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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鵑握手 二餅

時間:2024-11-07 10:22:15

1.小轎車主要是送咱們倆的。因張克俠是馮玉祥的連襟。盡管十六混成旅民國十九年駐紮信陽時,張克俠尚未從軍追随馮玉祥,但這個賬他還是願意認。故而上車時,咱們兩個坐進後排,而高德睿被讓進前排。要是根據古禮,顯然前排更為尊貴,至少慈禧太後是這種觀念,因而受不了各式汽車火車。但在1936年,已經不是這種講究。汽車終究是洋玩意兒。

可你依舊有跟包的感覺。因為高德睿雖未在球場馳騁,依舊高你一頭,依舊顯得比你英武。你自覺跟他一比簡直就是不合格産品。你說你時時刻刻都感覺如鲠在喉。

我哪裡知道你還帶着特殊的禮物。你很想清清嗓子,大大方方地送給我,但鼓了半天,勇氣卻總是被車窗縫隙裡透過的秋風吹掉大半。快到學校時,你終于打定主意,下車時跟我示意一下,然後将禮物直接擱我身上便起身走開,隻看我如何反應。

主意打定,你不覺渾身出汗,一會兒熱一會兒冷,甚至牙齒都在發抖。你清楚地看見自己正滿載着感情,重荷把船隻的吃水線壓在冬日大海死亡的黑暗之中,而港口遲遲不見,你絲毫沒有把握能否渡過風波,平安抵達。

車子停穩的一刹那,你将禮物朝我腿上一擱,輕輕摁了一下,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秒,随即起身離開。你走得匆匆忙忙,恨不得像《封神演義》中的土行孫,就此遁入地下,以免聽到我的拒絕。你心裡不停地感謝上帝,因為此事終于未曾發生,你隻是在車門上碰了腦袋。

不幾日,報上登出消息,二十九軍決定在緊鄰北平南部的河北固安縣舉行軍事演習。消息傳出,同學們都有出了口惡氣的感覺。中國軍隊終于有了态度。而林穎他們的成就感更強。你尤其如此。甚至進而向林穎建議,組織學生前往固安,慰問演習部隊。林穎略一思忖道:“這主意不錯。既然他們買你的賬,隻怕還得偏勞你。”你說:“婉茹的面子比我還大。小轎車主要為她派的,我是跟着沾光。”林穎盯你一眼,沒有說話。

不幾天,慰問演習的決議已定。因路途較遠,不宜興師動衆,決定隻派三個代表:餘子明領隊,咱們倆參加。慰問品頗費思量,窮學生窮學生,誰都知道學生沒錢。你提議隻送一面錦旗,體現千裡鵝毛之誼。林穎看看餘子明,微微點頭:“那就委托你去辦吧。”

錦旗上款是“二十九軍固安演習紀念”。中間是四個大字:國之幹城。典出《詩經·周南》中的句子:赳赳武夫,公侯幹城。下款是“北平學生救國聯合會”。

抽個周末,咱們帶着錦旗一路南下。

這段時間你一直沒敢聯系我。恰巧民先隊也沒組織活動,咱們也就無從見面。如今即将長途同行,你感覺心裡怦怦狂跳。仿佛站在扳開槍擊的實彈槍支跟前,等待着不可避免的擊發。然而我初來時,沖你微微一笑,如同什麼都未曾發生。這表情先讓你放松,但很快便有失望溢滿心房。你很委屈。你身上的無窮壓力,我怎麼能完全不當回事?

這種被漠視的想象逐漸将你激怒。你說你在心裡不斷貶低我,以便找回心理平衡。你闆着臉不說話,完全沉浸在醋海之中,這種酸性的醋意甚至阻斷了你的聽覺神經。直到我伸手推你:“嘿,雞子兒,醒醒!問你話呢。”

你如夢初醒。這個稱呼将以往的親切記憶瞬間激活。你沮喪地發現,剛才在内心對我所做的惡毒貶低,突然全部失效。就像彈簧在瞬間複位。你感覺更加惱怒,便惡狠狠地答道:“什麼愛國将軍,軍閥而已。絕不能對他抱以幻想。他在中南海大擺宴席招待日軍将領,請梅蘭芳、尚小雲唱《四郎探母》。指望他打日本?”說到這裡,你哼了一聲,連連搖頭。

“請注意,大軸是《四郎探母》。這出戲的含義,你難道不懂?”我這話頗為醒目,你說你突然對我有了刮目相看的感覺。

“他跟南京不大一心,這是肯定的。但維持華北的半獨立狀态,對他最為有利。所以他輕易也不會當漢奸。我們就要利用他的這個心态,竭力向前推動他。”餘子明面色黢黑,像是農村來的。我沒有問他的背景,但感覺這不像個真名。

“想得好,誰知道能不能行。隻怕是白費腳力。”你心服然而口不服。

“這叫啥話?不是你主張來的嗎?現在倒要打退堂鼓。”我臉色一寒。

你一時語塞。看看我的臉色,内心的怨恨已經轉化成憂慮。你趕緊眉頭一揚,辯解道:“我不是打退堂鼓,隻是想提醒你們不要期望過高。赳赳武夫未必就是國之幹城。他們可不像我們這般純潔。”

餘子明正色道:“這些學聯已有考慮,你們不必争吵。”

我盯着你看了幾秒,但目光卻不與你的目光相接,而是略微擡高,跟你的目光擦肩而過。你頗為不安,以為自己頭發亂了,或者沾了什麼東西,下意識地擡手摸摸,卻一無所獲;再看我時,我已收回目光,但滿臉含羞,面色微紅。

你更加不安。你始終不明白,那一刻發生了什麼。

2.遠道奔波而來,能否見到宋哲元本人,還是未知數。盡管二十九軍已經開展演習,但上次沒能親見宋哲元,終究是個缺憾。故而這次臨行之前,三人均臨時印了名片。餘子明的頭銜是北平學生救國聯合會慰問團團長,咱們倆的頭銜除了代表,還有“馮副委員長故交之後”字樣。那架勢,隻要能請出真神,拉大旗,作虎皮,也在所不惜。

然而通報放行之後,先出來接待的依舊是副參謀長張克俠。見他出來,你不覺一陣沮喪。想想我剛才莫名其妙的表情,你朗聲對張克俠說道:“張将軍,我們此番南來,受廣大學生委托,一定要見到宋軍長本人。一來面陳對貴軍長城抗戰的景仰,二來也好當面慰勞,敦促他抗日保國。”

按照道理,這話應該由餘子明說,你這是搶跑。張克俠微微一笑:“好的,你們一路鞍馬勞頓,請先歇息片刻,我立即禀報委員長。”

次日早飯後,宋哲元現身。他面色和善,身材較胖,臉顯得更圓,胡須黑而且密。眉毛很濃,但隻集中在前半段,結尾突然而且倉促。還是你先開的口:“宋軍長,你比在信陽駐軍時略有發福,也建了不世功勳。麾下雄師十萬,名将如雲。家父特意囑咐學生,要我當面緻賀。”

馮玉祥駐紮信陽時,雖然對李家叨擾甚多,但當時你年歲尚小,本來無甚印象。隻是家道中落後,這些如煙往事都成了你父親維系精神的救命稻草,整天挂在口邊,你因而被灌了滿滿一腦子。

宋哲元笑道:“多謝多謝。怎麼樣,令尊還好吧?信陽州的李八爺,哈哈。信陽菜,世間美味呀。”

“多承記挂,家父尚且安好。如今強敵入寇,等軍長再打一個喜峰口羅文峪那樣的漂亮仗,我組織信陽百姓前來勞軍,再給你,給二十九軍的弟兄們好好做頓信陽菜。”

宋哲元的臉色立即嚴肅下來:“身為軍人,守土有責。諸位的來意,宋某當然明白。請你們放心,二十九軍的大刀片兒,不是吃素的!”

你立即想起陳寶玺的那隻耳朵,不覺語塞。這樣的話,此時當然不能出口。略一愣怔,餘子明已經接過話頭:“日軍步步緊逼,先是增兵天津,後要圖謀綏遠。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如今華北安危大局,系于軍長一身。千古一瞬,希望宋将軍善謀明斷,高舉義旗,不辜負全國父老的殷殷重托,将來也好史冊流芳。”

“日軍步步緊逼,誰不憤恨?隻是敵強我弱啊。諸位都知道長城抗戰,我二十九軍的大刀隊殺出軍威,但你們卻不知道雙方的傷亡比例。是役除了二十九軍,我方還出動了中央軍、東北軍和晉軍,總兵力三十萬,日軍不過五萬。參戰各軍,二十九軍不說,中央軍十七軍裝備最好,三十五軍軍長傅宜生更是守涿州的名将。各軍拼盡氣力,最終依舊未能守住長城防線,我軍的傷亡幾乎是日軍的十倍,實際是局部小勝而全局大敗。當然,這話隻是我對諸位交底,請勿對外宣揚,以免影響人心士氣。所以我們隻能應戰,不能求戰。”

“局部小勝,就有非凡意義!誰說日軍不可戰勝?貴軍的大刀片兒揮舞起來,他們不也鬼哭狼嚎嗎?現在最重要的,是全國上下都要樹立這樣的信心,否則隻能被日軍步步蠶食,淪為亡國奴。”

“當年貴軍駐紮信陽,很多百姓過年不貼門畫,隻寫馮軍萬歲四字。長城抗戰以來,貴軍聲望日隆,将軍聲名鵲起,百姓視為國之長城。宋軍長若能率領全軍,擋住日軍鐵蹄,将來必定也有百姓門上寫二十九軍萬歲字樣,當作年畫。”

我掏出一份舊報紙,上面印有長城抗戰之後,宋哲元的手迹:甯為戰死鬼,不做亡國奴。我将舊報展示給宋哲元:“将軍此言,振聾發聩。此句此志,始終激勵着青年學子。”

“不說硬話,不做軟事,這是我們在華北立身的基礎。諸位放心,宋某不是糊塗人。那麼多弟兄喋血長城,他們的血不能白流!”

跟宋哲元簡短會面過後,還有個同樣簡短然而不失隆重的慰問獻旗儀式。當日的演習開始之前,全體在操場列隊。将士們荷槍實彈,排列整齊,行持槍禮,我們三人依次通過方陣,将慰問錦旗獻上。宋哲元接過錦旗,轉身交給張克俠,随即回贈我們每人一柄短劍,然後開始給部隊訓話。中心意思,還是苦練技能,保家衛國。言語裡句句不帶髒字,但句句都在罵人;絕口不提日本威脅,但字字都是日本威脅。我們聽了很是提神。

當時二十九軍已有四個步兵師、一個騎兵師,一個特務旅,另外還有幾個保安旅,總兵力不下十萬。這五個師中,趙登禹的一三二師師部在河間,張自忠的三十八師主力在天津,鄭大章的騎兵第九師有一團駐紮固安。來此參加演習的部隊,大概以這兩個步兵師和騎兵師為主。因到場的高級将領,除了軍長宋哲元,隻有這三位師長。三十七師師長馮治安、一四三師師長劉汝明未見蹤影。

跟宋哲元相比,喜峰口的英雄趙登禹略矮,又瘦了半個身子,臉頰下方甚至有塌陷之處,明顯襯托出顴骨的海拔。他也留着黑色的胡須。張自忠雖然戴着軍帽,但能看出理了光頭。胡須也徹底刮過,隻留下一片鐵青。眉毛中間向後的轉折明顯,如同危急時刻的力挽狂瀾。眼睛很大,右臉頰下有顆黑痣,生出一根長長的黑毛,嘴唇緊緊地抿成直線,刺刀一般。騎兵師師長鄭大章五官端正,臉上總有淡淡的微笑,嘴唇仿佛合不攏,因而那顆金牙十分突出。後來才知道,當年他在馮玉祥麾下作戰勇敢,追擊敵軍時跑得太猛,摔掉了門牙,這顆大金牙是馮玉祥出錢給他鑲的,也随之鑲出了響亮的外号。

三位師長分列在宋哲元左右。盡管你在他們跟前站立的時間很短,但很快就嗅出了空氣中的異味兒。這種氣味你父親身上一直帶着,張克俠的司機身上也有。那一刻,你确信抗日英雄趙登禹也有嗜好,也抽鴉片。

獻旗儀式很快結束。張克俠代表宋哲元為咱們送行。期間你直言不諱地談到了此事。張克俠眼睛猛地一睜,好像很驚異你能提出這樣的問題。他沉吟片刻,徐徐道:“真是慚愧,讓你們見笑。司機的問題,我回頭處理。但趙師長是高級将領,恐怕不好直說。長城抗戰,他在喜峰口受了戰傷,起初是為了止痛,但時間一長,就養成了嗜好。我尋機勸谏吧。”

3.回去的路上,你心裡一直不安穩,似乎有危險潛伏在周圍。自打童年的那個夜晚以來,這種感覺始終如影随形,困擾你多年。到北平後遠離了故鄉,一度有所改善,但今天不知何故,又沉渣泛起。

心裡不安的你格外敏感。仿佛背後還生了一雙眼睛。你隐隐察覺到似乎有人盯梢。自從出了駐軍大營,你便有這直覺。等上了汽車,終于得到确認。

然而你沒敢輕易告訴同伴。過去這種杯弓蛇影的教訓太多。你竭力說服自己那不過是又一次的神經過敏。三娘早已離開破落的李家,多半已不在人世,此生不會再有人威脅你的性命。這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萬一被我知道,堂堂男兒,豈不跌份兒?

你竭力調整情緒,試圖調動我作為防禦武器。到目前為止,你還不知道我對那些手絹的态度;來時我那令人困惑的驚鴻一瞥,以及随後的滿臉羞澀,究竟是何緣故,你并不清楚。你提醒自己,當務之急不是所謂的探子,而是坐在身邊的我。

餘子明跟咱們不在一排,中間隔着過道。你悄悄問道:“手絹,你喜歡嗎?”

我沒有轉臉看你,低聲道:“好像有人盯梢,你發現沒有?”

咱們的懷疑指向相同,都是坐在最後的那個家夥。他身穿黑色的棉襖,肩上挂着褡裢,雙手攏在一起,像個做點小買賣的販子。這個發現突然拉近了咱們的距離。它不時發出強烈的提示,我們在一個陣營,而小販則在另外一個陣營,中間的界限還是他籠在袖子裡的那雙手劃出來的。

一路無語,但你總感覺脊背隐隐作痛。到涞水換乘火車,轟轟隆隆地開到北平。出了前門車站,咱們要回廠甸的學校本部,遂與餘子明分手。上了黃包車,我們不斷催促車夫,好不容易才甩掉尾巴,然而那種慶幸卻未能持久。很快就從林穎那邊傳來消息,尾巴一直尾随着餘子明。她說那人八成是漢奸。如今市面上的漢奸特務非常多,已經滲透到各個階層。軍政兩界,更是他們使勁的主要方向。尤其是二十九軍的高層。

脊背隐隐作痛的感覺,甚至次日都未能完全消除。你無比痛恨那個漢奸,因為他的攪擾,喪失了向我求證的機會。那是多麼難得的機遇,咱們倆并排坐在一起幾個小時。手絹我喜歡嗎?十二種當令花卉,論理必有一種适合我;我突然盯你一眼,然後臉色羞紅,所為何故?是不是你悄然之間再度丢份?如果是,丢在哪裡,又如何補救?

高德睿依舊是你的心病。他那份兒英俊潇灑風度,完完全全就是女生的墳墓,你自覺不能比。要我不掉進那個陷阱,隻能祈求上帝幫助。從固安回來後,你變得分外積極,全身心地投入民先隊的各種活動。隻有在那樣的活動中,你跟我的會面才是自然而然的。隻要能見到我,你的冬天也就有了些許溫暖。

那年冬天,綏遠抗戰的槍聲響起。主角兒是也曾參加長城抗戰的三十五軍軍長傅作義,當年守涿州一戰成名的那位。消息傳出,舉國關注。梅贻琦、朱自清率領清華大學和燕京大學的學生,到前線慰問勞軍。北平學生緻電國府,為傅作義請功。你向林穎建議,号召北師大的全體學生節食一日,省下錢來支援綏遠,林穎點頭答道:“還要停暖氣一周。”

學聯決定,在學生中組成抗戰義勇隊,直接開赴綏遠前線,以東北籍學生為主。自然,此事東北大學是主力,但各個學校都有東北籍的學生,包括北師大。組織義勇隊,一切行頭都得自備,那就隻好上街募捐。咱們帶着他們來到天橋,排成一隊,高唱新歌《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裡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裡有我的同胞,還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脫離了我的家鄉,抛棄那無盡的寶藏。

流浪!流浪!

整日價在關内,流浪!

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

哪年,哪月,才能夠收回那無盡的寶藏?

爹娘啊,爹娘啊,什麼時候,才能歡聚一堂?

張寒晖創作的這首歌曲剛剛面世,便從他供職的西安傳遍大江南北。曲子是他老家河北定縣農村裡老娘們兒哭丈夫、哭孩子的哭腔,因而格外動人。唱着唱着,學生們個個聲音哽咽,你也感覺兩眼濕潤。想想衰老的父親亡故的生母,眼淚不覺一顆顆地朝下掉。你側臉看看我,我正與高德睿交談商議。你很想知道我們說些什麼,公事還是私事,但卻聽不見。你感覺一陣緊張,脊背發涼,仿佛回到了童年的那個夜晚,三娘又帶着藥碗逼上前來。你悲從中來,立時泣不成聲;東北籍的學生仿佛受此催化,更加動情。

哭泣讓你獲得了安全感。仿佛那些眼淚已經彙聚成海,海水将座座孤島連成島嶼,你不再是孤立的個體。群體之中的每一個個體都不再存在,或者說,每一個個體都是我。你不再是童年那個夜晚裡孤獨無助的孩子。那份需要獨自面對的恐懼,已經被衆人分擔。這種感覺讓你放松,你因而更加富有激情。

商販駐足,市民圍觀。當此情形,四周一片唏噓。突然,淚眼蒙眬的你感覺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随即便被不斷擊中。各種各樣的糖果點心,雨點一般朝你們飛去。我突然走過去,掏出手絹,給你擦了擦眼淚。

手絹你當然認得,是禮物中的一條,上面印着十二月的花魁臘梅。我仿佛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這又是什麼場合。我給你擦擦眼淚,然後自己也擦擦眼,再離開隊伍,回到先前的位置。

手絹已去,香氣猶存。仿佛那株臘梅活色生香。那一刻,你心裡終于有了譜兒,眼淚因而更如泉湧。

4.民衆捐助的物資和款項源源不斷地彙向綏遠,報上每天都有消息。你感覺學堂越來越小,如同小魚已經化龍,但池子還是先前的池子。你迫切希望呼吸室外的空氣。正在此時,學聯和民先隊決定12月9日再組織一場遊行,以紀念去年的“一二·九運動”,推動全面抗日熱潮的形成。

你立即摩拳擦掌,按照部署串聯發動。然而沒過幾天,報上發表消息,段祺瑞的靈柩将運回北平安葬,按照國葬的禮遇。12月7日,前門車站、正陽門、天安門等處,素妝牌樓已經開始紮搭。推測時間上很可能正好在12月9日。這意味着當天街上将會有大批軍警維持秩序。

當年10月19日,魯迅先生病逝于上海;11月2日,段祺瑞也亡故于滬。想來《記念劉和珍君》一文行世之初,恩怨雙方誰也不會預料到有這種巧合。說起來你跟段祺瑞也有點淵源。當年他以陸軍總長的身份到信陽指揮圍剿白朗,借了俄國的飛機偵察作戰。這是信陽見到的第一架飛機。飛機掠過李家寨上空時,你還在娘胎之中。你母親受到驚吓而早産,造成你自幼便先天不足,随即引來你父親的溺愛。他特意讓你跟人習武,以便強身健體,後天彌補。

這點小小的機緣,不足為外人道。段祺瑞畢竟有再造共和的名聲,更兼前兩年力拒日本誘惑,堅決不當漢奸,為他舉行國葬可謂恰如其分。在此期間遊行,不僅對死者不恭,同時還有可能與軍警沖突。你立即找到林穎,建議改期。很快信息便反饋回來:學聯和民先隊内部也有類似意見,已經決定拖延三日,12月12日舉行。

人算不如天算。段祺瑞的靈柩11日上午方從天津運抵北平。街上戒備森嚴,可謂備極哀榮,各個中小學都要派人公祭。好在當晚靈柩便已運至西直門外的廣通寺,預定次日早晨移駐卧佛寺,城内一切恢複正常,正好方便學生遊行。

這次遊行主要有三個口号:慶祝綏遠抗戰勝利;支持青島工人抗日大罷工;要求釋放全國救國會領導人沈鈞儒等七君子。各路遊行大軍在東皇城根會師,随即發表演說,散發傳單,然後朝鐵獅子胡同進發,目标是二十九軍軍部辦事處進德社,是宋哲元。可巧,隊伍剛剛走到東華門大街,正好迎面碰到一輛小轎車。坐過二十九軍小轎車的你立即警覺起來,意識到裡面坐的必定是大人物,弄不好就是宋哲元,便趕緊朝前擠。

過去一問,的确是宋哲元的坐騎,他本人就在其中。你立即振臂高呼:

“堅決擁護宋哲元将軍抗日!”

“堅決擁護二十九軍保衛冀察!”

口号響遏行雲。你擠到轎車旁邊,要求宋哲元下車講話。宋哲元搖下玻璃,一抱拳道:“感謝諸位先生擡愛!兄弟現有緊急公務在身,下午請到景山公園說話。”

宋哲元的車隊慢慢駛出人流。他的話究竟可信不可信?大家莫衷一是。你堅持主張不管他是否守信,都要去景山公園赴約,以免落下話柄。統一思想後,隊伍按照原計劃遊行完畢,最後全部開到景山公園。

人群之外,遙遙看去,旁邊古樹名木不少,有棵大槐樹特别打眼,樹身上纏有一條粗壯的鐵鎖鍊,令人望之心寒。明代曾在此地堆放煤炭,故稱煤山。後來将開挖護城河的淤泥堆積于此,形成高丘,被視為大内的鎮山,也叫萬歲山。然而萬歲山無法保證江山萬歲。亡國之君崇祯皇帝便死于死地。确切地說,就是那棵古槐樹上。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殺掉妻女逃來此地,在槐樹上自缢。他唯一的追随者——大太監王承恩也随之自盡。清軍入關後為拉攏前朝官員,便給崇祯治喪,追究這棵古槐樹吊死君王之罪,将其披枷戴鎖。可歎亦可笑。

走了半天,你又冷又餓,想起這些死生之事,心裡多有不安。激情過去,全身都被空洞陷沒。而左等右等,一直沒見宋哲元的影子。傍晚時分,突然有士兵簇擁要員進來,不是宋哲元,而是二十九軍副軍長兼北平特别市市長秦德純。

秦德純身着便服,站在高處,沖學生們一抱拳:

“各位同學,宋委員長有緊急公務,不能前來,特派德純為代表,給大家說點知心話。”

“堂堂上将,說話就要算數。他有什麼緊急公務,不能履約?”

“委員長确有緊急公務。現在還不能公布。不過我想,過不了兩天,你們便會知道是何等急務。說吧,諸位有何見教,德純洗耳恭聽。”

“綏遠已經打響,二十九軍要态度鮮明地抗日!我們要求釋放先前逮捕的愛國學生,要求政府釋放七君子!”

“諸位的拳拳赤心,愛國熱情,德純感佩不已。請你們相信,國府正在積極籌劃抗日,二十九軍也有相應布置。長城抗戰的鮮血未幹,我們絕對不會跟鬼子穿一條褲子!七君子的問題,我們管不到,但是釋放學生,我明天就辦!”

目的已經達到,遊行宣告結束,各自回校。學生出門時,排在兩側的二十九軍士兵,齊刷刷地行持槍禮。你頓時感覺脊梁骨硬了許多。

當天晚上,還沒走到學校,大家便知道了宋哲元忙活的公務内容。12月12日,亦即本日淩晨,西北兩個城市突發事變:張學良聯合楊虎城在西安拘禁了蔣委員長;東北軍五十一軍軍長兼甘肅省主席于學忠,解除了蘭州綏靖公署以及當地中央軍的武裝。交火之中,雙方都不乏傷亡。

5.事情雖然發生在遙遠的西北,但你依舊感覺眼花缭亂。半年之前兩廣事變,廣東的陳濟棠和廣西的李宗仁聯名通電全國,要求北上抗日,險些引起内戰。兩廣畢竟遙遠,不着腹心,而如今國家元首已經淪為張楊的階下囚。國府随即宣布剿撫并用,委何應欽為讨逆軍總司令。這邊廂有外敵威脅,那邊廂自家人又要火并,這可如何是好。

每逢大事,自然要聽林穎的主張。然而這一次,她也沒了說辭。你問道:“你的上級怎麼看?”

“上級?我在學聯和民先隊的上級也都是學生。”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先不說這個。有更重要的事情,得你去辦。日軍最近要趁亂組織一批浪人特務,冒充學生發起所謂的反日暴動,他們好以保護僑民為由,乘亂出兵,最終推動華北自治。得趕緊通知二十九軍。”

這類鬧劇,日軍在香河弄過,在天津也弄過。香河算是僥幸得手,但在天津卻碰得頭破血流,雞飛蛋打。如今西安事變發生,舉國上下人心惶惶,他們此時打北平的主意,完全可以想象。故而林穎要派你去通知張克俠,讓二十九軍趕緊采取防範措施。

“從哪兒得到的消息?準确嗎?”看見林穎揚揚眉毛,你立即意識到失言,趕緊接着說,“他們要是問起消息來源,我該怎麼說?”林穎道:“你就告訴他這是學聯和民先隊獲得的消息。他不會追問的。”

日本人要策動暴亂的消息,讓你增加了對二十九軍的信任。看來這幫人的确沒有忘記自己的國籍。鬼子無法撼動,才會出此下策。你點點頭,騎上自行車便出了校門。

宋哲元一般不在軍部,而在鐵獅子胡同的軍部辦事處進德社視事。身為副參謀長的張克俠,自然也經常在城内活動。你向他通報這一情況時,他果然沒有追問消息來源,略一思忖道:“謝謝你們的提醒。我們也從其他渠道獲得過類似消息,會采取應對措施。很有可能,到時要借重你們一下。北平學校多,學生也多,警察認不過來。我考慮,請各個學校都派幾名熟悉情況的代表,配合警察行動,看看究竟學生中間有無内應。”

這類活動自然不适合女生。你和高德睿、王則久等幾個人奉派前去配合警察。二十九軍的大刀隊也有準備。真是無巧不成書,你正巧分到羅圈腿的手下,要聽他的指揮。原來此人姓段,河北高陽人,是個分局長,在警界的級别不能算低。

發動反日暴亂,自然要在心髒部位。引起的震動越大,日本人越有借口保護僑民、維持治安,派大量的部隊進城,配合使館區的武裝控制局面。因而估計行動的地點肯定會在内城,離東交民巷的使館區不會太遠。

果然,鬧劇最終在新華門附近上演。早有準備的軍警和憲兵立即包抄過去,迅速将他們撲滅。人數不多,總共隻有三百多人,跟學生愛國遊行的氣勢,完全不能比。

這中間真正的日本人不多,依舊以高麗棒子為主,雜以漢奸。還有一些連漢奸都算不上,因他并無政治觀點,隻是拿了人家一點錢,就跟着瞎起哄,所謂為了一塊牛排而出賣巴黎的那類人。

三百多人隻能分開審問。你跟着羅圈腿去了他的分局,就是上次咱們蹲過半天的班房。你在人群中掃一眼,不覺渾身一震。有個熟悉的身影,激活了你内心的記憶。畢竟已經過去兩年,而且那時和現在的裝束也不一樣,你不敢确認,便停下腳步等他過來,好抵近觀察。

那人還沒走到,狐臭味道已經破空而來。此時此刻,你閉着眼睛也能确定,他的确就是上回那個欠揍的高麗棒子。

你悄悄告訴了段局長。段局長一記冷笑微微點頭,決定先拿他開刀。

高麗棒子顯然沒能認出你。他堅稱自己是吉林人,北師大的學生,一邊說一邊晃動胸前的校徽。校徽是編鐘圖案,上面印着白色的隸書體“師大”二字。看來他們的确做過一些準備,可謂處心積慮。段局長道:“你對你的答案要負責。我提醒你,煽動暴亂,推翻本國政府,曆朝曆代都是殺頭大罪。當然,你要是外國人,情況自然不同。”

高麗棒子依然不肯改口。他大概也清楚,如果承認是朝裔日本人,這種行為就是間諜,而非戰俘,不受《日内瓦公約》的保護。換言之,随時可以槍斃。

“我們要求抗日,難道還有罪?”

“抗日?當然有罪。中日一衣帶水,是友好鄰邦。”段局長的口氣不急不躁,滿臉嚴肅。

“你是漢奸!”

段局長笑着回頭跟你交換一下眼神,好像要你最後确認一下,此人不是咱們的同學。那一刻,你心裡簡直有點迷惑。迷惑于段局長的态度。你微微搖頭。段局長道:“我是不是漢奸不重要,你是不是吉林人很重要。”

那人一副半斤鴨子四兩嘴的架勢:“我就是吉林人!”

段局長道:“那好,我的審問已經結束。簽字畫押吧。”高麗棒子道:“結束?你還沒問我為什麼主張推翻現政府呢。”段局長微微一笑,像鴨子一般向他走幾步,走到跟前又像鴨子一樣轉回來,搖搖頭道:“這個不必啰唆。”見他已經畫供,随即以令人意外的神速動作,從槍套裡掏出手槍,砰地一槍将他擊斃。

高麗棒子像根失去重心的棒子那樣癱在椅子上,血濺了滿牆。你感覺槍聲一直在耳邊回旋,仿佛聲音不是短促的一記,而像波濤那樣綿延不絕。你有點惡心,還有點吃驚。讓你吃驚的好像還不是這個突然的、難以預料的結果,而是高麗棒子死後狐臭味似乎更加濃不可化。

段局長微微笑着,盯住你的眼神。此刻的他,就像個高明的話劇導演,或者電影演員,用蓄謀已久的手段驚吓或者逗笑觀衆之後,坐在人群中不動聲色地收割那種預料之中的幸福。你說:“你,你怎麼?”還沒說完,已被段局長打斷。他收斂笑容,滿臉冰霜地說:“不準對學生開槍,那我隻好拿這些高麗棒子開刀。不承認是日本人最好,都可以就地活埋。”

你突然感覺後怕。你仿佛此時才意識到,上次的班房之夜其實充滿兇險。

6.你低着頭從警察局出來,還沒拐上大街,便聽見一陣低沉舒緩的駝鈴,有個老頭兒牽着一群駱駝迎面而來。駝背上的口袋黑黢黢的,都是從門頭溝運來的煤。煤口袋上有繩子,連着後面那頭駱駝的鼻孔,駝鈴則拴在排尾駱駝的脖子上。拉駱駝的隻管牽住頭駝,不必回頭,聽見駝鈴就知道駱駝沒有掉隊。

你停下來看着拉駱駝的帶着駝隊緩緩向前,突然感覺這就是中國的縮影。國人就像駱駝,不問方向,隻要跟着。曆朝曆代,無不如此。隻是希望那個拉駱駝的明白事理,懂得方位,不是晉惠帝也不是周幽王。所以孫中山說中國人是一盤散沙,需要強有力的領導者将他們凝聚成團。所以政治課上會鼓吹開明專制。所以《當代三大怪傑》這樣的書能夠流行。

蔣介石是這樣的領導者嗎?他倒是這樣自诩。但問題在于,你不相信他願意抗日敢于抗日。南下請願的學生,不是挨打了嗎?馮玉祥在察哈爾組織抗日同盟軍收複多倫沽源,最終不也是他派兵硬生生給攪黃的嗎?日軍侵略到了家門口他滿懷菩薩心腸,對待抗日同盟軍他倒是有雷霆手段。

可是話說回來,如今張學良捉蔣之後又請共産黨的代表前去協商,萬一他們把蔣介石殺掉,那麼誰又有能力威望出來收拾殘局?拉駱駝看似簡單,可把這個活兒交給你,你就不敢接。治理國家,更是如此。萬一蔣介石出現意外,十有八九,還得軍閥混戰吧。那不是正好被日本人各個擊破嗎?

你的這些擔憂,林穎倒是贊同。她氣狠狠地說:“照他那個反動勁兒,殺一百次頭,也不冤枉!但是大敵當前,我們隻能照顧大局。此時此刻,團結抗日最為緊要。”

日軍策動的暴動平息之後,高德睿這個男生的身影突然徹底消失,不知所終。他跟你不同,不到半年就能拿到文憑畢業,這算怎麼回事?你問林穎,林穎也說不知道。

你隐隐約約明白了高德睿的底細。毫無疑問,他一定是共産黨,是職業學生,負有秘密責任,因而毫不顧惜那張即将到手的文憑。無論他去了哪裡,隻要他不在我旁邊,那便是你的福音。你趁機發出邀約,請我到光陸有聲影院看了場電影。你說雖然遠點,但考慮到這家電影院有二十九軍将領的股份,你還是願意照顧他們的生意。北平乃至整個華北,隻能依靠他們手中的大刀片兒。這當然是個可笑的理由。但我知道真正的理由你不便出口。那就是這裡離學校遠,撞見同學的可能性也小。

咱們倆的座位自然挨在一起。你甚至感覺座椅中間的扶手都是那麼的多餘。你悄悄問道:“那些手絹,你最喜歡哪一條?”“都喜歡,但最喜歡本月的。臘梅。”你眼前立即浮現起那種如煙似霧般的缥缈美妙。你自己也沒發覺,竟然握住了我的手。那隻柔軟的手比較涼,但很快就被你暖熱。

你右邊是空位,再過去是個男人,年齡看起來比咱們大不了幾歲,戴着眼鏡。剛開始你隻顧得跟我說悄悄話,恨不得滿世界隻有咱們倆,當然不會注意别人。但電影開始之後,我的視線總被前邊的人遮擋,你趕緊挪到空位上去,好讓我換過來,但卻被那個男人阻止:“對不起,這是我們的座位。我已經買過票。”

“可是并沒有人啊。”

“當然有人。這是我未婚妻的座位。”

東北口音。再一問,那人的未婚妻“九一八”期間在沈陽舉家死于國難,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她是怎麼死的?”我問道。

“不說了吧。你不會喜歡聽的。奉勸你們一句,如果相愛,那就盡快成親。”

你渾身一凜,立即回到原來的座位。你明顯感覺到,我使勁握了握你的手。

那天的電影對于我們意義重大。不僅因為見證了别人對愛情的堅貞,更因為我們首次有了肌膚之親。電影再好也隻能被忽略。當然,記不清電影内容還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沒看安生。演到中間,外面忽然不時傳來響聲,起初大家以為是槍炮,頗有些驚異,那個東北人更是本能地一躍而起。但是很快,大家便意識到那并非槍炮,而是炮仗。

興奮的你拉着我起身出了電影院。出門一看,爆竹此起彼伏,熱鬧近乎年節。不勞動問,報童叫賣号外的聲音,已經告知答案:

“号外,号外!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張副總司令護送蔣委員長平安抵京!”

雷鳴電閃照亮了那個東北口音的男人。他身材高挑,是那麼的英俊。原來他也是大學生,東北大學的。他滿含淚水,泣不成聲:“張漢卿啊……少帥,你總算幹了件漂亮事兒!打回去吧,打回去吧!”

東北人顧不上看電影,瘋瘋癫癫地要去買煙花。此時此刻,電影哪還有吸引力。你趕緊叫來黃包車,咱們一前一後朝學校馳去。剛剛進得校門,就見操場上也有人放煙花。絢爛的光彩照清面目,劉成彩可謂興高采烈,熱情簡直能讓幾十米外的校舍着火。他嚷道:“放吧放吧,我請客!領袖平安回京,大喜!”

彩頭旁邊還堆着不少煙花。夜空中不時亮起的璀璨,深深地将你感染。那一刻,夢想沖破時空的堤壩,溢滿了現實世界。你顧不得我,蹲下就要尋火燃放。

興奮中的你絲毫沒感覺到我情緒的變化。你沒有意識到,咱們倆似乎依舊坐在兩輛車上,情緒根本沒有同步。我試圖阻止你:“你湊什麼熱鬧?蔣介石隻會打内戰,媚日賣國,放了他,難道還是好事?”

你說你感覺内心咔嗒一下,快樂像關節扭傷那樣戛然而止。“放了他,不就可以舉國團結抗日了嗎?就連共産黨也都主張和平解決呀。”

彩頭在側,你說你其實沒說心裡話。那天夜裡,你興奮的主要成分其實并非蔣介石平安回到南京,而是我在電影院牽了你的手。時局的重大變化,其實不過是個誘因,而非基礎。就這麼說吧,咱們的牽手是煙花,西安事變的和平解決隻是引火。

然而我沒有蹲下跟你一起奔赴熱鬧。我轉身離開了現場。如果沒有包括彩頭在内的那些同學的目光監視,你說你一定會跟着我離開。你絕對不能坐視我沉着臉離去。然而問題在于,耳朵就在眼前,并無隔牆掩護。你隻能眼睜睜地看着我消失在夜色中。

你點燃了幾個煙花,但已意興闌珊。絢爛依舊絢爛,但絢爛平鋪在空中成為背景,越發清晰地映襯出這樣的句子:

衆裡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你說我離去時的臉色,像秤砣一樣壓在你的心頭,無法化解。化學課上講得很清楚,鐵不溶于水,也不溶于血。我很遺憾。然而後來的事實證明,警覺還是必要的。西安事變和平解決之後,國共雙方談判改編事宜期間,青海的馬家騎兵依舊不停地向紅軍西路軍揮舞馬刀,最終幾乎将其全部屠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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