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握手 一條
時間:2024-11-07 10:23:49
1.老範雖然是日本人,但其青少年卻全部屬于中國。在此期間他最主要的人生節點,都在平漢線上:信陽、雞公山、漢口。老範的父親飯沼太很早就來到中國做生意。他本人出生于漢口。漢口的夏天非常難過,類似蒸籠。平漢鐵路通車後,挪威教士李立生從漢口北上,到信陽傳播福音。信陽的夏天雖然溫度略低,但還是夠嗆。李立生剛剛出生的小兒子甚至患了熱病,險些夭折。怎麼能像英國教士李德立那樣,找到一個類似廬山的去處,成為李立生考慮的頭等大事。降溫隻能寄希望于低海拔。李立生的目光逐漸聚焦于信陽名勝雞公山。經過實地踏勘,他發現上面地勢平坦,水源富餘,氣候涼爽,于是便率先上山購地建房,同時在漢口的外文報紙上發布消息。就這樣,雞公山上的西洋别墅越來越多,有教士有洋商更有權貴。飯沼太跟随日本駐漢口領事水野前腳後腳上的雞公山。他不僅在山上建了别墅,還在山下的信陽城内開了分号。老範跟随父親在中國度過童年和少年,直到回日本上大學。剛剛大學畢業,就趕上“七七事變”。日本軍部挾持政府發動戰争,策劃全面侵華。消息剛剛傳到東京時,可謂舉國震動。整個日本都陷入狂熱的旋渦之中無法自拔。老範剛剛拿到醫學學位,并未接到第一批征召通知,卻主動跑到部隊,要求從軍。那時的他,對這場侵略戰争的正義性和必然性堅信不疑。他深信戰争會很快結束,短暫的炮火之後會有長久的和平。在他心目中,這并非出征敵國,隻不過是故地重遊、衣錦榮歸。那時日本尚無專門的兵役機構,募兵工作都由當地駐軍負責。老範抵達時,兵營門前已經排起長隊,隊伍中有張熟悉的臉龐,他的朋友井山次郎。井山比老範低一年級,正在學習法律,明年才畢業,擅長拉小提琴,是老範的同好。此時此地相遇,二人都有些激動。就是那種志同道合的感覺。老範說:“井山君,你與我畢竟不同,尚未畢業。明年再參軍,同樣可以報效天皇。”井山點頭回禮:“如今前線兵員緊缺,打完仗回來接着讀,也不耽誤。明年再參軍,時間恐怕來不及呢。那時候,将士們大概已經凱旋了吧。”“嗯,這倒是真的。”“支那政府腐敗軍隊颟顸,民衆必然會從心底裡歡迎皇軍。這場聖戰,不會持續很久。”“我在支那生活多年,深知支那民族愚昧落後,的确需要大日本帝國的提攜。大和民族要想迅速崛起,也必須進入支那,輸送先進文化,彼此共存共榮,北抗蘇俄,西制英美。”“這是難得的曆史機遇。隻要我們都好好幹,一定能迅速解決支那事變,崛起成為世界一流強國。”“支那物産豐富,風景秀麗。能以勝利者和征服者的身份回到童年生活過的地方,也是難得的樂趣。”“哈哈,飯沼君,那時候,你可得請我喝杯清酒。”“當然。你就等着吧。咱們可以在我雞公山上的别墅裡舉杯同慶!”漁陽鼙鼓地起來,日本國内大肆擴軍。中國現代軍隊的雛形北洋六鎮,其實是效仿日軍。日軍起初以編組地和駐防地劃分,成立了六個鎮台,後來改稱師團。從第一到第六師團,以及近衛師團,是日軍最老牌的部隊。甲午戰争後,組建了第七到第十二師團。日俄戰争末期,日軍主力全部開赴滿洲,本土一個師團都沒有,遂編組第十三到第十八師團應急。後來吞并了朝鮮,疆域再度擴大,兵力不敷分配,第十九和第二十師團又應運而生。一戰之後世界經濟普遍下滑。1925年,日本也不得不裁軍,即所謂大正裁軍。期間第十三、十五、十七、十八師團撤銷。剩餘十七個師團作為常備甲種部隊,是日軍的一等師團。如今戰事紛起,第十三師團又奉命組建,編成地與補給軍區都是仙台。以仙台的第二師團為母體,骨幹是第五十八、第六十五、一〇四、一一六這四個步兵聯隊。經過三個月的戰場訓練,老範和井山次郎一起,作為增援人員編入十三師團的一〇三旅團。2.經過血肉搏擊,日軍終于占領上海,向南京攻擊前進。從上海向西,部隊的後勤補給完全跟不上。起初大家不明就裡,事後才知道當時軍部并無攻占南京的計劃。參謀本部給第十軍的命令中,追擊的紅線隻到蘇州、嘉興以東。然而身處前線的司令官松井石根一意孤行,決意占領南京。中國軍隊雖然在淞滬戰場損失慘重,但日軍的傷亡也不小。殺敵一千,自傷八百。此時再以疲憊之師攻擊南京,物資自然調運不及。從此時起,日軍便不再是軍隊,而是一群土匪:搶劫強奸,濫殺無辜。子彈不夠,白刃格鬥。這還好辦,當時國軍新敗,一潰千裡,上海以西很少有像樣的戰鬥。問題是軍糧也供應不上。怎麼辦,隻能就地解決,搶劫老百姓。搶劫一旦放開口子,殺戮與強奸便會接踵而至。新入伍的戰鬥兵,軍銜隻是一等兵。上海戰役期間,井山次郎表現勇猛連立戰功,引起上級注意,因此相繼越過上等兵和兵長兩道門檻,晉升為伍長,成為下士官。士官一詞,在日軍中有兩種含義。廣義而言可以指軍官,那所培養過蔡锷、蔣百裡、蔣介石和閻錫山,以及地下黨馮洪國和漢奸周思靖的著名軍校,名字就叫陸軍士官學校;狹義而言,士官是指下級軍官,亦即尉官。從軍銜上區分,日軍共有士官、準士官、下士官和兵四個類别。我們通常意義上所理解的士官,所謂軍士,在日軍中稱為下士官,也就是下級士官。下士官的軍銜有曹長、軍曹和伍長三級,都有資格出任分隊長。如果嚴格根據等級對照,日軍的分隊相當于中國軍隊的班,但日軍編制大,一個分隊最多會有三十名士兵,實力可能近乎中國軍隊的排。總體而言,分隊介于排班之間。因為日軍也有班的編制。比如指揮班。拿破侖曾經說過,班長是軍隊之母。各國軍隊都很重視班長,日軍也不例外。要想當上分隊長,必須過一道坎兒:當着中隊長(連長)或者大隊長(營長)的面,砍掉戰俘的腦袋,至少一名,以示勇氣。在此期間,井山次郎成功通過很多勇氣考驗。比如槍刺俘虜,近距離槍殺俘虜。這都得跟俘虜面對面,必須有眼神交流。還好,老範是醫護兵,不需要這些。但那些新入伍的戰鬥兵,卻必須通過這些關卡。他們終究是人,至少起初是人,還有人性。故而許多士兵都做不到。每當此時,井山次郎都主動現身說法,以為示範,引導新兵向野獸轉變。那時井山次郎剛剛晉銜,尚未出任分隊長。抵達武進時,他跟随分隊長外出籌糧。這是他們的第一次搶劫。期間有個農民試圖制止,井山次郎二話不說,劈胸就是一刺刀。這一刺刀戳開了糧庫的大門。整個村子再無二話,眼睜睜地看着他們翻箱倒櫃,殺豬捉雞。分隊長非常滿意:“井山君,幹得漂亮!回去我将報告中隊長,推薦你升任分隊長。”井山次郎微笑點頭緻意:“哈衣!多謝關照!”井山次郎就此當上分隊長。日軍的軍官和軍士,都有資格佩帶大名鼎鼎的日本軍刀。那其實是中國唐刀傳到日本後的變種。明治維新以後,日本陸軍學習德國,海軍師從英國,指揮刀也随即西洋化。然而1933年的長城抗戰,趙登禹将軍率領第二十九軍健兒雪夜襲擊喜峰口,大刀片兒上下翻飛,殲滅日軍三千多人,包括炮兵大佐服部。此戰之後,二十九軍的大刀片兒名揚華夏。日本報紙這樣評論:“自明治大帝造兵以來,皇軍名譽盡喪于喜峰口以外,而遭六十年未有之侮辱。”正巧日本國内已有複興日本刀劍、恢複日本精神和固有文化的呼聲,于是自1934年起,日軍放棄華而不實的西洋指揮刀,改配傳統軍刀作為指揮刀。日軍等級森嚴,軍刀自然也有差别。将校尉三級的軍刀絲帶内側的顔色分别是金、紅、藍。士官軍刀的刀刃開有血槽,制式與刺刀相同。日本國力貧乏,僅配發軍服和槍支。軍刀和望遠鏡雖然列裝,但須付費,很多人便帶着家傳的寶刀。井山次郎行前級别不夠,自己未帶軍刀,這柄軍刀是戰死者的遺物。他隻是暫時保管使用,最終還要完璧歸趙。但盡管如此,配上軍刀的他依然意氣風發,一定要搞個試刀的儀式。那是個傍晚,部隊剛剛紮營。炊事兵正在做飯,大家或躺或卧,都在休息歇腳,等待晚飯。老範是醫護兵,主要做戰場救護:用小毛刷把碘酊塗到傷口上,再用氯化汞紗布包紮起來。如果傷口出血厲害,要先紮止血帶,再打止血針和強心針。這都是臨時處理,主要的救治工作由後方醫院負責,也就是說,他們的負擔相對較輕。當時傷員已經全部後運,老範因而受邀觀看學弟親試新刀。兩個受傷的戰俘綁在樹上,軍帽已經不知去向,軍裝上滿是血污與塵土,戴着第五軍的符号。他們都很年輕,其中一個幾乎就是半大孩子,神情稚嫩。他似乎想象不到自己的結局,或者無法想象死亡究竟是怎麼回事,眼神裡既有恐懼,也有期望。他不再躲避大家的眼神,而是挨個跟日軍對視,似乎要從中尋找熟人,或者隻是一丁點兒和善,作為臨終的安慰。仿佛隻要找到這樣一張臉,這樣一位虛拟的熟人,他便可以得救,脫離死神的黑袍,延續稚嫩的生命,直到蒼老。那種徒勞令老範心悸。要命的是,他最終發現了老範。盡管無力定格,偶爾還左右遊移,但老範覺得自己處于焦點的位置。或者說,他就是那個俘虜目光轉動的圓心。他很想躲開,但又如何能夠。井山次郎已經脫去軍帽和軍裝。他抽出佩刀,用手絹仔細擦擦,徑直向戰俘走去。早有人上去給戰俘松綁,喝令他們跪下低頭,露出脖子。井山次郎打算先砍那個年輕的。砍頭是有技術的。被砍者肌肉越緊張砍得就越利索,否則難免拖泥帶水,腦袋掉不下來,影響切面的美觀。因而井山将刀鋒向下傾斜,讓洗刀的涼水滴到戰俘的脖子上,然後飛快地舉起,打算趁他本能地收縮肌肉時一刀下去。然而這個如意算盤沒有成功。他剛剛舉起刀,年輕戰俘突然擡起腦袋一聲慘叫:“媽!”老範雙腿一軟。井山次郎大罵一聲,又用刀鋒壓住戰俘的脖子,然後瞅準時機,猛地揮起再落下。白光之中,那顆年輕的頭顱滾出老遠,但嘴還張着,保持着喊媽的口型,軀幹也沒有倒下。随着刀光噴濺出來大量的鮮血,就像剛剛進入熱兵器時代的土炮。井山躲避不及,身上也沾了鮮血。他笑着嘟嘟囔囔地罵一聲,仿佛不小心踏進街道上的水窪,雖然弄髒了新皮鞋,但并不影響心情的愉快。他一腳踢倒無頭的軀體,然後再上前一步,輕描淡寫地砍下另外一顆腦袋。周圍頓時一片歡騰。小隊長上前要握他的手,他本能地朝後一縮,點頭緻意道:“太君,我手上有污血!”“不不不,那不是污血,那是勝利的顔色。祝賀你,井山君!”“哈衣!晚上我請太君喝酒!”那顆腦袋還在地上,保持着“媽”字的口型。老範似乎還能聽到他凄厲的叫喊,不覺一陣反胃,趕緊調動情緒将之澆滅。作為帝國軍人,他怎麼能這樣呢?他身上擔負的,可是振興亞洲的大業。他必須戰勝軟弱情緒,完成輝煌聖戰。那時的老範根本想象不到,等待他的聖戰究竟是何内容。3.炮制南京大屠殺的主要兇手,是谷壽夫的第六師團和中島今朝吾的第十六師團。荻洲立兵十三師團下轄的一〇三旅團,那時以旅團長山田栴二的名字命名為山田支隊,也在華中方面軍麾下會攻南京。就是老範和井山次郎所屬的部隊。他們當然也幹不出什麼好事。這是可以想象的。南京陷落之初,老範豪情滿懷,精神振奮。帝國軍人的榮譽感和使命感,在體内空前膨脹。他十分慶幸自己的選擇。人作為個體生命的意志,很大程度上就是參與曆史的意志。如果不能參與偉大的曆史,那麼過了三十歲,名字便會像油漆一樣逐漸剝落。他很慶幸,自己已經置身曆史的洪流,親身經曆了攻陷敵國首都的輝煌。在他心目中,童年有多麼美好,信陽就有多麼美好。等到局勢平定,他想留在中國,當個執業醫生,力行救死扶傷。那時,他可以向同事、朋友以及後輩,真誠地炫耀這段曆史。那種感覺,是何等的美妙。他作為醫生,不但救命,而且救國,救了中國。這難道還不夠偉大嗎?此生足矣。由于地形限制,加之國軍在上海新敗,士氣低落,又缺乏合理的部署,日軍攻占南京并未費多少功夫。南京城外的确經曆過激戰,但其激烈程度與大國首都的陷落并不匹配。想當年秦國圍攻趙國首都邯鄲,還數月未下呢。民國十五年,吳佩孚從漢口揮師北伐,第一站就是信陽,結果整整圍了七七四十九天,方才破城。跟它們相比,南京未免過于脆弱。然而城内殺戮的血腥殘酷程度,卻令老範驚心。慘烈的現狀,讓他不得不質疑自己的選擇,乃至整個戰争本身。因為戰事相對平淡,傷員不多,醫院的工作任務較輕。老範很想遊覽一下聞名于世的六朝古都,尤其想看看燕子矶。他在中國生活多年,讀過很多史書和詩文,一直對燕子矶心懷向往。如今勝利征服南京,自然得親自登臨一番,俯瞰江景,體味潮打空城的蒼涼闊大。老範請好假,跟幾個人一起出了軍營,直奔燕子矶而去。街道兩邊,屍體随處可見。穿軍服的少,更多的是平民。有老人,有婦女,也有孩子。有些地段房頂盡被燒毀,隻剩下黑色的牆壁。空氣中彌漫着令人揪心的死亡氣息。作為醫生,老範對血并不敏感。盡管他希望當個内科醫生,但在學校期間,所有的專業都要學習,他也上過手術台。然而比起眼前,那不過都是虛拟的血腥。二者的差别就像一顆凄涼的淚珠與整個憤怒的大海。街道上阒無人聲。不時有驚恐的百姓從哪個小巷鑽出來,後面跟着手拎酒瓶的日軍士兵。他們一邊追,一邊大呼小叫,狂笑陣陣。同伴看到這種景象,也跟着大笑,但老範卻感覺心裡發緊。這不像他預期中的成功征服,一點都不像。出了觀音門折向東北,很快便到了燕子矶。跟旁邊綿延的山勢相比,大名鼎鼎的燕子矶簡直就像個拳頭。然而它地勢相對最高,爬了幾十米的樣子,抵達石矶頂部,便有居高臨下的感覺。但入目的景象,幾乎令老範嘔吐。從觀音門開始,沿路的伏屍明顯增多。等上了燕子矶,還沒來得及觀賞祭祀關羽的那所寺廟,便覺得凜冽的江風既腥且臭。他們立即向西邊的亭子而去。亭壁的石頭上刻着“天空海闊”四字,是明朝兵部尚書湛若水的手迹。等到了矶頭,果真是天空海闊般地慘不忍睹。倒伏的死屍成堆成排,從路邊一直排到江灘。水面上不時有浮屍漂過。偶爾露出的空地也被人血浸得一片烏黑。成群的老鴉從屍堆上飛起又降落,陣陣凄楚的鳴叫刺破江濤,直達耳邊。死屍中士兵很少,絕大多數都是平民。衣服五顔六色,姿态五花八門。屍首之多之亂,就像個蹩腳的農夫捆不好麥捆,邊走邊撒落後的景象。你根本無法想象那種巨大的沖擊。強烈的死亡将人逼入真空,讓你無法呼吸。難怪矶下峭立的石壁一派慘紅,想來也是曆代戰亂固化下來的血迹吧。同伴依舊興高采烈。一個說:“這裡果然地勢險要。難怪當年英國人從此登陸。”另一個輕蔑地說:“支那豬!再險要的地勢他們也守不住。這個民族,隻配用腳踏在地上!飯沼君,聽說你在支那生活多年,你說呢?”老範似乎沒有聽到,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他微微搖頭道:“殺的人太多了吧?”“嗯?這話可不像帝國軍人的樣子。堅強起來,否則你會受罰的!告訴你,這應該就是咱們山田支隊的戰果。而且主戰場還不在這裡,在十裡開外的下關碼頭。咱們支隊剛從下遊殺到下關,正好碰到支那軍隊潰敗。咱們一個聯隊就解決了他們上萬人!何等輝煌的戰績!”“可是,多數都是平民呀。”“松井司令官下達過特别命令,要求迅速清理便衣士兵。他們都是便衣士兵,你懂嗎?”老範不覺想起長平戰後的白起。據說他活埋了四十萬趙國戰俘。還有二十九軍軍長宋哲元,攻克鳳翔時曾經下令殺掉五千陝軍。可那些的的确确都是戰俘,而眼前未必;那些戰事都曾曠日持久,導緻進攻者損失慘重,南京也并未如此。“老人,婦女,孩子,也是便衣士兵?”“飯沼,我警告你,這是征服,是戰争!”4.老範沒有想到,一切都不過剛剛開始。從南京向西,中國軍隊的抵抗日漸頑強。等打到豫皖交界的富金山,老範他們又嘗到了上海的滋味。戰地救護所的傷員越來越多。此時擋在他們面前的,是在上海和南京時的老對手宋希濂将軍。淞滬會戰期間宋希濂隻指揮三十六師,此時則已榮升七十一軍軍長,除了三十六師、八十八師這兩個德械師,鐘松的第六十一師也在其麾下。在某些日本要員,比如松井石根司令官眼中,這場戰争是大哥對小弟的教訓,用意良苦。因為小弟暴虐不遜不走正道,身為大哥,豈能坐視。在他們眼裡,日本曾長期幫助孫中山與蔣介石,付出甚多,回報卻是寥寥。中國先是跟赤俄勾勾搭搭,随後又跟美英眉來眼去。誰都喜歡,唯獨讨厭身邊的大哥。要振興亞洲,必須首先糾正這種局面。日方判斷,中國一直在對日備戰。蔣介石早已批準德國顧問的五年整軍方案,計劃到1938年為止整編六十個師,全部使用德國槍械,按照德軍的方法編組訓練。與此同時,還在統計全國人口,構築國防工事,準備全面抗戰。雖是軍方高層的判斷或曰口實,但身處底層的老範也很贊同。支持辛亥革命,他的家族是付出過代價的。就他掌握的情況,至少有二十多個日本人跟随革命黨戰死沙場。其中有和尚、議員、記者,也有軍曹和軍官。他的舅舅金子克己步兵大尉,就陣亡于武昌城内。淞滬會戰期間,三十六、八十七和八十八這三個齊裝滿員的德械師從頭打到尾。他們的武器,無論輕重機槍還是火炮,全面領先于日軍。開戰前夕,可以電動瞄準的新式德國大炮從南京運到上海,日本的海軍航空兵深感威脅。隆隆的炮聲一起,他們心摧肝裂,不僅痛恨中國,也連帶着痛恨後來的盟友希特勒。他們認為眼前受到的打擊,實際來自于德國。在上海從頭堅持到尾,然後又轉戰南京,三十六師和八十八師的傷亡可想而知。很多新兵符号都沒來得及換上,便血染疆場。老範到一線擡傷兵時,曾經看到過一顆炸飛的頭顱。匆匆一瞥很難分清國籍,但卻能清晰地記得他臉上殘存的微笑。可以想象死亡的過程多麼迅速和意外。他想這一定是個勇士。因為炮彈飛來,會帶着巨大的呼嘯。在隆隆炮聲中還能笑得出來,豈是俗人做派。老兵打光,新兵補上。三十六師和八十八師的兵員素質大幅降低,先進武器也損失殆盡。老範他們仰攻富金山整整十天,從山上俯瞰,他們的炮兵陣地、運輸車隊、物資補給站和傷兵救護所,中國軍隊一定能看得清清楚楚,完全可以引導炮兵準确轟擊,根本不需要觀測氣球。哪怕有一個炮兵營,也能給他們造成毀滅性的災難。然而在此期間,他們卻從來沒有碰到一顆炮彈。這足以證明對手的火炮已經全部消耗掉,炮兵業已打光。但盡管如此,沒有炮火支援的中國軍隊,還是像楔子一般牢牢楔在富金山,老範他們吃盡苦頭。他此前一直未到前線,不知道具體戰況,但卻很清楚有多少軍官、包括少佐級别的軍官受傷,其中又有多少不治而死。他根本不需要到一線陣地判斷戰況。此時第十師團也奉命趕來增援。這支部隊也是日軍的常設甲種師團,戰鬥力頗強,然而前不久卻在台兒莊一帶遭遇李宗仁将軍的摧毀性打擊。這個戰果就像一記響亮的耳光,令日本列島蒙羞。參謀本部決定讓師團長矶谷廉介中将轉入預備役,由筱冢義男中将接替指揮,整補之後轉戰上海南京,直到現在。正面仰攻損失慘重而進展緩慢,必須另辟蹊徑。看着不斷增加的傷号,老範随口對野戰醫院的上尉軍醫說道:“不能這樣繼續強攻,損失太大。應該從後方包抄。”上尉軍醫剛剛結束一台令人疲憊的手術,猛抽一口煙道:“這些事情長官自有考慮,還用你說?”老範道:“我是說我認識一條小路,可以繞過正面,直通富金山。”當年在信陽生活時,老範曾經跟随父親來豫皖交界一帶旅行。那時他父親還帶着照相機,拍了許多風景照片。當時隻道是覽勝,後來才明白也有刺探情報的作用。他父親記錄的水文氣象标高裡程等數據,是制作兵要志、繪制軍用地圖的基本資料。他記得清清楚楚,當年父親帶着他,雇了兩頭毛驢,翻越一處叫坳口圹的山崖,直通富金山頂,把他累了個半死。而登上富金山,便可俯視背後的武廟集,與前方的葉家集。如今葉家集早已被他們拿下,但富金山和武廟集還牢牢掌握在宋希濂手中。當時老範自然不能理解,旁邊明明有現成的公路,父親為何非要這樣費勁地登山。他根本想象不到,伏筆今天可以派上用場。上尉将這話轉告野戰醫院的院長,最終抵達師團司令部,結果跟師團參謀長的想法不謀而合。他們已經想到這個誰都能想到的辦法,但沒想到部隊裡有現成的向導。5.司令部随即決定,利用夜色掩護從側翼迂回,直撲武廟集,襲擊宋希濂的後方,擊破其指揮系統,兩面包抄殲滅富金山守軍。決心已定,随即組建突擊支隊,以一個步兵大隊為基幹,加強騎兵和炮兵。井山次郎的分隊擔任尖兵。老範所在的醫護分隊,也被紅筆鈎上。他當向導,醫護分隊随行保障。老範奉命來向井山次郎報到。井山次郎看看他,沒有立即開口。他對這個學兄雖然素來敬重,但并不滿意其戰場表現。這次迂回作戰,是他離火線最近的一次,自然也是最難得的洗雪機會。大和魂不容許一絲一毫的陰影。他很希望學兄能立下戰功。“飯沼君,你幹得不錯!請帶領我們立即出發。如果作戰順利,我一定給你請功。希望你能表現出帝國軍人應有的氣概。”“請放心!盡快結束中國事變,然後日中提攜共建東亞是大家的共同心願。我一定竭盡全力,報效天皇!”準備完畢,連夜行動。白天已經派出尖兵搜索,沿途并未發現支那軍隊。因此地是他們防線的結合部。富金山主陣地由陳瑞河将軍的三十六師防守,這一帶則由鐘彬将軍的八十八師負責。突擊支隊拉開搜索隊形,向前開進。按照時間推算,次日将是白露,也是農曆的十五,月亮圓滿,清輝一片。白天隆隆的槍炮,此刻全部停息。那種寂靜令人懷疑。老範走在隊伍前面,内心感慨良多。這樣的故地重遊實在出乎意料,他不知道該作何感想。他唯一盼望的是戰争盡快結束,他可以回到信陽重登雞公山,在山頂上的别墅裡好好休息幾天。再過一月,山上便會寒冷,不再适合居住。然而剛到坳口圹,就遭遇迎頭痛擊。子彈嗖嗖地飛來,讓你無處躲藏。背陰處的山谷裡,偶爾可以看到機槍掃射的曳光,但很快就融入月色,隻留下短短的一頭,像黑暗中的香火。此時再看,他們不像是偷襲敵陣,而是自投羅網,直接朝人家的埋伏圈中去。坳口圹地勢險要。奇襲不成,隻能強攻。打到天亮,日軍遺屍無數。偶然間抓到一個受傷的戰俘,審訊後得知,對手是八十八師的五二八團。敵衆我寡,地形又差,這仗實在沒法打。但是他們哪肯死心,還繼續強攻。上午,五二八團突然發動反攻,成群結隊的士兵高聲喊殺,沿着山梁往下沖,勢如破竹。突襲支隊終于被打亂。井山次郎帶着老範,連同十幾個殘部,慌不擇路地逃跑,最終逃進一個村子。6.突襲支隊陷入八十八師五二八團的包圍,前途不難想象。老範仗着地形熟悉,帶領井山次郎他們僥幸逃脫。這是幾座山峰包圍下的一處村莊。總體規模不大,也就十幾戶人家,房屋依山而建,中間是稻田,旁有小河流過。可以想象,這些淙淙的流水,最終都将彙入淮河。一進村子,井山次郎便派出哨兵四面警戒。他本來有二十六名部下,如今隻剩下十一個,老範隻是臨時配屬,回去後即将歸還建制。也就是說,這是典型的偷雞不成蝕把米。那米可不是一把,而是過半的部屬。日軍慣例,一定要把戰死者的屍體收集起來,就地火化,帶回骨灰。然而在坳口圹這個局部,他們是幹淨徹底的完敗,絲毫沒有機會打掃戰場。對多數陣亡者隻是砍下一根手指,有些什麼都沒來得及帶走。這對他們而言,是個巨大的打擊。眼前還有更加緊要的任務。他們這幾個該怎麼辦呢?離開村子無異于頭撞南牆,因為前面就是五二八團的防線。他們能不能打,井山次郎很清楚。沒别的辦法,隻能先住下,挨過白天,夜晚再尋機溜出去,尋找大部隊。仗打到現在,又餓又累。井山次郎下的第一道命令,是把全部的男人都綁起來,鎖進一間屋子;所有的老人和孩子,鎖進另外一間屋子。留在外面的,隻有那個類似村長的老先生,以及青年婦女。井山次郎下的第二道命令,是讓那十幾個年輕女人,殺雞煮飯。有酒有肉,有菜有飯,隻是沒有笑聲。那樣子,的确連豬都不如。豬吃到高興處還要哼哼兩聲,他們連這個動靜都沒有。畢竟剛剛戰死了那麼多同伴。第三道命令可想而知,就是輪奸。在中國生活多年,會漢語,甚至還懂得一點信陽方言的老範,自然而然要當翻譯。捆綁鎖人的命令剛剛發布時,老先生彬彬有禮地反問老範原因:“先生,請問這是為什麼?你們要什麼隻管開口,隻要我們有,為什麼要把他們綁起來,還要鎖門?”天可憐的老範,他哪兒知道自己将要在這一天,在這個村子裡,撞見自己的命運。他無辜地看看學弟,井山次郎不動聲色地笑道:“飯沼君,你告訴他們,沒有别的意思,隻怕他們走漏消息。天黑之後,就會放他們出來。”輪奸的命令,不需要翻譯。隻要是動物,便都能理解。巧的是,連同老範在内,一共有十三個日軍,年輕女人正好十四個。那些惡心的場面就不一一描述了吧。井山次郎讓她們排好隊,走過去一趟,再回來一趟,先挑中一個,然後大家按照軍銜與資曆依次挑選。老範剛好是最後一個。辎重兵也好,醫護兵也罷,肯定都排在戰鬥兵之後。老範渾身哆嗦。那時他還是童子身。他有個戀人,帝國大學的同學。參軍之前,戀人主動獻身,被他婉拒:“謝謝關照。不過還是請等到結婚吧。”戀人提出馬上就結婚,老範還是不同意:“請等我凱旋。那時候結婚更加喜慶。請放心,戰事不會很久。”作為醫生,老範對女人沒抱什麼神秘感。但這并非他拒絕戀人的根本原因。那原因隻要是真正的男人都能理解,不必多說。最終他隻收下了戀人的禮物千人縫。一個出征前拒絕戀人的男人,怎麼能這樣強奸異國平民?這樣能振興亞洲,共存共榮嗎?這是堂堂皇軍應該做的事情嗎?假如天皇知道,他能高興嗎?這是迫害摧殘,不是拯救扶助。出征之前,家人朋友喊着這樣的口号,寫着這樣的标語送行:“光榮戰死,為國捐軀!”“祈必勝!祈戰死!”甯願兒子父親戰死的家人,如果知道眼前的一切,又将作何感想?井山的專業是法律,又有哪項法條可以容忍這些?老範哆哆嗦嗦地沒法動手。那個女人看來并非女人,而是個姑娘。剩下這兩個,大約都是姑娘。那時周圍已經到處是尖叫。憤怒,屈辱,反抗,恐懼,所有的情緒噴薄而出,在空中黏接成網,遮蔽天光,一片昏黑。井山次郎身下的那個女人,被他幾巴掌下去打得口鼻流血:“婊子,你真叫我惡心!”他一邊動作,一邊看着老範;見他遲遲沒有行動,便厲聲催促。老範看着這個熟悉然而又陌生的學弟,無所适從:“井山君,井山太君。這,我……”日文中的太君,就是隊長的意思。“一等兵飯沼猛,這就是你給我當向導的成功突襲嗎?立即行動,這是命令!”所有的軍人都知道必須服從命令。但對于那時的日本軍人而言,它還有獨特的含義。老範還沒開口,井山次郎已經忍耐不住:“八嘎!飯沼,你要違抗命令嗎?”老範抓起那個姑娘,野獸一般要撕她的衣服。剛剛初秋,大别山裡的氣溫偏高,大家的穿着跟夏天差不多。姑娘身上,幾乎等于沒有設防。老範把她掀翻在地,然後便在其中沖撞。他閉着眼睛,仿佛是在空手道的搏擊場上,而對手正是學弟井山次郎。他沖啊沖啊,猛一擡頭,忽然發現身下一片血紅,姑娘竟然還是處女。人類的視覺對紅色最為敏感。否則也不會用它來指揮交通。那一刻,老範好險沒有叫出聲來。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職業。于是趕緊放輕放慢動作。可他永遠不能原諒自己的是,在最後的關頭,醫生的操守沒能戰勝人類的本能,或曰獸性,他又不由自主地開起了快車。他希望放松,放松。學兄的表現差強人意。井山次郎赤裸下身徑直過來,那根肮髒的器具醜陋地垂着,惡心的黏液還在滴答。他拍拍學兄的肩膀:“飯沼君,祝賀你。好好幹吧。你一定能成為優秀的帝國軍人。”井山次郎逼迫村長,強奸最後的那個姑娘。村長連連作揖告饒:“先生,對不起,我不能。她是我閨女!”井山次郎聞聽,更加來情緒。這一點,老範從他眼神上可以清楚地看得出來。“飯沼君,你告訴他。他們要是想活命,就必須從命。”說着話,他抽出佩刀,用戴着手套的手擦拭刀鋒。太陽之下,刀光閃閃。井山次郎把刀架在村長脖子上,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被逼無奈地亂倫。村長年事已高,又受到這等驚吓,哪裡還能完成男人的日常任務。這讓井山次郎十分開心。他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們倆推到一起,然後再分開看看隐私部位,發出陣陣狂笑。所有的遊戲都有結束的時候。意興闌珊時,情緒的走向總會出其不意。井山次郎耗盡興緻,突然揮起佩刀,一刀砍掉村長的生殖器,再一刀戳進姑娘的陰部。父女倆在地上,不斷地翻滾哀号。那是老範此生聽到的最凄慘的動物叫聲。那一刻他無法呼吸,好險沒有憋死。但是擡眼看看井山次郎刀鋒一般的眼神,什麼都沒敢說。一定是号叫影響了井山次郎美妙的情緒。他手起刀落,将父女二人雙雙枭首。7.劫後餘生的年輕女人衣不蔽體,精神恍惚,極度溫順。她們行動起來蹑手蹑腳,輕拿輕放,仿佛不忍驚醒夢中的孩子。她們不敢擡頭,不敢跟日軍交流任何眼神。仿佛任何一個和善讨好的眼神,都會招緻意料不到的禍患。獸欲發洩完畢,井山次郎他們睡上一覺,醒來時晚飯已經做好。比午飯更加豐盛。吃飽喝足,他再一次組織強奸:“勇士們,這就是敵國的領土。沖鋒吧。用她們的鮮血和恥辱,來鼓舞大和武士的鬥志!”此時天已擦黑。山裡的夜晚來得早。井山次郎下令打開房門放出所有的人,全部殺掉。最先殺的是成年男人。井山次郎手起刀落,接連砍下好幾顆頭顱。他的手下揮舞刺刀,用标準的刺殺動作,一刀一個。婦女們輕聲驚叫。仿佛聲音小點,就能躲過他們的聽覺,從而躲避災禍;孩子們剛開始放聲大哭,最後多數都張着嘴,但已經發不出聲音。井山次郎把佩刀交給老範,讓他殺第一個孩子。那孩子的顯著特征,是臉上有單邊酒窩,在左側。他早已吓呆,跪在地上一動都不動,但是恐懼堆積成岸,讓酒窩顯得越發明顯。甚至右邊臉上也出現了酒窩的雛形。老範沒有勇氣,井山一再鼓勵。推托之中,他啪地一巴掌扇在老範臉上:“八嘎!你算什麼一等兵,别污辱了我的戰刀!”這個争論似乎驚動了孩子。他擡眼看看老範,眼神就像匕首,劃在他記憶的皮肉之上,鮮血淋漓,刀口頑固,永遠也無法結痂。孩子無聲地流着淚。他甚至連哭都不敢。他眼巴巴地盯着老範:“叔,求求你,别殺我,我能幹活!”井山次郎踢了孩子一腳,孩子立即老老實實地跪好,眼淚和着鼻涕拖得老長。井山逼迫老範擡起刺刀,對準孩子的胸膛,然後用刀背在老範屁股上使勁一敲:“刺殺動作!注意要領!”老範本能地一使勁,立即感覺到了孩子肉體的阻力,鮮血随即滲出衣服。他啊地一下,吐了孩子一身。那些污穢的嘔吐物,似乎提醒了就在旁邊的學弟。井山次郎愣怔片刻,不動聲色地掏出手絹,慢慢擦掉濺到褲腿上的些許污迹,然後拍拍學兄的肩膀:“飯沼君,我很高興,你走出了第一步。記住,隻有敵人的鮮血和頭顱才能讓帝國軍人成熟,最終建功立業,報效天皇陛下。但這隻是個開始。越往腹心推進,敵人的抵抗就會越強。前面,你童年時期的信陽,正等待你建立無上功勳。”一村子的人,多數用刺刀解決掉。剩下幾個老人,被他們趕進房子,鎖好門,然後點火焚燒。一座安靜得甚至不乏優雅的村子,連同所有的生靈,就這樣全部消滅。無辜消滅。井山次郎的解釋是,這都是敵對勢力。不全部殺掉,他們會洩露我們的行蹤。熊熊大火在眼前燃燒,也在胸中燃燒。如果說在此以前懷疑隻是黴菌在胸中快速繁殖,那麼此刻燎原大火已經熊熊燃燒起來。老範一邊走,一邊無聲地流淚。走着走着,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脫離部隊。周圍熟悉的景緻氣息令他心生錯覺。他仿佛又回到了快樂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