氣,早知道我就不讓他重新進這個家了。”

有比太陽更熾烈的太陽嗎

有比我更愛你的戀人嗎

有比月亮更清澈的月亮嗎

有比想念更傷神的想念嗎

有比岩石更堅硬的岩石嗎

有比相守更執着的愛情嗎

騎上健壯的駱駝啊

在草原上摘一朵最美的公主花

牽上駝鈴繩

帶上我的公主出發

“那天我去旗裡完成我的工作。遠遠地,我就聽到了巴根的歌聲,是他先看見了我,故意唱給我聽的。我看見他假裝在屋頂上忙活着。我走過去憤怒地對他說巴根你這個混蛋!你再教依雲娜唱這些不三不四的歌就不要回來了。她現在每天和知青點的那幫男孩子混在一起,這樣遲早會出事的!

“然後,我看見他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他怪叫了一聲阿茹娜啊!像一根泡軟的面條般暈倒在了屋頂上,要不是他的工友們及時抓住了他,巴根一定就滾落下來摔死了。帶他回家的時候,我看着他的臉,全是冷汗。”

那段時間阿茹娜和巴根好不容易找到了用蓋房子換樹苗的訣竅,幾乎整日待在旗裡,累得半死,依雲娜芳心有主這件事情簡直比沙漠上突然出現一艘太空飛碟還要明顯,可阿茹娜的雙眼已經快被汗水蜇瞎了。依雲娜也沒有告訴過她,每當她離開家以後,自己就會在尚喜樹神下和眼鏡見面,兩個人一起吃眼鏡的口糧,眼鏡給她講《悲慘世界》,她給眼鏡唱歌,就這樣可以一坐就是一天。

在眼鏡的叙述裡,依雲娜經曆着各種美好的與醜陋的人性。她陷入到了一種女人特有的瘋狂之中,現實成了虛幻的背景,眼鏡才是真實的存在。她為那個悲慘的世界着迷,更沉醉于愛情之中。眼鏡講到這老實人老冉當了縣官,為了救一個被馬車壓住的農夫,不惜在沙捕頭的眼皮下暴露了自己的囚徒身份時,人類那無私與正直的勇敢博愛令依雲娜流下了熱淚,沙捕頭那陰沉的臉色又讓她從腳心到每一根頭發梢都驚悚得戰栗。那是眼鏡第一次深深地擁抱依雲娜。當身患絕症的方小姐為了寄養在遠方親戚家的愛女,賣光頭發,敲下自己牙齒的時候,依雲娜被這殘酷的命運幾乎窒息在風沙中,是眼鏡的雙唇與舌頭讓她第一次确實感受到了生命的溫度。依雲娜的乳房第一次感受到男人的撫摸時,那乳尖似乎被電擊了般的快感刺入她的内部,她從腰到胯變成了一堆被雨水浸濕了的散沙。而此時,冉縣令正馬不停蹄地趕往方婷幼女寄居的客棧。她對自己身體殘酷地體驗到了快意感到非常的愧疚,她狠狠地咬了眼鏡的手一口逃回了家,好幾天不敢再和他見面。眼鏡也像是在賭氣似的一直沒有聯系她,這讓依雲娜感到十分的委屈。

熬了幾天後,沙漠迅速地降溫了,無定河似乎在一瞬間結成了個巨大的冰坨。依雲娜收拾了一包禦寒的衣物,去馬棚裡找眼鏡。可當她一隻腳跨進馬棚,那刺骨的寒冷從她身體的每一個毛孔蝕入骨髓的時候,依雲娜把自己之前的不快、希望與幻想統統忘記了。她看見衣裳單薄的眼鏡躺在馬棚的盡頭,篩糠讓面色鐵青的他看起來像是一條在案闆上使勁打挺的鯉魚般可笑,依雲娜不由得哭了起來。她拿出自己帶來的衣物給眼鏡披上,她的眼淚結成了冰,呼出的白汽變成了霜。依雲娜問眼鏡,粗胳膊和領導都去哪兒了。眼鏡說隊部來了一個可以回城務工的指标,他們最近都在忙活着跑這件事。

當粗胳膊和領導回來後,依雲娜氣憤地質問兩人為什麼不照顧自己的同伴。兩個人沉默地看着依雲娜,臉色鐵青。領導怪裡怪氣地說,他願意為你肝腦塗地,他有你就足夠了,我們幫不上忙。粗胳膊說,沒辦法啊!我得回城啊!那裡才能找到我自己的老婆。領導不屑地瞥了眼粗胳膊,說你連二元一次方程都不會解,怎麼回去?粗胳膊和他吵了起來。眼鏡躺在黑暗裡哆嗦得更厲害了,依雲娜走過去躺在了他身邊,用自己的體溫溫暖着他。第二天,徹夜未眠的她從自己家的窯洞偷出來了幾捆樹苗,背到馬棚燒着了為眼鏡取暖。火光讓兩個年輕人的臉上重新煥發了紅暈,眼鏡問依雲娜要是你母親發現了你燒樹苗取暖怎麼辦,依雲娜的臉更紅了。

後來依雲娜每天都要取一捆或者幾捆樹苗燒給眼鏡取暖,粗胳膊和領導享受到了這福利但不領情,兩人整天吵架,不是粗胳膊的鋼筆神奇得不出水了,就是領導的鞋子莫名其妙丢了一隻。那些高聲的詛咒與叫罵堵塞了眼鏡繼續改編《悲慘世界》的靈感,也扼住了依雲娜的歌喉。一對情侶在寒風裡也哪裡都去不了。兩人整天龜縮在大好生命焚燒的火堆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知道自己心裡在想着對方,就足夠了。

有一天,粗胳膊把所有的東西都堆在了一起,抱到了眼鏡的面前。他說哥們兒要走了,這堆東西就留給你了。保重吧!眼鏡愕然,問粗胳膊要去哪兒。粗胳膊把那張信紙平靜地攤開,竟是允許粗胳膊回城的通知。眼鏡看着粗胳膊,喉結動動,就是說不出話來。粗胳膊轉身就走,走出了馬棚,走進了白皚皚的沙漠。

過了兩天,領導還是沒有回來,眼鏡擔心他出事情,和依雲娜兩個人四處去找他,找到了隊部,他們告訴他們,領導自殺了。

他們說,領導對這個回城名額充滿信心,沒想到最後招走的卻是粗胳膊。領導大吵大鬧,說粗胳膊的父母送禮了,粗胳膊的姐姐陪人睡覺了。隊部管事的當然得派人把他打一頓,趕出了隊部。

領導氣不過,有哥兒們姐兒們給他出主意喝農藥把胃喝壞了可以辦病退,領導喝了足足兩杯農藥,死在了知青辦。

看見眼鏡,隊部的人一拍大腿,歡天喜地。他們帶眼鏡和依雲娜去太平間裡領了領導的屍體,把掩埋的任務交給了眼鏡。看着領導那張不再鮮活的臉,依雲娜不由得緊握住了眼鏡的手,他的手上都是汗,卻沒有一點點力量。

眼鏡在依雲娜的幫助下找了塊沙地埋了領導,從那天起他就一直發燒。全身上下打哆嗦。依雲娜想盡了所有的辦法,可眼鏡就是不退燒。依雲娜隻得扛來一捆又一捆的樹苗,在他的四周都燃起了火堆,眼鏡開始流汗了,肌肉不再痙攣了,依雲娜躺在了他身邊,緊緊地抱住了他。不知道過了多久,依雲娜迷迷糊糊地聽到了我外婆的哭聲,腳步聲,這些聲音由遠及近地湧進她的耳朵,她掙紮着可就是坐不起來。我外婆一腳踹開了門,她看到依雲娜和眼鏡摟抱在一起,樹苗都被燒成了烏黑色的死屍和銀白色的灰燼,她走到了慌忙站起來的依雲娜面前,說你父親在旗裡蓋房子的時候昏死了過去。然後她撿起來一根燒焦的木頭劈頭蓋臉地抽打依雲娜,眼鏡上前阻攔,我外婆拿出刀子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說你再靠近我和我女兒我現在就死在你面前。

依雲娜啜泣着和我外婆回到了家。盡管巴根一個勁兒地說自己沒事,可他那一臉黃豆大小的冷汗和抽搐的嘴角還是出賣了他的身體此時此刻有多麼的疼痛。兩個女人幫巴根換好了衣服,做了飯給他吃。我外婆決定讓巴根住在家裡照看一陣子。安頓好一切後,我外婆對依雲娜說,除非自己和巴根都死了,否則她再也别想和那個會允許她焚燒樹苗的男人見面。

我外婆氣憤地走出了門,那個巴根用血汗堆滿了樹苗的角落現在已經空空蕩蕩,黑乎乎的,像是一張張去了所有牙齒的嘴巴。呼嘯的狂風穿越着我外婆的身體,也穿越了這座沙漠裡所有的傷痛與身體,漫無目的,永不停歇。

“你看阿木爾睡得多香!”我悄聲對正在開車的圖雅說。圖雅似乎笑了一下,她并沒有回頭看看她弟弟在後座上香甜的睡姿——蜷曲成一團,像是一隻剛出生的小貓。

“他以前特别愛睡覺,一困了,就縮在我懷裡睡着了。”圖雅小聲地說,“我現在一看見他那個毛茸茸的大腦袋,都覺得自己的大腿酥麻。”我們倆都笑了。

“你沒見過他的睡相嗎?”圖雅這句話說出來之後才發覺失禮,連忙向我道歉,“對不起,我還以為你們倆已經……”

我紅着臉擺手:“沒關系。他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覺。他總覺得外面有人在說話,走路。或者說有什麼東西在撓門,有時睡着了還會驚醒。大叫着後面有火光在追他……”

從後視鏡裡,我發現圖雅的表情暗淡了下來。窗外面的樹木列隊成排,林蔭間的陽光灑進車窗像是在我們的皮膚上面鋪了一層鑽石的粉末。什麼時候,我們來到了一片大森林的深處?墨綠的世界裡,似乎我的驚歎是僅存的聲音。成群的牛羊停止了吃草,好奇地看着車裡的我,似乎我才是那個無法破解的謎。一座座白色的巨大工廠矗立在草地之上,好像是在看管一切生靈的牧人。現實變得越來越奇怪了,前段日子,阿木爾還把我帶到了一個高爾夫球場,教我打球。他告訴我,我們腳下的草地就在十年前,還是一片荒蕪的沙漠……

在毛烏素,現實變成了童話,謎語,時光和生死構成的集合體。我在其中飄浮,看不到歸途,也望不到來路。

我終于問了圖雅那個我一直想問,但一直沒敢問的問題:為什麼阿木爾和你們相處的那麼糟糕,把自己的名字都給換了?

圖雅沒有回答,她反問了我另外一個問題,這片森林,是怎麼從我弟弟跟你說的沙漠裡生長出來的?

接下來的旅途,我們保持沉默。麥克在音響裡放了張CD,隻刻了一首歌。我們就來回聽着這首歌,在森林裡,我就像是融化在了無限往複的春光中:

無論我裹着多少衣裳

也掩藏不住我的驚慌

無論你笑得多麼溫柔

也壓抑不住你的悲傷

可你說前面多少荊棘

也阻擋不住你的勇氣

無論我變得多麼脆弱

也摧毀不了你的執着

愛會超越

一切藩籬

可我竟懷疑

愛會治愈

一切傷害

我卻輕易放棄

愛就是奇迹

你就是希冀

我卻沒有勇氣

“自從那次暈倒後,巴根又暈倒過好幾回。我害怕了,要陪他去看大夫。他就是不去,他心疼錢。最後,他看到依雲娜被我關在家裡,像隻貓一樣四處亂竄,可憐她,才帶着她去旗裡醫療站的。可到了晚上,回來的隻有巴根一個人。他苦笑着說還沒等走到醫療站依雲娜就把他甩掉一個人偷偷地溜了。我的害怕超過了憤怒,幸虧在馬棚裡找到依雲娜的時候她和那小子身上衣服都穿得好好的,我才松了一口氣。依雲娜說她是要聽故事才去找他的,我可不管這些。要不是巴根去醫院一切平安,我非得再找一根木條把她抽一頓。從那天起我把依雲娜管得更嚴了,不再給她單獨行動的機會。

“有一天中午,好久沒來的吉普車停在了我的窯洞門口。我吓得雙腿止不住地哆嗦,每次來吉普車,我都會被打得幾天站不起來。我看到旗長滿面紅光地走了進來,握住了我的手。我說旗長我是在做夢嗎?是你被打死了托夢給我對嗎?旗長大笑,拍拍我的手。他對我說,老姐妹!你不要害怕!我雖然是夢,但我沒被打死!我來是告訴你,好時代就要來了!好生活就要來了……

“然後我從睡夢中醒了過來,我看見一輛吉普車和我在夢裡看到的一樣停在了我的窯洞門口。我吓得腿止不住地哆嗦,甚至比在夢裡面哆嗦的還要嚴重,因為夢都是反的。

“從車上下來的人讓我跟他們走一趟,我問他們去哪兒,他們嘻嘻哈哈地說到地方你就知道了。我們一家子分别時都哭成了淚人。車離窯洞越來越遠,我隻求迎面吹來的風能大些,這樣我的告别也許能更長久些。那些人在路上看到我在沙漠裡養活的一片片森林,看到那棵巨大的神樹時,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他們問我這些樹是怎麼活的,我突然不知道從哪裡來的一股勇氣,也許是我覺得這是我在這個世界的最後一段時光了吧?我給他們看我手上腿上的那些曬傷,割傷,勒傷,我瘋了似的要脫光衣服讓他們好好看看我身上的那些疤痕,他們像是碰到了火似的摁住了我。我大口大口地呼吸,我對他們說,這些樹是我和我男人用血澆灌活下來的。

“他們都不說話了。我猛然醒悟,我從來沒問過自己,在沙漠裡種樹究竟有沒有罪。我想問問自己,可自己又把自己攔住了。那樣我太對不住自己,也太對不住和我一起種樹的人了。

“他們把我帶到了一個大禮堂,台下黑壓壓的都是人。可台上沒有血,也沒有那些曾經和我一起挨批鬥的人。主持的人在台前講了些什麼我都忘了,我隻記得那個開車把我帶來的人将我從幕布裡推到前台的時候,客客氣氣地跟我說您在路上講得真好,您就那麼講就行了!

“可我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吓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當一個人喊叫着問我怎麼能讓一棵小樹苗在毛烏素沙漠裡存活的時候,我差點兒一屁股坐在台上尿出來。我緊閉住了雙眼,捂住腦袋蹲在了地上,以防從台下飛來的雜物把我打瞎。可沒有雜物,什麼都沒有,我隻聽到了台下有小聲地議論和竊笑。我偷偷地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細縫,人們都和善地看着我。那個男人再次上台把我攙了起來,向台下解釋我不習慣,太緊張了。讓大家用熱烈的掌聲歡迎我。在如雷般的掌聲裡,那個男人貼在我耳朵邊小聲地向我解釋,上面鼓勵在荒漠地區大力植樹了,我那些模範典型與代表稱号之前的‘黑’字取消了。這個會就是讓我這個模範典型和大家分享治沙經驗的。他說,你可要把握機會,不要丢人啊!

“這句話讓我更害怕了。那個男人下去了,會場寂靜一片。把握機會把握機會,把握住這個讓我将來能平平安安活下去的機會,我對自己說。我清了清嗓子,說我是從一片大草原嫁到毛烏素裡來的,一來,就遇到了大沙暴……

“我的叙述引人入勝,精彩紛呈。因為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我還不黑的時候領導們專門找人根據我的經曆寫成的演講稿。我那時不知道講了多少遍,後來都能脫稿背誦了。這麼久過去,我本以為我早把這些事情和在上面飛翔的詞句都忘光了。沒想到一個詞接着一個詞,一句話接着一句話,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好像黑暗中的烽火連台一樣被我流暢如在冬天無定河冰面上滑翔的野獸似的記憶一座又一座的點亮了。燃成一片,燃成一個世界。當他們寫的稿子我背誦完之後,我和所有人才尴尬地意識到,最近這十年的日子在我的演講裡空缺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講我明明活過,可他們沒有寫下來的這段時光。正在為難之際,那個男人走了上來,他淚光婆娑地鼓着掌,舉臂高呼:向阿茹娜同志學習!向阿茹娜同志緻敬!

“向阿茹娜同志學習!向阿茹娜同志緻敬!人們站起來,拼命地鼓掌。我在衆人的簇擁下走出了大禮堂,刺眼的陽光下人群漸漸都散了。那幾個接我來的男人和那輛吉普車不見了,我等了一會兒,走到了街上,希望能攔住一輛順路的車載我回去。可那天奇怪極了,大街上沒有人注意到我的手勢與叫喊,他們神色匆匆,每一輛車每一陣風和每一片葉子落下時都比平時要快一些。我的腳步似乎也被帶快了,我走過了一條又一條街,可就是沒有車停下來。當我意識到我實在是走不動了的時候,我才發覺慣性把我帶到了那個巴根差點被人一剪刀捅死在門口的倉庫。那裡光秃秃的,一片焦土。我還能聞到當時那股血腥與焦木混雜在一起的臭味,可我看到了成千上萬棵的樹苗一垛垛整齊地碼放在污黑的廢墟之上,我有那麼一刻被吓得魂飛魄散,以為自己看到了當年被燒死的樹苗的鬼魂。我跑過去摸了摸,樹皮的粗糙和所有的生靈一樣确實。這些樹苗就這樣暴露在烈日下,陽光把樹根灼烤得發出了一陣陣嘶嘶的轟鳴。這真是個夢,昨天是死去的今天,今天是活着的昨天。

“那些男人開着吉普車找到了我,我問他們這些樹苗是怎麼回事。開車的男人告訴我,它們都是鼓勵植樹的領導從上面撥下來的,可每個單位還有許多工作需要展開,許多工作需要進行,誰也不能保證這些樹種在沙漠裡就能活下去,植樹不是大家最重要的事情,所以這些樹苗隻能待在這裡。

“我告訴他們,對我和巴根來說,再沒有比植樹更重要的事情了。我想把這些樹都領回去,統統地種到毛烏素的大沙漠裡。那人說他做不了主,他開着吉普車一溜煙跑了。我守在樹苗邊等啊等啊,樹根抽搐蜷曲的聲音讓我像渾身起了疹子般痛癢,一直等到深夜,太陽沒有了,一切都寂靜了。我躺在地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後半夜有一雙手把我推醒了,我一看是那個男人回來了。他高興地對我說,這五萬株樹苗歸你了!可你們得自己運回去!

“這個人開着吉普車把我送回了窯洞,巴根和依雲娜見我活着回來,高興得不得了。當他們知道我不黑了之後,就變得更高興了。可我顧不上高興,我把樹苗的事情告訴了巴根。我愁的就像腳上着了火,屁股上中了電,就像你們現在中了彩票,發愁錢怎麼花一樣。這麼多的樹,我可怎麼種啊。巴根站了起來,拍拍我的肩說不要想那麼多,我們先把樹苗運回來!

“那個晚上,巴根着急地出去借馱樹苗的牲口和車。我本來想和他一起去,可他說我的樣子會把人吓壞的,我看起來太累了。讓他這麼一說,我一步都走不動了,身子一沾上炕沿就睡着了。睡了沒多久,天蒙蒙亮的時候,我被一陣蹄子踏在沙地上的聲音吵醒了。我走出門外,看見了三頭牛,還有牛車。巴根的眼睛和牛的眼睛一樣溫柔,這麼多年來,這是我第一次沒有感覺到對他的恨意。”

為了躲避越來越炙熱的陽光和越來越大的狂風,讓樹苗盡量活下來,每天三更不到他們就帶着牛車去旗裡拉樹苗,到了旗裡已是淩晨。他們根本沒有時間再做調整,就得返回沙漠,拿着鋼釺子在沙地上紮眼,紮出來一個眼種一棵樹苗,再打上防止沙害的草方格。這很簡單。難的是誰也算不清楚這樣一個生命之眼需要我外婆和巴根紮多少次釺子,舉起來,放下。放下,再舉起來。重複勞動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一釺子下去又一釺子,比投票的次數要多,比在工廠造手機要累。

我外婆說:“等把這五萬株樹苗都種下去以後,我們發現我們的鋼釺子都被磨短了小小一截。也許别人看不出來,可我感覺到。在沙漠裡種樹的人,工具就像我們身體裡的器官一樣。每一個細胞在沙漠的運動裡變老,變壞,變得松松垮垮沒有彈性,變得千瘡百孔,變得幹癟,變得肥大,變得渺小,我們都會有反應。就好像這片森林是我們的汗水,血,骨頭,骨髓,牙齒和頭發落在沙地裡變成的一樣。沙漠變成了綠洲,我們變成了一塊塊的荒地。”

我外婆還說,在那些日子裡,他們餓了,就坐在沙地裡吃自己做的炒米。種樹的季節狂風卷大漠,他們隻能把嘴伸到塑料袋裡去吃炒米。沙漠裡的牲口們就是這樣吃草料的,我外婆說要是不想吃一嘴沙子,就要學習牲口的智慧。渴了,他們就拿蘆管伸到沙地裡,去吸沙子裡聚存的水分。與舌尖相連的沙漠底部,有千萬條樹根伸展,也在搜尋着每一粒珍貴的水滴。那種感覺讓他們每喝一口水,都覺得自己像是在殺人一般有罪惡感。有一次,我外婆不小心喝到了被死蛇污染了的水,在沙漠裡拉了兩天的肚子,差點兒死掉。

大部分樹苗還是死了。它們的樹根在陽光下暴露的時間太久了,就像瀕死老人的血管一樣脆弱。看着一地的死樹,阿茹娜恨不得自己鑽在土裡,用自己的身體擋住風,把自己的雙腳變成樹根,再把自己身體裡的水輸送到那些樹幹裡。可死了就是死了,阿茹娜對這些死去的生命毫無辦法。巴根對她說:阿茹娜啊,你不要難過了,我們沒有時間難過啊!我們在沙漠裡搭個棚子住下吧!把這些樹苗都種下再回去!

阿茹娜看着眼前的這個男人,心裡一下有了底氣。在沙漠裡,男人會變得更像男人,女人會變得更像女人。兩個人幾晚上不睡覺,搭出來了一個窩棚。阿茹娜怕女兒去找眼鏡鬼混,給她準備了夠吃好一陣的幹糧,不顧她的哀求與咒罵,把她往家裡一鎖,找來了兩條兇猛的惡狗往院子裡一扔,就和巴根進了沙漠,日日夜夜都住在了那裡。

疲憊與痛苦的折磨沒有打垮他們,他們重新煥發了青春。尤其是巴根,他鼓起的肌肉在陽光下像火,在月光下像山。他滴在沙漠裡的汗水就是鋼釺砸在沙子上的火星。巴根每天不眠不休,像頭獅子一樣穿梭在這座沙漠裡。似乎毛烏素所有的生靈都借出了一份力量給巴根,他的呼吸越來越輕盈,動作卻越來越有力量。手中的鋼釺落下,凜冽的風聲像鐮刀割過敵人脖子的弧線一樣流暢。手中的鋼釺揚起,沙漠的顫抖仿佛頭顱被割下來後屍體的痙攣。他在沙漠裡和沙漠厮殺,他的血和汗被太陽烤幹,他身上粘着的灰塵和沙粒是沙漠的血。威武和血迹讓巴根變得性感,讓阿茹娜目眩神迷,每一陣風帶來着巴根的氣息都能讓她心中落下閃電。在每天烈日的高溫下,阿茹娜看着巴根,他不再是那個對自己亦步亦趨的丈夫,他是他自己,一個有着鐵和石一樣肌肉的男人,她跟随他,她仿效他,每一次地面的抖動都像是她在顫抖,每一粒沙子的挪動都像是她在運動,每一棵樹都像是在她的身體上開始生長。她在無限的暈眩裡無限地伸展,得到了無限的快慰。巴根的生命力像那沙地底部秘密流淌的地下溪流一樣,流到了阿茹娜的心裡。那些不快樂的事情,那些錯誤的事情,那些可怕的事情都不重要了,他為她和沙漠拼命的樣子焚燒了她的理智和記憶,摧毀了她的埋怨與悔恨,她又重新愛上了他。

在她被愛情迷醉的同時,被她拘禁的女兒依雲娜砸爛了家裡所有能砸爛的東西,撕碎了家裡所有能撕碎的東西。她對母親的恨意達到了頂峰,欲望與愛戀比院子裡狂吠的瘋狗還要瘋狂。這瘋狂在她的血管裡奔騰沖撞,無拘無束地吞噬着她的理智。她砸牆,她踹門,可這座窯洞對一個渴望愛人的少女來說就像一座監獄,一張面無表情仿佛黃銅般的臉。沒有欲望,沒有表情,沒有超脫,沒有愛,就像一座沙漠,就是一座沙漠。依雲娜試盡了所有的方法,最後用火柴點燃了被褥。那火苗剛剛升騰起來,她聽到了眼鏡的聲音從遠方傳來:

贊美人心,縱使隻涉及一個人,隻涉及人群中最微賤的一個,也得熔冶一切歌頌英雄的詩文于一爐,賦成一首優越成熟的英雄頌。人心是妄念、貪欲和陰謀的污池,夢想的舞台,醜惡意念的淵薮,詭詐的都會,欲望的戰場。在某些時候你不妨從一個運用心思的人的陰沉面容深入到他的皮裡去,探索他的心情,窮究他的思緒。在那種外表的寂靜下就有荷馬史詩中那種巨靈的搏鬥,彌爾頓詩中那種龍蛇的混戰,但丁詩中那種幻象的萦繞。人心是廣漠寥廓的天地,人在面對良心、省察胸中抱負和日常行動時往往黯然神傷!

黃沙漫天,依雲娜還是看到了愛人在遠方的地平線處拿着一隻洋鐵皮做的擴音器,在聲嘶力竭地叫嚷着。雖然她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為什麼要這樣喊。但這聲音令她溫暖,她想對他說你說得真好,真感人。都說進我的心裡去了。可她不知道該怎麼說,她的人心和雨果說的人心是兩回事。此時此刻的少女依雲娜,發現人在愛裡比在沙漠裡還能煎熬。她混亂得像是風,執着得像是沙漠,堅硬得像是這她似乎永遠都出不去了的家。

北方的大路再平坦

也會有崎岖不平的地方啊

即使是阿爸與兒子

性情也不能完全一樣

南方的大道再寬闊

也會有坑坑窪窪的地方呀

家裡的兄弟再多

心意也不能完全想通

烈馬向前疾馳

誰能讓它停下

人們議論紛紛

要有自己主張

駿馬飛躍山河

誰能将它攔下

不管周圍诽謗

并肩共闖天下

依雲娜用盡全力歌唱着,她的歌聲從沒有這麼響亮過,都穿破了天空。一曲歌畢,依雲娜眼含着熱淚,希望那心上人聽懂了她的心意,向自己跑過來,砸碎這個家,帶自己逃離這裡。随便他把我帶到哪裡去,哪怕是個豬圈裡過一輩子,隻要能和他在一起就好。可遠方那個人影遲遲地不過來,那兩條狗叫得更厲害了。一會兒,揚聲器的聲響又傳了過來:

一個行善的惡人,一名苦役犯,卻有同情心。既和藹,又樂于助人,心腸寬厚,以德報怨,以恕道化仇恨,重憐憫輕報複,甯願斷送自己,也不毀掉敵人,救助打擊過他的人,跪在美德的高高神壇上,超越凡塵,接近天使。沙威不得不承認,這個怪物确實存在!

依雲娜有些失望,這和她想象的一點都不一樣。她不想聽什麼善和惡,仇恨與寬恕。她隻求一個擁抱,可有這聲音也是好的,她自己安慰自己。最起碼現在她的心安靜了下來,就像剛剛點燃的那堆火自我熄滅了一樣。

第一陣季風到來時,毛烏素沙漠有一半的沙子飛到了天上,另一半沙子像是無定河的河水一樣在阿茹娜和巴根的腳下流動。風暴是暴虐的,毀滅一切的屠殺。而此時的風又表現出了大自然冷酷的另一面:一種幽默感十足的緩慢。這風像一個巨大的罩子落了下來,被蓋住的一切速度都慢了,河水的流動,日月星辰的變化,時間的流逝,沙丘的運動。在你不知不覺中,沙子像光線一樣,爬到虛空中的每一處。又在你不知不覺中,覆蓋了所有的物質。

遼闊的草原啊

也會有泥濘一樣的湖泊

再相愛的戀人

也會有你猜不到的心思

寬廣的草原啊

也會有靜止不動的湖泊

再親愛的愛人

也會有你感覺不到的心情

這霧氣彌漫的山岡

我不知道怎樣才能翻越

真摯的情意啊

我又怎麼能夠忘卻

這青藍色霧氣籠罩的草原

我不知該怎樣才能過去

熾熱的情懷啊

我又怎麼能夠放棄

季風時節,一天大多數的時候,種樹的阿茹娜和巴根根本看不到對方,為了确定對方活着,告知對方自己活着,兩個人隻能拼命地唱歌。越是艱難困苦,巴根越愛唱那種到處都是風景與情思的騷歌。這些歌比風還大,比沙粒還小,強勁地吹進了阿茹娜身體的每一處孔洞每一條縫隙裡,唱得她心髒狂跳,唱得她身體越來越起勁。可阿茹娜不想讓巴根看出自己的心思,她總唱一些沮喪的歌來回應巴根,這也是場戰争,其曆史的悠長不亞于人與沙漠之間的生死之戰。沒有人願意看到自己的對手得意:

騎在沒了尾巴的棗紅馬上,

你就别再那麼得意啦!

在人群裡我雖然貧窮,

可也不會看上你!

騎在歪了嘴的棗紅馬上,

你就别再那麼得意啦!

在人世間我再怎麼狼狽,

可也不會看上你!

阿茹娜的歌聲再怎麼調侃,歌詞再怎麼刻毒,巴根還是高興地咧嘴大笑。似乎季風傳輸到他耳朵裡的是另一首歌,一首充滿了甜言蜜語的歌。是啊,不論阿茹娜唱了什麼,有回應,知道對方還活着,還認真地聽了寄托你心情的歌聲,那就是烈風沙暴裡最幸福的事情。

在金色的大地上

無定河洶湧翻滾

我這顆忠誠的心

隻為一個人勇敢

在金色的大地上

無定河靜靜流淌

我這顆躁動的心

隻為一個人安靜

在金色的大地上

無定河奔騰不息

我這顆誠摯的心

隻為一個人戰栗

有一天,風刮得特别猛烈。這風仿佛是沙漠對她進行的還擊。每爬上一座沙丘,都像搬走一座沙丘般吃力。阿茹娜像粘在了樹脂裡的昆蟲一樣行走困難。她花了很長時間剛爬到丘頂,肆虐的風“呼”的一下就把她和她扛着的樹苗捆吹倒了,她和那捆樹苗像兩張廢紙一樣被風在沙漠裡撥來撥去,當她終于能自己站起來的時候,被吹出去了有多遠她不知道,那捆樹苗被吹到了哪裡,她也不知道。此時她站起來環顧四周,發現自己離家不遠了。這時她聽到了眼鏡的朗誦聲,像個瘋子一樣。阿茹娜憤怒了,她向窯洞跑了過去。

“我在窯洞附近四處搜尋着眼鏡的身影,可風太大了,我找不到他。隻有他的聲音在我的耳朵裡飄浮,我想這聲音也飄到了依雲娜的耳朵裡。聲音太清晰了,我都能聽到眼鏡牙齒摩擦,吞咽口水,這讓我覺得眼鏡是在嘲笑我。”

唉!那種淩亂雜沓、橫遭蹂躏的生靈算什麼呢?他們的歸宿在哪裡?為什麼會那樣?

能夠回答這些問題的,他就會看透人間的黑暗。

他是唯一的。他叫作上帝。

“我打開了家門,我女兒站在窗前,對我回來了毫無知覺。她拿着她姐姐離世前送她的那個望遠鏡,也在風沙中焦急地搜尋着眼鏡的身影。她優美的身體曲線在陽光中戰栗,她的呼吸沉重而又黑暗,情欲折磨着她,讓她變成了一個傻瓜。

“我看着家裡狼藉的一切,這不像是一個擁有女孩的家,倒像是闖進了虎豹豺狼。我的心裡怒火萬丈,這時我聽到了依雲娜的歌聲。那聲音就像一隻百靈,在尋找另一隻百靈一樣:

奔跑吧用盡全力的奔跑

無邊無際啊這起伏的山岡

就像你珍貴的情意

我永遠不能忘記

跳躍啊使勁的跳躍吧

即使無法縮短我和你之間這山岡的距離

就像想起來就會難過的

是你對我真摯的情意

狂野的跑吧用盡全力的奔跑

那寬廣的大地永遠跑不到盡頭

我無休無止地思念着

是你心對我心的眷戀

“她歌聲還未停下,我悄悄走到她後面,重重地咳嗽了一下。她哆嗦了一下,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沙漠裡還有幾萬棵樹苗,再不種下就枯死了。我用力把她脖子挂的望遠鏡拽了下來,摔在地上跺成了兩半。她吃驚地望着我,嘴唇哆嗦着,她想跟我說話可就是發不出來聲音,似乎是我奪走了她的聲音。我走出了家門,眼鏡的聲音還在沙漠裡懸浮着,就像一陣刺耳的嘲笑。”

那叫作父親和母親。那些親人,長者,慈祥的老公公,慈祥的老婆婆,他們老叫苦,老想看看我們,叫我們做浪子,盼望我們回去,并且要為我們宰牛宰羊。我們現在服從他們。因為我們是有品德的人。

“我擔心再這樣鬧下去,依雲娜和眼鏡會弄出大事來。我去了旗裡,想找個能管一管眼鏡的人。可知青辦裡的每個工作人員都被一群知青圍着。這些年輕人拿着手中的表格揮舞着,叫喊着,哭着。他們說他們要回家,再也不在這個鬼地方待下去了。我拉住了一個孩子問怎麼回事,那孩子抽泣着說中央下文件,允許知青回家了。我就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我為我的女兒沒有把自己交代給眼鏡感到慶幸。我把這件事情跟一個工作人員講了,他說他一定會嚴肅地調查處理。他堅定的手勢讓我安下了心來,我着急回去種樹。在大門口,我看到更多的人向這裡湧來,就像大雨之前從地下鑽出來壘窩的蟻群。

“後來我偷偷地回了幾趟家,依雲娜踏踏實實地待在家裡,隻是呆呆地坐在窗前唱着歌。我沒有再見過眼鏡,我估計他沒準回城去了。一切都是命。給依雲娜找個婆家,在我心裡成了種完樹以後最大的事情。

“漫長的風季終于結束了。我們把最後一棵樹苗種到了沙地裡,我和巴根愣了半天。低頭看着那樹看了半天,一陣微風吹來,我們聽到了頭頂傳來一陣沙沙的聲音,它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地消失了。巴根看着我笑了,我當時一定丢人極了,我自己都能感覺到我的身體在興奮地哆嗦。他拽起了我的手跑到了樹神紮根的山丘上,從那裡我們看到了沙漠,那是多麼美的景象啊!每一棵樹都像知青點那些哭鬧的孩子一樣年輕。可這樹不會老,不會離開。它們會成長為大樹,陪着我的世代子孫。它們就是我,我就是它們,樹永遠年輕。

“我興奮地把巴根抱住了,我的唇緊緊地貼在了他唇上。巴根這個笨蛋一開始被我的狂野吓傻了,可沒用多久,我在他身上遊走的手把他點燃了。我覺得他變得比正值青春年華的樹還硬時,他壓倒我,打開我,進入我。我興奮極了,我變得越來越濕潤越來越順滑,我大聲地喊着,我從沒有那樣快樂過。這叫聲讓巴根一邊在我裡面用力地折騰,一邊想用手捂住我的嘴,可我打開了他的手。我在他的沖刺與摩擦下瞪大了我的眼睛,使盡全身力氣迎合着他,巴根好像也不要命了一樣,我們似乎被汗水熔鑄成了一座身體。我們兩個人都想死在那一刻,永遠地記住那一刻。我躺在沙地上,看着眼前這蔚藍的天空,像山一樣巨大的雲朵緩慢地遊弋着,沒有任何迹象,沒有任何意義。天空就像一個蒼老的巨人之眼,隻是看着我們。我不知道它的意思,我也不想知道。我說實話那一刻我不想要任何祝福,我隻想大聲地沖我身下廣袤的大地喊叫,我勝利了!巴根發出了呻吟,他在我身上沖刺了起來,太陽一下子變得特别刺眼,炙熱的空氣點燃了我們,澆透了我們。快感讓我像爆炸一樣,抱着巴根,大腿緊緊地纏着他,許久不願松開。

“我們複婚吧!我對巴根說。我對我們的未來、沙漠的未來充滿了想象和希望。我期待地望着巴根,他沉默着,臉上浮現出了一絲尴尬的怪笑,這讓我的心從天堂墜入了地獄。我坐了起來,看着他,用衣服遮擋着自己。我說巴根,你這是什麼意思?巴根說,阿茹娜啊!我暫時不想結婚……

“我被氣瘋了,我使勁地用胳膊抽打巴根。我問他你不想複婚為什麼要幫我種樹?巴根委屈地說,種樹不一定就意味着我們要複婚啊!我又問他,你不想跟我複婚剛才為什麼要和我幹那事?巴根更委屈了,他說阿茹娜啊,是你先勾引我的……我覺得我現在腦袋都很悶……

“我一腳把這個騙子踹下了沙丘,回家的路上,我放聲大哭,剛才叫得有多大聲,現在哭得就有多大聲。剛才有多開心,現在就有多難過。這些年來我挨了無數次打,可本來應該是最高興的現在變成了我最痛苦的時刻,我真傻,竟然被一個騙子給侮辱了。放眼望去,遠方一座座的樹林在随風搖曳,那葉子的低吟在哭泣的我聽起來,也不再那麼好聽了。我把巴根的行囊從家裡又全給扔了出去,一切又回到了從前。他來找了我好幾趟,都被我拿刀給轟了出去。連依雲娜,我也禁止她再去見他了。”

長生天在每一滴雨中,它給了我自由。我一直都在,我從未離開,感謝偉大的長生天。

我母親沒有想到,在她享受到我父親給她的歡愉兩天之前,眼鏡跟一個擅長偷雞的哥兒們學習了業務,用兩塊沾了農藥的腐肉弄死了那兩條狗,又用一根鐵絲和幾滴機油打開了她用了十年,風一吹自己都能開了的鎖,把我妹妹帶到了同樣的地方,做了同樣的事情。那是依雲娜第一次做愛,眼鏡在帶她來找神樹的路上,不發一言全身僵硬,眼睛裡原始的陽剛之光像太陽一樣神聖。那段路程把自己青春的愛侶折磨得仿佛一根熟透的、腫脹的茄子。這讓我妹妹把他的心思猜出來了個八九分,她不害怕,這是她一直期待的事情。她願意獻身于眼前這英俊潇灑,又慌張愚蠢的愛人。可當眼鏡将她壓在樹蔭下,把她變成了一攤水之後,他并沒有征服我妹妹。我懸在樹枝上,就像一陣風吹過神樹,看着他爬上去捅進去匆匆地動作了幾下,就變成了一攤堆在依雲娜身上的泥巴。我妹妹除了一陣疼痛之外,隻覺得自己光着屁股被一個男人壓在母親和大家一直敬重的神樹腳下是件特别滑稽的事。本來很勇敢無畏的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我妹妹越想越委屈,可眼鏡隻是爬起來愣愣地坐在了沙地上,一直到她不想再哭了都沒擁抱她,安慰她。我妹妹穿上了褲子,她看見自己剛才躺着的地上有幾滴血迹。一陣風吹過,什麼都沒有了,隻剩下金黃的沙粒。

回去的路上,我妹妹想知道《悲慘世界》後面的故事,我一瞬間飛到了巴黎,一瞬間學會了法語,一瞬間看完了結局,又用一瞬間飛了回來。我沖她使勁地叫嚷着,可一個人怎麼能聽到魂靈的聲音呢?我妹妹使勁地問着眼鏡,冉縣令找到方小姐的女兒了嗎?冉縣令會不會去衙門裡為那個替自己蒙受不白之冤的倒黴鬼道出真相?她追趕着眼鏡的腳步,似乎踏住他的影子就能拉住他的手,就能牽住他的衣服。可眼鏡一句話不說,走得飛快。兩個人走到了窯洞口,我妹妹可憐兮兮地問眼鏡什麼時候能把剩下的故事講完。眼鏡反問她這個故事好不好?我妹妹點了點頭。眼鏡又問她你覺得是《悲慘世界》悲慘,還是我們悲慘?我妹妹害怕了,她怯怯地看着眼鏡,他撫摸了幾下我妹妹依雲娜的肩頭和秀發,說明天,明天我把這個故事給你講完。

第二天,眼鏡沒有來。第三天,在我妹妹心急如焚的等待中眼鏡還是沒有來,我母親倒是回來了。她一進家就大哭了一場,告訴我妹妹從明天起跟她一起進沙漠養護樹木。我妹妹心裡一萬個不情願,面對暴躁的母親也不敢表現出來。她在炎熱的沙漠裡待着的那些天,心比冰還要冷,她安慰自己,就算是眼鏡去窯洞了,也不會找得到自己。回家之後,她找遍了四周也沒有發現眼鏡來過的蛛絲馬迹。風又變大了,也許是這大風把眼鏡留下的記号吹跑了,她裝病,堅決不再跟母親進沙漠。等到母親一走,她就跳了起來,推開門,跑到了馬棚。

我妹妹看到眼鏡躺在馬棚的角落裡,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闆,好似一個入定的僧人。我妹妹呼喚他的名字,撫摸他的胳膊,他幹脆煩躁地閉上了眼睛。我對我妹妹說,你走吧!我已經看到他會說出很過分的話語,讓你傷心欲絕。聽我的話,你快走吧……

我妹妹哭了起來,眼鏡睜開了眼睛,坐起來推倒了她。我妹妹愣住了,她問他自己做錯了什麼,惹得他如此不高興?我用力地擊打着眼鏡的頭部,撕咬着他的皮膚,踢打他的陰部,想阻止他說出下面的話,可我對于他們來說,還不如一陣風實在,我聽到眼鏡對她喊道,你快滾吧!你那個瘋子一樣的媽跑到知青辦,把我們的事情都告訴了他們。他們告訴我,我再也回不了家了。他們要用盡一切手段把我留下來,讓我和你上報紙,把我和你也樹成标兵、模範。他們想讓我和你像你媽一樣,種一輩子的樹。

我妹妹愣住了,她說難道不該是這樣嗎?我妹妹看到眼鏡“噌”的一下撲到了她的面前,他的牙齒是白色的,他的鼻孔是黑色的,他的口腔是粉紅色的,他那粗重的呼吸讓這些顔色慢慢融化,黏合在了一起,這就像一幅抽象畫讓我妹妹感到暈眩,那一刻她突然覺得《悲慘世界》不再重要了。她害怕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可在我飛行的世界裡一切都發生過了。眼鏡會對她說,依雲娜我告訴你,我就是回城和一隻沒有乳頭的母豬過一輩子,也不願在這裡再多待一秒鐘。

果然,他跟她這麼說了。我妹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不知道一秒鐘有多長,可她知道自己的心在被一把刀子往下割。我妹妹問他,那你為什麼要害我啊?眼鏡說,這叫報複。你明白嗎?《悲慘世界》裡都有。一個人不讓另一個人幸福,這個人就會想盡辦法也不讓那個人幸福。

我妹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可我知道。這讓我羨慕我妹妹,活人極度痛苦時,可以昏迷,甚至可以死去。可死人呢?隻能永遠地面對那些苦難,死去的不會再死去。那一夜,她哭了一整夜,我安慰了她一整夜,可她一句話都聽不見。在她的生命裡,那場青春的雨永遠過去了,或者永遠不會來。

三個月後,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在這三個月裡,我母親沒有想到,“文化大革命”結束了。不但結束,還不再偉大了。之前她心裡覺得不正常可所有人都說很正常的事情現在終于被證明不正常了。之前她心裡覺得正常可所有人都覺得不正常的事情現在終于被證明很正常了。這讓我母親覺得這一切都太不正常了。可她顧不上憤怒,這三個月裡發生了一件比“文革”結束還驚天動地的大事——我父親失蹤了。起先發現苗頭的是那位旗長,平反之後他官複原職。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我父親,可我父親就像雨水落在沙漠裡一樣,從人群裡蒸發了。旗長到處找不到我父親,就去找我母親。我母親得知旗長在找我父親,擔心地問旗長啊你找巴根幹什麼,“文革”結束了你是不是要報複他啊!

旗長哭了,他說老姐妹我怎麼會報複巴根呢?巴根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我母親蒙了,可我知道是怎麼回事。雖然那是在我死之前發生的事情,可當你死了你就會知道,在鬼魂的眼裡時間和空間已經不存在了。每一個生命的每一個點滴都聚合在一起,成為了一個沒有邊際的平面。所有的事情都在同時發生,那就是真正的宇宙,一棵大到你無法想象的樹。生命,隻是成為這樹上一片葉子之前的準備階段。所謂無上的自由就是我既是這一片葉子,也是這一棵大樹。

我告訴你們,旗長和我父親的那片葉子是這樣生長的:當年,我父親對旗長所進行的一切拷打都是假的。那隻是一場漫長而精湛的摔跤表演,從我父親第一次把旗長高高舉起時,同樣富有摔跤經驗的旗長就明白了這一點。所有的關節,所有的内髒在看似兇狠的摔打中都被我父親巧妙避開了緻命的傷害。旗長竭力地配合着我父親的把戲,龇牙咧嘴,痛哭流涕,呻吟不已,真的就像是一尊被砸碎了的泥塑。那些血與疤痕,都是真的,那是這個惡作劇必須付出的代價。它們和我父親一起,保住了他們主人的命。

旗長不敢把這一切告訴任何人,哪怕是對我母親和他最親近的人,他也縫上了自己的嘴巴。他怕秘密洩露了,為巴根和自己帶來殺身之禍。這些年來,他看着巴根被世人誤解成打人兇手,心如刀絞。

“如果換成别人來批鬥我,”旗長對我母親說,“我早就死了啊!那次外地來人上台要批鬥我,我實在怕死才出賣了你們。巴根,為了保護我,家破人亡啊!”旗長緊緊地拉住了我母親的手,“老姐妹,我一定要找到巴根,他是天下最好的男人!你一定要和他複婚!”

“你知道嘛老姐妹!”旗長說,“我和巴根玩了這麼多年把戲。私底下沒有說過一句話。一個眼神全有了,話多了,就讓人看出來了。”

我母親帶着旗長去巴根家的時候,奇怪着我父親既然是個好人可為什麼把自己睡了表現得像一個混蛋,好奇着前不久巴根來找過自己一次,什麼都不說隻是像母鹿看着幼鹿一樣深情地看着自己。他想撫摸我母親的肩頭,我母親心想你騙的把我睡了一次不夠又想來騙我睡第二次,她把我父親推出了家門,對他大喊:“我再不想看見你了!”

我母親這樣思緒萬千地走在街上,歡慶改變的人們臉上洋溢着笑容,在充滿朝氣的新聞廣播和昂揚音樂裡和她擦肩而過。隻有我知道這個女人在想什麼,也隻有我知道這個女人将會遭遇到什麼。接下來,她不會在我父親家找到他,她會返回自己的家,想起那天巴根臨走時在窗台上放了一封信。她當時或者太生氣了或者舍不得總之具體原因她給忘了,她沒有撕碎那封信。她趕回家找到那封信打開了它,那是一封遺書。

我母親成為了她自己的詛咒者,她跟我父親說的最後一句話成為了現實。我父親真的去死了,她再也沒有見過我父親。

這種種謬誤,這些個秘密與悲傷的時刻,都讓我這個鬼說了出來。想想這件事,慶幸自己不再有感情。否則,光是想想就難過了起來。

阿茹娜啊,我走了。我那天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我得了腦癌,到晚期了。我不想再治,花錢,也治不好,就沒告訴你。我就想活着的最後那段和你開開心心的。幫你種樹,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事情。你要堅持下去,難過的時候就抱住一棵大樹痛哭一場,那樹裡有我的靈魂。把你自己照顧好,把依雲娜照顧好,不要找我,你是了解我的,我藏在沙漠裡,沒人能找到我。

阿茹娜,不要恨我,那天和你又好了,是我實在舍不得你啊。你就當作是我對你的告别吧。

阿茹娜啊!我會在天上看着你們,保佑你們。

我外婆把巴根的遺書合上,她害怕自己的淚水把上面的字迹打成模糊一片。她大口大口地嗅着信封,那上面留存着巴根的味道,不像她剛拿到遺書時那麼濃烈了。我外婆隻知道自己要拼命地吸,把這股味道吸入自己的腦髓裡,再不吸,這股味道就會永遠地消散了。她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去吸這味道,有一隻腳的腳心都抽筋了。我外婆的淚水模糊了她的記憶,她發現巴根的模樣現在就有些模糊了,她拼命地回憶着兩個人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可最起碼有三分之一的時光,她已記不住他的容貌,隻剩下了他的背影。她明白,自己将會忘掉得越來越多,最後隻會剩下一個模糊的身形在黑暗的隧道裡漸行漸遠。

我外婆後來對我說:“巴根說得對,旗長發動了很多人進沙漠尋找巴根,花了很長時間。到最後我都不好意思耽誤他們了,可我舍不得巴根啊!我們幾乎把沙漠的每一處地方都翻遍了,可就是找不到他。旗長對我說老姐妹,認了吧!我們在那片你們種的林子裡給他建個紀念碑,巴根就永遠活在我們心中了。

“紀念碑建好那天,我坐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我看着我們種的大森林,問長生天,我阿茹娜的命怎麼這麼苦啊。沙漠都有綠洲了,我的丈夫和女兒怎麼就沒福氣看一眼啊……”

就在我外婆為自己的命運悲傷的時候,依雲娜發現自己已經兩個月沒來月經了。建好紀念碑的那天,也是她經期的第一天,還是沒有來,三個月了。時間有時很慢,慢得就像一根細細的鋼絲,在她的腦海裡來回抽插。時間有時又很快,就像無定河的洪流,把所有的冰碴兒一股腦兒都傾斜在了她的子宮與卵巢裡。就這麼又過了半個月,被吓壞了的依雲娜扔下還在悲哀中不能自拔的母親,去找眼鏡。她告訴他,她懷孕了。眼鏡冷冷地看着她,說依雲娜你不要跟我耍無賴。你憑什麼說孩子就是我的?

眼鏡還和依雲娜見他第一面的時候一樣英俊,挺拔,魁梧。所有形容男人好看的形容詞,甚至所有最好的形容詞都能用來形容他的此時此刻,可在依雲娜的眼中,她看到的卻是一個渾身噴射火焰的惡鬼,紅毛藍皮,青面獠牙。這個惡鬼轉身走了,依雲娜跑到了一個沒有人能看到自己的地方,蹲在地上無聲地大哭了起來。

真正的鬼其其格在天空盤旋着,目睹了這一切,憤怒地在她妹妹的耳邊哇哇大叫:“妹妹啊!我不但能看見眼淚,還能看到你的心有多痛苦,你放心吧!妹妹啊!長生天是公平的,行善的必有好報!作惡的終會報應!

“妹妹啊,我看見你回到家裡又不敢和母親說,你還得安慰悲痛的母親,照顧她的飲食起居。可你獨自一人時,你比我還像個幽魂,還像個枯鬼。你幾天後就不哭了,你使勁拿腰帶勒自己的肚子,拿大石頭壓自己的肚子,從炕上跳下去摔自己的肚子,把自己的嘴唇都磕爛了牙齒都磕掉了。可你的肚子還是微微地隆了起來。你絕望了,你把母親用來防範父親的那把匕首揣了起來……

“妹妹啊,我看見你懷揣利刃去找那個畜生,他走出馬棚,你跟蹤他。你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把他殺掉,可你沒有想過殺了他之後你會怎麼辦。妹妹啊,你會來到我現在待的地方,眼鏡也會來到這個地方,這樣太便宜他了啊!我看見你跟着眼鏡走到了鐵軌邊,地上的小石子抖動了起來,遠方那輛去往更遠方的火車一瞬間就沖了過來,眼鏡身子一抖,猛地沖了過去……

“我看見眼鏡的腿在那一刻被鐵軌壓得皮開肉綻粉身碎骨。雪白色的骨頭和鮮嫩的紅血讓你頭暈目眩,你吓得屁滾尿流,爬回了家。你大口大口地喝着涼水,可那澆熄不了這個噩夢一樣的時刻帶給你的驚悚。

“你給樹澆水,你給樹施肥,你給樹松土。你幹完這個幹那個,你幹完那個幹這個,你不吃飯不喝水不睡覺,你白天幹晚上幹,你就這麼幹呀幹,連那些蠻牛與公駱駝在吃草料的時候都在談論你的拼命。母親一開始有些欣慰,認為你是安慰她,你會和她和解,你會像父親一樣希望能幫她種樹。可你的瘋狂勁頭讓她害怕了,她去阻止你的那天毛烏素沙漠突然下起了大雨。白晝變成了暗夜,雨水攪成了泥濘,借着閃電的亮光她找到了你。你在半個小時前摔倒了,那個你一直想殺死的生命被你從你的身體裡摔了出去。它那麼小,還是一汪軟軟的肉渣與血水,它甚至都還沒來得及有靈魂就被閃電打散了。母親看看它,又看看你,她脫下了自己身上的袍子遮在你頭上,想幫你擋着雨……

“你聽到母親的驚叫,你從冰冷的昏迷中用力睜開了眼,你看到了母親所看到的,你發出了母親所發出的驚叫——樹神死了。所有葉子落到了地上被雨水腐蝕的枝頭慘白,生命力從樹根離開後的樹幹死黑。這棵巨大的屍體望着你們,你對母親說,這一切都是因為你,我永遠恨你。

“過了幾天後,我看見一輛卡車開來停在了窯洞門口。你和母親走出去,幾個男人擡着擔架走了過來,眼鏡面色蒼白地看着你。其中一個擡擔架的男人問你,這個男人和你是什麼關系?你們之間發展到什麼程度了。你想和他過日子,還是想讓他回城。

“母親想說話,你瞪着她說,你要說一句話,我就死在你面前。母親害怕了,我們從你的眼神裡能看出來,你是玩真的。你看看眼鏡本該是腿的那截空蕩蕩的褲腿,問他,我說你能回家,你就能回家了嗎?眼鏡期待地點了點頭。依雲娜又問,我說你不能回家,你就回不去了嗎?眼鏡絕望地抽泣了起來。你對他們說,趕緊把這個窩囊廢帶走吧!我怎麼會和這樣一個人好,跟他過日子?

“卡車走了,載着眼鏡離開毛烏素了。你和母親目送着卡車漸行漸遠,彼此無言。

“此時我父親巴根終于在沙中安眠,他的靈魂升上了天空,一瞬間就來到了我們面前。他幻成了三股歌聲,在眼鏡的耳朵裡,他變成了你的聲音。

群山的陰影

沿着山間平川移動

我的靈魂

為什麼會愛上别人的女兒

大雁的雛鳥

在天空中飛往四海

我的心啊

為什麼還眷戀着異鄉的女孩。

“在你的耳朵裡,他用你幼年時的歌聲為你歌唱。

湛藍的天空

聖潔的白雲飄浮

摔碎在草地上的

是親密情侶的眼淚

密布的陰雲

雪花在空中飛舞

串串滾落下來的

是真正愛侶的眼淚

“他看着母親,他生前的家還在,可這個家庭坍塌了。他看見母親對他的思念,就像是一道緊密糾纏的藤蔓。他用他自己的聲音,在母親的耳邊萦繞。

把高大的白馬

放在水草豐美的地方

和稚嫩的你相會啊

要趁晚上涼爽的時候

把小巧的白馬

放到山谷草深的地方

和乖巧的你相會啊

要在晚風初動的時候。

“你驚訝地聽到母親嘴裡輕輕地哼唱起這首歌。你驚訝地看着她,母親對你說,你聽聽這風,就好像你父親在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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