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握手 一餅
時間:2024-11-07 10:23:19
1.剛到北平時,你已非富家公子。你很清楚,以往的生活不能繼續。臨行的盤纏差不多就是家中最後的積蓄。這些年來兵荒馬亂,南來北往的軍隊無不要求當地協饷。雖然先有爐房後有錢莊,信陽小李家實力雄厚,但依舊架不住虎狼之師的血盆大口。尤其是民國十五年的信陽圍城。信陽被包圍的四十九天期間,和盛錢莊收兌的豫票台票全都淪為廢紙。經此浩劫,你們家的敗落已經勢不可當。所以第一頓北平飯,你想吃得簡樸些。從前門火車站出來,肚子早已空空如也。走進旁邊的飯店問問,炸醬面比較便宜,隻要四分錢,你便要了一碗。端上來再看,的确算得上實惠,面有一大碗,美中不足的是作為鹵子的醬看起來不夠多。黑色的醬團擱在白面之上,就像個點綴。挑一點嘗嘗,味道還不錯。既然如此,那就入鄉随俗吧。你随即吃将開來。一口面條,就一點醬。吃着吃着,忽聽夥計撲哧一笑:“先生,您剛來北平吧?”“是啊。我準備在北平念書。”“頭一回吃炸醬面?”“嗯。”“味道怎麼樣?”“醬少了點。”“先生,我告訴您,炸醬面不是這吃法。您啊,把醬拌開,拌勻和再吃!”你不覺紅了臉。按照夥計的指示把面拌好再吃,味道果然更有不同。雖然不比信陽老家的鹹面條,既軟和又有菜,但也别有風味。2.陸軍上将靳雲鹗,與你父親李玉亭有舊。他在雞公山上的别墅頤廬與李家的房産比鄰,二人更是多年的牌友。自從安國軍大元帥張作霖被日軍炸死于歸途,北洋将領都像被殘秋揪落的樹葉,靳雲鹗也不例外。那時他已徹底淡出,借住西山休養肺病,幾個兒子也在北平念書。你此番北上,第一站就是要投奔靳家,請他們指點照應。這也是靳雲鹗跟你父親之間的約定。讓你來北平念書奔前程,也是靳雲鹗的提議。他已經看得明明白白,你們李家氣數已盡,必須另謀他途。你放下飯碗便雇輛洋車直奔西山。靳雲鹗住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第二期畢業生、銀行家馮耿光的别墅裡,而馮是有名的梅黨,此前老把房子借給梅蘭芳消夏,故而周圍百姓都不知道馮宅,隻知道梅宅。費了不少口舌,你才弄清原委,找到地方。靳雲鹗駐紮信陽時,你還年幼。對于上将靳雲鹗你基本沒有印象,但對于麻将桌與煙榻上的靳二哥,你倒是記憶深刻。你父親總是稱他二哥。雖然他的确統領過千軍萬馬,但在你眼裡這更像個傳說。你幾乎沒見過他的戎裝打扮。屈指算來,幾乎已經過去十年,此時的二伯已經垂垂老矣,瘦得脫了形,你好險沒認出來。陌生的北平,陌生的别墅,陌生的二伯。你說你感覺空氣黏稠,關節僵硬,不能自如。盡管靳雲鹗對你這位賢侄并無輕慢。還好,這座别墅内不僅有行将就木的上将,還有剛剛開始的哥們兒。靳家的長子懷剛此前多次上雞公山避暑,是你曾經的夥伴。雖然也是多年不見,但畢竟有過共同的童年;而恢複年輕的記憶,要容易許多。“你想考哪所學校?大老遠趕來,想是已有目标?”“北大或者清華。”“北大清華的考生太多。你猜猜去年有多少人報考北大?不算外地考生,光北平本地的就有四千!他們錄取多少呢?統共兩百!我看呀,你别光盯着清華北大,多報幾所學校。師大,國立北平師範大學,不好嗎?”“本來我也想讀師大的。家父的一生遭逢,已讓我對做官經商望峰息心知難而退。能走的路,要麼行醫,要麼教書。我倒是希望教書,開啟民智,但上回報端鬧得沸沸揚揚,國府命令師大停止招生,後來還有停辦師範大學的議案。報它,能行?”“校長李蒸據理力争的護校運動,你沒有看到嗎?放心吧,僅僅停招一年,随後一切正常。你可以同時報考師大、北大和清華。哪個錄取上哪個。”3.懷剛推薦師大,其實還有更深的原因。雖然都是國立大學,但清華北大每學年都要繳納學費二十元,外加每學期一元的體育費,而師大無此項目。初入師大時繳的二十塊錢隻是保證金,畢業時全部退還。除非你自己申請退學,或被勒令退學。這點錢看似小數目,但靳家很清楚你當時的狀況。你同時報了北大和北師大。兩所學校的筆試内容迥異,但面試卻有相同的問題:你崇拜誰?這個問題讓你頗為困惑。你的本能反應是上帝或者耶稣。雖然受洗時你隻是雞公山裡的懵懂少年,不谙世事,但周末的聚會禮拜,就叫主日崇拜。這個字眼在你心目中完全附着在神身上,不适用于人。盡管這些年來你已經很少去教堂。其實我們的中學時代都經曆過黨化教育。國父紀念日,總理紀念周,等等。宣揚開明專制。主張一個國家、一個政黨、一個主義、一個領袖。但這種灌輸在你心中未能紮根。你并不反感孫中山,可也談不上崇拜。民國十五年信陽圍城,嶽維峻的老陝死守,吳佩孚麾下的鄂軍猛攻,戰事整整持續四十九天,信陽一片糜爛。守城的老陝完全不是軍紀太差,而是根本沒有軍紀。他們可全都号稱國民軍,自命為中山先生的信徒。盡管孫中山早已辭世,國民黨刻在信陽城牆上這個最深刻的記号依舊無法抹去。以上帝或者耶稣為答案,你當然也沒有想過。你清楚地知道,這不是考官需要的。你報考的畢竟不是有教會背景的燕京大學或者輔仁大學。怎麼回答呢?你一時語塞。神奇的是,兩處考官的提示反問也都一樣:“怎麼可能沒有崇拜的人物呢?比如斯大林?希特勒?或者墨索裡尼?”你一個都沒選。這三個名字你當然都曾風聞,但也僅此而已。本來不甚了解,不讨厭也談不上喜歡,但張學良從歐洲回來後,便開始鼓吹法西斯,推崇墨索裡尼。因此緣故,你心裡隻有抵制。丢了東北的不抵抗将軍,能出什麼好主意?在北大的考官跟前,你的答案是誰都不崇拜。懷剛知道後驚歎不已:“這你還不懂?他們預期的答案非孫即蔣,以蔣為佳,你随便說一個不就行了嘛。”你搖搖頭道:“那怎麼能行。你是不知道民國十五年的信陽圍城。守城的禍害可都号稱國民軍呢。”好在兩處考試的時間有間隔。後來到了北師大的考官跟前,你想想懷剛的提醒,又想起一年前的長城烽火,遂有了靈機一動的答案:二十九軍。考官聞聽愕然,追問緣故,你答道:“也不是二十九軍,而是他們在長城上揮舞的大刀片兒。”喜峰口羅文峪的慘烈與光榮,報上曾有連篇累牍的報道。答案出口時,你眼前又泛起了童年的記憶。當年馮玉祥在信陽駐軍,留下了許多故事,跟你們家也多有交集。你當然清楚,宋哲元和他的二十九軍,便是當年馮玉祥十六混成旅的餘緒。不知道面試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結果。最終你收到的是北師大的錄取通知。雖然小有遺憾,但在我看來卻是上天的成全,否則我們倆怎麼可能相遇?這世上有太多太多原本不相幹的人,突然之間就成了左右我們生活的變量。4.學校在廠甸,緊挨着琉璃廠,再往南一點,就是高君宇與石評梅的陶然亭。吃完中飯,你經常出門走走,逛逛琉璃廠。文玩你沒興趣,主要是買書。有個周末,你在書攤上發現了一本《當代三大怪傑》,封面上印着三個頭像。打開一看,原來他們就是斯大林、希特勒和墨索裡尼。想起面試時的提問,你便信手買了一本。你帶着書到飯鋪吃飯。一份炒雞子外加一份紫菜湯,竟然隻要一角二分,可真是便宜。在信陽老家也不止這個價吧。你想都沒想,便點了一份。菜與湯都有了,飯呢?不需要再點,米飯花卷管夠。等待無聊,正好有新書消遣。可菜一上桌,你的眼珠子好險驚落于地。夥計端上來的,分明是一盤炒雞蛋。在你們老家信陽,很多東西後面習慣帶個“子”字,比如雞子、鴨子、狗子、竹子、筍子。雞子是雞子,雞蛋是雞蛋,完全兩個概念。“我要的是炒雞子,你怎麼上了炒雞蛋?”“這就是炒雞子兒呀。炒雞子兒,還不就是炒雞蛋?”有了上回炸醬面的教訓,你立即反應過來,沒跟夥計叫嚷。怪不得這麼便宜呢。你自我解嘲地嘟囔道:“什麼規矩嘛。雞子就是雞子,雞蛋就是雞蛋嘛。”忽然有人笑出聲來。你扭頭一看,是兩個女學生。一個略顯年長,前發齊眉,後發披肩,神情灑脫;另外一個眉眼神态明顯稚嫩,像個小妹妹,小辮垂肩,清新可喜。茫茫宇宙間兩粒粉塵一般的微小物體,竟然以這種不可思議的方式相遇,我實在沒有合适的詞語用來浩歎。我更想不到在你眼中,對我是那樣的印象。你說小妹妹還是留了面子的。事後回想,你說你甚至還想起過稼軒詞:溪頭卧剝蓮蓬。謝天謝地,你沒有念出前面半句。當時的我哪裡知道這些。我本能地笑道:“又是外地來的。”你略一猶豫,對道:“外地來的未必沒有見識。家父好歹也曾任過信陽道尹。”我聞聽立即笑出聲來:“道尹?好大的官呀。信陽又在哪兒?”“馬老闆的《四進士》都沒看過?上寫田倫頓首拜,拜上了信陽州顧年兄。鄂豫交界,屬于河南,平漢線上,武昌漢口的後花園。道尹的确不算啥大官,可五四運動火燒趙家樓,前任信陽道尹的公子,可是曾經躬逢其盛呢。”“前任道尹的公子?敢問是哪一位?”林穎問道。“陶希聖。現任北大教授。同為道尹之子,人家能到北大課徒,我就不能來師大念書?”“誰說你不能了?南方人。”我又笑出聲來。“從南往北,過了武勝關就是中原,你懂嗎?他是南方人,我不是。我是中原人。”一張嘴對付兩個人,更兼對方是兩個丫頭,你的忙亂可以想見。而你所有的狼狽,都是我快樂的源泉。林穎微笑道:“南方并不矮人一頭。北伐軍從最南邊的廣州興師,最終定鼎天下。”“對嘛。到了北平這地界,再往北哪還有地方?不都叫日本鬼子占了嗎?北方人怎麼樣,也守不住自己的家園。”話裡的火藥味并沒有嗆住我們,你一定沒想到吧。林穎跟我對對眼神,我們倆的表情全都放松下來。那時的你當然不知道我因何發笑。區區道尹,實在是小菜一碟。我外祖父曾經兩度出任北洋政府的國務總理,可我絲毫不想提及他的名字。我希望跟他毫無瓜葛,可惜這并非我能決定的選項。當然,我也是事後才回過神來,你并無拿道尹職位或者家世背景說事兒的意思。無非是擔心離家千裡受人欺負,情急之下,順手抄起稻草也要當作武器。我們知道了你的名字:李世棟。知道你跟我同級但不同系,咱們都比林穎矮一級。林穎掃一眼你新買的書,便斷言道:“這書不适合你。你應該多讀讀這個。”随即遞去艾思奇的《大衆哲學》。那時你并未注意到我。或者說,對我完全是伶牙俐齒尖酸刻薄的壞印象。而林穎的行為舉止自然爽快,好像這并非素不相識的偶然邂逅,而是幾十年前的故人重逢,完全是姐姐的語氣。所以你對她更有好感,回去仔細讀了《大衆哲學》。你從書中知道了一個新鮮詞彙,唯物主義。遺憾的是,總體上你并不喜歡。5.《大衆哲學》擱在身邊,總像個無聲的敦促。還是肯定要還的,否則哪有理由再見我們?可如何歸還,也是問題。女生宿舍是禁區,來我們的教室也會承受無數的目光壓力。你隻能學習宋國的那個農夫,将書帶在身邊,時時留心處處注意。終于有一天,我們成了撞樹的兔子。你首先見到的不是林穎,而是我。你嘻嘻一笑:“喂,南方人!”我回頭看看,兵來将擋:“哈哈,雞子兒呀。”“我不知道你這麼愛報複。”“你應該誇我記憶力很好。”林穎道:“行了行了,别鬥嘴了。她就這脾氣。說說這書吧,你有什麼感想?”你搖搖頭道:“沒啥感想,我不喜歡。”你說你的語氣雖然幹脆,但話一出口,心内又不覺生出些許歉疚。為那過于爽快的語氣。“關鍵是要弄懂其中的道理。真理往往不受人歡迎,但真理就是真理,無論你喜歡與否,它都會起作用。”林穎看着你,眼睛睜得很大。你想物歸原主,林穎卻不肯接下:“這書是送你的。你可以借給别的同學。誰願意看給誰。”說完不等回應,便拉着我離去。守株待兔隻有這個結果。我們再度見面,是因為獎券。那時我們并不清楚國家已經在暗中對日備戰。航空公路建設獎券和黃河彩票在街頭四處叫賣,但我們從未将之與抗日聯系起來。獎金非常高,頭獎五十萬,二等獎二十萬,但售價也很可觀,每張十塊。這可不是小數目,相當于北大清華一個學期的學費,可以買五袋兩百斤面粉。絕大多數同學每月的夥食費都不足十元。即便在街上的飯鋪,兩毛錢也算是貴族吃法,可以吃到兩菜一湯。要是吃面則更加便宜:三碗面皮隻要六分錢,小碗麻醬四厘。無論你有多大的胃口,六分四厘也能吃飽。可你不僅買了,還中了五十元的獎金。你很高興,要請我們看電影。确切地說,是請林穎,名義是還《大衆哲學》的人情。東富西貴、南賤北貧。師大正好在皇城西南。西城的“中天”和“中央”這兩家影院離學校近些,票價也便宜,但你卻舍近求遠,要請我們到最好的影院,東安門外大街上的“真光”。那裡最為寬敞,可以容納八百觀衆,設施也最高級。影片分三個檔次:專利特輪影片,獨家放映國内外的各類獲獎電影,票價六角到一塊五;多家共同放映的頭輪影片,票價五角到一元。即便是檔次最低的複映片,也得四角,對于學生而言并不便宜。你要請我們看的當然是專利特輪影片。《傾國傾城》。我聞聽眼睛一亮。愛看電影的人,誰不喜歡“真光”?然而林穎看我一眼,滿臉驚愕:“看電影就看電影,幹嗎非要“真光”?路遠,票也貴。”“沒關系,我的航空公路建設獎券得了獎,五十元呢。”我插嘴道:“占國家的便宜。”“話可不是這麼說的。我這真正是支援國家建設。不要考慮價錢,主要那裡放的電影最好看,是《傾國傾城》。”我期待地看看林穎。林穎道:“你最近重讀過《大衆哲學》沒有?有沒有新的感受?”“書已經送給同學,我沒法還你,才請你們看電影還情,哪有機會重讀?”林穎微微一笑:“我們周末已經有約,沒有時間。等你重讀過《大衆哲學》,再來請我們吧。咱們可以順便交流交流看法。”那一刻,你滿臉的失望幾乎将我照亮。它們不似老人臉上的皺紋那樣外在,但卻像國畫的背景,即使在水墨未到處,也有一片氤氲。這讓我心裡頗為不忍。我甚至很想告訴你原因:那時在林穎眼裡,你還是落後分子,帶着纨绔子弟的濃烈印痕。我們無法想象,即便在大學校園裡,你還賭博打麻将。因我們并未想到,你需要以這種方式來支撐學業。賭場牌桌就是你的主要進項,類似别人家的田産。請我們看電影遭拒,這事兒不知從哪兒傳進了同學汪大維和劉成彩的耳朵。他們把你好一陣奚落。一個說,入學已經一年,你還不知道行情嗎?北大老,師大窮,清華燕京可通融。輔仁是座和尚廟,六根不淨莫報名。女生找男朋友,都要找清華燕京的,哪還有你的好事兒?一個說,女生找男朋友,要籃球隊的身材,飛行員的風度,外交家的口才。你瞅瞅你自己,占了哪一頭?北師大的音樂系和體育系,在當時的中國可謂獨一無二。這兩個系的學生是活躍業餘生活的主力,明星無不出自其中。所可惜者,你都無從參與。唱歌你不擅長,因打小就跟着父親聽評劇,耳濡目染都是這個,習慣漸成愛好,難以改變。而評劇的發聲方式跟唱歌完全不同,與嗓音條件關系不大。至于運動,對你來說更是強人所難。因你出生時便不足月,有先天不足。盡管按照父親的要求練過武術,但身材和力量依舊不是強項。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就你那又黑又瘦的外表,想要吸引女生的注意,難度的确不比考學小。你說你并無觊觎林穎之意,請看電影隻為還情,或者想找回面子,因為初見時自認落了下風,必須找回來,這種鬼話隻會讓我生氣。因為你侮辱了我的智商。最核心的推動,也許你自己都沒有發現吧。你求爺爺告奶奶,請汪大維和劉成彩去“真光”看了《傾國傾城》,此事方才罷休,沒有謬種流傳。說起來這兩位也并非成心敲詐,其實也是讓你還情。他們在牌桌上輸給你的,何止兩張電影票。你大概遺傳了令尊的竹戲本領吧。我們所謂的惡習,你每每自诩為天分。順手一撚便知道是什麼牌尚在其次,你生有第三隻眼,能預見别人等什麼牌,手中又有什麼牌。同學中打麻将的不多,而你一直是主力。上帝沒有給你音樂和運動天賦,賭博才能大概是種補償。喜歡打牌的那幾個都有家世背景,願賭服輸的那種。有他們做後盾,你的讀書生涯越來越滋潤。你甚至買得起自行車和皮夾克,世家子弟的風度俨然。這兩樣時髦貨,都購自天津中原公司王府井店。中原公司是當時天津最高的建築,号稱“始創不二價,統辦全球貨”,北平的分店自然也是洋氣無比。我不得不承認,人靠衣裳馬靠鞍。穿着皮夾克騎在自行車上的你,的确令我眼前一亮。那一刻,這種時髦新奇,完全覆蓋了此前又黑又瘦的南方青年形象。可惜時局不靖,北平已經很難安置安靜的書桌和牌桌。“九一八”之後,從“錦州事件”“榆關事件”直到長城抗戰,槍炮雖然暫時平息,但暗流從未停歇。1934年,南方紅軍長征,國軍圍追堵截;而在北方,日寇更是甚嚣塵上。5月裡,他們策動漢奸在冀東數縣暴動,占領香河,成立“縣政臨時維持會”,随即平津兩地也出現了日本人指使的所謂“自治運動”。7月裡,何應欽與支那駐屯軍司令官梅津美治郎達成《何梅協定》,中央軍和國民黨力量全部退出華北。鬼子的刺刀幾乎直逼學校大門,沉重的戰靴眼看就要打破學堂的安靜。即便在牌桌上,你說你也能感受到隐形對手的存在。仿佛你的敵手不是三個,而有四個。剩下的那個端着刺刀踏着戰靴,一襲土黃的軍衣。6.新學期剛開始時,有人組織同學郊遊,到南口的長城覽勝,暗含追懷憑吊抗戰将士之意。具體組織者是誰,我并不是太清楚,按照規矩也沒有問。但是可以肯定,林穎在其中。參與者有兩個高大健壯的籃球隊隊員,一個叫王則久,一個叫高德睿。你說你沒有想到同行者有林穎和我,我同樣也想不到你這個落後分子賭博棍兒竟然也在名單之上。集合完畢,大家直奔西直門。城門口站着一排兵,穿着二十九軍的灰軍裝,但背後并沒有你崇拜的大刀片兒。出門之後,你下意識地擡頭看看,隻見城牆不過是一道線,線後偶有人影,模樣就像泥人糖人。這被縮小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你說直到“七七事變”的南苑戰役之後,你沿城牆爬上永定門實地再看,方才明白“眼見為實”其實還是多有局限。城門之外有條河,就是護城河的上遊高梁河,大約四五米寬。水流不甚急,不時能聽見青蛙的鳴叫。橋兩端都有牌樓,上題匾額“高梁橋”字樣。“高梁河,好奇怪的名字。你知道來曆嗎,南方人?”“傳說這是工匠高亮趕回來的水形成的河流。說是當年劉伯溫建造北京城,碰上龍公作怪,要收回北京的水,全家化作菜販子的模樣混進城内,由龍子龍女分别将甜水苦水收入兩個皮囊,準備帶走。劉伯溫知道後非常焦急,此時一個叫高亮的工匠自告奮勇,說是能把水趕回來。劉伯溫告訴他,左邊的皮囊是甜水,右邊的皮囊是苦水。刺破左邊的皮囊後不要回頭,趕緊跑。高亮追到玉泉山下,看見一個老翁推着車子,左右各有一個大皮囊,便急追幾步,挺起紅纓槍朝皮囊刺去。可惜急中出錯,刺破了右邊的皮囊,苦水立即洶湧而出。高亮回頭就跑,跑出十幾裡,實在太累,停下來一回頭,立即被苦水淹沒。後人為了紀念他,便将這條河命名為高亮河。時間一長,以訛傳訛,就成了高梁河。”“真有意思,怪不得北京缺水呢。”“北京城内的水井苦水多,甜水極少。說是甜水都被龍公收進了玉泉山。”高德睿突然插話道:“高梁河還是高亮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著名的古戰場。當年宋太宗要收複燕雲十六州,在此地跟遼軍激戰,結果戰敗,他自己都受了箭傷,好不容易才逃掉。”這段史實你依稀知道,但并不确切。高德睿此言一出,你立即有點肅然起敬的意思,内心滿懷感慨。那一刻,你似乎不敢挪動腳步,仿佛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含有典故和古人,不能肆意踐踏。“外患不除,内政難安。今日的情形,跟那時差不多。必須先把倭寇趕出去。”王則久比高德睿瘦,唇上帶着暗色,看來胡須已經急不可耐,就像他胸中的激情。到南口還有幾十裡路。市内雖有電車,但站點有限,頗為不便,大家隻能一早趕到西直門,然後換乘黃包車。若是路程近,比如從和平門到白雲觀,騎毛驢方便,而且隻要現場付錢便可騎驢走人,主人并不跟随,到時候毛驢會自己回去。但咱們要到南口,距離太遠,毛驢不免耽誤事。你騎着自行車,途中可以跟大家輪換。這本是你的好意,可以節省腳力,但我随身攜帶的那柄傘,卻讓你心生愧疚。因為它的商标是“抗日”牌。這是把新傘,既可遮日又能防雨,登山爬長城時還能兼拐杖之用。這種牌子的傘别處沒有,國貨售品所獨家經營,也在王府井。自從漢奸殷汝耕在通縣成立“冀東防共自治政府”,城内的日貨越發泛濫,都是經過冀東進來的走私品。那時日貨價低質次,完全是賤貨的代名詞。比如他們的綢緞,不論尺而論斤,一斤隻要一角錢,合一分錢一尺布。這個價格頗有吸引力,然而布匹張拉過度,會産生幹縮。就連小孩子的口水沾到衣服前襟,都會收縮甚至拉破,人稱“唾沫斷(緞)”。這樣的貨物,更兼沒繳關稅,當然會沖擊國貨。因此情形,抵制日貨自然而然地成為學生思想的潮流,無須策動。看見這柄傘,你說你十分後悔,皮夾克自行車這樣的大件商品,應該也去國貨售品所買,支持國貨。要是也能買件“抗日”牌,不拘什麼,該有多好。聽了這話,我跟林穎都很高興。林穎看我一眼,悄聲道:“看,把雞子兒叫來,沒白叫吧?”我笑着看看你,讓你滿頭霧水,而我們的笑聲越發清越。7.西直門外道南有家老字号的饽饽店,各式各樣的滿漢饽饽俱全。它有兩樣特色,一是饽饽薄而且脆,二是缸爐全部破邊。穿越這家饽饽店的香氣,又進入牲畜的腥臊之氣。這一帶到處都是大車店,大院内布滿拴馬樁和馬槽。還有許多老式的客店,白粉牆上描着大字:四合老店、安寓客商。車輪辚辚,我們很快将都市甩在身後。燕山叢中,長城如巨龍俯卧,蜿蜒曲折,直到天邊,這境界的确是闊大雄渾。黑龍潭急流洶湧,水質清冽,可惜沒法帶到長城上去。長城年久失修,更兼山勢陡峭,攀登頗不容易,恨不得手腳并用,哪有餘力帶水。到了上面,隻能以一毛錢一小壺的白開水解渴。雖然價格不菲,但此時此刻嗓子冒煙,就像土木之變中的明軍士兵,豈有議價能力。好在這是通常價格,做生意的農民并非臨時起意,借機盤剝。剛剛入秋,北京城内還很熱,但進入燕山之後,氣溫逐漸降低。等爬上長城,山風将衣服緊緊摁在身上,就像攤煎餅,幾乎要擰出其中的汗。此時還真需要一杯熱水。雄偉的山勢讓大家頓覺胸襟開闊,談論的都是軍國大事,但你盯着一株紫薇,完全神遊天外。這是一段野長城。有株紫薇竟然穿透堅硬的城磚,頑強地挺出身子,長成一人高,開出跟别處同樣的花。濃密的花瓣白中泛紅,紅中帶紫,就像喧嚣背景中的寂靜,或者無邊寂靜裡的小小熱鬧,充滿禅機,令人過目難忘。林穎喚醒了走神中的你。她的話題,依舊是《大衆哲學》與唯物主義。你說:“我還是喜歡三大怪傑。人家的确讓國家迅速興盛了嘛。我覺得對于當今的中國,這也是個不錯的選擇。還是孫先生說得對,中國人一盤散沙,非有強力領袖凝聚不可。”“這隻是問題的一個方面。你不能忘記五四精神,抛棄五四思想。德先生和賽先生是最重要的。你說的那些,恐怕還是君主的延續,與民主精神完全背離。它頂多隻能是臨時之策,絕非長久之計。而眼下的急務,首推抗日。抗日才能救國。可你看看南京,有一點抗戰的氣氛嗎?《塘沽協定》《何梅協定》,恨不得在北平城頭插上膏藥旗。”關于民主和開明專制,你說你發覺自己總是人群中的少數。但一提起抗日,你也的确沒話說,成了自己先前的對立面。是啊,日軍的刺刀耀眼,大家幾乎不能自由呼吸。這已不是卧榻之側的事情,而是心腹大患。大家正在熱烈讨論,忽見幾個人遙遙而來。此地遇見同遊者本屬幸事,但走近一看,來者不善。從打扮看不像中國人。大家立即警覺起來。賣水的小販輕聲道:“又是這幾個高麗棒子。來這周圍已經好幾天,整天在山上寫寫畫畫,不知幹啥。”林穎道:“荒郊野嶺,有啥好寫寫畫畫的?十有八九是間諜,要收集地形資料。”比起日本鬼子,那時我們更恨朝鮮人,所謂高麗棒子。說起來他們不過是亡國奴,可到了中國竟也狗仗人勢,耀武揚威。這三個家夥走路都給人螃蟹的感覺,似乎要在長城上橫行。當然,多年之後再回想,那應該還是咱們心情緊張之後的情緒放大。野長城肯定不會很寬敞。高麗棒子經過時,與我們發生了自然而然的摩擦。本來倒也沒什麼,但有個家夥看來是成心挑刺,突破口就是我攜帶的那柄傘。因是剛買的,“抗日”牌的商标格外顯眼。走在前面的那個家夥雙肩不平,右肩下斜,好像挑着重擔。中間的那個高麗棒子最年輕,嘴唇上的須印很淡,年齡估計跟你相差不多,模樣也并非兇神惡煞。可惜的是,身上有股濃重的狐臭氣。斜肩沒說話,狐臭突然朝着傘發難。看來他是中國通,不僅能說漢語,還認識漢字:“抗日牌?你們一定是抗日分子共産黨,對大日本不友好!”林穎的語氣不卑不亢:“你難道沒看見圖案?抗日的意思,是防止日曬。女生愛美,不想曬黑,有錯嗎?”本來就是他們多事,更何況又是三張嘴對付将近二十張嘴,越說他們越理屈詞窮,直至惱羞成怒。還什麼混賬王八蛋大日本,打日本還差不多。從黃海大東溝到威海衛,再到“九一八”“一·二八”,隻能憑槍炮打出來。要是日本人,這惡氣咱忍忍倒也罷了,偏偏他們隻是高麗棒子。朝鮮本為中國的藩屬,被日本吞并過去沒幾天,就跟着新主子變臉。這等奴才就像要長新毛的癞皮惡狗,是可忍,孰不可忍。你在旁邊越聽越生氣,胸中的怒火就像紫薇突破野長城的城磚瞬間爆發。你猛然擡腿,踢了為首的高麗棒子一腳:“兩姓家奴,竟敢在主子門前撒野,滾出中國去!”這一腳立即引發戰争。當然,是中國完勝。王則久和高德睿一人足以對付一人,剩下這個深陷汪洋大海,除了挨揍,一無所能。高麗棒子好收拾。一頓拳頭,便讓他們服了氣。當然,鴨子打死嘴還是硬的,最後還要問咱們的來曆。王則久首先開口回應:“我們是……”高德睿插嘴道:“我們就是南方抗日分子。有種你們再去上海,還讓你嘗嘗十九路軍和第五軍的厲害!”8.這場突如其來的遭遇戰縮短了我們的行期。歸途中,你被林穎好一通批評。她責備你不該如此沖動,險些引發嚴重後果。日本人誰都恨,但這不能成為貿然動手的理由。你肯定想不到,這一腳下去會踢成兩面不是人,因而很有些委屈:抗日救國不是最緊迫的嗎?别說你心裡不服氣。我也有點兒。說到底,這事情的由頭在我,在我手中的那柄“抗日”牌雨傘。如果不是你先前在論戰中落了下風,如果你說後悔沒去國貨售品所買件“抗日”牌商品時,我們沒有莫名其妙地相視而笑,我想你未必就會率先踢那一腳。當然,事情的起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隻要贊同抗日,便是我們團結的對象。問題你的熱情就像寒風中的熱氣,來得快,去得更快。隻要上了牌桌,你便會忘懷一切。我留心觀察的結果是,各種活動的積極組織者就那麼幾個人,比例占一成左右。當然,組織者的比例也不可能太高,否則難免亂套。兩成左右的同學對他們積極擁護,半數學生的态度是基本贊同。剩下有一成冷漠派,主張努力學習,兩耳不聞窗外事。還有一成則是反對派。你是基本贊同派,但你的牌桌同好以冷漠派和反對派為主。隻要打上幾圈,那種極其熟悉的手感,便會讓你忘記時間,也忘記現實。在那個時刻,日軍的土黃軍裝與戰靴的形象逐漸淡化,而教書先生的形象逐漸清晰。你感覺當個教書先生就挺好。大富大貴曾經經曆過的各種榮耀,驟然敗落之後的巨大落差與人生況味,使得你越來越理解還在信陽的小長輩兒。怪不得他一生願以課徒為生。小長輩兒隻會之乎者也四書五經,無法到學校任教,束脩很少很少。你可不一樣。等北師大的文憑到手,便可以找個不錯的學校,謀份體面的教職,薪水不比縣長低。我們願意積極争取你,将你變成積極擁護派,至少不要滑入冷漠派。那樣的人不是民族的敵人,也是民族的罪人。多年之後我才體味過來,林穎和我,可以說是在用體溫溫暖你,免得你被冷漠冷凍。因為那年的冬天格外冷,竟然連下三天大雪,學校門外的雪能沒過膝蓋,直到著名的12月9日。9.适逢周一,課堂卻像久旱之後的高粱地,東缺一棵西缺一棵,空落落的。很多同學沒來上課,上街請願去了。這幾天傳言紛紛,說是日軍逼迫中央軍離開華北之後,要扶持二十九軍軍長宋哲元組織冀察政務委員會。這個機構标榜跟中央政府的不同,實質就是個準漢奸組織,随時可能淪為日軍的幫兇,就像殷汝耕的冀東防共自治政府。報上也能讀到類似的消息。而說起民意,當然是反對。包括牌桌上的你。你突然想起民國元年,堂兄世業在信陽組織的學生運動。那時知州張書紳要帶着贓款離任,被學生們堵在州衙,時間超過十天,直到張書紳交出全部贓款,并将已經彙走的款項開出欠條為止。這事兒可不在武昌起義之後,而在武昌起義之前。你父親李玉亭是調解的保人。盡管後來陰差陽錯,張書紳貪污的欠條讓你父親當了冤大頭,但這并不影響大家對李世業高看一眼。好戲上演時,你可不想當單純的看客。至少也要成為曆史事件的注解或者書簽。因而上午課程結束吃完午飯,你也準備上街。剛出校門沒多遠,便看見前面有兩個歇腳的洋車夫。那時老舍先生的《駱駝祥子》尚未問世,但人們也已經略知其苦。人力車夫号稱兵部(冰布)大臣翰林(汗淋)院:冬天汗水溻透衣服,甚至外面結冰,夏日則又汗如雨淋。還好,此時二位的衣裳尚未成為盔甲,大概是沒受多少累,因為有急事耽誤了營生。兩人正在閑聊。一個道:“老哥兒,别去西直門,又關了。”“怎麼又關了?不年不月的,這算怎麼回事?”“咳,鬧學生呗。”你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三天以前,北平十五所大中學校已經聯名發表通電,要求國府讨伐漢奸殷汝耕,并且公開對日的外交政策。一句話,日本咄咄逼人,已經登堂入室,國府對此究竟是何态度,必須給民衆一個交代,以正視聽,不能老這樣暧昧混沌,不明不白。鴉片戰争期間,兩廣總督葉名琛在廣州無所作為,坐視英軍入侵城池失守,被譏為“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葉名琛雖已被釘上曆史的恥辱柱,但畢竟是個人。我堂堂中國政府,豈能步其後塵。此事報上已有披露,無人不知。你馬上意識到,眼前的事情與之有關。傍晚時分,學生陸續返校。你在人群中看見了很多熟悉的臉龐。比如林穎、王則久和我。事實上上次去南口郊遊的那些人多數都在,缺席者不多。高德睿之所以不在現場,是因為他在請願中受了傷,胳膊被打斷,已被送進醫院。林穎滿面嚴肅,是那種緊張尚未完全消除的感覺。我看你一眼,若有若無地笑了笑。在那短暫的笑裡,你說你讀出了驕傲,也讀出了鄙夷。那種眼神令你無地自容。你突然跌入無盡的失落之中。是那種被熱鬧抛棄,隻能獨自寂寞在角落的感覺。獨在燈火闌珊處,即便品格孤高橫絕,也終究會有絲絲苦澀,何況還不是。當晚本有雀戰約定,但你臨時爽約,要去醫院探視高德睿。你用赢來的錢買了兩盒點心,出了校門便雇輛洋車,直奔協和醫院。本來可以自行車代步,但是白天的雪經過踐踏,此時已經結冰,不是坑窪颠簸就是打滑,沒法騎。還沒進病房,喧鬧便直抵雙耳。推門一看,裡面滿是同學,看來都是慰問者;病床旁邊插着臘梅,據說是護士送的。梅花雖香,對于窮學生而言終究不夠實惠,但這沒關系,還有各類糕點,甚至還有冰糖葫蘆。毫無疑問,是女生送的。對于裡面原本的笑語喧天而言,剛進門的你就像一帖鎮靜劑。大家同時噤聲,目光都在你身上聚焦。“雞子兒!你怎麼來了?”你剛要答複我,林穎又提了個問題。這個問題相對于我的随口一問,溫度差别就像室内與室外。“李世棟同學呀。誰叫你來的?”“沒有人叫我來,我是自己來的。我覺得應該來。你們也是,這麼大的事情,也不告訴我一聲。”你的回答多少有些跌跌撞撞。因心裡頗不服氣:看望受傷的同學,難道還要哪個批準?“你想參加愛國運動,這很好呀。回頭還有,我喊你!”我讀懂了你的弦外之音,因而插了話。林穎側臉看看我,我立即緘口不言。林穎微笑道:“這是自發的學生運動,你不能等着别人招呼。日軍已經打到家門口,狼子野心,路人皆知。還是那句話,抗日救國是重中之重,我們雖然是學生,但也不能不聞不問。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嘛。”本來你還不能理解光的确會産生壓力的理論。但在那個瞬間,你真切地感受到了這一點。所有的目光齊射過來,你這個善意的慰問者仿佛是在過堂,要受末日審判。還好,林穎說完這些,大家的話題和目光又慢慢轉向。時間就像一艘航船,偶爾受到你帶來的急流沖擊,短暫地改變航向,但很快便恢複正常。你不再是中心點,中心點還是高德睿。“疼嗎?傷得重不重?會不會耽誤明年的奧運會?”我信手摸摸高德睿受傷的胳膊問道。胳膊上打着石膏,硬邦邦的,可你卻說我的語氣像潺潺春水一般溫柔,而撫摸的動作比這還要溫柔。那甚至已經不是撫摸,而是試探或者召喚。真是天可憐見。沉重的失落牽着你的精神不斷下墜。你仿佛又回到了幹枯的童年時代。雖然父親有三妻四妾,但你卻很少能感受到母愛。生母身份卑賤,你的母親不可能是她,隻能是别人。而那個人最想做的,就是讓你的小命從雞公山腳下李家雄偉豪壯的宅院内消失。那種緩慢的疼痛,漫長的恐懼,已經随着歲月消逝大半,你自以為傷口已經痊愈,但此時突然發現,暗傷一直存在,随便被什麼東西偶然觸碰,都會再度滴血。比如我完全不經意的語氣和動作。10.大家談得熱火朝天,正好拼湊出今日事件的全貌。否則别說置身事外的你,就是躬逢其盛的我,也隻能窺一斑,而無法見全豹。學生不過是要和平請願,但政府防愛國者如寇仇,下令關閉西直門,阻止清華與燕大的學生進城。城内的學生随即推舉代表,前往居仁堂請願。居仁堂本是慈禧的老窩,叫儀鸾殿。八國聯軍進北京時,又成了聯軍統帥瓦德西的司令部,名妓賽金花随之遺留芳蹤。其間德軍廚房失火,将殿宇燒毀,連同德軍的少将參謀長。慈禧回京後為向列強示好,表達和平誠意,又在原址建起西洋風格的樓宇,命名為海晏堂,袁世凱當國之後改為居仁堂,在裡面過了八十三天的皇帝瘾。北洋時期,這裡常作為總統的辦公樓,如今它的主人則是國民政府的北平軍分會代理委員長、陸軍上将何應欽。學生代表提出六條要求:反對成立華北防共自治政府及類似組織;反對中日間一切秘密交涉,立即公布應付目前危機的外交政策;保障言論、集會、出版自由;停止内戰,團結對外;不得任意捕人;立即釋放被捕學生。然而何應欽不肯出來接見答複。于是事先商定的請願,随即改成示威遊行。清華和燕大的學生最終攻破了西直門。西直門,高梁河。這些地名不斷在你腦海中閃爍。高亮手持紅纓槍,宋太宗乘驢車逃亡,大隊學生沖開西直門,高德睿的胳膊被打斷,還有我所謂溫柔的試探。這些原本互相不搭界的事件,結伴朝你腦子裡擠,然後不斷回旋,越轉越快,直到重疊融合。你終于明白自己錯過了一場大戲。《八大錘》那樣吃功夫的武生戲。還好,一周之後,又來了機會。16日也是周一,冀察政務委員會要挂牌成立,學生當然不能沒有表示。頭天晚上我便通知了你,約定次日全體上街,你聞聽立即摩拳擦掌。雖然大戰在即,但畢竟是明天的事情。謝安小兒輩遂已破賊的風度,還是不能忘記。故而那天晚上,你們依舊如約雀戲。你在牌桌上向來赢多輸少,但那天晚上似乎情形不對。原來謝安風度并不是那麼好學的。你心裡不斷風起雲湧。就像初次上台的角兒,在詳細思量次日的亮相。按照林穎的布置,我特意囑咐你不要随便告訴别人,尤其是那些牌友。你很不解:“人多力量大呀。把大家都發動起來不是更好嗎?”我微微搖頭:“人多力量大,那得齊心。萬一不齊心呢?這些事情你不必考慮,隻管自己參加。你有自行車,就當個交通員吧,來回傳遞信息。”你本來是不想說的,但到底還是沒能忍住。因你連續打了好幾張錯牌,直到眼睜睜地點炮。和牌之後的汪大維非常高興,一高興就難免口出狂言:“平常看你有兩下子,今天看來,你最拿手的本事,也還是點炮。好準頭!承讓,承讓!”你向來自負牌技。也不是自負,你的确算得上精通。聞聽此言,你忍不住來了句《武家坡》中的戲詞:“大維休要發狂言,欺我猶如欺了天。我在想明天的大事兒,顧不上跟你們鈎心鬥角。”随即說出原委。汪大維和劉成彩聞聽都不同意。後者尤甚。理由非常簡單,軍國大事學生不懂,還是不要盲目摻和為好,免得被奸黨利用。一切事務,國府必有措置。誰也不能說服對方。你又是少數。說到最後,劉成彩将牌一推:“既然如此,我們也不耽誤你的大事。今天就到這兒吧。”汪大維很想趁機多撈回來一點:“别呀,說好打八圈的嘛。”你起身拱手,但并未拿回擱在桌面上的錢:“各位,咱們下次再會。”按照規矩,輸家不開口,赢家不能走。雖然你今天進少出多,但上周卻幾乎将李汪二人剝幹洗淨。汪大維有資格堅持。不僅如此,你很奇怪劉成彩的做派。按照他的性格瘾頭,如此成全對手,未免過于新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