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握手 六萬
時間:2024-11-07 10:22:45
1.懷揣那半條手絹,我摸回了信陽。浦信公路依舊是鬼子控制的要點,我隻能沿着村寨之間的小路行進。還沒到信陽,便聽說五座城門皆有日軍把守,出入都要良民證。先前那位與我有舊的縣長,早已離任。與我黨合作密切的抗日縣長李德純,當然不可能駐紮在城内,先後開府于黃龍寺和北王崗,那時已被省府免職。他将自己掌握的武裝全部移交給新四軍,然後北上竹溝。新任縣長馬鹹揚将縣政府遷往淮河邊上的申陽台,緊鄰湖北。我決定先不進城,先去縣府打探一下官方消息。縣府提供的消息是,信陽周圍駐紮的國軍都是西北軍。主要是劉汝明的六十八軍,以及台兒莊英雄部隊,池峰城的三十軍。離信陽最近的,是六十八軍的一四三師,師長李曾志,以及三十軍的二十七師,師長黃樵松。他們都在第五戰區副司令長官兼第二集團軍總司令孫連仲麾下。馬鹹揚之所以把縣府設在這裡,無非是為背靠大樹好乘涼。因東部和南部山區完全是新四軍的天下。至于五十九軍,的确遙遠,在襄陽一帶。我可沒有再下信陽向襄陽的興趣。當務之急是找到組織。或者說,是找到婉茹。結果我找到了組織,卻沒有找到婉茹,隻找到了她的英雄業績。這個業績是,她竟然跟随餘子明,率領六百多人的烏合之衆,于去年11月5日趕走鬼子,将國旗重新插上信陽城頭,為期長達兩天。2.婉茹回到信陽時,羅山已經失陷,但信陽暫時未丢。在羅山周圍,胡宗南的生力軍,外加邱清泉的戰車、彭孟緝的火炮,讓日軍吃了許多苦頭。嘗到厲害的日軍,隻得放棄徑直向西、正面攻擊信陽的計劃,改為兩面包抄。筱冢義男的第十師團沿着羅山縣城,經周黨畈、當谷山向信陽南部的柳林鎮發起攻擊,目标是切斷平漢線;藤田進的第三師團向北攻擊洋河鎮,以便南北夾擊信陽。這份計劃推遲了信陽陷落的時間,也延長了民衆逃亡的時間。婉茹逃進城内,自覺無處可去,也找不到組織,隻好先去投奔小長輩兒。但那時她知道小長輩兒,小長輩兒還不知道她。費了點兒唇舌,才說明白。小長輩兒對婉茹的印象很不好。後來他竭力反對我們的結合,說婉茹是克夫相。當然,那時他還不知道我們的關系,隻将她當作我的同學朋友兼難民,因而盡可能地提供方便。他建議婉茹躲進城北的義光中學。教會辦的學校,屋頂懸挂美國的國旗,更加保險,比在小長輩兒身邊安全得多。婉茹在義光中學住了一夜,次日正猶豫着要不要走、往哪兒走時,忽聽街上口口相傳,說是連老鼠都已開始逃亡,看來将有大難,便半信半疑地趕到小南門。剛到浉河邊上,就看見成千上萬隻老鼠彼此銜着尾巴,首尾相接浩浩蕩蕩地渡過浉河,消失在南邊收割過的田野裡。這景象可謂壯觀,但更令人心驚。多少百姓本不想走,見此情景也趕緊回去收拾包袱。婉茹決定向南,去雞公山。這幾個月的生活足以刻在記憶上,讓她卻認雞公是故鄉,更何況那裡還是我的童年所在。而她剛剛趕到,便趕上了偉大的戰事。說它偉大,是因為武器裝備極不匹配。我方主力隻是紅槍會,而這主要是餘子明的功勞。林穎和婉茹唱歌演劇的同時,餘子明一直奔走于信陽城鄉,聯絡各處的紅槍會。信陽南部的紅槍會以李國英所部實力最為雄厚,會衆超過兩千。那時當谷山已經槍炮隆隆,估計九裡關已經失陷。信陽古稱義陽,三國時曹魏的義陽郡治便在北部的平昌關。城南的九裡關、武勝關和平靖關,合稱義陽三關,地勢險要,是孫武、伍子胥揮師伐楚的通道。武勝關本來有老關城,1929年的蔣馮戰争中,曾在信陽修城種樹的馮玉祥下令将其炸掉,連同鐵路隧道,以便阻擋蔣軍北上。事後鐵路隧道雖然很快修複,但關城以及前面的防禦設施則長期無人過問,直到抗戰之前孫連仲所部奉派前來修築國防工事。武勝關的工事雖有國軍防守,但以西的平靖關,以及名聲雖小但地勢同樣險要的黃土關,據會衆報告,卻都不見國軍的一兵一卒。餘子明随即商請李國英,召集部衆防守平靖關和黃土關。否則即便武勝關能守住,日軍越過鐵路,向西拿下平靖關與黃土關,還是可以從大别山與桐柏山之間揮師南下武漢。然而李國英不同意将主力開到那兩個關口。說紅槍會的主要任務是保衛村寨,而平靖關和黃土關并非家鄉。它們全都在靠近湖北。說來說去,李國英隻答應就近召集兩個堂口的會衆。加上實習隊動員的核心力量,大約三百人。婉茹堅決要求參戰,但起初餘子明不同意。因會衆都是男人,且非常迷信。然而婉茹的态度非常堅決,表示可以用歌聲給大家鼓勁,而且也會打槍,槍法或許比男人都強。餘子明看看李國英,李國英點了點頭:“也好!有個女人在場,男人們大概不好意思臨陣脫逃。”平靖關位于西雙河。餘子明将主力布置在這裡。黃土關畢竟在身後。他指揮大家剛剛擺開陣勢,次日便有日軍來犯。所謂關口,大都是崇山峻嶺之間的山谷,山谷連接着通道,隻能從此經過。平靖關也是如此。在此地聚集的會衆雖然接近三百,但快槍數量還不到五十條。絕大多數還是手持梭镖身背大刀,甚至還有魚叉、釘耙和棍棒。說到重武器,隻有土炮。好在日軍兵力單薄,而會衆已經占據有利地形。等到騎兵進入射程,餘子明一聲令下,幾門土炮相繼開火。雖然射程不遠,也沒有準頭,但殺傷面積大。鬼子的戰馬一聲嘶鳴,相繼倒地。然而這僅是開始。遭遇突襲的鬼子迅速找到依托,開始還擊。土炮的射程并不比三八大蓋遠多少。鬼子的射擊精度很快便顯露出效果,兩個炮手先後倒地。剩餘那兩門炮的炮手,吓得趕緊就地趴下,不敢開炮。眼看士氣動搖。正在此時,婉茹突然站起身子,高唱戰歌《中國不會亡》。她剛唱兩句,幾顆子彈便相繼飛來,打得樹葉紛紛落下。餘子明一把将她摁下,但她掙紮着起來,站在樹後,繼續高唱。“大家不要怕!女學生都不怕,咱還怕啥?”一個堂口的大師兄喊道。大家紛紛擡頭,繼續射擊。居高臨下地判斷,鬼子頂多三十人。很可能隻是個搜索分隊。但盡管如此,依舊配備着機槍,還有一門迫擊炮。炮彈之下,平靖關終于失守。好在隊伍沒有潰散。3.餘子明會同兩個堂口的大師兄将隊伍攏住,同時派人傳信,打探武勝關一帶的消息。探子當然不必效仿神行太保戴宗,親自跑到武勝關和信陽城,隻消跑到最近的村寨西雙河,找到紅槍會,消息便能逐村傳出,再逐村遞回:南邊的柳林,北邊的洋河,均已被鬼子占領。信陽暫時尚未淪陷,武勝關也在國軍手中。接到消息,餘子明立即召集大家商議。如果武勝關已經失守,平靖關守不守意義不大;既然武勝關沒丢,那麼平靖關就關系到信陽守軍乃至整個大局的安危。一定要想方設法奪回來。怎麼辦呢?婉茹極力主張進攻,态度頗為激憤:“才多少個鬼子,咱們就頂不住?必須馬上反攻!你們不反攻,給我一支槍,我自己也要去!左右不過是一死!”一個堂口的大師兄嘟囔道:“我們打仗就忌諱女人。要不是你,平靖關還不一定會丢呢。”餘子明笑道:“保家衛國男人是主力,但人家女人也有這份心意嘛。花木蘭梁紅玉,不都是女人嗎?不必忌諱,也沒啥忌諱。齊小姐雖是女流,但也是國軍的人,跟我一樣都是第五戰區派來的,有任務在身。人多力量大,可不能趕人家走。”另外一個堂口的大師兄說:“這樣吧,先把隊伍開到西雙河,讓弟兄們吃頓飽飯,睡上一覺。入夜之後,咱們再反攻。你還不大了解我們的特點。紅槍會善于攻擊,不善于防守。平靖關我們地形熟悉,鬼子人數又不多。等咱們偷偷摸過去,貼身肉搏,他們肯定不是對手。”隻好如此。隊伍開到附近村上,說明情由,随即各家各戶紛紛做飯。由村長組織,按戶平均,每戶供應多少人。吃飽之後再迷糊一覺。入夜之後,隊伍悄悄出村,又朝平靖關摸去。因火力不如人,西北軍最重視野戰。夜晚兩眼一抹黑,大炮機槍都沒用,隻能比單兵素質。日軍也有夜戰訓練。新兵初入營時,連續三十八周都有夜戰訓練,每周十小時。但盡管如此,他們終究是侵略者,并非平靖關的主人。大家約定,跟鬼子肉搏之前一律不出聲,更不鼓噪。完全擯棄以往的戰術。就這樣,雖然最終被鬼子發現,他們的機槍開了火,但大家都不吭氣,像幽靈一樣撲入陣地,然後跟鬼子拼殺。當此時刻,大刀、梭镖和魚叉、釘耙的作用,遠遠勝過槍支。一頓沖擊,終于将鬼子擊退。天明之後清點屍體,有二十多具。有些腦袋已被砍下,有些被戳成滴血的蜂窩。逃走的鬼子大概不到十個,反正是多數被殲滅。那時國軍普遍實行一日兩餐制。民衆也差不多。這天的早飯,格外豐盛。不是在村裡吃的,而是在平靖關吃的。大師兄派了五十個人,扛着鬼子的槍,提着鬼子的腦袋,到西雙河遊行一圈,很快村子裡就送來了飯。送飯的隊伍排得老長,各家都下了本兒。有的用籃子提,有的用罐子裝,大戶人家幹脆用木桶擡來。新米外加悶罐肉,香氣撲鼻。餘子明率領隊伍,連頭帶尾在平靖關守了五天。其間鬼子又來攻打過一次,兵力和炮火有所加強,但會衆的力量加強更多,因而通向湖北的關口始終未丢。第五天中午,終于有國軍前來接防,從符号上看,是胡宗南十七軍團下屬的第一軍。該軍軍長陶峙嶽,北伐期間曾因戰功而在團長職位上被晉升為少将。無論何時,少将團長總是罕見,北伐期間也不過葉挺與黃琪翔等三四人。其中金佛莊和郭俊雖然也是少将團長,但前者是總司令部的警衛團長,後者是晉升少将之後調任的團長,均非因軍功而在團長職位上直接晉升的。4.殺敵一千,自傷八百。平靖關一戰,民衆傷亡将近兩百,可謂慘烈。盡管胡宗南所部并未執行戰區長官部向桐柏山轉進的命令,沒有堅守平靖關和黃土關便徑直退往南陽,導緻戰局急轉直下,但餘子明依舊為當初的選擇而慶幸不已。抗敵青年軍團這将近一年的訓練、每天的三操兩課,總算沒有白費。如果沒有這些基礎,他恐怕不會有如此敏銳的戰略眼光,迅速聚焦平靖關。或者說,平靖關如果早早便落入敵手,武漢保衛戰的最終格局恐怕還真得改寫。也許會有更多的國軍陷入重圍,付出更大的代價。信陽陷落于1938年的10月12日。侵略者是筱冢義男第十師團的岡田支隊。以岡田資的第八步兵旅團為骨幹,加強了部分兵力以及炮兵騎兵等兵種。此後第十師團撤走,第三師團接防。直到抗戰結束,這個老牌甲種師團的邪惡軍旗,便一直是信陽百姓的噩夢。雖然縣城已經淪陷,但各個村寨的日子幾乎還是一切照舊,百姓很少能感覺到變化。武漢三鎮像隻蜂房,被不斷麇集的鬼子吊得不斷低頭。而随着戰線的南移,信陽槍聲漸稀,大有和平氣象。當此時刻,婉茹突然提出一個大膽的建議:反攻信陽。計劃提出之初,周圍一片寂靜,無人應答。它完全超出大家的想象。胡宗南配屬戰車高炮的精銳部隊都沒守住的古老城池,僅靠民衆的大刀長矛魚叉釘耙,如何收複?但婉茹依舊堅持。并且自告奮勇,先進城探聽消息。她不顧大家的勸阻,便跟随百姓進了龍潭虎穴。小長輩兒用周易給自己打了一卦,卦象不錯,便沒有逃走。婉茹找上門時,他吓了一跳。他不走很好理解,婉茹畢竟吃過五戰區的軍糧。萬一被抓住,那還了得?小長輩兒連聲催促婉茹離開。婉茹擺擺手道:“謝謝你的好意。但你既然認識我,知道我的身份,就應該理解我的行為。我不能走。”随即向他打探消息,四處遊動觀察。在小南門,有個警察認出了婉茹。鬼子到來之前,她們到處唱歌演劇,城關城廂無所不至,難免會有些熟臉。他把婉茹悄悄叫到一邊:“女學生,今天要唱《中國不會亡》,還是《歌八百壯士》?”婉茹一驚,但很快就定下心神。她伸手朝包裡探了探,手榴彈當然還在。這是平靖關的戰利品。可惜這隻是個二鬼子,不是鬼子,不配。“你說什麼?我不認識你呀。”“你在台上唱歌演劇,當然認不得台下的我,但我可認識你。說吧,今天唱哪一出?”“哪一出?今天姑奶奶我不唱大青衣,我要反串老生,唱《秦瓊觀陣》!”“算了吧,不要開玩笑!城内城外的國軍都已撤走,鬼子還沒攻城,馬團長便帶兵悄悄溜之乎也,你一個女學生還敢來探龍潭虎穴?你趕緊走吧,就當我沒看見你。”“我就知道,你還有中國人的良心,所以沒拉響手榴彈。我馬上走,但還會再來。我們的大部隊即将收複縣城。”“真的?真能收複縣城,那敢情好!我願意當内應。我手下的弟兄們,都不願意給鬼子跑腿,都不願意當漢奸!”“那你還替鬼子扛活?”“治安總要維護,我們也得養家糊口啊。我們可不像你,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們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呀。”婉茹的預料沒錯,鬼子全力圍攻武漢、包圍國軍,信陽的防衛力量薄弱,隻有一個小隊,僞軍尚未組建完成,維持治安的主要是從前的警備隊和警察。鬼子駐紮在内城的老營房中。初來乍到,還幻想收服人心,因而尚未在城内推行殘酷統治,殺人搶劫的事情都不多。第四天下午,婉茹帶着情報返回雞公山,建議先派部分人馬取道小南門混進城内,然後約期起事,裡應外合。既然如此,那就不妨反攻信陽,打他一下。隊伍是餘子明他們經過幾個月的努力聚集起來的,但反攻信陽的勇氣,可以說完全來自于婉茹的積極鼓動。先期進城當内應,困難在于武器。長槍和大刀不行,匕首又無法近身,隻有手槍和手雷好用。婉茹叫人領着依次拜訪周圍寨子,好不容易才借來十幾把短槍,連同繳獲的日軍手雷,算是解決了問題。1938年11月4日,力主抗日且主張持久戰的軍事學家蔣百裡病逝于遷移途中的廣西宜山,而婉茹則要在我的老家信陽創造生與勝利的曆史。她帶領部分精幹力量混進城内,安排妥當後再從小南門出來,回到大部隊。次日上午,餘子明集合起七八百人,手持各式各樣的武器,隐蔽接近縣城。婉茹帶領前鋒,一部分人進入浉河邊上的咖啡館,一部分人進入“一條龍”飯館,逐漸靠近小南門。那個做内應的警察打手勢告訴她,鬼子的人數沒變,還是四個。婉茹點點頭,将短槍頂上火,領着人進門接近鬼子,突然掏出手槍,對他扣動扳機。啪的一聲槍響,似乎吓住了所有的人。包括那個鬼子。他腹部中了彈,滿臉愕然地看着婉茹,好像不能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無法想象還有人破壞這難得的和平。十天之前,武漢不是都已經拿下了嗎?支那事變應該解決在即,他可以馬上就打包裹回家的。鬼子沒有倒下,提槍還要還擊。婉茹似乎也被這個場景吓壞,忘了再開一槍。幸好還有同志,他們同時向鬼子撲去。兩人一個,左右或者前後各一刀,讓他們頓時成鬼。浉河的堤岸之下,大隊人馬手持紅旗,高聲呐喊,向南門和小南門同時發起攻擊。幾門土炮對準城樓,接連發炮。經過裡應外合,一個小隊的鬼子被全部殲滅。餘子明吩咐燒掉膏藥旗,将早已準備好的青天白日旗重新懸于城樓之上。滿城慶賀,全國通電,爆竹連天。兩天之後,日軍沿平漢線南北夾擊,信陽再度陷落,林穎和餘子明先後中彈犧牲。實習隊随即分裂,部分人彙入新四軍,包括婉茹。我很慚愧,自己躺在溫柔鄉裡時,婉茹,柔弱的婉茹,卻在創造抗戰史上的生動戰例。5.同志們告訴我,那時婉茹在婆婆寨開展工作。婆婆寨離四望山不遠,是四望山根據地的外圍,需要鞏固。她跟幾個同志一起,已在那裡工作許久。建立組織,宣傳發動。其間因為頑固派的襲擊,兩位同志犧牲,他們一度被迫撤出,如今局勢平穩,她們随即梅開二度。對于四望山而言,那裡的确意義非凡。得到确切消息,我立即懷揣那半條手絹,興沖沖地趕了過去。但見到她時,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出現在眼前的不是姿容俊美的女學生,而是體态臃腫的孕婦。正是夏天,我卻如同被凍僵一般,不能動彈。我感覺腦袋疼痛欲裂,好像又有鬼子揮舞馬刀,不斷地劈砍。婉茹首先回過神來,向我伸出手:“是你!你竟然還活着!終于回來了!謝天謝地!”“你結婚了嗎?丈夫是誰?”我沒有接婉茹的手,指了指她的肚子。“所托非人,我跟誰結婚?”同志們一見情形不對,立即退出,讓我們獨處。良久之後,婉茹摸摸腹部,喃喃自語道:“同志們都以為這是你的孩子,其實他是個孽障,是鬼子幹的。鬼子。你懂嗎?”刹那間,我眼前又是天旋地轉,大叫一聲,人事不省。我實在是疲勞已極。6.醒來時,眼前依舊隻有婉茹一人。她眼淚汪汪地看着我,但眼神中卻分明有種惡毒,是那種報複得手之後才有的神情。“别後歲月,對你的恨支撐着我的生活。今天看到你這樣,我心裡好受了許多。你随時可以離開,我不需要你廉價的憐憫。”“這是什麼話?鬼子把傷害強加到我們頭上,我們還要互相仇恨嗎?”“沒有辦法。我們相互之間的仇恨,也是鬼子對我們傷害的一種,副産品。”“究竟發生了什麼,請你告訴我。”“發現懷上這個孽種,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恥辱懼怕,多麼緊張焦慮。我想了很多辦法希望流産,都沒有成功。想不到這麼惡劣的條件,絲毫談不上營養,他竟然還能成活。我冒着風險進城去找小長輩兒跟胡泰運,他們都不答應。胡泰運說流産的針法我當然會,但它輕易不傳人,我若不是娶了師傅的閨女,也肯定學不到。就這樣師傅當年還一再強調,絕不可随便施用。因為這是最缺德的事情,有斷子絕孫的因果,我怎麼能幹呢?小長輩兒說無論如何總是我們李家的骨血。世棟已經犧牲,你怎麼還能說出這種話來?我隻能解釋說環境險惡條件艱苦,即便生出來多半也保不住,可能還會累及我。但說得再多也沒用。猶豫再三,我到底也沒有告訴他們真相。後來我又進了一次城,沒找胡泰運,打算到信義醫院流産。美國人的産業,鬼子不敢動。可檢查過後他們說已經過了最佳引産期。繼續引産可能會傷及産婦,也不肯施行手術。每一次進信陽,對我來說都是冒險。因為我畢竟多次進城唱歌演劇,肯定會有很多人認識。我沒想到信義醫院也會拒絕。你知道那時我心裡怎麼想的嗎?我滿心盼望你已經戰死,反正你的事迹和照片早已見報,早已成就抗日英雄的英名。但是今天,你竟然又出現在我面前。”問及詳細情形,婉茹老半天沒有吭氣。仿佛這番話已耗盡她的氣力。仿佛她要仔細權衡利弊,反複掂量後果。而最終依舊是答非所問。那一刻我簡直也有些痛恨自己生命的存在。大約我根本就不該來到世上吧。當年母親遭遇飛機驚吓,為何導緻的不是流産,而僅僅是早産?若是流産,怎麼會有南苑的恥辱潢川的慘烈,以及眼前的尴尬。“你不必自責。我也向你隐瞞過許多東西。我也是有錯的。”“我最讨厭這種腔調!你犯過錯,你有肮髒的罪孽,就和我匹配了嗎?告訴你,你有錯,但是我沒有!我隻是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