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握手 三條
時間:2024-11-07 10:21:45
1.少尉傷愈之後,跟老範成了朋友。随即石黑勇也從竹溝南下信陽,進入遊擊大隊。總體任務是反戰,首要目标是老範。遊擊大隊做過老範的工作,想派他去竹溝,在那裡邊工作,邊學習。确山城西六十裡的小鎮竹溝,時稱小延安,是中共中央中原局以及河南省委的駐地。作為醫生,老範在那裡發揮的餘地大;作為日軍逃亡分子,促使他思想轉變的力量也多。然而老範不肯同意。道理很簡單,這一帶的風物他極為熟悉,類乎故鄉。此去雞公山上他們家的老别墅不過四十幾裡路,到信陽縣城也就是七八十裡。在這裡他更加心安。那時的老範,常常整夜睡不着覺。他跟随遊擊大隊的機關,算是在後方,基本都住在村裡,相對安靜。每到夜裡,狗都很少叫一聲。日軍皮靴下的沉重腳步,似乎讓狗都學會了低聲。每天早晨,叫醒他們的都是雞鳴。很難想象那是戰争年代。康家寨的日子更加安甯,但那畢竟不在軍中。而現在,他更加頻繁地想起坳口圹附近的那個凄慘日子,那一雙被恐懼照得通體透明的兒童的眼睛。對他來說,那的确是個大日子。他劈頭撞見了自己的命運。老範向少尉打聽,當初在路上陣亡的二十多個弟兄的姓名與籍貫。少尉問他幹啥,他不肯說,隻是堅持要。少尉為難地搖搖頭:“有兩個弟兄沒有正規的大号,到部隊随便起個綽号,就那麼叫了下來。反正我們部隊不是點名發饷,有沒有名字都不打緊。”老範想了想道:“綽号就綽号吧。請告訴我。”獨立遊擊大隊挺進鄂豫邊界,司令部在四望山駐紮許久。四望山在信陽城西,與湖北交界。為便于轉移,後方醫院沒有跟随司令部行動,設在幾十裡外的三角山。那時沒有大規模的戰事,傷員不多,而且病情穩定,老範感覺有些無聊。他特别喜歡忙碌,喜歡那種腳不沾地的感覺。隻有那樣他才能忘記自己,同時也忘記那雙眼睛。當然,這很困難。怎麼辦呢?一有空閑,老範就背着藥箱,去給老百姓看病。缺少藥品,他也向當地的老中醫請教,學習配制草藥。普通老百姓誰都不知道此人竟是日本逃兵,而且身負血債。2.那時實行供給制,幹部戰士都沒有軍饷,隻有一點點津貼,很少很少。抗戰之初,按照八路軍的規定,總部首長這個級别的,每月津貼也不過五塊五,普通戰士隻有一塊錢。這還不是銀元,而是法币。由于法币大幅貶值,後來改為邊區政府發行的邊币。獨立遊擊大隊剛剛進入信陽,尚未建立穩固的後方,邊币不能流通,隻能使用銀元,供應更加困難。鑒于老範身份特殊,又是醫生,組織上按照慣例,要給他發技術津貼,每月五塊錢,但被老範婉拒。這錢他當然不能收。要是有可能,他甯願付出點。可惜那時他身無長物,除了手表之外。有一天,老範奉派帶着兩個人進城買藥,行前開口向醫院要錢。也不多,十塊銀元。教導員很奇怪,随口問道:“你這時要錢,幹啥呢?”老範倔強地搖搖頭:“對不起,請不要多問。”教導員立即轉過彎來,從給養員手裡接過二十塊銀元,遞到老範掌心:“好的。給你二十塊吧。”老範還是搖頭,數出十塊銀元,整齊地撂到桌子上:“隻要十塊。給你添麻煩了,對不起。”老範領着兩個人,在内線的幫助下,從小南門順利地混進信陽縣城。李立生建造的基督教堂依舊矗立,但關着門。走到近處,牆上三三兩兩的彈痕,清晰可辨。主要是1926年年初,吳佩孚所部從武漢北上,攻打國民二軍蔣世傑留下的,還不是日軍的傑作。跟富金山、沙窩、小界嶺和潢川的血戰不同,當年日軍進信陽,可謂兵不血刃。直接負責信陽城防的,是胡宗南所部團長馬載文,結果信陽的城牆未聽見國軍的槍響。他們在羅山已經耗盡氣力。當時胡宗南将火炮和戰車呈非字形,排在公路兩側,多數在日軍的轟炸下成為廢銅爛鐵。對于信陽百姓而言,說不清是福分還是恥辱。經過教堂和教會中學,直奔藥鋪而去,途中正好經過他們家過去開的照相館。房子還在,如今住的也是日本人,開着商行。老範沒敢貿然闖入,在門前轉兩圈,四下看看,這才進去。裡面有兩個日本軍人,在和店主閑聊。他們打量老範一眼,也沒在意,繼續剛才的話題。原來柳林車站暴發傳染病,一個分隊的鬼子半數起不來床。連續腹瀉,原因不明。老範裝着聽不懂他們的談話,打量着商品,也偷眼觀瞧房屋的陳設。他很想走進櫃台,進入内室,看看他當初睡過的床還在不在,牆上貼的歌川廣重的浮世繪,是否已被歲月的煙火熏黑。他記得清清楚楚,那是故鄉的景緻,《養老瀑布》,父親極為喜歡,貼在兒子的床頭,隻為讓他在異鄉生活不忘本,日本之本。老範比量着少尉的腳買雙襪子,然後起身離開。店主很奇怪:“這時節買襪子?”老範用信陽話答道:“便宜呀。”買好藥出了城,老範卻要讓他們兩個先走一步,說是自己有事。那兩個人當然不肯。老範的安全,也是他們的責任。讓他進信陽,是迫不得已。他會日語,能随機應變,又懂得藥,别人無法替代。但是獨自行動,超出組織的授權。老範說:“怎麼,你們還信不過我?”“不是那意思。老範,我們擔心你的安全。”最終決定,老範可以辦點私事,但他們倆得跟着。就這樣,他們倆一直跟到了城西的賢隐寺。進了山門,老範讓他們倆在大殿周圍逛逛看看,自己進了方丈室,老半天才出來。老範跟賢隐寺的方丈慧海和尚究竟談了些什麼,一直是個謎。即便是石黑勇介紹他入黨前夕,他都沒肯透露,隻說絕對沒做壞事,對得起良心。組織上考慮到慧海也是統戰對象,暗中同情抗日,也就沒再多問。直到整風運動從延安傳來時,他才就此事向組織交心:他布施賢隐寺十塊大洋,請師父們給那二十幾個弟兄誦經超度。從那以後,老範開始領取每月的技術津貼。組織上給他特殊照顧,享受連級幹部的待遇,連同技術津貼,每月銀元五塊。3.老範随口一句話便造成一個戰機。有個傷員嫌疼,不願意每日清洗傷口,老範随口道:“個人衛生必須講究,傷口一定要好好清理。柳林車站的守軍暴發傳染病,半個分隊起不來床。我想,肯定是個人衛生方面出了問題。”消息報告給教導員,教導員跟院長和石黑勇商量商量,決定不向老範求證,直接上報司令部。司令部立即決定襲擊柳林。自從1938年的10月6日,筱冢義男的第十師團在此地插上戰旗以來,柳林鎮便如同魚刺一般,卡在中國軍隊的喉嚨之中。而在當時,這一仗可謂非打不可,不打不足以立威,不打不足以平民憤,不打也沒法向民衆和五戰區交代。那是1940年的5月,汪精衛的草台班子剛剛在南京成立,希特勒占領丹麥、挪威之後又越過馬其諾防線進攻法國,法西斯勢力氣焰嚣張。年前,亦即1939年年底,各戰區根據軍委會的統一部署,同時向日軍發起反攻,号稱“冬季攻勢”。這是一次全面性的戰略進攻,全國有半數部隊參戰,算是對二戰全面爆發的回應。雖未取得輝煌戰果,但足以體現全國上下團結抗日的決心。遭遇打擊的日軍決定發起報複性作戰,調集兩個軍、五個師團約十五萬人馬,從信陽、随縣、鐘祥三地出擊,企圖占領襄陽,殲滅第五戰區主力。這就是中國軍方戰史的棗(陽)宜(陽)會戰。敵動我亦動。根據第五戰區的總體部署,各地遊擊隊須立即響應,牽制日軍。駐紮信陽的第三師團主力傾巢而出時,信陽的新四軍攻擊柳林車站,時機再恰當不過。一旦拔掉這個據點,便能切斷信陽與武漢的聯系,威脅日軍後方。年前的冬季攻勢中,李宗仁電令五戰區的遊擊隊側擊信陽至廣水的鐵路,柳林車站因而被攻破,守軍遭遇全殲,一名慰安婦被俘後押往立煌縣。滅頂之災教訓了鬼子,這裡的防禦已大大加強。如果沒有老範提供的情報,缺乏重武器的新四軍肯定不會打它的主意。部隊作戰,後方醫院當然要派人随行保障。老範也在其中。然而直到最後,他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是柳林車站。當然,不隻是他,普通醫護人員都不知情。為了保密。老範提供的情報果然有效。事後證明,的确有不少鬼子是病号。有些人被擊斃時,軍裝都沒穿好。遊擊大隊打下車站,炸掉據點,拆毀鐵路,收繳武器,随即匆匆撤離。因為是奇襲,我軍的傷亡很小,但奇怪的是,不在一線的老範卻受了傷。他在戰線後面包紮傷員,結果一顆炮彈飛來,爆炸的碎片擊傷了他的小腿。他跟傷員一起,被擡回了三角山。傷員中就包括少尉。最終少尉不治而死。老範讓人給他洗得幹幹淨淨,換上幹淨的軍裝,親手給他穿上襪子。那時已經入夏,雖然離三伏還遠,但氣溫已經不低,大家都是光腳草鞋,誰都沒穿襪子。物資如此匮乏,這雙襪子留下來自然有用。小喇叭提出異議,但老範沒有答話,隻是盯了他一眼,依舊朝少尉腳上套。少尉的身軀已經僵硬,腿上有傷的老範費了不少勁,方才穿好。因為這次負傷,老範赢得了大家的普遍尊敬。這個瘋狂的家夥,竟然在局部麻醉的情況下,自己給自己做了手術。傷在小腿上。彈片沒有取出來。那時沒有外科醫生,沒人做過手術。老範雖然是科班出身,但也隻是旁觀過手術,沒有獨立完成的先例。他用探針順着傷口探了探,發現彈片嵌在皮下脂肪裡,不是太深,覺得有把握取出來。于是他召集全部的醫生護士,在自己身上做實驗,讓他們借鑒。大家把老範的小腿綁好,做了局麻,然後老範開始動手。普魯卡因很金貴,不敢多用,因而局麻的效果不甚理想,還是能感覺到疼。隻是那疼痛是被延遲的,就像人多走了幾百步。看着手術刀劃開自己的皮肉,老範一陣惡心,随即就是緩慢然而沉重的疼痛。他定定心神,眼睛微閉,希望看到那雙兒童的眼睛,從罪惡中汲取力量。他成功了。那雙眼睛無比清晰,眼淚似乎垂在睫毛上,像顆顆珍珠。“酒!再給我口酒!”老範喝下一大口酒,然後一使勁,劃開傷口,掰開,用手術鉗試探着尋找彈片。麻木的神經就像垂垂老人,行動不便,老半天才找到。他仔細夾住,讓助手使勁朝外一扯,随即鮮血湧出。這是老範在新四軍中開展的第一例手術。這扇神奇的大門之後,接下來曆程漫長。他不知道做過多少例手術,治好了多少個病人。這個開始簡直讓他成為軍中神話。教導員說:“關雲長刮骨療毒,那是在畫本上。你給自己做手術,卻是我們親眼所見。老範,你是條漢子。我服了你!”4.那時日軍尚未打通平漢鐵路,信陽城北的重鎮明港還在劉汝明的六十八軍手中。六十八軍隸屬于孫連仲的第二集團軍,該集團軍的主要任務就是對付信陽之敵。為策應襄陽以東的正面作戰,蔣介石發布命令,懸賞五十萬擔軍糧,鼓勵收複信陽。劉汝明随即指揮六十八軍自信陽西北發動攻擊,于5月18日收複長台關、駱駝店,中午時分攻占機場,擊毀焚燒日軍飛機十二架,最終收複縣城。盡管幾天之後便不得不撤出,但城内的百姓還是看到了王師的戰旗,不至于像宋朝遺民那樣,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新四軍此時攻擊柳林車站,對于日軍是不大不小的牽制,對于國軍則是恰如其分的配合。故而戰事的規模雖然不大,意義卻不小。獨立遊擊大隊第七團的名聲,就此響亮起來。既然是好事,當然要想方設法擴大影響。于是他們請來地方士紳與六十八軍的代表,開了個祝捷大會。邀請六十八軍的代表參會,自然是為了統戰。那時國共雙方摩擦不斷,“擦槍走火”事件屢有發生。離四望山不遠處,馮家莊地面上有個山寨,名叫婆婆寨。根據信(陽)應(山)地委的安排,有七名共産黨員在那裡開展工作。年前的冬天,國民黨武裝突然襲擊,兩名共産黨員被打死,其餘五名僥幸逃脫。幾天之後,“竹溝事件”再度上演:湯恩伯部三十一集團軍少将參議耿明軒,對竹溝發動突襲。新四軍後方醫院工作人員連同無辜群衆,二百多人喪生。事件發生後,留守機關突圍南下,到達四望山與李先念部會合。此時邀請六十八軍代表參加會議,是主動的溝通,更是無聲的鬥争。六十八軍前身是二十九軍的一四三師,同樣源出西北軍,一直是我們的統戰對象。會場前面,整整齊齊地擺着繳獲的日軍武器裝備。事實勝于雄辯,那些日式武器,是攻不破的鐵證。包括那套日文版的《水浒傳》,以及幾封日軍的家信。六十八軍的代表是個上校,他抄起一支三八大蓋,熟練地拉開槍栓,再看看槍口:“是經常使用的步槍,技術狀态很好。祝賀貴軍大捷!”作戰勇敢的胸前挂紅花,每人獎勵一條新毛巾。老範如何也想象不到,他竟然也會受獎。而且他的獎品不隻白毛巾,還有一套書,那就是那套日文版的《水浒傳》。起初他以為是獎勵自己出色的醫療保障,以及給自己開刀的勇氣,在人攙扶下拄着拐杖準備上台,但聽到政委念出的獎勵原因,立即掉頭而去。政委朗聲道:“這次戰役能夠勝利,有個關鍵前提,那就是老範同志提供了情報。他奉命進信陽采購藥品,卻不忘搜集情報。利用懂得日語的優勢,探知柳林車站的日軍患有傳染病。這個情報非常重要!”老範一邊朝回走,一邊使勁用拐杖戳地。仿佛下面不是泥土,而是仇人。他沒有回到隊伍中去,而是徑直回到房間,啪的一聲摔上門。石黑勇過來勸解,也沒見效果。老範隻盯住一件事:“不以任何形式,直接跟日軍作戰,這不是事先說好的嗎,怎麼還能這樣?我從未有意提供作戰情報。這樣說,不是成心污辱我嗎?”這還真是教導員跟石黑勇的合謀。他們希望以這種方式促進老範的轉變。要是拿三十六計的話說,就是釜底抽薪。教導員看看石黑勇,對老範說道:“老範,請你一定要理解我們。這一仗我們非打不可。你知道,棗宜會戰,國軍有兩位高級将領殉國。一個是五戰區右翼兵團總司令兼三十三集團軍總司令張自忠,一個是八十四軍一七三師師長鐘毅。集團軍總司令都在一線陣亡,你可以想想戰況的激烈程度。身為軍人,我們能不打嗎?”“你說誰?是五十九軍軍長張自忠?”“是啊。他不顧戰區長官部阻止,執意渡過襄河到一線指揮,陷入三十九師團包圍,壯烈殉國。高參張敬少将也一同殉國。鐘毅将軍身負重傷後陷入第三師團包圍,也英勇自殺。”“張自忠和鐘毅兩位将軍,都曾在淮河沿岸跟我們十三師團作戰。都是可敬的對手。你們打,我當然不反對,但是我反對你們利用我!你們不能失信!”表面看組織在老範跟前碰了釘子,此後再未做過類似努力,但積極效應還是有的。老範在不知不覺間被人推了一把,悄然實現了一個跨越。盡管他自己未必承認。消息慢慢傳開,周圍百姓終于明白,那個面目和善的醫生原來是個日本人,鬼子的逃兵。四望山也好,三角山也罷,全都山高林密,鬼子鞭長莫及。大約因為李先念的指揮部目标較大,他們曾經策劃攻擊,可惜炮車拉不上四望山,不得不中途作罷。所以當地居民并未親眼見過鬼子兵,一切都是道聽途說。那幾天,老範正好治愈了一個農民,是個半大小子,其父老劉因此感激不盡。在這位父親眼中,老範就是兒子的救命恩人。這話也并非誇張,在那時的山村,病死個人十分簡單。此前不久,老劉的大兒子剛剛喪命,死因簡直不可思議:他結婚那天喝多了酒,一時高興,使勁拍桌子,正好拍在碟子上,結果粗瓷碟子跟他的手掌兩敗俱傷:碟子碎裂,紮破手掌,流了很多血。不到一周,新郎便撒手而去。老大已去,老二再走,這個家庭隻能垮台。老劉對老範的感激難以言表。他提來一籃雞蛋,一定要酬謝老範:“範醫生,都說日本人壞,我看你不但不壞,還是個大善人呢。”善人這個字眼,深深地将老範刺痛。如果老劉罵他兩句,扇他兩巴掌,他或許還要好受些。而且在他看來,那孩子的病毫不複雜,就是個簡單的痢疾,腹瀉拉肚子。隻要搞好衛生,控制住傳染源,稍微吃點藥,就能痊愈。這點小小的幫助,哪兒擔得起善人的評語?可以想象,那籃雞蛋老範沒有收下。5.局部的統戰絲毫沒見效果。半個月之後,棗宜會戰尚未結束,第五戰區第四遊擊縱隊司令鮑剛便率領手下的第五遊擊支隊開上四望山。鮑剛本是方振武的部下,一同追随過馮玉祥,此時暫時寄身于湯恩伯軍中,先任十三軍副軍長,後又改任遊擊司令。于是曾經接納過李司令的土房子,又接納了鮑司令。新四軍暫時退讓,向南撤退。那時的豫南各縣,行政歸河南省管理,軍事卻由五戰區負責。各種名目的遊擊隊多如牛毛。這些遊擊隊雖然頂着國軍的帽子,但很多頭目不是土匪便是惡霸。他們不僅跟新四軍摩擦,彼此之間也互相摩擦,争奪地盤。第二遊擊縱隊的第五遊擊支隊司令侯正國,曾經包圍經扶縣政府,看管住縣長,将自衛隊二百多人全部繳械。縱隊司令沈光武接到報告,不以為忤,反倒順手笑納,幹脆委任侯正國為光山縣長。侯有了這個頭銜,搜刮民财更是如魚得水。一戰區司令長官兼河南省主席程潛聞聽大怒,後來通過駐商城的桂系八十四軍軍長莫樹傑,借開會的機會将侯正國扣押槍斃,這才了事。侯正國如果不被槍斃,第二遊擊縱隊可能要吐點血本:程潛重新委任的經扶、光山兩縣縣長,曾經計劃經光聯手,徹底消滅第二遊擊縱隊。因為侯正國被槍斃,此事才擱置下來。刺刀見紅的争鬥,不僅僅發生在一、五兩個戰區之間。五戰區頒布過二十一個遊擊縱隊的番号,他們之間也不消停,内鬥的勁頭絲毫不亞于打鬼子。那時日軍為了集中兵力,不再試圖控制信陽與廬州(合肥)之間的交通。葉家集以西的部隊,全部撤往信陽。撤離之前,他們将潢川和光山縣城洗劫一空,付之一炬。這些所謂的遊擊縱隊探知消息,趕緊派兵進駐縣城,同時向上級報捷,聲稱“收複潢光”。這樣的把戲,第二遊擊縱隊會,第三遊擊縱隊也會。沈光武進入潢川以後,發現第三遊擊縱隊司令黃靜修已經捷足先登,于是隻好一南一北,劃分勢力範圍。幾天之後,第三遊擊縱隊突然關閉城門發動突襲,活埋了第二遊擊縱隊好多人。經過調解,事态方才平息。程潛聞聽,也委任戴民權為第一戰區豫南遊擊縱隊司令,準備接收潢川。有了外部威脅,第二和第三遊擊縱隊立即團結起來,一緻對戴。當時戴民權駐紮在息縣王樓,離潢川有一百二十裡。有天夜裡,沈光武叫起已經睡下的參謀長,讓他立刻草拟作戰命令,攻擊戴民權的司令部。參謀長随即拟訂計劃,兵分三路,同時下發五天的夜間聯絡暗号,第五天為“凱旋”。次日拂曉,第二和第三遊擊縱隊開始行動。其間遇到戴民權麾下的兩撥人馬,全部望風而降。下午三點,他們抵達指定位置,将王樓包圍。王樓的各個村寨外面都有護寨河,戴民權以此為憑仗抵抗兩天,方才趁夜色向北突圍。第四天早晨,沈光武派兵追擊十多裡,沒有追上,于是撤兵。等回到潢川,正好是第五天。消息傳出,程潛氣得渾身發抖,但也無可奈何。最終潢川這塊地盤,還是在五戰區武裝的控制之下。這些鬥争,很快就被日軍偵察得知。他們印成傳單,從飛機上四處播撒,以便打擊國人的抵抗信心,瓦解鬥志。老範他們因此而得以知悉。既然地盤鬥争如此熾烈,四望山自然也不宜久留。年前的冬天,李先念已經率領主力南下湖北京山縣,在八字門村開辟新的根據地。在那裡,獨立遊擊大隊改編為豫鄂挺進縱隊,司令員還是李先念。第七團打完柳林,立即南下會合。京山曾經遭遇過一次極其冤枉的轟炸。縣裡成立了抗敵愛國動員委員會,委員長也姓蔣。因為該會工作開展得有聲有色,報上經常報道蔣委員長在京山的種種活動,日軍誤認為是蔣介石,派出飛機一陣猛炸,結果無辜平民白白死傷。老範跟随後方醫院,在八字門待了許久。他在那裡入了黨,石黑勇是介紹人。他第一次跟李世棟接觸,也是在那裡。那時李世棟剛剛找到組織,也來八字門受訓。6.拳頭收回來,隻是為了更有力地打出去。經過訓練和休整,老範他們再度從湖北殺回信陽,繼續在南部山區遊擊,團部還在老地方四望山。那時廖磊将軍已因腦出血而去世,繼任者還是桂系将領,李品仙。比起廖磊,此公等而下之,局面日漸窘迫,與新四軍的關系也更加尖銳。新四軍竭力向信陽滲透,日軍自然也要竭力反滲透。花谷正也是直接策動“九一八事變”的核心分子,與石原莞爾、闆垣征四郎合稱關東軍三羽烏。此時不僅滿洲淪陷,半個中國都已在鐵蹄之下,三羽烏的蹤迹自然不限于滿洲:曾經率領第五師團橫行華北,後在臨沂一線被張自忠、龐炳勳擊敗的闆垣征四郎,已被擠出決策層,擔任支那派遣軍參謀長,主持對國民政府的誘降工作;石原莞爾經闆垣征四郎的推薦,一度出任第十六師團師團長,但因與東條英機政見不合,又被編入預備役。他們相繼失勢,花谷正還在信陽城内橫行。當時花谷正是第三師團第二十九旅團的少将旅團長兼信陽警備司令。為對抗新四軍的地下活動,他在信陽城内的查家胡同成立了特務機關花公館,以此為基礎組建了宣撫班、白天府和三〇七部隊等特務組織。三〇七部隊的部隊長就是井山次郎。他因戰傷退出一線作戰部隊,此時已經晉升為陸軍大尉。井山次郎和三〇七部隊,對新四軍的威脅很大。信陽地下黨也有敵僞工作站,負責地下情報和交通工作,與鬼子抗衡。各個村莊都成立了“抗日十人團”,設有瞭望哨、遞步哨和交通點。負責傳遞情報的以女同志為主。這些情報,井山次郎自然也知道。他如法炮制,也訓練了一批女特務,用于滲透破壞。1941年4月,國共雙方因為皖南事變,關系極度緊張。信陽南部的新四軍,可謂兩面受敵。有一天,地下黨從武漢組織一批藥材運往信陽,第七團派出一個小分隊接收。木匠頭和小喇叭都在其中。将近兩年時間,老範才知道木匠頭不愛開口的原因:他嗓子嘶啞,說話聲音遠遠算不得動聽。嗓子因何嘶啞呢?因為小時候偷鹽吃。那時山寨普遍缺鹽。油都好辦,但鹽不能自給,隻能外購。交通不便更兼家庭貧寒,幾乎人人都缺鹽。木匠頭還小,耐不住,半夜起來摸進廚房,打開鹽罐偷吃。時間一長,便啞了嗓子,從此再也沒能恢複正常。這兩年來,老範跟他們已成好友。那段短暫的經曆,那些稀薄的共同點,在戰火紛飛的年代彌足珍貴。這次接收藥材,他們三個都在其中。老範懂行,也熟悉地形。木匠頭和小喇叭都是護衛。他們都穿着便衣,趕着騾馬。木匠頭别着斧頭走在前面,小喇叭跟在後頭,肩上挑着木匠的家什,化裝成木匠師徒。他們在前面探路,與沿途的暗哨交接。後面約兩裡地開外,還有兩個武裝前哨,然後才是化裝成商旅的騾馬隊。老範就在騾馬隊裡面。小喇叭依然帶着一根笛子。先前的那根,護送老範時被日軍的騎兵砍斷,到達四望山後又重新做的。四望山裡别的沒有,竹子遍地。他選好一根,木匠頭用斧頭靈巧地砍掉竹節,按照小喇叭的要求鑿出眼兒來,然後再磨平。一吹,嘹亮動聽。田邊不時有勞作的農民。暗哨就隐藏在其中。他們跟木匠頭遞遞眼色,然後站起身來,轉身随意用白毛巾擦擦汗,擦完順手朝肩頭一甩,消息便已傳遞出去。本來都是駕輕就熟的交通,但由于井山次郎的破壞,險些失敗。井山次郎訓練出來的女特務獲悉了這次行動。走到新店附近,駝隊突然遭遇險情。槍聲一響,小喇叭立即撂下挑子,從裡面抽出武器,跟木匠頭兩人且戰且走。兩個武裝哨兵也加入進來。他們就近占領一個山頭,阻擊敵人,為老範他們争取時間。敵人是從新店崗樓出來的。井山次郎的三〇七部隊是主力。原計劃從柳林附近過鐵路,直奔台子畈,沒想到鬼子在新店設了埋伏。後衛立即變成前鋒,掩護騾馬隊向靈山轉移。木匠頭小喇叭等人在最前沿。他們占據有利地形,節節抵抗。然而畢竟是衆寡懸殊,火力也弱,很快便陷入重圍。兩個武裝前哨相繼犧牲。木匠頭和小喇叭受了傷。鬼子沖上來時,他們已經打光子彈。木匠頭掏出斧頭跟鬼子肉搏,傷重的小喇叭卻沒有挺身助戰。他掏出笛子,坐定,試試音,然後開始吹奏。木匠頭砍死了兩個鬼子。井山次郎本想抓活的,好審出大魚,但木匠頭甯死不屈,最終戰死。小喇叭依舊在吹奏。鬼子圍上來,他也視若無物。刺死木匠頭的那個鬼子,想順手也給小喇叭一刺刀,但被井山次郎攔住。他眼睛微閉,很享受的樣子。等小喇叭吹完,他讓漢奸問:“這是什麼音樂?”小喇叭答道:“你告訴他,這叫×你姥姥的小日本!”漢奸不敢翻譯,但井山次郎已經明白指向。他笑眯眯地對漢奸說:“你轉告他,他吹得很好。這曲子很好聽。如果沒有戰争,我願意跟他交流交流。”漢奸剛剛翻譯完畢,小喇叭還沒來得及回話,井山次郎雪亮的戰刀已經淩空而下,劈掉了小喇叭持笛子的右手。血唰的一聲噴濺出來。那條胳膊雖已脫離軀體,但笛子還緊緊地握着。小喇叭身子一歪,但沒有倒地。他側身看着地上的笛子,似乎要好奇地探究原因。井山次郎再度揮起戰刀,将他的腦袋完整地劈下。漢奸說:“太君,他的還有用。”井山次郎搖搖頭:“他是勇士,死在我的刀下,是他的榮幸。”7.必須除掉井山次郎。可是怎麼樣才能辦得到呢?他在信陽城内,新四軍在城外,彼此不打照面。負責反戰工作的石黑勇,跟負責敵工的同志商議來商議去,都很頭痛。此時老範突然自告奮勇,向組織提出要約見井山次郎。團政委聞聽很是振奮:“老範同志,你願意幫助我們對日作戰?”在老範和石黑勇面前,政委從不直言鬼子二字。老範搖搖頭:“不完全是。說句實在話,我很想會會井山次郎。他是我大學時期的學弟。有些問題,我很想當面問問他。”井山次郎在大學裡很有點兒名氣。不是因為功課,更非因為劍道或者空手道,而是因為小提琴。他酷愛音樂,小提琴拉得非常棒,雖非科班出身,基本也在科班隔壁,素養很好。世界聞名的小提琴曲,老範幾乎都曾聽他拉過。因為私交不錯,他甚至還有點播的面子。有個問題老範一直萦繞于懷。他很想搞清楚:井山次郎那雙拉小提琴的手,濫殺無辜時怎麼就能如此順溜?他究竟是怎麼想的?他很清楚,井山次郎并非惡魔,生活中彬彬有禮,為人也不乏善良,頗有武士風範。日本武士連沒有武器的對手都不會殺,何況婦孺?那時老範想的似乎并非抓住井山次郎,要他的命。他隻是很想跟他談談,當面問個究竟。在他的設想中,那應該是男人之間的交流,坦誠而且率真,沒有陰謀詭計。老範提出單獨約見井山次郎,彼此都不帶武器,也不帶幫手,更不設伏。石黑勇不同意,政委也不同意。那時豫鄂挺進縱隊已經改編為新四軍第五師,就醫術而言,老範是五師的寶貝,就身份來說,恐怕整個新四軍都得拿他當盤菜,閃失不得。然而老範固執己見:“我很了解井山次郎。如果他同意,就我們兩人見面,交流思想,那他一定不會毀約。我先跟他談談,慢慢再說。”政委滿臉嚴肅:“老範同志,我提醒你,現在是戰争狀态,你跟井山次郎無論過去關系如何,現在都是敵對關系,是要刺刀見紅的!千萬不能意氣用事。你如果願意協助組織上除掉他,那組織上感謝你;如果你不願意,組織上也不勉強。這畢竟不是你的分内工作。但是你貿然跟他見面,黨委絕對不能同意。你也是我們的同志。我們不能拿任何同志的生命去做無謂冒險。”“這不是無謂的冒險。他如果同意見面,那我至少在去的路上,不會有危險。我跟他談談,看看能不能争取他。”石黑勇苦笑着看看政委,再看看老範:“争取井山?你真能想象。”“争取他,肯定很難。如果不行,剩下的就交給敵工站。”政委想來想去,終于點頭:“見面地點不能在城内,當然也不可能在四望山。找個中間點吧。見面之前,讓敵工站仔細清理現場。”敵工站的同志将信息送進去後,井山次郎果然同意。二人商定,在柳林附近見面。按照距離計算,這裡與四望山和信陽城,差不多是個等邊三角形。具體地點是柳林與李家寨之間的鐘靈寺。多數日本人都信佛,不會在廟裡大開殺戒。見面之前,敵工站的同志反複勘察,的确沒有發現可疑情況。那時日軍的探子,多數化裝成貨郎。這樣走街串巷可以,趕個集也沒問題。但突然出現在人迹罕至的山寺周圍,那顯然是不打自招。他們确認沒有貨郎,也沒有神秘的放牛娃,或者走親戚的婦女,以及遊方的道士和尚。總之,一切都很平靜。政委和石黑勇陪同老範走到紅檀樹一帶,便隻能停下。武裝接應人員還能再走一段,但也不能護送到底。政委掏出配槍,要遞給老範,但老範沒接:“真要打起來,一支手槍又有何用?我不能失信。你放心,他也肯定不會對我失信。可惜木匠頭和小喇叭不在。他們要是在,聽着小喇叭的笛聲,看着木匠頭的斧頭,我心裡更有底。”兩人如期會面。鐘靈寺雖小,但曆史頗為悠久。武昌起義之後,政府調兵鎮壓,幾鎮北洋軍相繼來到信陽。因為袁世凱在戰和之間首鼠兩端,他們并未全部開到武漢,便在信陽肆意撒野。鐘靈寺的住持心禅和尚雖處化外,也沒能逃脫厄運。亂兵過來逼問财産,他不肯繳出,當場被打一槍,然後綁起來實施炮烙之刑。最終亂兵從牆壁中挖出三千多兩銀子,心禅幾天之後也喪了命。三十多年過去,此時鐘靈寺的住持也已年老。他并不知道二人的真實身份,但卻知道不必攪和進來;奉上新茶一碗,便識趣地離開。8.老範沒有想到,井山次郎竟然帶着小提琴。一定是為了避免誤會,琴沒裝在琴套裡,他直接用手提着。遙遙看見井山次郎的身影,老範頓覺往事撲面而來。三年前那個夜晚的慘痛記憶,就像一枚郵票,強硬地貼在心頭,無論如何也揭不下來。隔着幾步的距離,兩人停下步子,對視一眼,然後各自低頭鞠躬。落座之後,許久無話,仿佛兩人都忘記了此行的目的。他們甚至沒有慣常的寒暄問候,好像根本沒有久别的隔閡。彼此的眼神慢慢都柔和下來。不知何故,對于長久萦繞于心的那個問題,老範始終沒有開口。本來他很想跟井山次郎開誠布公地談談,像老朋友那樣深入交流,勸他止惡揚善。那時他是上級,自己隻能服從;如今已無這種身份限制,作為朋友,理當進言。然而看看井山次郎的眼神,老範突然就沒有了開口的興趣。仿佛他已經神奇地轉變态度,贊同學弟的做法。這種感覺令人恐懼。老範趕緊清清嗓子:“井山君,還記得那個櫻花盛開的傍晚,你在夕陽中給我們拉《沉思》嗎?那樂曲真美呀。”“多謝誇獎。不過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拉過琴,胳膊又受過傷,不知道還能不能拉好。”“那真是可惜。我很遺憾。”“既然你喜歡聽,那我就再拉一次吧。請多指教。”門外海棠怒放,微風吹來,搖曳的枝條在粉牆上投下輕歌曼舞的樹影。老範耳聽音樂,眼看春景,滿心感喟。這一切,包括他自己在内,似乎都像樹影之于粉牆那樣虛幻,那樣不真實。看似耳鬓厮磨,其實隻是擦肩而過。老範閉上眼睛,凝神谛聽。井山次郎的确荒廢了手藝。揮舞軍刀的手,與緊握手術刀的手,拉琴的确有所不同。一曲終了,老範睜開眼睛:“井山君,你技藝的确沒有長進啊。”“請原諒,我工作忙,時間少。”原來在戰争狀态下,屠殺隻不過是工作。音樂能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營造出充滿光與熱的氛圍。然而那氛圍散去得也快。樂曲一停,旋即像冬天的太陽落山,寒意以無法遏止的态勢襲來。兩人必須重新尋找話題。“你能給自己動手術,真了不起。到底是帝國大學的學生。”井山次郎沖學兄微微點頭。老範聞聽不覺一驚:這家夥的情報的确很準。不過轉念一想,隻要把他的人跟日本醫生一對上,井山次郎知道,也算正常。“很慚愧,沒有辦法的事情。那個手術其實做得很糟。刀口處理得很粗糙。如果被老師知道,會挨罵的。”“坳口圹的伏擊,有人曾經懷疑你,但我從不相信。可後來的事實證明,可能還是他們說得在理。在支那生活的經曆,改變了你。”“懷疑我?懷疑我什麼?對天皇不忠?笑話!”“見面不易,我們還是别争論了吧。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如果需要,請盡管開口。”幫忙?沒有人能幫他的忙。佛陀不能,慧海也不能。如果時光能倒流到那個晚上,井山不逼迫他,那就是最大的幫忙。但是,誰都沒有回頭的餘地。“如果當初你沒有逼我多好。”“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會那樣的。我必須用仇恨充滿我的士兵。隻有那樣,他們才能奮勇向前,戰無不勝。你必須理解,戰争無非是殺人和被殺。平常心不可能赢得勝利。我必須讓他們成為充滿負面情緒的壓力鍋,這樣到戰場上才能爆發。我仔細數過,受訓期間我整整挨揍二百六十次。支那将軍張自忠的部隊之所以能打,也是因為他的軍紀嚴酷。他手下的悍将李九思,曾經被他打成重傷。要不是這樣,我想李九思也未必能晉升為将軍。”這是唯一的一次交手。此後再也沒有深入,更沒有試探。閑聊一氣,說的都是陳年往事。最後互道珍重,彼此分手。9.回去時老範走得很慢。仿佛速度會影響安全。他總是覺得,背後有一個黑洞洞的槍口,不,不是黑洞洞的,而是明晃晃的,是雪亮的戰刀。他猛一回頭,哪裡還有井山次郎的影子。見到敵工站長,老範微微搖頭,使勁握拳。敵工站長一聲呼哨,山上的消息樹随即倒下。或者一棵樹,或者一塊白毛巾,或者一隻風筝。消息飛快地傳遞出去,伏兵随即進入狀态。擊斃井山次郎的地點,不在柳林炮樓和鐘靈寺之間,而在柳林與信陽之間的東篁店。在柳林與鐘靈寺之間井山次郎的警惕性高,而且也涉嫌讓老範誘敵,恐怕他鬧情緒。一旦進入柳林炮樓,井山次郎自覺高枕無憂,于是還像來時那樣,乘車原路返回。平漢鐵路在武勝關到李家寨一線,由于山形地勢的限制,坡度大拐彎多。從辛亥革命的武昌起義,直到後面的曆次軍閥混戰,火車總是在這一帶遭受攻擊,事故頻頻。井山次郎也是個例證。車開到東篁店時,正好有個拐彎。那列隻有兩節車廂的小火車,行到這裡突然側翻。因為東篁店車站有我們一個内線。他扳岔道路,弄翻火車,伏擊組沖出來,将井山次郎擊斃,三〇七部隊因此而垮台。就像沒有蜂王的蜂房,無論還有多少殘存的蜜蜂,也是空的。老範得到消息後,反應平靜:“小提琴呢,你們拿回來沒有?”政委詢問地看着敵工站長,敵工站長搖了搖頭。“可惜了。那是把好琴,音色不錯。很難買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