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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花草 第四部

時間:2024-11-07 10:21:15

記不清有多少次,我們一邊喝着熱乎乎的米酒,一邊聊着天,對一名高考落榜生來說,喝酒不失為一種鼓舞士氣的好辦法。我們的下酒菜,要麼是一碟油炸花生米,要麼是一碟撲克牌大小、兩面發黃的烤豆腐,運氣好一點,還會有一盤烤糯米腸,運氣更好一點的話,會有一塊荷葉包裹起來的白切羊肉。

我們喝酒時,你總是不聲不響坐一邊,要麼捏一塊漿過的布,用剪刀剪着鞋樣,要麼認真地對付一隻鞋底,要麼就是膝蓋擱一面篾籮,捏一把發亮的錐子,捋着一根老玉米,掉在篾籮裡的玉米粒,發出竹筒倒豆子的聲音,像是在為外公的話熱烈鼓掌。對于外公的言論,你極少抗議,最多不以為然地笑笑,像是在感謝他的吹牛,你一向認為他不過是在說大頭天話罷了。

對于外公的身份,我一直難以描述:吃貨?酒鬼?資方?釣魚高手?四類分子?在一九四五至一九七六年期間,東陽縣無論哪個鄉或村的無論哪一名鄉幹部或村幹部,隻要一聽到趙金川這個名字,都會神色詭異,面露困惑,撓耳摸腮,不置可否,這不僅僅因為他曾是同泰布店的合夥人,在特定年代,他還當過保長,更有人舉報這個身份撲朔迷離的裁縫,是蔣介石為反攻大陸安置在上宅的一枚定時炸彈。讓我困惑的是,外公打探的究竟是什麼?是向蔣家王朝定期報告各魚塘裡的魚蝦繁衍交配情況嗎?他們之間又是如何聯絡的呢?如果他是一枚定時炸彈,土改工作隊當初為啥沒将他直接引爆呢?

憑良心說,我的外公是一個很有魅力的人,且不說他那一頭不知是否真的通過亂搞男女關系,常年保持黑亮的烏發,據我觀察,以下情況至少确鑿無疑:他常常習慣性地、非常洋氣地叫我“親愛的塌鼻”;能說一口流利的、帶點兒東陽北鄉口音的普通話;他的嘴裡時不時地,會像金魚吐泡泡似的,蹦出若幹英文單詞,如:“也斯!奧夫拷死”、“稍瑞稍瑞!”、“瑞士”(米飯)、“路燈”(面條)、“三塊肉扔給你媽吃”(謝謝),等等,不一而足,而這些通常是上海人比較愛掼的派頭。

他拿起酒壺,倒了一杯,把嘴貼在杯邊,仰脖,伸脖,又倒了一杯,又仰脖,又伸脖,來來回回,差不多有三四遍,酒過三巡,他的情緒就像棉花糖一樣飽滿起來。親愛的塌鼻,喝老酒有沒有菜,無所謂,有好的酒搭子,才要緊,有好的酒搭子,喝下去的酒,才會像冬天的爐火,痛快淋漓,才能掏人的心窩子,你說是不是?他撂下杯子,用魔法師一般飄忽的眼神,幾乎感人地沖我微笑着。我敬了外公一杯,我們讓手裡的小酒盅,持續發出聲聲脆響,對我這個酒搭子,外公向來比較滿意。

一夢醒來,我都快八十了!他媽的,時間真是太快了!想當年,我每頓能喝兩斤,現在不大敢喝了,人一老,膽子就會變小,就會很怕死,你說奇怪不奇怪?想當年,我啥個酒沒喝過?啤酒、香槟,隻能算是毛毛雨,一喝,嘴裡淡出個鳥。伏特加、杜松子酒,粗魯、沒品位,像個渾身長毛體味很重的洋鬼子。哦,還有葡萄酒,據說象征什麼愛情,中國人的脾胃,哪消受得了那種破玩意?呵呵,去他娘的吧!酒的王國裡,隻有我們老家的紅曲酒,才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兒,讓人一輩子做着單相思的夢!

他擱下酒杯,心滿意足地咂吧着嘴,慢慢舒展開額頭。宋朝酒鬼叫陸遊,也是一個詩人,就是寫‘紅酥手,黃藤酒’那家夥,那家夥每天眼睛一睜開,就喝酒,酒一喝,詩就冒出來了,所以他的詩,寫得特别多,比李白、杜甫還多,他光光為東陽酒,就寫過好幾首詩,比如有首叫《東陽郭希呂、呂子益送酒》,外公背給你聽一聽:

“山崦尋香得早梅,園丁又報水仙開。獨醒坐看兒孫醉,虛負東陽酒擔來。”

外公搖頭晃腦地背完詩,我鼓掌完畢,雙手舉杯,敬了他一杯酒,然後開始習慣性地,向外公打探一些曆史鈎沉,他爽快地一揚眉毛。“親愛的塌鼻,你想了解什麼?北伐軍?國民黨?還是共産黨?我隻能說,其實差不多!曆史就像一塊布,可以裁了又縫,縫了又裁,可以披挂,可以遮羞,也可以染色,更可以他媽的付之一炬!老子這一生,就像是活見鬼,新中國成立前,跟毛祥蟠、陶維渭等人入股,在現在解放路口,開了同泰布店,新中國成立後,布店成了國營的,老子成了資方,戴着白袖章、高帽子遊街,遊完,站在店堂挨批鬥,過往的人,都朝老子身上吐口水。那次挨完批鬥,經過麻車頭,老子望着橋下的水,走不動了,老子想,老子害過什麼人嗎?入股那些錢,都是掙的血汗錢,老子去江西挑過鹽,到黃田畈背過毛竹,沒錯,老子還當過兩年保長,那是國共合作時期,老子也從來沒做過坑害百姓的事。老子坐在江邊,想了大半天,硬是沒往江裡跳,東陽江流了這麼多年,它什麼苦難沒見過?老子扯下胳膊上的白袖章,扔進江水裡,拜托東陽江把老子的曆史漂漂白!”

盡管我從未見外公做過旗袍,卻常聽他談論旗袍。八十年代末,縣裡曾派人請他出山做旗袍,他推托眼睛花了,沒法做了。至今我仍記得,外公用他機智低調的嗓音,對我傳授的金玉良言:

“一個女人賣相好不好,要看她穿上旗袍的樣子。

“如果說狐狸精,是拿來誘惑癡呆書生的,那麼,旗袍就是拿來誘惑狐狸精的。”

對于女人的身材和衣着,外公有着非同一般的鑒賞力。電視上,正舉辦“俏江南”旗袍模特大賽,美女如雲,美腿如林。一個面無表情、濃妝豔抹的女人,甩着腿,盛氣淩人地扭過來,大紅色旗袍的衩兒,幾乎從腳踝開到腰際,看上去十分風涼。女人扭到台前,叉腰、俯身,露出胸口兩隻蒲瓜,擺了一個呆若木雞的造型。外公嘭的一聲,撂下酒盅,鼓起的眼烏珠裡,幾乎要冒出火來。

“OMG!别開玩笑好不好,老底子上海灘操皮肉生意的,都穿不成這種樣子!”

T台深處,蹦出一個嫩模,圓臉、長發,瓷娃娃般的肌膚,上穿粉藍色中式雪紡綢無袖短衣,腰纏同色系齊B小短裙,貼着亮珠片的肚臍眼若隐若現,撩着頭發蹦跶而來。

“這種破爛還叫旗袍?設計師是吃屎的吧!咳咳咳……”外公指着電視機,喉嚨口一陣翻滾,少頃,把一口帶着呼嘯的濃痰,吐在一蓬鳳仙花下。你正納着鞋底,用中指上戴着的金屬頂針,頂一下針尾,不時地擡起胳膊,把針拿到頭皮上,擦一下,似乎打算從那兒獲得繼續聽下去的勇氣。

“沒聽古人說過嗎?猶抱琵琶半遮面!旗袍的好處,就在于遮蔽,看上去嚴嚴實實,密不透風,實際上銷魂蝕骨,勾人心魄!這個道理都不懂,還做什麼旗袍?還欣賞什麼旗袍?還舉辦什麼鳥賽?好比一個女人家,自己把自己脫個精光,往床上一躺,你說還有什麼意思?嗯哼?你說還有什麼好白相的?嗯哼?……”

外公睜着眼,鼻子裡哼哼着,沖我連連反問,手裡的筷子,像啄木鳥一樣,咚咚咚地一個勁兒敲着桌面。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作答。

“要死了!對孩子講這種沒臉沒皮的話作甚!”你揚着眉毛,擱下鞋底,譴責的目光直逼外公,還用鞋底梆梆梆梆地敲打着簸箕沿。

“OK!OK!同你們講這些,也是雞同鴨講,對牛彈琴!”他對你并不理會,反而顯得有些洋洋得意,笑眯眯地抿了一口酒,放緩态度,重新關注起了電視。

一個瘦骨嶙峋的女人,邁着貓步,沒好氣地從T台深處扭來。外公搖起了腦袋,剛剛平複下去的心情,又翻滾起來,這回,他批評起了穿旗袍的人。

“這種貨!哪是穿旗袍的料?像鬼幹一樣的,要胸沒胸,要腰沒腰,要屁股沒屁股,真是糟蹋了衣裳!要知道,旗袍不是随便什麼人,都可以穿的,穿旗袍,可是得有資本的!肩要溜,腰要細,屁股要豐滿,脖子要細長,胳膊要緊緻,胸脯呢,不能大,也不能小,個頭呢,不能高,也不能矮……”

“外公外公,你快看,她是穿旗袍的料嗎?”聽了外公的闡釋,我連忙指住熒屏一個妝容精緻、身穿青色旗袍款款而來的女人問。

“NO!NO!NO!”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這個女人的眼神,不配套,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一個目光充滿貪婪的女人,永遠都穿不出旗袍的精髓。”他意味深長地說。

“哎呀,外公,什麼樣的女人,才是穿旗袍的料呢?你快告訴我呀!”我心急地問。

“……唉唉!沒有了,真的沒有了……親愛的塌鼻,現在的女人,統統不是穿旗袍的料了!這年頭穿旗袍的,不是迎賓就是小姐,就算既不是迎賓,也不是小姐,總歸也帶着風塵相,沒法看,真的沒法看了啊!……”他失望地長籲短歎完畢,滴溜溜的眼珠子,轉到你身上。

“話說回來,你外婆年輕時,算一個!”他語氣肯定地說。

你并不作聲,頭都沒擡一下,手中的針尖,從鞋這面紮進去,白白的棉線,從鞋的反面,不斷地噗噗噗扯出來。我見過你們的結婚照,在那張挂在八仙桌上方發黃的照片上,你目光柔和,一件剪裁合體、質地輕柔的旗袍,裹住你苗條的身材。

“不過呢,你外婆雖有穿旗袍的身,卻沒穿旗袍的命啊,唉……”他呷了一口酒,慢條斯理地說。

“可不是!我隻有一輩子跟你受苦的命!”你看了看他,輕蔑地接了一句口令。

對你的話,他看上去并不在意,而是饒有興緻地點了一根煙,在我們之間升起一陣煙霧。

“親愛的塌鼻,想當年,你外公可是上海灘,響當當的一把金剪刀!我給中國最有魅力的女人,做過一件旗袍,還給她的老公,做過一件馬甲,西安事變時,他老公身上穿的那件中式馬甲,就出自我的手!哎呀呀,那位迷人的女士,啧啧啧,即使閉上眼睛,我也曆曆在目……她當年的三圍,我也一清二楚,同你外婆差不多……”外公壓低着嗓門,眉飛色舞地說。

“呸!吹牛也不打打草稿,你就慢慢地吹吧!”你把鞋底朝簸箕裡一扔,豁然起身。

“他的話,隻有鬼才會相信!”臨走前,你扔下這句話,就去準備晚飯了。

“噢!外公,我要聽整個兒的、原原本本的故事!”我央求着。

“也斯,奧夫拷死!親愛的塌鼻,外公的秘密隻同你分享!哦,那可真是一樁意外之事,稱得上天方夜譚,真是不可思議、無與倫比、如假包換……”外公在吐出一連串的成語之後,幹咳幾聲,開始對我講述起那段前塵往事,他的臉上泛出油脂一般的光,像靈魂出竅一般。這個故事,的确頗具傳奇色彩,怪不得多年以來,他一直守口如瓶,我盡量按照外公的口述,将它一字不漏記下來。

哦,上海,一個有腔調的城市,它像一個巨大而神秘的花園,有着比東白山還要高的摩天大廈,比東陽江還要寬的柏油馬路,蛛網一般密密麻麻遍布各處的裡弄短巷;霞飛路和外灘上的腳步,邁得比走馬燈還要快;塞滿大街的人,比初夏時水面上的蚊蠅還要多;飯店、咖啡廳、時裝店、珠寶行,比衣服上的針腳還要細密。那裡有時尚的别墅和洋樓,開到淩晨的影院和戲院,閃閃發亮的霓虹燈,五花八門的廣告牌,震耳欲聾的跳舞廳、跑馬廳和跑狗場。在那個每天都在産生奇迹的地方,每個人都忙忙碌碌,有的忙着跳舞唱歌,有的忙着打牌設局,有的忙着掏糨糊,有的忙着當老大軋苗頭。

隻要在那裡待過,你就曉得,無論晨昏,那裡時常陰風嗖嗖,霧霾茫茫,那陰風不知從哪兒吹來的,從頭頸或肚皮裡灌進去,又從肚皮或頭頸裡頭鑽出來,即使陽光燦爛,依然讓人冷徹心扉,風一吹,弄堂裡那些晾衣竿上的衣物,像吊死鬼一樣在空中拍打。那霧霾更像一個彌天大謊,不曉得何時才能揭曉。一到冬天,陰風追逐着陰霾,陰霾交織着陰風,更是令人産生胸悶、心煩等一系列噩夢般的聯想。逢着春秋兩季,綿綿雨水把牆壁的顔色弄得很深,像一道道抹不去的傷痕。

在那座城市,女人摟着富豪,富豪摟着官員,官員摟着大亨,大亨摟着女明星。在那座城市,有錢就是爺,有奶便是娘,我是流氓我怕誰,男人的皮鞋擦得鏡子一樣亮堂,女人的嘴唇抹得鮮血一樣紅,他們的面孔就像被熨鬥壓過似的,一副欠多還少模樣。淞滬抗戰爆發前,那裡的一切——人群、服飾、口音和飲食,就像一鍋煮沸的湯,充斥着暧昧不堪的氣味:柏油路面升騰的瀝青味,下水道彌漫的惡臭味,菜市場裡的臭魚爛蝦味,街道上的面包咖啡和酒菜面飯味,電車和小汽車屁股後冒出的汽油味,黃包車和鞋子揚起的塵土味,女人刺鼻的香水味,男人釋放的煙草味,人跟動物的體味和唾沫味,謀生者和享樂者的汗酸味和腐敗味,以及一年四季風霜雨雪所形成的、難以分辨的各種的氣味。這些氣味常年陰魂不散地,缭繞于城市上空,徘徊于大街小巷,在馬路上追逐,在空氣裡搏殺,互相替換和交集,循環往複。

那座城市像一個華麗而巨大的垃圾場,集納着各式各樣的東西:打翻的酒杯、濺濕的羅裙、牌桌上的骰子、陰暗的石庫門、安了彈簧的跳舞廳地闆。那裡有紳士和賭徒,暴發戶和叫花子,腦滿腸肥的買辦,西裝革履的嫖客,狐假虎威的赤佬,多如牛毛的阿飛,他們的眼裡透着貪婪,牙縫裡噴着煙圈,手裡敲着文明棍,揮着屠刀或是正在磨刀霍霍。在那些數不清的大廈、洋樓和老虎窗内,有人正在紙醉金迷,有人正在痛哭流涕,有人正在歌舞升平,有人正在流離失所,有人正在寬衣解帶,有人正在舉杯痛飲。人們就像蒼蠅一樣苟且偷生,豺狼一樣算計日子,螞蟻一樣讨生活。在那座城市,你很容易找到一種垂死的、空蕩蕩的感覺,像一片枯葉飄浮于海上,無論你在那座城市混了多久,都像異鄉人一般陌生。也斯,奧夫拷死,這就是上海,偉大的魔都,中國人說它最洋氣,外國人贊它最東方,它既像是天堂,又像是地獄。

霓裳服裝店位于霞飛路西段,對面有一間鞋帽鋪,隔壁有一家咖啡店,門口有一棵歪脖子梧桐樹,落地玻璃窗内,常年站着一個模特兒。店堂小得可憐,鋪着地毯,有一張沙發和幾隻軟墊,牆壁上的月份牌,每頁都有一個身穿旗袍咧着櫻桃小嘴的女人。沙發對過,有個試衣間,用四折木雕屏風隔起,裡面時常充斥着穿脫衣服的窸窣聲、急促而驚喜的低語,以及各種活躍的手勢、漫長得仿佛沒完沒了的打量。靠牆處,有一張長得仿佛可以将整個房間攔腰截斷的工作台,台上堆着零碎料子、一隻朝天擱置的新式電熨鬥、幾摞有大有小的裁剪圖紙,好幾把大小不一的張小泉剪刀,全部頭朝内,插在木制剪刀架内。一個首飾盒模樣的木匣子,蓋子已經不知去向,收納着各式各樣的東西:五顔六色的劃衣粉、大小不一的縫衣針、顔色複雜的線團、擠作一團的紐扣和暗扣。桌上還有一部電話機、一本厚厚的黃頁簿,霓裳服裝店的電話号碼,在第一千二百零九頁上。一隻成色較深的檀木筆筒内,插着紅藍鉛筆和一杆深褐色的、摸上去又涼又光滑的尺子,尺子的末端,刻着兩個比螞蟻還要小的字:福珍。這是我的父親趙守義的名号。一次,我背脊起了疹子,就拿着這杆尺子當癢癢撓,我的父親知道了,大發雷霆,罰我一天沒飯吃。筆筒旁邊,有一本棕黃色的牛皮面筆記本,裡面用端端正正的小楷,記錄着這樣一些事:

“張太太,臀圍六尺三,既要遮小肚子,又要好看,傷腦筋。”

“白牡丹,最近減肥,胸圍、臀圍,要再收一公分,作孽,這種肥還是不減為好。”

還有一些雞毛蒜皮、稀奇古怪的内容:

“周太太喜歡吃水煮蛋和豆漿,喜歡豆漿裡面加蜂蜜。”

“做旗袍,好比女人家生小人,急勿得……”

工作台後有道邊門,穿過地面凹陷的昏暗過道,是個小天井,搭出來的廚房桌上,鋪着格子布,旁邊有一道通向閣樓的窄梯。我和王小毛的鋪位,挨着門,一上一下,是張雙層木床,透過小窗,可以随時仰望星空。一張皮質發硬變白的牛皮折疊床,是我的父親的下榻處,他每天晚上把沙發拉開,早上折攏,把用品藏到床屜裡。

每當東方既白,店堂的柚木店門,就會被無聲推開,一位腰系圍裙、身材瘦小的小老頭,一手持雞毛撣,一手拎一把鐵皮水壺,踩着黑布鞋,腳步輕快地來到門口,他就是我的父親趙守義,皮膚柔滑,鼻梁架一副圓框鏡,頸上挂着軟尺,胸口飄着一把白胡須,長度恰好與軟尺兩端齊平。我的父親把地面打濕,舉着雞毛撣,把招牌細細地撣一遍,沒有放過那塊深棕色門牌:霞飛路九百十一号。

我的父親是一個得體的人,有一張十分能夠取悅女性的嘴巴,這張嘴巴,不僅會叼琥珀煙嘴,說各種美妙動聽的吹捧的話,更會吹各種舒薄輕柔的面料,真絲雪紡紗香雲紗或喬其紗——像吹口哨似地噘起嘴,嘴貼着工作台的桌沿,将一大片雲彩般鮮豔,湖水般潤澤的衣裳料子,用自己緩緩吐出的氣息,将它們吹平整,再飛速下剪,輕快得就像是在剪着空氣。

我們店的客人,不是有錢,就是有閑,要不就是既有錢又有閑,個個大富大貴,人人光鮮體面,一年四季,服裝、發型與行頭,都有專人打理。她們喜歡按月份,搭配旗袍盤扣上的花形:春配蘭,夏配荷,秋配菊,冬配梅,要是穿着白天的旗袍,參加晚上的派對,跟被人剝光遊街差不多,或許還要糟。

有的客人,一路打探着,沖進店堂,神情可憐地拉住我父親的手,打開小坤包,指着一本散發着油墨味兒的《良友》畫報封面,要求我的父親立即為她量體裁衣。有的客人拿出一張某部剛剛上映的電影海報,要求我的父親為她做跟女主角一式一樣的旗袍。這種時候,我的父親總是眯縫着眼,側着耳朵,笑眯眯地傾聽客人們的每句話。隻有在我的父親面前,她們才會收起平日目中無人的表情,仿佛巴兒狗轉世,變得低聲下氣,渴望把自己整個兒地,交給一位雙手四季綿軟、略顯腼腆的小老頭,任憑我的父親量遍三十六個尺寸,面露惬意和滿足,仿佛已經聽到換上新衣時,衆人口中發出的驚歎和贊美。

當客人試好衣,從屏風後走出,驚奇地或是出于嚴密地,呆呆地瞪着鏡子,在得到我的父親評價之前,她們通常顯得優柔寡斷,嗓音發顫,熱淚盈眶。這種時候,我的父親立即放下手中的剪刀、卷尺或劃衣粉,子彈一樣發射過去,黃牙齒上做做樣子似的,叼着煙嘴,單膝跪地,幫助客人扣上幾顆不易覺察的嵌扣,或者扯一扯衣角。

“哎呀!劉小姐,你真是比《天涯歌女》裡的女主角,還要靈光一百倍!”

“天哪!麗莎麗莎!你是想同全上海灘的女人别苗頭嗎?”

我的父親評判起衣裳,總是無拘無束,親切愉快,令人如沐春風。

每個月總有幾天,我的父親顯得比平常興奮,整個人神秘兮兮的。他會提前三天禁食蔥、姜、韭菜,不沾一丁點辣椒、胡椒,對洋蔥、大蒜更是敬而遠之,連紅薯、蘿蔔和汽水也不碰。他會提前讓我打理好出客服,一件半新不舊、漿得十分硬挺的煙灰色紡綢長衫,

我把長衫攤開,重新檢查一遍,抹平每一寸,熨燙妥帖,系上薰衣草香袋,挂在衣櫥裡。特定日子一到,我的父親洗漱完畢,脫下身上龍頭細布的黑工作服,換上出客服,對着鏡子照了又照:理一理下巴上的胡須,聚精會神地拔去一根新長出來的雜毛,觀察鼻尖上毛孔的大小,咧開嘴,檢查齒縫,輕快地撣去肩上并不存在的頭皮屑。處理完這些,他吩咐我取下做好的成衣,用一塊印着荷花的真絲緞子,小心包好,裝入一口發亮的深棕色手提皮箱,揿下按鈕,啪嗒一聲響。我的父親拎着皮箱,跳上一輛停在門口的小包車,探出圓腦袋,面孔看上去,像新鑄的錢币一樣閃閃發亮。

“我會女朋友去啦!”他用輕聲細氣的嗓音,朝我潇灑地揮揮手。

小包車穿過抹着白石灰的樹幹,拐彎,漸漸消失,這種時候,我的心裡總是空落落的。

我的父親會在兩三個時辰之後回來,哼着曲兒,從手提箱裡取出一些料子,都是少見的上等貨,有的還是賊骨挺硬的洋牌子,偶爾也有一襲貂毛坎肩、一大坨重磅真絲,甚至是一塊包着牛皮紙的牛角面包或法國奶酪,這些都是那些香氣撲鼻的客戶送他的。有的客人把一件簇新的旗袍,讓他帶回來,重新拆掉,給新衣服當裡子,因為對她們來說,再高級的衣裳,穿上一次或者說看上一眼,就夠了。

洗衣、煮飯、搞衛生,是我到店裡的生活,自從王小毛,一個四肢纖細的同村人,來店裡做學徒之後,我開始給父親打下手:練毛筆字、學心算、打算盤。我不但待人接物老到,賬房事也頂得起,撥拉起算盤珠,看得人眼花,一些簡單的剪裁,包括盤扣、绲邊和上線,也做得像模像樣。我的工作還包括做知會,現在的話也叫迎賓,畢恭畢敬立在門後,身上散發着古龍水氣息,頭發看得出梳子滑過摩絲的痕迹,誰見了我這副頭勢,都會産生愉悅感。我會姿态優雅地,為客人開門,送上一個九十度鞠躬,其他店裡廂,通常隻道一聲:歡迎光臨。但是客人到我們店,聽到的歡迎詞,還要多兩個字:歡迎您的光臨。盡管在上海和江浙一帶,并不常用“您”這個字,但從來沒客人表示過反對,禮多人不怪嘛。我用不亢不卑的聲音,問候完畢,擡頭,臉部肌肉微微上揚,恰到好處地,露出上下總共八顆牙齒,一顆不多,一顆不少。我曾專門跑到十三層樓偷學手藝,十三層樓在哪?就是錦江飯店啊,也叫華懋公寓,你在南京路上,隻要一問十三層樓,叫花子都曉得。在十三層樓那扇發亮的旋轉門内,進進出出,紮台型的,都不是等閑之輩。十三層樓的迎賓,是一個紅頭阿三,身上那股咖喱氣味,三站電車外都聞得到,史蒂文的迎賓動作,不是一般的潇灑,他會把盤在頭上蟒蛇一樣的胡子,取下來給客人欣賞,他的胡子攤開來足有兩米長。史蒂文并不為每個人展示胡子,隻有大人物到來時,他才這麼幹。什麼樣的人,才是大人物呢?全靠史蒂文兩隻布滿血絲的眼珠子和一隻嗅覺靈敏的狗鼻頭。有次,我尾随着一個派頭十足的大塊頭,進了門,那個大塊頭,剃了個光榔頭,大熱天的,穿一身燕尾服,胸口露一截白手絹,領頭像硬紙闆一樣,賊骨鐵硬朝上翹,一直頂到下巴颏,活像一隻帝企鵝。史蒂文一見大塊頭,立即點頭哈腰地取下胡子,拉面似的展開,大塊頭看也沒看,捏着手心裡兩顆發亮的鐵球,揚長而入。一見我,史蒂文立即收起了胡子,兇巴巴地盯牢我,厚嘴唇還一個勁兒翕動着。老子一下子就懊惱了,用同樣的眼神回敬他,直到他垂下眼皮。老子想好了,史蒂文要是再有什麼不禮貌的行為,老子就對準他的骷榔頭,來上一腳,扯斷他的雞巴胡子。要知道,這畢竟是中國人的地盤,你老什麼老?媽逼!

來我們店的每一位客人,都值得好生伺候,我為她們奉上茶水,英式紅茶或是西湖龍井,客人若想喝咖啡,我就跑到隔壁的聖羅蘭咖啡店買。我曾替一位體形像一條鲳鳊魚的客人,買過一種貓屎做的咖啡,那位客人喝了很高興,不但賞我小費,還請我去城隍廟吃小籠包。那位客人吃小籠包,交關有派頭,筷子輕輕拎起小籠包,嘴巴在包子上咬個小口,把湯吸掉,小籠包就不碰了,她見我把兩客小籠,連湯帶皮吃得精光,嘎嘎大笑起來,臉上搽的粉,都笑脫一層。我的工作自然也遭遇過瓶頸,一次,我接待了一名戴闊檐帽、懷抱小花狗的客人,那隻小花狗,身穿花衣裳,嘴裡嘬着一隻橡皮奶奶頭,簡直快要亮瞎了我的眼,那位客人一邊量着尺寸,嘴裡一邊嘀咕:

“囡囡喔,小囡囡喔,姆媽量好衣裳,等一歇就帶囡囡去國際飯店吃西餐喔……”

“太太,你的狗狗好可愛!”我讨好地說。

女人驚叫一聲,臉腮上松墜的肉,一個勁兒亂跳,抵着雙下巴的幾道很深的頸紋,也一起彈跳起來,咋咋呼呼道:

“十三點!把未出閣的小姐叫太太的,真勿懂事體……”

打烊之後,店裡才安耽下來,在電燈泡的照明下,我們三個各幹各的,有的手持鑷子盤着花扣,有的拿着刮漿刀往布料上面刮糨糊,有的對着磨刀石磨剪刀,地上的碎布料,快把腳背都蓋住了。空氣漸漸渾濁,眼皮開始打架,我的父親通常要忙到十點鐘,我們也偷懶不得。當我把身體平放在雙層小床上時,覺得勞累不堪,我會做一個深呼吸,告訴自己,這就是我的世界,我的工作,不管喜歡不喜歡,都得這麼過下去。

上海夏天的夜晚,很不好過,空氣熱燥燥的,待在鴿子籠一樣的閣樓裡,都快有憂郁症的前兆了。我下了樓,出了後門去散步。弄堂裡都是乘風涼的人,坐的坐,躺的躺,在褲衩和乳罩底下說着閑話,椅子和竹榻擺得走路都不方便。我縮頭縮腦地,穿過充滿汗酸味和垃圾味的弄堂,七兜八轉,來到了大街上。空氣裡的味道起了變化,充滿了汽車尾氣、柏油路的瀝青味以及酒精和香水味。白天靜悄悄的影劇院、跳舞廳,此時像是打了雞血,霓虹燈閃爍。汽車喇叭聲、音樂聲和各種吆喝聲,像煉鋼廠出産的鋼水四下蔓延。流淌的車燈和霓虹燈,像一條條血管,遍布城市機體,令人眼花缭亂,如同天上人間。

國泰大戲院是一幢鋼筋混凝土的大怪物,紫醬紅外牆上,霓虹燈編織出一頂皇冠和“CATHAY”幾個洋文。我曾去裡面看過一部電影,裡面的沙發很軟,一坐下,整個人就陷了下去,找都找不到,坐在戲院裡,像是被一隻金燦燦的、放大了千萬倍的玻璃杯,罩住了。那次我看的是一部國産片,銀幕上的人,張着嘴,卻聽不到聲音,那個長相柔弱、有兩道彎眉毛的女主角,令我印象深刻。

我蹲在戲院台階上,像一隻猿猴,打量着眼前這個充滿誘惑的世界,看上去十分深沉,戲院裡散發的絲絲冷氣,吹拂着我的後背,這種時候,是我每天最為幸福的時刻。我所在的位置,是個三江彙合之地,正對着霞飛路和十三層樓,透過斜對面法國俱樂部的鑄鐵栅欄,望得到被燈光照亮的草坪。一個個紅男綠女,影如鬼魅,在我的眼前晃動。那些在靜止、行走或是一晃而過的女人,無論相貌出衆,還是姿色平平,無一例外地身着旗袍。她們身上的旗袍顔色不同,款式各異,既有绫羅綢緞,也有碎花細格布,既有繡花的,也有不繡花的,既有衩開得高的,也有開得低的,既有露乳溝的,也有領口卡脖子的。身着旗袍的肉身令我神往,尤其令我神往的,是那些披覆于肉體之上,繁花一般華美的旗袍。縱目眺望世間,一切令我歡娛,我亦愉悅自己。

我用狼一樣靈敏的嗅覺,鷹一樣敏銳的目光,把自己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一件事體上:觀察女人和旗袍。我有一雙非同尋常的眼睛,看得清每棵樹後趴着的流浪貓和流浪狗,看得清女人真絲旗袍内,黑色的吊襪帶、粉色的薄紗衣、透明的長筒襪,自然也能一眼辨識出,男人褲裆裡那玩意兒的大小。我的目光越來越敏銳,感覺越來越超常,什麼胸圍、腰圍和臀圍,什麼肩寬、手長、三十六個部位的尺寸,統統去他媽的蛋,無聊的陳規陋習,令我厭倦與痛恨。是的,那會兒我的歡樂和痛苦,全部源于旗袍,我喜歡旗袍,甚于任何一個女人。也可以說,我将對女人所懷有的愛慕和熱情,統統地投射到旗袍上面去了,老是想為一具完美的肉身,做一件無與倫比的旗袍。我開始在父親完工的衣服上面做手腳,那種調整非常細微,幾乎不易被肉眼察覺:肩線或胸部一次不為人知的修改、偷偷收了半公分的腰際線,那種不露聲色的靈感,嚴絲合縫的精巧,我的父親自然是渾然不覺。當我的父親噙着煙鬥,一遍遍聆聽客人們的尖叫和贊美,臉上洋溢着得意揚揚,我心底的歡樂比他還要多三分。

漸漸地,過度靈敏的視覺,讓我感到驚悚和痛苦,我的眼力越是超常靈敏,内心卻越來越糾結。憑借洞察一切的雙目,我發現那些整天敲着文明棍的,其實全是一群裝逼範,成天油頭粉面的,其實全是一群拆白黨。那些道貌岸然的達官貴人們,一天到晚軋姘頭。那些濃妝豔抹的女人,不是打樁模子,就是風塵女子,而達官貴人和風塵女子,都是一回事體。他們不管噴了多少香水,都蓋不住尿騷味,不管翻了多少行頭,也遮不住市儈相。每當我目睹那些錦衣之下的胴體,濃妝豔抹的尤物,她們唇上閃爍的欲望,眼中交織的貪婪,就覺得興味索然。這些女人們不但喋喋不休,而且嫉妒成性。不但嫉妒成性,而且矯揉造作。不但矯揉造作,而且空虛懶散。不但空虛懶散,而且居心不良,就像政客一樣難以捉摸,戲子一樣冷酷無情,花瓶一樣不堪一擊,這讓我對女人這種動物,徹底喪失了興趣。我懷疑那個發明近視眼鏡的人,一定是個不懷好意之徒,因為原本每個人,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觀察世界,每個人對世界的認知,取決于各自視力的糟糕程度,但是近視眼鏡的發明,卻使人的視力上升,人與人看到的東西,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一緻,萬事萬物一旦失卻隐秘與朦胧,是一件多麼可怕而乏味的事體。

一到黃梅天,雨就下個沒完,屋裡潮得像是可以捏出水來。那天,記不得是星期幾了,星期三還是星期四,總之已經打烊,王小毛在天井做飯,我的父親熨着衣服,我攤着四肢躺在沙發上,兩手擱在腦後,盯着天花闆上轉動的電風扇出神。我聽到一輛小包車在門口熄火,一種下意識使我從沙發上彈起。透過玻璃窗,一個身穿白色長衫,拎着手提箱的男人,以敏捷的姿态從車踏闆上跳下,他剛彎起兩根手指預備叩門,我已為他拉開了門。

他的口袋裡插一支鋼筆,眼睛很亮,這兒就是霓裳服裝店吧?他用一種幾乎是親昵的聲音問,态度溫文爾雅,口音像是江浙一帶。我點了點頭,沖來客深鞠一躬,做了個請君入甕的手勢。我聽到父親當的一聲,把熨鬥擱回爐蓋,緊接着腳步聲從背後傳來。沒錯,先生。我的父親繞過沙發,搶在我面前殷勤回答。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趙守義師傅吧?是的,親愛的先生,鄙人就是趙守義,他是我兒子趙金川。神秘來客後腦勺那兒,剛剃過的頭皮,泛着青色的光,他帶着具有吸引力的目光和微笑,把手提箱準确地擱在帶燈罩的茶幾上,帶着些許難以言表的非凡氣宇,打量起店内陳設。

我的父親摸出一根煙,遞給他,他豎起手掌,我的父親猶豫了一下,算好似的把煙塞回口袋,從另一個口袋掏出煙鬥,塞進自己嘴巴。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從我眼前走過,察看起了樣品櫃,臉上流露出驚訝,專注的神情似乎比女人更内行。他伸出手,蜻蜓點水一般撫過衣物表面,還把臉湊上去,似乎想确認它們是否存在,不僅如此,他對領子、绲邊、暗扣、針腳等各個細節,都觀察得十分細心,還騰出手,試試衣服後背或腋下的暗鎖,仿佛他才是這方面行家。他總算坐下,端起我為他奉上的茶盅,虛拳清喉,用碗蓋推出茶湯,吹去熱煙,端至唇邊,淺呷了一口。

“先生是浙江人吧?”我忍不住問。

他将目光從茶碗移到我身上,他的目光讓人過目難忘。

“是的,我是浙江奉化人。”他不溫不火答。

“啊哈,那兒有座雪窦山,風光迷人!”我的父親打着哈哈。

“那是當地最高峰,山上有一株銀杏樹,秋天時樹葉被風一吹,像蝴蝶一樣美麗。”他的眼裡閃着溫柔的光,打開手提箱,取出一個乳白色的布袋,打開,露出一襲寶藍色的緞子面料,我眼前一亮,熱血湧上腦門,像饑餓的狼見到了一塊上等好肉,隻想立即把它一口吞進肚皮。我的父親将煙鬥含在嘴裡,身子彎得很低,他把面料在手裡掂量着,嘴裡啧啧地贊歎着。

“我奉蔣委員長之命,前來尋訪上海灘最好的裁縫,夫人急需一件新旗袍,接受《時代》周刊采訪。”來客提到蔣委員長四個字時,還嚓地立正,來了個敬禮。看得出我的父親,一點兒思想準備也沒有,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室内十分安靜,隻聽得到電風扇頁轉動的聲音。

“這是預付的訂金。”來客打開皮箱,朝我的父親亮了亮,他的口氣,聽上去不容置疑。

“不、不,親愛的先生,請您原諒……”我的父親聲音發顫,“是這樣的,最近我眼力不濟,得了飛蚊症,恐怕無法接受這件美差……”他把含在嘴裡的煙鬥,拿進又取出,轉過身,似乎打算一聲不響地離開。

“那就讓我來吧!”我快嘴快舌說道,伸手按住了那塊柔軟無比、可親可愛的料子。

“你軋什麼鬧猛!”我的父親顫抖了一下,用活見鬼一般的眼光望着我,盡管他老早就告誡我,這個樣子看人,十分不禮貌。

“快去把熨衣闆上的衣服熨一熨,明早王太太派人來取!”我的父親大聲吩咐。

我一動不動,像是聾了一般。

“你還在等什麼菜配?”我的父親壓低了嗓門,這是一句老家話,意思是:好事不會有,今天沒有,明天沒有,後天也不會有。一種強烈的欲望驅使我必須接這樁活,我沒有理會父親的暗示,攥緊衣料,挺起腰,不假思索地沖着來客微微一笑:

“親愛的先生,我的技藝是全上海最靈的!尺寸也不用量,隻需瞄上一眼,我就能像熟悉自己身體一樣,熟悉客人的尺寸。”我斬釘截鐵地說。

“滾一邊去!”我的父親喊了起來,頭頸上的軟尺和胸前的胡須一起亂抖,嘴角挂着冷笑,“裁縫裁縫,就是要先裁後縫!給客人量尺寸,好比醫生給人看病,非得肌膚相觸,不然如何确診?”

“阿爸,我真的可以!再說了,做人總該有點兒腔調吧?”我盡量語氣平靜地說。

“腔調?你也配談腔調?嗬嗬,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貨!你知道這是給誰做衣裳?蔣夫人!當今國母!第一夫人!中國最偉大的時尚之星!稍有閃失你會把命都搭進去!”我的父親近乎咆哮,仿佛店堂裡隻有我們兩個人。

回答他的是一陣漫長沉默,我的内心響起兩個聲音,一個聲音說:趙金川啊趙金川,你是多麼大逆不道、忘恩負義、卑鄙無恥啊,多年來你都是靠你的父親為生,他傳授了你一切,今天你卻當着一個陌生人的面,出了他的洋相,使上海灘大名鼎鼎的旗袍高手,觸了一個大黴頭。另一個聲音說:天降的時刻已經來臨,對于内心神聖的勇氣,其他算得了什麼?

那位不速之客,兩條胳膊橫抱于胸,若有所思的亮眼,如同舞台忽明忽暗的燈光,或許他已覺察到這個屋子裡的神聖氣氛,或許他正在掂量我的話語的分量。

“相信我,做旗袍我才是一隻鼎!”我像一個溺水的人,緊緊攥住他的手腕,不管他是否覺得我是一個神經病。事實上,對于我瘋狂大膽的舉動,他看上去并沒有絲毫懷疑,或者說,世界上任何東西,都不會令他感到懷疑,今天回想起來,他信任的目光依然令我快活得發抖,我認定他是全世界最懂我的人。

次日早上,小包車停在門口,并未熄火,那位朋友的裝束,跟前一天完全不同,灰色棉布中山裝,脖子上的風紀扣扣得一顆不剩,軍帽下的目光炯炯有神,他坐在駕駛室裡,沖我頭往右一偏,似乎說,快上車吧。我提上父親的手提箱,跟父親道别,他像一隻冰冷的牛蛙,看也沒看我一眼。

“我會女朋友去啦!”上車前,我撩起長衫,沖我的父親揮了揮手。

小包車經過人潮和車流,櫥窗和路燈杆,不一會兒,在一座弧形的、兩頭相交的街心花壇前減速,駛上一條十分安靜的馬路,聽得見車輪壓在樹葉上的聲音,日光透過梧桐葉,在圍牆和地面灑下斜斜光影。小包車向左拐了個彎,并未鳴喇叭,駛入一扇石頭拱門,兩個戴白手套的士兵,朝我們敬禮。我跟着他踏上一條鋪着花磚的長廊,整幢樓像座迷宮,光線有一些暗,一路上,隻聽得到我們兩人的腳步聲,以及走路時全身筋脈的摩擦聲,他回頭朝我眨了眨眼,似乎在說,從現在起,你要聽我的、他在一扇門前停下腳步,推開門是一個寬敞的客廳,暗紅色地毯伸向圓弧形陽台,天花闆挂着水晶吊燈,弧形的拱券與門楣呼應,深色的茶幾和靠背椅上,鋪着白色的手工繡花綢巾,茶幾上,擱着一隻瑪瑙質感的煙灰缸、一盞裝着方糖的銀色小托盤。迎面有個壁爐,壁爐内殘留着松木燒過後的黑褐色。壁爐上方,有一台嘀嗒走動的自鳴鐘和許多大小不一的相框。

我的朋友把一隻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像是要給我某種看不見的力量。請稍等。說完這句他就走了出去。一位個頭小巧、穿一身黑色香雲紗大襟短衫褲的老太太,端着托盤走進來,把一杯咖啡、一碟巧克力慕斯蛋糕,輕手輕腳擱在茶幾上,先生請慢用,小姐馬上來了。她對我笑笑,也走了出去。一陣“南洋”咖啡豆的氣味飄入我的鼻腔,為了打發時光,我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咖啡,走到壁爐前觀賞照片。最中間是幅彩照,上面有一對并肩而坐的長臉男女,都很年輕,頭挨着頭,像一對交歡的鳥兒,女人的神态像是深知自己的魅力,她穿一件銀色絲質旗袍,胸口别一支橙黃的花,手裡捧一束淡紅色的石竹花,頭上戴一頂用橙黃色花編成的花冠,一襲鑲着銀線的白色軟緞拖裙,從溜肩上瀑布一般垂下。緊挨着女人的是個身着燕尾服的清瘦男人,唇上留着小髭須,一隻手擱在細條紋長褲的腿上,捏一副白手套,他那顆用腦過度的頭顱上,幾乎寸草不生。這對男女出現在衆多相框上,女人一律旗袍、發髻、高跟鞋,旗袍的顔色,春夏為淺色,秋冬季為深色,要麼披一件西式長外套,要麼披一件懸垂感很強的裘皮或者呢子大衣。那個男人要麼一身灰軍服,要麼一身黃色或草綠色毛呢軍服,腰上佩的不是一柄短劍,就是一把指揮刀。三位眉眼長得極像的妙齡少女,待在一張合影上,一律的校服、圓臉蛋,性情柔順、目光清澈。在另一幅照片上,她們已經出落成三位名媛,身穿旗袍,頭發篦得分毫不亂,顯示出東方人特有的氣質。我認出中間那位身穿綴着暗花的軟緞旗袍、外披羊毛短衫的女子,就是婚紗照中的女主角,她燙着發,比邊上兩位要洋氣。

一陣從陽台吹來的風,拂過半圓形落地長窗低垂的窗簾,吹開了鋪着小方磚的過道上,一扇褐色百葉門。我走過去,想把門給關上,眼前的景象令我吃了一驚,這是一個标準的旗袍控的衣櫥:金黃、大紅、青翠、陰藍、深紫、玫瑰紅、鵝絨黑、藍紫、赭黃、靛藍、青黑、紫紅、鐵鏽紅、深粉紅、蘋果綠、中庸藍、煙痕色……色彩堆砌到了奢侈,沉香的味道令人陶醉,每件挂在衣架上的旗袍,都是一個花瓶的模樣,夢幻般的調子蒙着一層神秘的氣息,看得出不少衣服,根本沒有被穿過。

當當當,自鳴鐘響了起來,我驚慌地合上了櫥門,看到自鳴鐘的指針,正好指向了十一點。一陣輕盈的高跟鞋踩在遠處冰冷地磚上的嗒嗒聲,敲響了酣睡的空氣,不知是否喝下去的咖啡起了作用,我的心跳加快,心髒像要蹦出喉嚨口。我的朋友推門而入,用目光跟我打了個招呼,轉身,朝着高跟鞋聲音來的方向,挺胸敬禮。我急忙抓起帽子,站在門邊,亮出職業精神,俯首、彎腰,仿佛一名等候女皇大駕光臨的随從。根據皮鞋聲,我判斷來者身高不會超過五英尺五英寸,體重不到一百斤。

我先是看到一雙黑色緞子面魚嘴鞋,鞋跟起碼三寸高,透氣的魚嘴裡,露出兩隻穿灰黑色絲襪的腳指頭,兩截瘦伶伶的小腿,一段藏青色的顔色很正的薄綢旗袍下擺,一條體形健碩的黑狗,沖我瞪着紅眼珠。盡管低着頭,我也能清楚感覺到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巡視,當她把中指戴着一枚藍寶石戒指的手,款款遞向我,我伸手接住,并把嘴唇做做樣子似的,按在那隻手的手背上,她發出一陣黃鹂鳥似的笑聲。請坐吧。一揚手,甩着胳膊,輕盈地走到椅子前,微微屈膝,往後掠平裙擺,把降低的身體落在靠背椅前緣,挺着腰,臀部隻挨椅子三分之一,斜側着雙腿,黑狗蹲在她絲襪透出來的兩隻白膝蓋旁。個頭小巧的老太太,走進來,把一個套着銀色杯套的玻璃杯,輕輕擱在茶幾上。我的朋友沖我揚了揚眉毛,鼓勵似的笑笑,随後關上了門。

這時我才算看清楚她,二十六七歲模樣,化着淡妝,鼻梁秀挺,顴骨較高,頭發一絲不苟,我忽然對她心生了幾分好感,仿佛她又是梳頭又是化妝,全是為了我。聽着自鳴鐘嘀嗒的走動,我突然覺得房間狹窄至極,将扶手上的墊巾,抓起又放下,弄出了很多褶印。小師傅你是哪裡人?她仿佛覺察到我的不安,打破尴尬,神情輕快地端起杯,把臉湊近,吹開熱氣。報告夫人,在下是浙江東陽人氏。聽了我的回答,她唇角上揚,輕輕一笑,她的笑容極淡,連眼角也不肯皺一下。哦,你有煙嗎?她身子往前一靠,一手支着下巴,目光從細長的丹鳳眼角溢出,鼻尖和嘴角上幾粒淡淡雀斑,給人一種親近感。報告夫人,煙我是有的,不過味道有點兒嗆。你給我一支吧。我摸出一包抽了一半的“美麗”牌香煙,取出一根,恭敬遞上,并為她點了火。我平時習慣抽涼煙,但委員長是個聞不得煙味的人,當着他的面,我是一根也不敢抽的。她自嘲似的笑笑,一手夾煙,另一隻手撫摩黑狗的背脊,黑狗嬌懶地叫了一聲。

她擎着煙,仿佛獲得活力,起身往陽台方向走了幾步,在小柚木條拼嵌的地闆上立定,拿煙的那隻手,做做樣子似的,搭在另一條胳膊上,背對着我,站在綴着木耳花邊的窗簾前,像是靜靜谛聽鐘擺的嘀嗒聲。從陽台吹來的風,在屋子裡拂來拂去,毛玻璃窗透進的日光,把她籠罩在一種淡金色的光芒中。

“聽說你做旗袍是上海灘一隻鼎?”她轉過身,側着臉,打趣般地問,或許她十分清楚,從這個角度看去自己特别顯氣質。

“報告夫人,在下才疏學淺,本領不濟,不過興緻還是蠻高的。”

“那麼,我來考考你,怎樣稱得上是一件好旗袍呢?”她目光閃亮地問道,她的身上有股子傲氣,那是穿旗袍的女人必須有的一種傲。

“尊貴的夫人,竊以為,好旗袍就像一顆子彈!”我被一股奇怪的勇氣控制着,想也沒想地答道。或許是我說話的樣子有點兒特别,或許是我的話吸引了她,她目光緊逼地反問:

“呵呵呵!有意思,照你這麼說,好裁縫就是一名狙擊手啦?”

“沒錯,夫人,這是必須的!”即使眼前的女人,會置我于死地,我依然要這麼說。

“好!說得好!”她發出一陣笑,鑲鑽的耳環輕輕震顫,還做了一個撩頭發的動作。老實說,她驕矜和快樂的模樣都令人心動。

“嗯,我喜歡旗袍,一直覺得穿旗袍,既體面又大方,還能給自己一種約束。旗袍是中國的象征,中國唯有提倡國貨,才可抵制列強的經濟侵略。”

“沒錯,尊貴的夫人,美麗的形式隻有充實着崇高的内容,才有着令世間低回的芳華!”我滔滔不絕地說,“那些戰争的發動者,對時尚一竅不通,倘若他們能夠像女人那樣熱愛旗袍,天下一定可以安耽許多!”此時此刻,我覺得自己已經對她,産生了一種神聖責任,“我渴望為夫人做一件旗袍,能夠與您的心思不謀而合!”

她站在從背後射過來的光中,嘴巴抿得緊緊的,目光直射在我的身上,像是要把我的形象,印在腦子裡似的。她笑容含蓄地把抽了還剩三分之一的紙煙,在煙灰缸裡掐滅,輕撫雙掌,如釋重負般地說:

“好吧,那就讓我們開始吧。”

我取出軟尺,迎着她的目光深鞠一躬。她除去披肩,露出圓潤的肩頸,友好地笑笑,她的嘴唇有點兒像英格麗·褒曼,她的呼吸挨得我很近,我的鼻子裡,呼吸到從她的後頸内側散發的氣息。我手中的皮尺鳥雀一般輕盈地在她周身上下翩飛。這是一個柔軟而豐滿、女人味十足的身軀,累積的脂肪散發着甯馨,我的皮尺觸及她暴露在空氣裡的帶點兒天然涼意的手臂,還有手肘朝裡部位一道兒童般可愛的小褶皺,以及從背窩處開始下墜的悠長線條,盡管腰部那兒略微有些兒贅肉,卻絲毫不影響走動時搖曳生姿。這個看上去威儀不容侵犯的女人,順從地張開雙臂,小姑娘似的垂着眼,輕輕咬着唇,今天回想起來,依然讓我的内心泛起一陣陣漣漪。我屏住呼吸,拉開皮尺,雙手一圈,從她的肋下繞過,手中的皮尺鳥雀一樣輕盈地飛掠她的胸部,她的内衣背後是用紐扣固定的,當我微微發顫的皮尺兩端在她胸前對接時,她擡起頭,鼓勵似的望着我,表情如同士兵一般冷靜。于是,我繃緊了皮尺,手中的皮尺清晰地傳達出,她充滿彈性的胸口微顫的皮膚的重量。自始至終,那條黑狗一直一聲不吭盯着我。

我的父親坐在廚房間,看上去十分糟糕,酒順着嘴角流下,沾濕了胡子,才一天工夫,仿佛一下子變得老态龍鐘。阿爸,别喝了。我蹲在他身旁,拿走他手裡的酒瓶,他瞪着眼,笨拙地奪回,又狠狠灌了一大口。阿爸,事情或許并沒有你想得那麼糟。他歪斜着臉,愣愣地望着我,伸出一隻手,撫摸我的頭發,露出牙肉,反手給了我一耳光。毛都沒有長全的貨,你将為你的行為付出代價!我的父親完全放棄了一貫風度,大喊大叫。血從我的嘴角流下,我沒有擦,跟他面對着面,大口喘氣,誰也說不出一句話。

我的父親不顧勸阻,連夜回了老家。黑夜降臨,我把自己關在閣樓上,腦子裡像一盆糨糊,直到安靜光臨。那些不曾出現的靈感,像蝙蝠一樣撲打着翅膀,将我引入一個神秘而不可預知的世界,在那個世界,思想在遊走,基因在突變,奇葩在綻放。躺到後半夜,我索性爬起來,猛地拉開窗簾,窗外黑漆漆的,沒有月亮,連一顆星星也沒有,耳朵裡不再有汽車喇叭聲和知了叫,整個城市黑暗而安靜,仿佛世界末日,但空氣已經沒有白天那麼悶熱。那個暗無天日的時刻,我呼吸着大上海滞重的空氣,猶如籠中困獸,氣概非凡地對着狹窄的老虎窗說:現在,就來拼一拼吧。

我掀掉薄毯,折起來,擱到床底下,把硬闆床當作工作台,我的動靜驚動了王小毛,于是我正好對他說,你給我困到樓下睡去吧。說完就把穿一條褲衩的王小毛,關到門外邊。這個世界完全屬于我,盡管光線黯淡,我的内心卻十分亮堂,一切暢快異常,重歸甯靜。這是上世紀三十年代春夏之交的上海之靜啊!在那間郁積着奇迹的小閣樓上,樹枝狀的藍色閃電在天邊爍動,摧毀一切的雷聲在空中炸響,到處都是雨水、雷電,内心的才華像野馬一般沖撞不已。我趴在工作台上,一秒鐘都沒有遲疑地畫出第一份樣稿,我發覺自己笨拙的手指竟然如此的靈活。我一邊傾聽着頭腦裡的旋律,一邊讓手中的剪刀像燕子的翅膀在春夜裡滑行,一條玲珑優美的曲線即刻出現在我手下,周轉有度,一氣呵成,有若神明加持。整整兩天三夜,我不眠不休,除了喝水,隻吃過一盆王小毛送上樓的蛋炒飯,王小毛擔心我搞出什麼毛病,不時在門外亂叫幾聲。一開始我不理他,但是他一直喊,還砰砰敲門,我隻好答應一聲,拉開門,命令他立即滾蛋,滾得越遠越好,我用最肮髒的髒話罵他,把他罵得鼻青眼腫,狼狽逃竄。我顧不上後背生疼,腰椎發冷,脖子酸痛,顧不上兩眼布滿了連續熬夜形成的紅血絲,當我将裁剪成型的衣料縫制到一起之後,像大汗淋漓的虛脫的産婦倒在了床上。我夢見曠野上,一個女人裸足而立,緊繃的小腿在陽光中顯露細微的茸毛,一件長及腳踝的寶藍色旗袍,從她的頸部和雙肩迤逦而下,洋流一般貼敷在身上,流暢的衣褶在胸部形成一個無與倫比的弧度,朝後揚起的乳白色風衣使她宛如一匹曠野中的駿馬,又仿佛一朵鋼鐵塑成的鮮花。這位亂世美人,鳳眼圓睜,目光灼灼,嬌俏的聲音被獵獵風聲放大:弟兄們,跟我上!

我一亮出旗袍,他的目光立刻變得忐忑,伸着手,朝那件衣裳慢慢走去。他像是有點不信任似地,用指尖摸了摸,旋即又後退一步,眯起眼,聳着肩,反複地打量着,咂摸着,時而看看我,時而又看看衣裳,似乎想再次弄清,我跟這件衣裳之間的關聯。這是真的嗎?真的是你的手藝嗎?我仿佛聽到他在心中嘀咕。他再次伸出手去,這回他仔細撫摸了绲邊和繡花,沒有放過每一個暗針,包括鑲着绲邊的前襟、淡紫色的内裡和那隻用淡金色絲線繡成的鳳凰,那隻鳳凰的頭部,從胸部起始,S形的走向,漂亮的鳳尾延伸到了下擺,那是我将三股絲線拆開,取出一股,用手工一針一針縫上去的,每一個穿針每一個走線,都顯示着我對那具迷人身軀的膜拜。

這件旗袍,是一首贊美詩。我的朋友掉轉頭,目光緊逼,聲音發顫。于是,我們幾乎同時疲憊不堪地微笑起來,張開雙臂,越走越近,緊緊擁抱在了一起,他的手勢很重,令我差一點窒息。

一周後,我接了個電話,我那位朋友從奉化弄來一些菜蔬,他說夫人邀請我出席家宴。從接到邀請那刻起,我的心就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該穿什麼衣服好,最終挑了一件白色夏布長衫。于是,我再次坐上他的車,拐入那條狹窄馬路,進入了那幢房子,邁入餐廳,我不由吓了一大跳,裡面靜悄悄的,比法庭還要肅穆,長條桌邊坐着好幾個人。土黃色燈光下,她打扮得光鮮一新,戴着珍珠項鍊,我的朋友敏捷地,把我帶到她正對面那張鋪着軟墊的老式椅子上,按着我的肩膀讓我坐下,并将我的椅子往裡送了一送,我就身子筆筆挺地坐在那兒了。她帶着居高臨下的微笑,向大家介紹了我,這會兒我才看清楚桌子邊上,那幾位一言不發的大人物。緊挨着她的,是個留着二分頭的男人婆,白色真絲長衫的下擺,塞在珠灰色的背帶褲裡面,臉色看上去像是月經不調,一雙黑色尖頭高筒皮鞋,從桌底下面伸過來。二分頭身邊,坐着一條皮毛烏黑的狗,對我吐着紅舌頭。一位戴玳瑁邊眼鏡的白淨男人,坐在二分頭另一側,他眼袋很大,頭上抹了發蠟,頭發豎起,像一顆洋蔥頭,穿着銀灰色的三件套西裝,打着白色蝶形領結。我身邊是一個猿猴模樣的男人,油光可鑒的大背頭,整齊齊地梳向腦後邊。

頭戴白色高帽的廚師在屋裡無聲走動,桌上擺上了一碟清蒸鹹鲳魚,一碟醬烤豬頭肉,一碟臭冬瓜,還有一碟豆腐幹大小的千層餅,每個菜的邊緣都用小花和綠葉做點綴。約莫一刻鐘光景,聽到汽車的聲音,兩束車燈像兩道噴泉映亮了門廊,發動機的聲音此起彼伏,大家的頭朝窗子同時轉過去。她邁着蜻蜓點水一般輕盈的步子,迎了出去。從第一輛車上,跳下兩個體型相似、動作麻利的軍人,他們迅速地出現在第二輛車邊,動作麻利地打開了,那部油壁光輝的黑色别克轎車的後排座車門,車上邁下一隻靴子,接着是另一隻,然後是大半個披着黑色平絨鬥篷的肩膀,一位身材挺拔的大人物,步履輕快地進入屋子,衆人齊聲起立,桌椅和地面發出摩擦聲。

我的朋友雙腳一并,嚓的在門邊立正敬禮,大人物像狗抖毛似的,把鬥篷一抖,亮出一身軍裝,我的朋友算好了似的,從背後伸手接住,并依次接過他從身上取下來的帽子和手套,一顆秃得很有範兒的光頭,完整地出現在衆人的視線裡,在水晶燈下,宛如一枚發光的電燈泡。電燈泡對大家做了個手勢,用疑心病很重的目光,問候了立在桌子邊的人、長桌以及屋内差不多的所有陳設。她親熱地挽着電燈泡的胳膊,隔着桌子向他介紹了我,還俯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什麼,他隔着桌子,用他那張幾乎沒有什麼表情的面孔,對我凝視了仿佛一個世紀,然後用一聲濃重的鼻音問候了我,目光徑直落在了那碟臭冬瓜上。

她閉上眼,口中念念有詞,伸手在胸前匆匆劃了一個十字,桌子邊的所有人也這麼做,包括電燈泡,我在胸前依樣畫了一個葫蘆。她睜開眼,達令,來點兒香槟嗎?電燈泡搖搖頭,拍拍她的手背。我的朋友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敏捷地側身為電燈泡端上一杯蒸餾水,替她斟上香槟,再替大家一一斟上。她舉着杯中閃爍的淡金色透明液體,立起身,大家也從長桌子旁立起,她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電燈泡,嗓音甜美地說了一句,祝大家好胃口。大家為她的話紛紛幹杯,把酒杯放回桌上,咂着舌頭,重新坐下。我模仿猿猴的模樣,把餐布塞入領口。

黴幹菜燒五花肉、香椿芽炒蛋、清炒三絲野芹、腌制過的羊尾筍,被端了上來。電燈泡呷了一口蒸餾水,拿起筷子,在面前笃齊,仿佛冥思苦想似地夾了一塊臭冬瓜,送進嘴,一聲不響地咀嚼起來。這張臉我從前隻在畫像上、報紙上看見過,此刻誰也不知道他在盤算什麼。接着,他又夾起一根瘦長的、沾滿鹽粒的羊尾筍,亮出雪白的假牙,舌頭一卷,毫不費勁地吃起來,腮幫子一上一下。看得出她對桌上的黴變食品不感興趣,隻是小心地吃了一塊酥皮間夾着綠色海苔的千層餅。那位個頭矮小、外表分不清男女的人,興緻勃勃吞食了一塊黴幹菜燒五花肉,她那副吃相實在不敢恭維。洋蔥頭把一塊醬烤豬頭肉,塞進嘴巴,像是嚼也沒嚼就咽了下去,并且多次從容不迫地将胸前的餐巾擺端正。猿猴默默地嚅動着嘴巴,顯得深思熟慮。

我顧不上假斯文,夾起一塊鹹鲳魚,魚鹹得幾乎無法下咽。上來一鍋筍幹老鴨湯,她為他舀了一碗,他揀出一條炖得很酥的鴨腿,放到她的碗裡,她嗲聲嗲氣地說,哎呀,最近我的腰,都粗得都像水桶啦,連最愛的雞爪子都不敢吃啦。她把鴨腿擱回他碗裡。電燈泡點點頭,拿起湯勺開始喝湯,他喝湯的聲音很響,像一條大魚突然被吸入深不可測的漩渦。她像一位老練的演員,生動地、熱心地談論着,并且老是設法以電燈泡為談話中心。她談到國家、日本人和美國人,并且給電燈泡又夾了兩回菜,一次是香椿芽炒蛋,一次是清炒三絲野芹。他吃了一會兒菜,又一口接一口地喝湯,喝到最後一口時,他往嘴裡送的湯勺,突然懸在半空,他沖着盤子低聲說,娘希匹!我們再也不能跟他們講慈悲了。洋蔥頭和猿猴停止了咀嚼,二分頭将交叉的腿,互換了一下,操着标準的京腔開了口,姨父,看來幹一仗很有必要。不,我們隻有請國聯和西方各國出面調停。電燈泡把勺子擲回湯碗,用筷子戳起一個奉化雞汁芋艿頭,塞進嘴巴。姨夫,莫非你是怕日本人嗎?二分頭聳聳肩。怕?什麼是怕?我會怕?這叫策略懂嗎?電燈泡鼓着臉頰,停止了咀嚼,聲音含混地擡高了嗓門。

大多數時候,我隻是專注地聽着他們說話,以及碗筷發出的碰撞聲,根本不知嘴裡的食物是什麼滋味,也不敢看食物之外的東西。她的嘴裡不時吐出一串串流利的洋文,她跟電燈泡交談用普通話,跟二分頭交談用英語,偶爾還混雜幾句上海話。當她吃光一盆蔬菜沙拉,把盤子朝裡輕輕一推,電燈泡望着她,似乎來了興緻,達令,你又不是兔子,光吃菜葉怎麼行?達令,你又不是田鼠,怎麼老喜歡啃筍呀?說完,兩個人不約而同笑起來。這個場景令我覺得十分溫暖,我跟着笑出了聲,四周忽然一片肅靜,屋裡的腦袋全朝我轉過來,我收住了笑,表情像涮了糨糊的布匹。除了旗袍,你還會做其他的嗎?電燈泡将胳膊支在胸口,兩隻善于思考的冷冰冰的眼睛,饒有興趣地打量着我。我像被電流擊中,手裡的叉子跟牙齒發生一陣碰撞,并且忽然産生了一陣強烈的尿意。中式服裝我都會一些。我緊張地回答。那麼,你替委員長做一件絲綿背心吧。她笑吟吟地說。我雞啄米似的應允着。他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糖似的假牙。

接着上了一道奉化水蜜桃,還喝了一會兒茶,她走到一張兩邊帶跷起高角的茶幾旁,打開留聲機,金黃色大喇叭裡傳出一陣優美旋律,她當着衆人的面,拉着電燈泡的手,用一種不無炫耀的口氣問,達令,我今朝這身衣裳如何?他點點頭。對他的反應她似乎不太滿意,嘴巴帶着小姑娘似的撒嬌。電燈泡松開眉頭,舔了舔嘴唇,不錯,真的不錯,仿佛自由中國的化身!衆人齊聲鼓掌,為電燈泡的話一緻叫好。她提出為這身衣裳拍張照做紀念,她和電燈泡雙雙坐在帶彎曲把手的椅子上,她的一隻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我和我的朋友立在他們的身後,有一陣子,我不知道應該把雙手,放在褲縫兩邊還是肚子前,最後還是決定讓它們放在背後,鎂光燈咔嚓一閃。

出了官邸,已是華燈初上,我的朋友送我回家,路上,問要不要去喝一杯,我表示同意。眼前出現一幢绛紅色建築,底樓有一個個連接着的拱形門洞,推開一扇灰褐色小門,上到二樓,一陣軟綿綿的女聲飄進耳膜,一個穿露肩吊帶長裙的女人正唱着一首英文歌。打着黑領結的白衣侍者,走到我們面前。喝點什麼?我的朋友用亮眼問我。花雕。我朝他做了個鬼臉。他把我的要求,對侍者重複了一遍。侍者很快出現,銀質托盤上,擱着兩隻拳頭大小的玻璃杯、一瓶紹興花雕,把一碟幹豆腐絲、一碟花生米,擱在桌上。

他倒好酒,取下帽子,露出濃密粗硬的頭發,舉起杯,目光從杯沿上方望過來。

“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來!為了你精湛的手藝,幹一杯!”

我們相視一笑,碰杯,像兩個同謀者一飲而盡。酒真是個好東西,一杯落肚,僵硬的身體,便活泛了。兩杯下去,就舒暢了。三杯落肚,就無話不談了。我頓時覺得心情舒暢,剛才吃飯時的壓抑感,早已甩到九霄雲外。

“夥計,下次去我老家喝紅曲米酒,那才帶勁呢!”我熱情地說。

“當然,有機會一定要去你老家喝頓大酒!”他興緻勃勃地附和。

歌聲已停,屋裡飄起樂曲,女歌手坐到了一個腦門布滿皺褶的男人身邊,男人喝着啤酒,啤酒的顔色看上去,像泡隔夜的尿。

侍者給每張桌子,點上一支蠟燭,我的朋友松了松風紀扣,身體往靠背一放,盯着牆壁出神。昏暗中有什麼令他如此動心?順着他的目光,我捕捉到牆上一面相框,人群熙攘的街頭,一個身穿長大衣,圍着圍巾的男子,低頭擁吻一個年輕女人。

“你知道孤獨的顔色嗎?”我的朋友緩緩開腔,聲音低沉而迷人,他在問出這個問題後,沒等我回答,自言自語地說,“就是從高樓上,眺望上海灘的那種煙痕色。”

我把目光掉向窗外,天空灰蒙蒙的,像是籠着一張蛛網,蛛網底下,是無數灰蒙蒙的圓形、方形的屋頂,的确令人徒生寂寞荒涼之感。

“夥計,世上之孤獨,大體有兩種,一種是看得見的,一種是看不見的。我們每個人,都像一顆行星,沿着各自軌道,運行于茫茫宇宙,自找自路,自生自滅,倘若軌道相同的星體,能夠一起轉動上一陣子,然後擦肩而過,已是老天的眷顧和照應。然而,即便在徹底的孤獨中,終歸有一個知你者存在。”我拉回視線,忽然覺得跟他十分親近,像是可以交換心事。

他帶着感觸萬千的神情,跟我碰了碰杯。我們連續碰響杯子,喝完倒上,再喝完再倒上,之間幾乎沒說什麼。

“你認為世間最美好的是什麼?”他若有所思地又問。

“在我的人生信仰中,完成一件無與倫比的旗袍,便是世間最美好的事體。”我仰着頭,眼珠子朝着天花闆上,滴溜溜地轉了幾圈。

“你不曾愛過誰不是?要是你愛上了誰,或許就不會這麼說了。”他靠在椅子上,将目光擡高,似乎想減輕一點抑郁情緒。

“等等!夥計,莫非你是在戀愛嗎?”我頓時來了精神。

“呵呵,恐怕你還沒有見過,像她那樣令人動心的姑娘呢。”他腼腆一笑,聲音很輕,看得出思緒已飛向遠方。

“噢!親愛的夥計,倘若你願意把我當作可以推心置腹的人,不妨把你心底的羅曼史,統統對我倒出來吧,要知道,友情比愛情更靠譜!”我用鼓勵的眼神望着他,并對他做了個手勢,表示永遠不會對人說出這一切。于是,在我的請求下,他開始了叙述,語氣平靜,聲音自然而松馳。他的故事,像細密的卵石天井裡流淌的月光,又像陳年屋瓦霜雪下覆蓋的青苔,美好得幾乎令人恍惚。

“親愛的兄弟,我知道情感,是不可以拿出來講的,越沉重越浪漫,越是不可言說,一旦講出來,馬上就有了虛假成分,成了做戲與賣弄,而情感是經不起一丁點兒做戲與賣弄的。人們迷戀舞台,迷戀舞台上的故事,但是那些故事,十有八九都是虛構的、杜撰的、是做給人看的。因為能夠講出來、演出來的,大約都不是真實的。那些小說家或是講故事的人,洋洋灑灑,用盡了生花妙筆,但是即便渾身長嘴,也無法将這個世界的真實面貌,人心深處的愛與哀愁,講出、講全和講透,他們頂多是一個捕風者,卻并非風的本身。

“真實是那些從未被講述和演繹的部分,那些被遮蔽的部分,它們隐藏在冰層下、火焰中、廢墟間、泥土裡,無法捕捉,難以想象,更難以挖掘與保存,它們就像蝴蝶一樣幻美,雪花一樣易逝。它們就像沉浸于海平面下的冰山,或是一架失聯的航班,永遠地化作自然的一部分,隻餘悲恸和懷念。親愛的兄弟,此刻夜幕正在降臨,陰霾正在沉墜,一切變得蒼茫,我願意同你分享我的故事,因為我把你當作了一個值得傾訴的人。盡管我的故事,從我的嘴裡一講出來,就走腔跑調,就變了味,失了真,起了亂,但它自始至終,存在于我心深處,讓我躲不開,逃不掉,倘若我不把它講出來,好比提琴的一根弦,被壓住了,我就無法聽到自己内心的聲音。

“在這個絲毫不羅曼蒂克的時代,我一個人,空曠着一顆心,長途跋涉多年,如同身處荊棘,體會諸般冷暖。盡管每天一覺醒來,意識到太陽照常升起,鳥兒正在歡鳴,微風吹拂面頰,内心升起愉悅,然而這種愉悅,卻是那般輕飄,如同荒漠上一棵根系很淺的樹。我出生于裁縫世家,父親是一名奉幫裁縫,在我十四歲那年過世,母親把全部希望傾注在我身上,她希望我繼承父親的衣缽,男兒豈能終日與剪刀布匹為伍?我立志為國效力,投奔了族叔,我的族叔早年在我父親店當學徒,後來考入黃埔一期,一個偶然的機會,蔣先生調閱學生檔案,發現我族叔跟自己是同鄉,推薦他當了侍衛長,後來升任軍務局長。在族叔的鼓勵下,我考入南京中央警官學校,在别人眼裡,我的人生或許不算失敗,如今我是蔣夫人的警衛副官,我好比夫人的眼睛,替她眼觀六路;我好比夫人的頭腦,替她運籌帷幄;我好比夫人的耳朵,替她聆聽八方;我好比夫人的鼻子,替她察覺氣息。

“哦,請允許我言歸正傳吧。民國十七年的秋天,我從南京抽調到杭州,負責一個規模龐大的博覽會的警衛事務,那個博覽會,從籌備到開幕,有八個多月,從全國征集了近十五萬件國貨展品。舉辦西湖博覽會的原因有四:一讓國人觀摩,開闊眼界。二為國貨正名,擴大知名度。三利用西湖‘六橋之風月,三竺之煙蘿,則遊興而勃發’的先天條件,救濟工商。四為紀念北伐勝利而設。那個博覽會在西湖邊,整整開了四個多月,從荷花吐蕊,開到丹桂飄香。

“那是座一年四季都适合産生愛情的城市,湖邊的風,也像是綠的、軟的,朝向湖面的柳枝,猶如佳人的長發,分明是有情意的。走在湖邊,被風吹着,像是吹拂着一個溫柔多情的夢,你會禁不住癡想,這風,曾經吹過多少人面頰,而今才吹上了我的,你會因此陷入一種甜蜜與彷徨,内心生發一種莫可名狀的幸福與憂愁,一不留神就會寫出幾行纏綿悱恻的詩句,幾篇鴛鴦蝴蝶派的散文。

“我喜歡那座城市的氣息,盡管我不能确切指出那種氣味,是由哪些樹木、哪片灰黑色基調的屋宇、哪條神秘街巷散發的,我曾在它柳枝披垂的綠蔭間漫遊,在彼此吸引的花草樹木的氣息間漫遊,在日光下粼粼湖水猶若琵琶之音的節奏間漫遊,時而像一隻輕盈的黃鹂,時而像一隻多情的夜莺。我曾經踏荒草叢生的小徑,登上保俶山,迎着朝陽,眺望湖水翩若驚鴻,似萬箭齊發,幾乎睜不開眼睛。我也曾經于雪霁時分,眺望斷橋積雪,被日光一照,鉛華盡濾,油然生發‘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惆怅,以及‘日暮鄉關何處是’的飄零。我見過湖水薄霧氤氲、晨曦微露時雅緻的美,也見過月光融融、細雨淅瀝時分恬靜的美,它最美的時辰,應是夜涼之後,人聲漸渺,薄暮四起,獨坐湖邊,像是陪伴一位苦戀了半個世紀的情人,内心的情愫猶若水墨洇開,令人頓生遺世之念,恨不得化作青山一座,與它長相厮守朝朝暮暮。

“請允許我言歸正傳吧,我的故事是從那一天開始的。民國十八年六月六号,這天,陽光燦爛,熏風和煦,一切毫無預兆。下午兩點,開幕典禮在葛嶺大禮堂舉行,國民政府代表孔祥熙、國民黨中央黨部代表朱家骅、監察院院長蔡元培、考試院院長戴傳賢及各省市代表數百人,悉數出席。升了會旗,行了啟門禮,奏了軍樂,鳴了禮炮之後,一位面容清癯、穿黑色長袍的人,開始講話,他的目光透過深度近視眼鏡,朝台下一掃,話筒裡傳出一個低沉而中氣十足的聲音。

“‘女士們,先生們!西湖為天下名勝,凡遊覽西湖者,莫不頓起愛慕之心,此次博覽會,借以征集全國著名物産陳列,供國人研究比較,冠以西湖名稱,并即在西湖開會,是欲使天下人,移愛西湖之心愛慕國産,則國産之發達,正未可限量……’他大聲疾呼振興國貨,青灰的面頰,因激動滲出紅暈,他的江浙口音因為飽含真情,像一道電波傳遍每個角落,并通過台下十口大缸,遠播場外。這位身材瘦小的人,是浙江省主席張靜江,首屆西湖博覽會會長。

“開幕式後,我沿着斷橋前一路巡視。斷橋上,立着一座杏黃色門樓,朱柱上,有一幅字大如鬥的對聯:‘地有湖山,集二十二省無上出品大觀,全國精華,都歸眼底’,‘天然圖畫,開六月六日空前及時盛會,諸群成行,早在胸中’。還挂着一幅大紅标語:‘參觀西湖博覽會後要下決心不買洋貨!’

“博覽會展館,大部分集中在孤山一帶,人們穿梭于展館之間,過節般熱鬧。從陣亡将士墓到西泠橋,千米之遙的距離,鋪上了輕便鐵軌,跑着小火車,還架起三座橋梁,開岩鑿洞,這裡的人氣最旺,坐火車的隊伍排起長龍。農業館設在忠烈祠、文瀾閣、中山公園,主題是‘教你當農民’,一台抽水機,在湖面朝天噴濺着白花花的水。藝術館有八個陳列室,分布在蘇白二公祠、三賢祠、照膽台和蓮池庵,一首旋律優美的歌曲,突破密網似的蟬鳴送入耳膜:

“‘萬千美感與深情,安慰此人生。天才學力般般到,談何易?一藝之成。融會古今中外。宣揚曼妙光明!’

“博物館辦公處的一堵白牆上,題着‘孤山一片雲’,這幾個字令我心生歡喜,浮想聯翩,我曾在張岱《西湖夢尋》中讀到,杭州鳳凰嶺上,有塊‘一片雲石’,石後有個‘片雲亭’。放鶴亭被辟為博物館臨時休息室,飄着陣陣絲竹管弦,站在亭内,恰好跟對面的保俶塔抱了個滿懷,空氣能見度不錯,看得清保俶山上,一幢幢像是彩色積木搭起的小洋房,還有光秃秃的巨石上,許多淺色衣服打扮的登高的人。湖面上,有一座木結構九曲橋,玲珑橋身似一條緞帶,橋上有三個亭,中間一個大,左右兩個小,彎曲的橋身像一段鮮藕節,浮在裡西湖上。

“我迎着日頭蒸發出的水汽,上了橋,密密匝匝的荷葉,像一把把綠綢傘,在橋的兩旁簇擁着,與此同時,我捕捉到一種神秘氣息,下意識地放慢腳步,親愛的兄弟,我無法用語言确切地形容那個氣息,比上等的狼毫還要細膩,總歸是極淡的那種,沒有寂寞的心靈,無法感知與捕捉。彼時彼地,那個氣息借助江南六月濕熱的空氣,入侵我的感官,在我的身體裡膨脹、發酵,将我猛地拉入一個非同尋常的境地。親愛的兄弟,民國十八年六月六号下午四點十五分,我在西湖邊,遇見一張夢中渴望的臉,那位漂亮而憂郁的陌生人,坐在八角造型的大亭子裡,下巴颏兒擱在手臂上,眺望着湖面,手臂搭在刻着花紋的木質護欄上,手背上的靜脈有着淺藍色的白皙,一件月白色的短袖紡綢旗袍,将她的身材塑得石膏像一般秀挺,蓋住肩膀圓弧的長發,泛着核桃仁一般的光澤。

“那一刻,四周綿密的蟬鳴停了下來,五彩小旗在風中發出聲息,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觸着了,複雜得近乎安詳。她像是聽見有人呼喚似的,轉頭朝我望過來,我的頭發、衣領和袖口,像被一種光芒罩住了,至今我依然可以清晰地描述出她的模樣:貝殼一般光潔的額,黑眸子裡蒙着淚水,宛如月光下籠在水面上的一層寒煙。因為職業的關系,我善于從一個人的眼神,了解對方的性格和思緒,那一刻我卻失敗了,她的眼神難以捉摸,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的神态觸到我靈魂深處,一種十分孤獨的感情。她的臉上升起一種煩惱的緊張,收攏視線,拉了一下旗袍下擺,遮住圓溜溜的白膝蓋,立起身,以一種孩子般輕快的姿态,邁開了步伐。在滿湖荷香和綠意中,她走得很快,昂着一點點頭,我不自覺地移動腳步,仿佛她的身上,有一種無形而迷人的磁場。親愛的兄弟,生命中有的事,并非是追求,而是吸引,那一刻我正是被她吸引了,猶如蜂蝶追随花朵,鳥兒缱绻樹枝,盡管我更願意說我是出于職責,擔心她出什麼事。

“我懷着猶如吸飽蜜糖的心緒,追随她靈活的腰肢,下了橋,走到柏油路上。空氣比起周遭突然涼快了許多,行道樹把沿街的景緻壓得低低的,湖一側的建築也染上青草色,因是逢着盛典,臨水的寺廟都化身展館,增設了碼頭,幾個頭戴白色禮帽的人,正在孤雲草舍門口登船。我不讓她發現自己,一路緊随着她,她像一朵潔白的荷,漂移于人群的波濤,又仿佛孤山一片雲,徜徉我目光的領空,輕盈的身姿明顯區别于路上行走的任何人,濃密蓬松的長發因為走動引起的氣流,水草一樣不停地往兩邊擴散開去,像是海底的珍貴植物,又像天上的無塵之花。

“一路上,她沒有理睬叫賣桂花藕粉的小攤販,也沒有理會塞到手中的‘有獎遊券’、‘國術比賽參觀券’,她走得目不斜視,輕松自在,無論在人群中如何輕巧穿行,都走不出我的視線,我們之間始終保持着一段固定距離。喜歡上一個人,就是有那樣的本領,能夠在人群中一眼發現,‘喏,她在那兒!’她在經過一堵寫着‘西湖博覽會萬歲!中華國貨工商廠家萬歲!’的磚牆時,停下腳步,把發絲拂向耳後,拈起一朵從牆内探出來的薔薇花,放在鼻下輕嗅了一會兒,牆上爬着一些暗綠色的藤,伸出圍牆的飛檐,在空中畫出弧線。一隻小松鼠從我眼前,一躍而過,越過馬路,飛快爬上了對面的樹。當我擡眼,她已快步穿過幾排冬青樹,消失在一幢米黃色建築裡。

“那是工業館所在地,光線從通透的玻璃天庭灑下,館内采光良好,人頭攢動,我失去了我的目标,那位姑娘就像一尾魚,消失于茫茫人海。牆上、柱子上,到處張貼着廣告:‘西湖是美人!為何?因有博覽會;我們要成美人,容易!常用雙輪牙刷’、‘西湖之寶是什麼?是博覽會!人身之寶是什麼?寶禾商标的手帕汗衫!’、‘湖濱三喜:遊玩西湖,一喜,單喜牌各種汗衫;逛博覽會,二喜,雙喜牌各種汗衫;汗衫清爽,三喜,三喜牌各種汗衫’。

“絲綢陳列處,一匹匹一匝匝紡繡、絲綢、花襄綢、橫羅、杭紡,像一道道五彩斑斓的瀑布,吸引着人們的眼球和神經,口号更是琳琅滿目、五花八門:‘要人人樂用絲綢!’、‘要人人購置絲綢!’‘要人人倡造絲綢!’‘要急起直追外國絲綢的進步!’‘國産綢緞,比一切外國貨耐久美觀!’‘仕女們愛美麗服裝的,請速購用本國的綢緞!’我在一個個攤位前,東尋西找,汗水漸漸濡濕了襯衣,呼吸卻變得慎重,仿佛打算從這喧嚣而熱力膨脹的縫隙之間,盡力地嗅出一絲體貼的氣息。當我繞過中藥陳列處,繞過舒蓮記折扇、沈碧雲刺繡梅屏、茂記龍井茶、彙昌棧桂花姜,穿過邵芝岩筆莊、胡開文墨、張小泉剪刀和家具展位,終于在一排火腿架旁,發現了我的目标。

“她低着頭,坐在骨牌凳上,手拿一面繡棚,拇指和食指合成一個圓環,捏一枚穿着綠絲線的針,手指異常靈巧地在繡棚上,紮進紮出,上身帶動旗袍微微擺動。她的身旁,是一位身穿素白色綢衣的中年人,台案上橫着一隻火腿,那位中年人手拿小刀,不時割一片腿肉,給客人品嘗。

“我定了定神,嘴角上翹,親愛的兄弟,遇見喜歡的人,你的嘴角就會不知不覺往上翹,身體分泌出多巴胺。我眼睛一眨不眨地,朝我的目标走去,好像她是一塊磁石,我隻是一個力不從心的小鐵屑,除了掙紮着向她走去,還能有什麼辦法?

“親愛的兄弟,此時又發生一件靈異事,她的目光脫離了繡棚,箭一樣穿過人群的縫隙,朝我筆直射來,又像一座迎接我的橋梁,在我的腳底鋪開。她隻凝視我一秒鐘,就移開了視線,咬着下唇,像是思考着什麼,當她把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繃着臉,生氣似的瞪了我一眼,便埋頭手中的活計,不再關心周圍任何事情,目光的橋梁頃刻斷裂,我差點打了個趔趄。先生是打算買火腿嗎?中年人側着頭,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古怪神情,聲音低沉地詢問。我張開嘴,正想解釋,不等我開口,他就用目光制止了我,邊轉動手裡的小刀,邊用一種仿佛可以看透人似的目光盯着我,開玩笑似的說,呵呵,我的火腿可不便宜哪!血頓時升向我的臉頰,身邊有人咂着嘴,有人輕輕笑起來,在大庭廣衆之下,我隻好反身離開。

“出了展館,坐在臨湖的空椅上,我汗如雨下,胸中吐出一口大大的氣。向晚的天空餘光漸失,湖水被光夕陽妝成一抹胭脂色,空氣依然有着烘烤肌膚的感覺,有居民搖着蒲扇,走出沿街房,在湖畔支起小飯桌,桌上擺幾碗菜蔬,頭抵着頭,喝絲瓜番茄筍幹湯。湖邊,擺着許多賣酸梅湯、糖桂花、煮豆腐幹、茶葉蛋的小攤,我買了兩個蔥包桧,邊吃邊回想方才的情景,沒錯,她瞪了我一眼,這些年來,我一直想弄明白,她當時用那樣的目光瞪我,究竟是什麼意思?

“暮色透過橫出的樹枝,将白晝的喧鬧發酵成了斑駁,耳邊傳來悠長鐘聲,雙耳頓時灌滿聲音的雲霧,鐘聲是從對面南屏山下的淨慈寺傳來的。人們占據了臨湖的椅子,沒椅子的,就坐在草地上,孩子們戴着發光的牛角燈,歡快追逐,鳴笛在呼嘯。蘇堤上的燈亮了,銀河一般射過湖面,燈光織出橋身的曲線以及‘西湖博覽會’幾個發光的字體。西泠橋側,一隻彩色的碩大的螺蛳殼,從左右兩隻朝天的方形喇叭口中,傳出陣陣激情歡快的音波。

“她步出展館那一刻,我立即振作了意志,她站在一個發亮的小亭子前,下意識地打量着周圍,既沒注意到我,也沒有理會路邊兜生意的人力車,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去。我的心頭重新交織起歡快和純潔的情感,與她保持着若即若離的距離,那會兒我感到了幸福,幸福就是按捺住心跳,随着一個心儀的身影,在微風蕩漾的西湖邊,一直走啊走。她在一幢紅磚樓前停下腳步,打量着用針錐紮出密密花紋的花燈,每盞燈都用細毛竹竿挑着。然後,縮着瘦削的肩,站在路邊,朝左朝右看看,穿過了斑馬線,往湖面走去。我正要跟上去,一輛公交車的大燈,晃得我眼花缭亂,一股熱氣撲到我臉上。

“一艘大船在湖面緩緩行駛,船上架着五級木橋,這是燃放焰火的專用船。當第一朵屯溪焰火,伴着巨大轟鳴,脫離大船瞬間,斷橋門樓上那口大鐘的指針,恰好指向七點三十分。焰火突然放大的聲音,像是一卡車綿密細沙傾入水中,璀璨的光芒把保俶山上的樹,都照得一清二楚。人們擁擠着、簇擁着,熱鬧的氣氛被月光和燈火銜着,從四面八方湧過來,又往四面八方湧過去。大船緩緩而行,相繼變幻出神态酷肖的總理遺像、火焰勾畫的總理遺囑、萬盞燈、讀書亭、鐵桶飛花、鐵樹開花、萬花朝天和放鶴亭。除了屯溪焰火,還燃放了從上海采辦來的新奇焰火:諸葛孔明高踞撫琴、司馬懿遙指城樓、魚兒和鳥獸、蔬菜和瓜果、時鐘和汽車、兒童和老人。

“一朵朵焰火在空中綻放,落入湖心,漾起一層輕煙,另一朵又接踵而至,燃起又熄滅的焰火,照亮她輪廓清晰的面龐,她依着一株柳樹,遙望對岸的南山,仿佛陷入遐思,從她的神态裡,能夠讀出一種浮華和熱鬧難以打動的情緒。她是如此美麗,卻又如此孤單,不知眼前的湖水太過撲朔迷離,還是空中的焰火太過紛繁雜亂,有一會兒她閉上了眼睛。盡管她壓根兒沒有注意到,我那擁抱式的目光,當我不為人知地窺視她時,卻能感覺得到她的呼吸,聞得到她身上的芬芳,我禁不住沉浸于祈禱和出神:哦,親愛的姑娘,這是否意味着我可以迅速靠近你的心靈?這稀世的際會,這火樹銀花,這萬人空巷的慶典,一切都因為你的出現而備受祝福。我被愛情的聖火包圍着,覺得天空中的焰火,猶如黑暗中的演講,講出了我心底的熱望。多年以後,每當我想起她,腦海裡就會湧起洋溢着焰火的色彩與聲息。

“皓月當空,水落繁星,滿湖笙歌,當三潭印月方向,燃放萬花朝天時,一枚焰火不慎射入圍觀的人群,驚惶的人群騷動到頂點。有人落水了!我聽到了呼喊,定睛一看,那個我注意很久的身影,竟從我的眼皮底下消失了,我想也沒想就跳入湖中。湖水瞬息包圍了我,我拼力朝那個掙紮的白影子遊去,捉住她那一刻,我的心是多麼妥帖,她在我懷裡,那一刻,我真想能夠跟她永生永世待在湖裡,像兩尾自由自在的魚。一朵煙花橫空出世,照亮了我們,耳邊傳來焦急人聲,我們已然成為了,岸上觀衆矚目的焦點。我醒悟過來,側身将她托出水面,我對着我的愛人喊:别怕,有我!我奮力遊到岸邊,人群瞬息包圍了我們,她面色煞白,濕衣服粘在身上,像是沒了呼吸,人群忽然像潮水朝後退卻,一個穿白色綢衣的男人,猛地推開我,幾乎奪過我手中的姑娘,伸出巴掌,朝她背部猛擊幾下,她軟綿綿地吐出幾口水,才緩過氣來。那位相貌嚴肅的中年人,攙扶姑娘坐上一輛停在路邊的黃包車,就像風一樣消失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第二天,我又去了工業館,卻沒有見到姑娘,連那位相貌嚴肅的中年人,也沒見着。第三天,他們還是讓我白白等了一天。第四天和第五天的情形,也一樣。我在館裡遊來蕩去,差不多熟悉了每一個展位、每一種貨品。這樣過了六天。到了第七天,我又來到老地方。

“‘他們今天也沒來!’一個戴瓜皮帽的萬隆腿棧的夥計,一見我,主動開了腔。

“‘呃,你知道他們去哪裡了嗎?’

“‘這我可不知道。’那個小夥計搖了搖頭。

正大腿行的一個麻臉夥計,湊了過來:

“‘好像住在鼓樓一帶,嘿,你都來過多少回了呀,準是一個大買家吧?’

“鼓樓位于杭州城南,兩層樓閣底下,分布着許多店鋪,我在鼓樓附近,轉了大半天,也沒探到姑娘的消息,天落起雨,隻好打道回府。雨水在路上,蹦起一陣陣激烈的水花。風漸大,雨漸深,蘇堤白堤,消失不見,淺灰色雨絲中,唯有一朵朵荷,仿佛不肯熄滅的火。我體會到一種陌生的思念,當我思念她的時候,感覺馬路上全是她的身影,當我經過那幢米黃色的建築,也不敢去看那扇大門,包括她走過的馬路。我忘不了她,忘不了那雙靜若星空的眼眸。遇見她之前,我的生活像一個蒙着灰塵、布滿蛛網的廢墟,自從遇見她,一切似乎起了變化,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倘若沒有遇見她,我的人生會比現在乏味和無趣得多。

“親愛的兄弟,你相信命中注定嗎?你嘗到過失而複得的滋味麼?四個月後我出了趟公差,在浙江中部一個縣城待了一陣子,調查當地幾宗因搶水而引發的械鬥。此行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審理了一宗販賣婦女案,做夢也想不到見到了那位朝思暮想的姑娘。官司了結後,我曾去姑娘家提親,卻遭到她父母的婉拒。那個傍晚,烏雲像幽靈從大地飄過,悶了一個深秋的雷雨即将來臨,我在屋裡走來走去,覺得煩躁莫名,心緒似雜亂無章的狂草,仿佛預感到有什麼事即将發生,而周圍卻無人知曉,一陣雷聲滾過,雨點劈頭蓋臉地落下來,聽到我的心對我呐喊:你唯一的幸福,就是見到她,隻有跟她在一起,你的人生才算完整。于是,我揮毫寫了一封信,收入胸口,備好鞍,跳上馬,一頭紮進了雨水。我穿過樹葉翩飛的街道,拐入曲徑交叉的小徑,跑過收割後的曠野,一眼望不到頭的丘陵,哦,我的馬跑得真慢,令人惱火,一路挨了我不少鞭子。

“我躍過一個個溝坎,跑過一道道丘陵,在四野籠罩的雨水中,在暮色四湧的曠野中。這條路,我的馬早已熟得不能再熟,閉着眼,它也能把我帶到她家門口,那個曾經陌生而毫無意義的村莊,彼時彼地,在我的心目中是如此非凡而多情。還沒有跑到一半路,天就黑漆漆的了,綿密的雨水在泥土、溝壑和池塘裡,掀起陣陣動人的聲音,像是給世界披上了一件寬大的戰袍,又像是在一個勁兒地為我擂鼓加油。隻有我的青骢馬能夠感知,我那份由火焰和雨水編織而成的愛情,有着多麼聖潔、高貴。雨水加劇我的熱望,黑夜隻能讓激情燃燒,老天保佑一個陷入愛情的人,能夠在黑燈瞎火中一路狂奔。當我攜着渾身雨水和泥濘,三步并作兩步出現在她家階前,門開了。

“‘先生!都這麼晚了,天還下着雨呢!’一個鵝蛋臉女子,目露驚訝,卻仿佛很高興似的說,她是姑娘的大姐。

“‘我不過是恰巧經過這裡。’我突然有一種心慌,面孔在雨衣中發燙,按理說這種心情本不該有。

“‘我對我父母的态度感到抱歉……’她像是有話要說,隔了許久,卻沒說出,隻是用一種懇求原諒的目光望着我,似乎我的不幸全是她一手造成。我擺擺手,示意她不必解釋,一時又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雨水順着雨衣,滴滴答答往下淌。

“‘我知道您喜歡她……’不知是我的窘迫,還是我燃燒着熱情的目光,起了作用,那位面目善良的女子,突然開口。

“‘聽我說,不僅僅是喜歡。’我急促打斷了她。

“‘嗯,我知道,可是我妹妹,有過一次婚姻……’她遲疑地說。

“‘我不在乎那些!就算老天把她放到最粗俗的瓶子裡,她依然是一朵高貴的百合!’我一口氣地這麼說。

“她咬住唇,擡起頭,我再次感覺到她目光的分量,仿佛要透進我的心,把我的心看個遍,再掂一掂分量。看得出我的苦心,感動了眼前的女子。

“‘這樣吧,有什麼事,您盡管吩咐我好了。’她語氣輕柔地說完,把臉别了個方向。

“我取出懷裡的牛皮紙信封,交給她,我在信裡約了姑娘,在雅溪畔的桂花樹下見面。”

“太陽還沒落山,我早早守候在溪畔,溪水很響地流着,菖蒲和蘆葦保持安靜。天上有淡淡的雲,偶爾吹來一陣風,纏繞在樹木上的藤蔓輕輕搖曳。我守候在桂花樹旁,幾乎透不過氣,飛蛾在風中張開翅膀,枝葉摩擦着我的手臂和脖子上的皮膚,微風拂過樹身,隐秘顫動的桂香,似心底的柔情彌漫。到處仿佛都傳來輕微而神秘的聲音,風一吹,我就會心中一凜,從潛伏處一躍而起,傾聽一會兒,觀察是否有動靜。說來也怪,見到她之前,很少有人光顧這裡,可以說誰也不來,如今我卻覺得,好像全城的人都往這兒跑似的。她的鞋底踩過草地的窸窣聲,至今仍在我耳邊回響,随之是一陣短暫沉寂,我豎起耳朵,一種幸福将至的可怕感覺,泉水一樣流遍全身。

“‘終于見到你了!’我從樹後蹦出,‘不知這是不是夢!’

她捂着嘴,很快就鎮定下來,垂着眼睫,仿佛擔心心事跳進我的眼裡。

“‘這些天我想了許多,我就是為這事來的。’我撐着樹,鼻尖對着她,話一出口,我既覺得渾身輕松,又覺得緊張難堪。她仰着臉,仿佛不信任似的望着我,不自然地笑笑,仿佛這時才明白,問題不僅僅關系到她一個人。

“‘看了我的信嗎?’我緊接着問。

“她輕輕點了點頭,卻并未吭聲。

“我們并肩走了一段路,隻聽到鞋子發出的聲音,月光把我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幾星燈光,漏出遠處閃爍不定的屋舍,于蕭瑟中流淌着一種淡而暖的甜蜜。轉了一圈,回到樹下,揀了溪邊一塊光滑的大石頭坐下,月光隔了高處叢生的樹木照過來,水聲挾帶從遠處吹來的涼風,一種肚皮發白的小銀魚,在水中成群遊動,發出微弱銀光。

“她微仰着頭,撐着雙臂,晃着小腿,看上去自在而愉快,她的頭發上有好多螢火蟲在飛。

“‘你願同我一道走麼?’我用莊嚴的語調問,盡管相識不到半年,卻覺得已跟她走過長長一生。

“她側過臉,長發像柳枝拂過湖水,瞳孔交織着驚訝、矛盾和痛苦,似乎思索什麼,又難以确定。遠處傳來鳥兒的低鳴,四下靜谧,隻有我的青骢馬在遠處噴着響鼻。

“‘……你想要我怎麼辦?’月光像一匹揉碎的銀緞,灑在她身上,她低着頭,羞澀地輕聲說,‘我還能怎麼辦?……’

“風從四周簇擁着我們,吹動着我們的頭發,細碎的桂花,紛紛落在我們身上,閃閃爍爍,溪水和岩石也在閃閃發光。每一朵桂花噴吐出新的香氣,成千上萬隻螢火蟲,在我們身邊編織起搖曳的熱烈。我感覺跟她之間,确乎存在一種合乎心意的情感,那一刻我認定,我是那個會愛她至白頭到老的人。不知不覺,黑暗已如塵埃落下,夜色已十分濃重,我送她回家。她在門口跟我道别,走出幾步,又走回來,把一件東西,放到我的掌心,那是一隻綠絲線編成的蝴蝶。

“‘看見它就像看見我一樣。’說完,她倒退着走了幾步,風吹起她的衣裙,像是要把她從我眼前吹走。

“起風了,快進屋去吧。望着那雙溫柔明亮的眼睛,我違心催促道。

“明天見!——我朝黑暗低低喊去,突然之間,淚流滿面。

“親愛的兄弟,倘若回憶能夠佐酒,往事便可作宿醉一場,但是酒精非但麻木不了我,卻使我的神志愈加清醒,痛苦愈加尖銳。我原本與她約好一起私奔,那天傍晚,卻接到緊急命令,必須趕赴上海,幾乎沒有任何餘地,我竟來不及與姑娘道别,更沒有兌現約定。時間愈是推移,我的愧疚愈是有增無減,我鄙視自己的靈魂,它側身世俗的泥淖,雖心有不甘,卻又畏首畏尾,在本可進取時,選擇了放棄,在本可獻身時,選擇了逃避,所謂神聖愛情,實際不堪一擊,如同革命初衷,起初總是被夢想和激情驅使,總是熱血沸騰,躊躇滿志,總是信誓旦旦,甚至恨不得以死銘志,到頭來結果往往适得其反,落得一個身不由己的地步,親愛的兄弟,這就是我全部的故事。”說到這兒,我的朋友閉目合眼,像一個長途跋涉的人,釋放出最後的力氣,沉默的表情,仿佛上個世紀的士兵。

“夥計,人生就像一個酒醉的人,駕着馬車,表面上是在趕車,實際不過是被外界,牽着鼻子走。命運都是自我選擇的結果,不要對自己太過苛刻了,何況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我小心翼翼地寬慰他。

“可是她的模樣兒一直在我眼前。”我的朋友眉宇間,已經褪去平日的精銳,像一隻軟殼蟹。

“哦,有什麼放不下的?那天晚上,我猜,你們一定有過什麼羅曼蒂克吧?”我笑嘻嘻地問。

“我們連手都不曾碰過。”他低頭,打量着自己的手。

“連手都沒碰過?這也算得上戀愛?”我替他憤憤不平。

“你不懂,這樣的愛才愈發動人,且永恒留存,隻不過塵世中人大多無福消受罷了。”他不由地漲紅了臉。

“夥計,我得給你好好上一課,世上并無永恒之物!所謂天荒地老,海枯石爛,不過是書上或是電影裡的情節,不過是那些可憐可憎的作者,把現實中無法獲取的事物,加以粉飾與放大,他們天生就有這般嗜好,那些作品愈是寫得轟轟烈烈、死去活來的人,現實中愈是膽小如鼠、噤若寒蟬。正如歌唱者,往往是因為内心恐懼。運動者,往往是因為身體孱弱。流浪者,往往是因為太過安逸。收藏者,往往是因為靈魂貧瘠。布道者,往往是因為精神迷茫。一個人總是缺失和虧欠什麼,才會竭力地彌補和彰顯什麼,以此獲求自身的平衡與滿足。當然,這也怪不得那些可憐可憎的作者,因為現實這個苦海,确實提供不出什麼歡喜事體,他們隻有閉門造車,編織着一出出自欺欺人的黃粱夢。親愛的夥計,還是讓我來告訴你吧,凡事都有褪去色彩的時候,比如洗了又洗的衣服,盡管它曾使用上等布料裁剪,運用了精良的細部手工,時間一長,也變得跟那些針法疏松、沒有襯裡和拷邊的衣物,别無二緻,這是極自然的。無論是我們買來的東西,還是别人給予的東西,或是搶得來的東西,都是暫時的,包括名利、地位和财富。何況愛情?愛情簡直就像是一陣風,對于風,你還有什麼好苛求呢?呵呵!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來來來!不如還是喝酒來得痛快!”我一口氣地說出上面的話,舉起杯。

“親愛的兄弟,你講的的确是很有道理,事物總歸會褪去色彩,我們的生命,也終有離開那一天,然而消逝并不是句點,不過是另一種方式的呈現。盡管人類的情感,在大自然中渺小得可憐,卻唯有愛,才能讓我們覺察到活生生的、全然的存在,愛得慎重,即是恒遠!”他将剩下的酒,全部倒給自己,端起杯,用透視一切的目光望着我。

“不論命運饋贈的酒,是苦是甜,我們唯一的方式,就是一飲而盡!”說完,他将杯裡的酒一飲而盡。”

多年以後,我成為一名記者。在紀念抗戰勝利四十五周年的日子,報社派我回老家,采寫一篇揭露日軍在華肆虐的特稿。出發前,我做了些案頭工作,還買了兩包“利群”香煙、一罐西湖龍井,并捎帶了剛出版的處女詩集、一本叫《九裡香》的淡綠色小冊子。那個春寒料峭的上午,我走進廿四間,聞到一股藥水味,外公正躺在眠交椅裡,胳膊打着點滴。一見我,你自然喜出望外,要去燒點心,當我表示剛在市裡吃過小馄饨,不餓,你沉下臉,生氣地攥住我的手腕,你的手勁道依然了得。當我得知外公近來經常靠挂點滴補充營養和體力時,我像深入基層扶貧幫困的領導那樣,握住他的手,寬慰他要對生活充滿信心,然後把香煙、茶葉和詩集交給他。外公表示他對古體詩略有研究,對現代詩卻不感興趣,并勉勵我向陸遊、李白學習,因為古體詩比現代詩有文化。

半杯糖茶落肚,我開始直奔主題,向外公簡要介紹了此行目的,盡管我所服務的報紙,報道範圍僅限于杭州地區,七縣一市外發生的事兒,通常不在報道範疇,但是我們的報紙最近準備改版,報道範圍有所拓展,盡管東陽不屬于杭州地區,但畢竟屬于浙江地區,報道浙江境内發生的事兒,也是我們報紙的光榮職責。我順帶向外公流露了寫這篇稿件的心聲:争取評個獎。這樣我的中級職稱就不成問題了,沒準我的大頭照,還能貼到食堂門口光榮牆上,讓每個走過路過的人,一看就忘不了。聽了我的抱負,外公頻頻點頭,朝我豎起大拇指,誇我“好樣的”。當我打開采訪本,旋開筆蓋,準備幹活時,外公卻感覺似乎有什麼不對勁,他拔掉針頭,搖晃着走進廂房,過了好久才出來,他出來時,原先身上的灰色開絲米線衫,已經不見了,換了套皺巴巴的黑西服,脖子上紮着一根領帶,白色的确良假領頭上,一排細小的白色塑料紐扣,緊緊鎖住起皺的喉結,或許我的外公覺得接受記者采訪,理應如此打扮。

需要交代的是,在外公更換服裝之際,我咽下了外婆端到我手裡的一碗糖氽蛋,裡面一共趴着四隻蛋,這是我們當地的鄉風,客至必待以糖茶和點心,必請吃雞蛋一雙,因我屬于貴客,外婆又多加兩隻蛋。盡管我的肚子裡,已趴着兩碗小馄饨,出于禮節我隻好又吞下兩隻糖氽蛋,但是外婆一直用她的老花眼盯着我,不一會兒,另兩隻糖氽蛋也落進我的胃。這樣,我的胃裡一共趴着兩碗小馄饨、四隻糖氽蛋,盡管如此,卻并沒有出現耳鳴、腹脹、眼花等不良現象。下面引用的這些外公原話,是大約兩次談話的綜合,談話地點都是廿四間廂廊上。在一片從天井灑下的晨曦中,我的外公端坐在椅子上,兩手十字交叉,開始直抒胸臆,因為涉及戰争和流血,表情比較凝重,他的開場白是這樣的:

親愛的塌鼻,請記住這個時刻,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上午九時十五分,請永遠記住這個時刻,他媽的!小日本居然動了手,好家夥,這夥狗娘養的真是吃了豹子膽,卵子那麼點大的國家,竟敢跑到中國來撒野,并且撒了一次又一次,真是大白天做黃粱夢——其下場,自然是跟他們膏藥旗上畫的一個樣!不過,跟七年前不同,這一回小日本完全發了瘋,飛機多得像蝗蟲,嗡嗡嗡嗡,遮天蔽日,軍艦多得像蚊蠅,嗚嗚嗚嗚,停滿了黃浦江。山芋一樣的炮彈,怪叫着從頭頂飛來飛去,在鬧市裡爆炸,哭爹喊娘聲,現在一想起來,還讓我兩股顫顫,頭皮發麻,死去活來。那是一場嚴酷的戰争,蘇州河、黃浦江、南京路,統統成了戰場,為了阻止小日本,到後來,中國軍隊隻好用沉船的方式,在黃浦江上設置障礙。

分分鐘都能聽到爆炸聲,不是從江面傳來,就是從碼頭傳來,每天都有人死去,不是被中國人打死的日本人,就是被日本人打死的中國人,當然,也少不了被中國人打死的中國人,這可不是我空口說白話!那個禮拜六,中國軍隊在外灘炮轟日艦,一顆炮彈落到了和平飯店附近,在人群中開了花,媽了個逼的,放炮人的眼睛長屁眼上了!這發錯彈,造成幾百号人被掼翻在地,許多人再也沒爬起來過,我們店的客人、百樂門舞廳的白牡丹小姐,那會兒正在外灘拍婚紗照,一聲巨響,她的一條胳膊不見了,在一炮仗遠的彙豐銀行石獅子肚皮下才發現。我看到有個小女孩,趴在一個女人身上,女人肚皮破了,灰色的内髒流在發燙的柏油路上。穿短腳褲、戴口罩的士兵,推着平闆車,把被炸死的人,裝進白木闆釘起來的薄皮棺材。

那些日子,花園橋上的人,比季節交替時過江産卵的魚蝦還多,肩挑手拎,背馱臂扛,失魂落魄地,從鋼架橋上噔噔噔噔跑過,朝公共租界,潮水一般湧來。那些有錢人,把一捆捆金圓券,綁在腰間,把沉甸甸的金條揣在懷裡,十根手指頭上,都戴滿了戒指,戴不下的,就用麻繩穿起來,拴在腰上或頭頸上,一跑起來,渾身嘁哩喀喳響,仿佛山間鈴響馬幫來。花園橋一頭連着外灘,一頭連着禮查飯店,禮查飯店屬虹口區,是日本人的地盤,“八·一三”後,禮查飯店就倒竈了。租界關閉了大門,小日本趁機出動飛機,把租界外等候開門的人,炸成一團團模糊血肉。租界邊緣湧現了許多的棚戶,大世界、城隍廟、老天主堂、魯班殿、黃酒公所、煤炭公所、梨園公會,都成了臨時避難所。

每次外出,都可能一去不複返。街巷裡,到處是帶鈎刺的鐵絲網,紮着綁腿的軍人沒命挖着塹壕,用沙袋堆起一個個街壘。那個午後,我去先施公司辦事,那是一個晴轉多雲的八月的下午,魔都的天空有着平日少見的湛藍,空氣稀薄敏感,陽光亮得晃眼,一路上,我走得十分小心,在一個十字路口,我站在遊步道和車道交叉口,跟大概十多個人一起等紅綠燈。有那麼一瞬,四周變得十分安靜,接着,一個大家夥帶着尖銳的呼呼聲,旋轉着,朝着先施公司泛着金光的建築飛去,一聲巨響,一股熱烘烘的散發着焦味的氣流,将我掀翻在地,濃煙和灰塵嗆得我根本沒法喘氣,石塊和殘片雨點似的砸在我身上,我抱着頭,縮成一團,心想這條命保不保得牢,就看老天爺啦!

過了大半個時辰,我睜開被灰塵封住的眼睛,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湧入鼻腔,我看見身邊,有大半截血糊淋拉的女人腿,套着黑色絲襪的腿上還系着一隻小羊皮系帶高跟鞋,媽呀!我吓得魂飛魄散。透過木頭與水泥碎片,我看到一個毫無遮掩的頸項:一副标準的上班族打扮,大翻領格子襯衣,襯衣的領子翻在西式罩衣領子外面,腦袋已不知去了哪裡。一輛倒栽蔥像木炭頭一樣的黃包車、幾部冒着濃煙隻剩一副骨架的小包車、被炸斷的馬路、倒在馬路中央還在眨巴的紅綠燈,在一片焦霧中,雜亂閃爍的紅綠燈格外鮮豔。我心驚肉跳地,收回目光,當我發現自己的腦瓜手腳俱在,不由一陣激動,一動渾身火辣辣痛,原來,我被一塊崩斷的水泥預制闆壓住了。

我待在屍塊和水泥塊間,不知道有多久,碎石還在飛濺,四周傳來各種叫喊聲,之後是警笛的呼嘯和雜亂腳步聲。不知何時,有個人跑到我身邊,他跑過去,又跑回來,撣去我身上的水泥沫和碎塊,對我彎腰察看,亮閃閃的鋼盔晃得我眼暈。他高聲叫出我的名字,搖晃着我,使我疼痛的地方愈加疼痛,他撩起我的衣服,看了又看,叫來兩個人,搬走我身上的水泥預制闆。你沒事吧?在了無生氣的廢墟中,他熟悉的聲音,讓我的心像是被開水狠狠燙了一下,淚水頓時湧出我的眼眶。我試圖站起來,卻感覺雙腿像彈琵琶,一軟又癱坐回地,胃裡像是翻江倒海,我坐在瓦礫堆上,嘔了很久,五髒六腑都差一點嘔出。他伸出戴着袖章的手臂,不由分說背起我,踩着瓦礫,瘋了似的跑起來,不知他哪來這麼大的力氣。我的耳朵貼着他的背脊,聽到他粗重的喘息聲和心髒的劇烈撞擊聲,覺得自己這輩子真是碰上了好兄弟。他背着我穿過殘垣斷壁,繞過坍屋破樓,震歪的門框和大量碎玻璃,一個勁兒地跑啊跑,一直将我背到店裡,交到我的父親手中。他用袖子拭着額頭,水都沒顧得上喝一口,跳上一輛吉普車。車子開動時,他把臉轉向了我,他的笑容疲憊而恍惚,仿佛我們已相距萬裡。

仗打得越來越兇,整個大上海像一口沸騰的鍋,每個人都隻有一個念頭:離開上海!離開上海!人們拖家帶口地,蜂擁到碼頭和月台,鋪蓋箱籠滿地,哭喊叫嚷回蕩,火車車頂蓋上,也坐滿了人,火車聽到飛機聲,就躲進隧道,坐在頂上的人就被刷了下去,哀号聲被夜風蓋過。為了躲避轟炸,船隻有晚上開,碼頭不敢點燈,人們在推擠中紛紛落水,船在慢慢下沉,跳闆上依然有人擁上,一聲悶響,跳闆斷裂,更多的人落入漆黑江水,江面上凄厲的呼救聲,令人脊背陣陣發冷。

城市變得空空蕩蕩,到處是緊閉的門窗和栅欄,即使沒有實行宵禁,亦是門戶緊閉。槍炮聲和防空警報響個不停,照明彈在頭頂開花,把世界照得比舞台還要雪亮。屋外,除了軍車的呼嘯聲,就是冷風、狗吠和街燈投下的陰影,除此以外,遠處遲鈍沉重的炮聲,成為我們耳朵裡回響的唯一聲響。租界裡,隻有糾察隊是活泛的,那些打着綁腿、戴三角帽的糾察員,褲腰後别着小手槍,騎着自行車,吹着哨子,晃來晃去,沒事幹時,就湊成一桌,打起了麻将和紅五。

人一旦沒了安全感,穿得光鮮就失去意義,物資也越來越緊張,米、面包、煙草和各種食物,都難以搞到。常常地,一連幾個小時或幾天都沒電,我們隻好在煤油燈、燭光和電筒光裡打發時間,隻有熄了火的爐子和覆滿灰塵的工作台陪伴我們,盡管屋内空氣渾濁,總好過露宿街頭。我的父親把四十瓦的燈泡,換成了十五瓦的,不光是節約,更為了安全,當我們的眼睛習慣了黑暗,也就顧不得體面,穿着睡衣和睡褲,扣子一顆也不扣,打着赤腳,在黑暗中吃着碗裡的食物:一碗冷泡飯、半瓶黴腐乳或嚼幾根黴幹菜。我父親把長衫撩起,塞進褲腰,蒼白着臉,兩條腿不受控制地抖動着,他有時走到窗邊,猛地拉開窗簾,或者勇敢地把頭探出去,沖着黑暗破口大罵幾聲,然後把門反鎖,插上插銷,把沉重的橡木凳子擱在門口,頂住門。我和王小毛還搞來沉甸甸的沙包,壘在玻璃櫥窗四周,避免邪惡的流彈。

戰争持續到第三個月,上海市民麻痹了的心情,被蘇州河邊一座建築吸引。整整四天四夜,我和王小毛趴在一覽無餘的江岸邊,呼吸着深秋滞重的空氣,眺望對岸,中國軍人和日本軍人,隐蔽在餘燼未熄的碎瓦頹牆間,雙方直線距離僅二三百步。夜晚,照明彈把大地照得雪白如閃電,發現敵軍偷襲,岸邊圍觀的人群立即大喊大叫,敲起鑼鼓和臉盆,拼命提醒守軍注意。若是大白天,人們就在黑闆上寫字、畫圖,向對岸守軍報告。狡猾的小日本,占據了銀行倉庫,在樓頂升起氫氣球,觀察我方戰場。一次,二十餘個日本軍人,打着旗語,朝我方陣地靠攏,被一位中國士兵發現,那位中國士兵,全身縛滿手榴彈,從樓頂對準敵兵一躍而下,在爆炸聲中與小日本同歸于盡。這些事兒,就發生在我們眼皮底下,蘇州河兩岸的人們,紛紛流下熱淚。

他們一直在争鬥,胸佩決死标志,個個卷着衣袖,鋼盔閃閃發亮,每一個人都寫下了遺書,緻爹緻娘緻媳婦緻孩子。他們駐守在屋頂、樓道和每個房間每個窗口,用機槍、步槍、手榴彈、迫擊炮彈,回敬小日本。戰鬥間隙,他們用沾滿稀泥和灰土的手,抓着送到陣地上的燒餅,困難地吞咽着,還高唱《義勇軍進行曲》。接下來是肉搏戰,你給我一刀,我給你一刀,每目睹中國軍人消滅一個小日本,大家就大聲歡呼,敲鑼打鼓,像過節一樣熱鬧。哦,這期間還發生一個難忘的插曲,那個清晨,透過硝煙、大火,我們望到布滿榴彈炮和機槍彈痕的倉庫上方,升起了一面國旗。看了報紙我才曉得,一位身穿童子軍制服的姑娘,為了鼓舞士氣,把四米長的國旗纏在腰間,冒死送到了陣地上,那位姑娘太有種了,真是一條女漢子!

綿綿秋雨洗刷着城市的街角,閘北攻陷後,我們決定放棄店鋪,開始一刻不停地打點回家的行頭。我的父親吩咐我把銀兩縫進衣服縫隙和衣角,把金條縫入鞋底,對裁縫來說這些不算是什麼難事,難的是他讓我拆了又縫,縫了又拆,搞得我幾近崩潰。我的父親把縫着金條的鞋子、縫着銀兩的衣物,裝入了手提箱,打道回府之前,給了王小毛一隻金戒指,交代王小毛看守店面。考慮到路上不安全,我們從諸暨繞道回東陽,我們翻山越嶺,快到鄰北周時,遇上了日本人,逃命途中,不慎丢失了那隻沉甸甸的手提箱。我拼命回憶,估計是從一個泥坎往下滑時給弄丢的,那會兒日本人的槍聲,正追着我和我的父親,當時我們誰也沒想到那隻皮箱。記得那是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一路往回尋找,卻一無所獲。我的父親一回到家,就生起了怪病,待在屋裡不出來,一把白胡須也髒兮兮的,嘴裡念經似的,老是說這句話:哎呀,我的金條啊!哎呀,我的金條呀!我隻好寬慰他:阿爸,不要苦痛,強盜不會白拿去。

我的外公說到這裡,已經完全沉浸于一種極度的消極、憂郁、近乎悔恨的狀态中。

作為淞滬抗戰的見證人,外公滔滔不絕地,對我叙述了一個上午,在憤怒驅使下,我奮筆疾書,圓珠筆沙沙作響,發出陣陣蠶寶寶吃桑葉的聲音,一口氣記滿一整本采訪本。我從包裡掏出第二本,接着記,不一會兒,第二本采訪本也記滿了三分之二。在此期間,我喝了外婆兩次為我添的糖茶,咽下一根嫩乎乎的玉米棒、兩隻芋艿和十幾片番薯片,整個采訪過程中,我幾次打開本子,又合攏,旋開筆蓋,又蓋上,肚子越來越飽脹,胸中充滿對小日本的深仇大恨。

午飯時間到了,外公沒有喝酒,隻是吃了一個饅頭,喝了一碗豇豆粥。吃完飯,太陽已照在廿四間的窗棂上,外公本人也躺回那把眠交椅裡,憑良心說,我不想再打攪外公,何況我本人由于忍不住又吃了幾塊黴幹菜炖肉,腸胃超負荷,昏昏欲睡,像是得了胃下垂。然而在敬業精神的鼓舞下,我懇請外公再幫幫忙,指出盡管他早上所述内容,盡管極具史料價值,卻較難刊登,正面戰場的抗戰盡管十分嚴峻,但抗戰勝利靠的并不是國民黨,堅持政治家辦報的精神不能丢。另外,杭州的報紙,報道上海發生的事兒,也不太靠譜,因為那是上海記者該幹的活兒。我對外公指出,說得不太客氣一點,早上他跟我講的那些,基本沒用。基于寫一篇轟動性報道的想法,我央求希望外公的料,能夠抖得多些、再多些,否則,我就出不來好稿,一旦出不來好搞,新聞獎就同我渾頭渾腦不搭界了,我的中級職稱麻煩也就大了,把大頭照貼到食堂門口,更成了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事了。我的采訪對象陷在椅子上,陷入沉思,看得出被我的真誠所打動,并且相信他終将幫到我。因此,當我再次打開本子,旋開筆蓋,外公一扭脖頸,解開的确良假領頭最上面的兩顆扣子,振作起精神。對那難忘的一天,他以略帶點沙啞和疲憊的聲調,開了腔:

親愛的塌鼻,民國三十二年農曆四月十九日,那天是上宅市日,臨近晌午,我正擔着一桶料,來到萬人洞邊,替一壟芥菜地施肥,附近許多人正割着小麥。這時,從北面傳來發動機聲,兩架義烏方向飛來的飛機,并駕齊驅,尾巴噴出白霧,在空中留下一溜奇形怪狀的蘑菇雲。我把料桶一扔,往一棵苦槠樹跑去,樹下有兩個人,飛機向我俯沖過來,若不是沖着我,也是沖着那棵苦槠樹而來。飛機飛得很低,帶着隆隆作響的閃光的螺旋槳,都快碰到大樹的樹尖了,我不但看到機尾上的膏藥旗,還清清楚楚看到駕駛艙玻璃罩内,那個戴着飛行帽的兇相畢露的駕駛員,咧着嘴,像一頭豺狼。一梭子彈幾乎擦着我的身體,紮進泥土,泥土噗噗濺起來,身邊傳來一聲慘叫,啪!一股熱熱的血濺在我臉上,一個正在樹底下吃飯的人,腦漿濺出,撲倒在地,另一個臉被打爛,像摔破的雞蛋糊在臉上。

我發現自己還活着,撒腿逃離了苦槠樹,緊跟而來的一架飛機,肚皮裡面掉出一顆山芋似的炸彈,地上爆出一團火球,那棵活了幾百年的苦槠樹,被連根拔起,倒插在地,地面炸出一個大坑,熱浪将我掀翻在地。兩架飛機掉轉頭,朝村莊穩穩飛去,這時遠處傳來馬的嘶鳴,塵煙滾滾,一面膏藥旗從田野盡頭露了出來,槍聲響起,幾個正在割麥的人,稻草人一樣栽倒。

我像踩着風火輪,拼命地往村莊跑,子彈尖叫着追逐着我,一顆子彈帶着氣流,把我的鬥笠也打沒了。一個手持鐮刀,跑在我身邊的人,突然停住,我一扭頭,他的雙眼中間,冒出一個血窟窿。日本佬打來了!我邊跑邊大聲喊,剛剛跑到餘慶堂前的鄉場上,兩架飛機,前面一架專門負責掃射,聽上去就像放炮仗。另一架從肚皮裡倒出更多“山芋”,跟空氣摩擦發出的嗚嗚聲,跟鬼叫一樣。爆炸聲吞沒了狗叫豬嚎和人聲,村莊着火了,火光像織綢的梭子,掀起黑色的濃煙。我跑進屋,一眼看到爹娘,躲在被子裡瑟瑟發抖,小娥一手搖一個篾籮,哄着哇哇哭喊的孩子,馬坦牛坦一見我,臉朝下,爬出篾籮,咿咿呀呀地朝我爬來。

“快點逃命啊!”我一把抱起雙生子,沖阿爸姆媽喊。

“你快逃吧!”姆媽憂愁地說,“我小腳逃不動的……”我阿爸隻顧着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

說話的當口,小娥已經換上了我的外套,她還抓了一把鍋竈灰,抹在臉上,一張臉同包公一樣。

“我們可以躲到閣樓上。”她鎮定地說,“生死由天不由命,你快走吧!”她催促着,歎了口氣,接過孩子們。我一想,我不能把蛋都裝在一個籃子裡,我從她手裡奪過馬坦:

“你帶着牛坦,快跟阿爸姆媽上去吧!”

沒時間再多說多想什麼了,我等他們上了閣樓,抽掉樓梯闆,用稻草和柴火把樓梯口封實,從下面看不出什麼破綻,我把樓梯扛到後院,藏在陰溝裡,用稻草和麥磨蓋住,然後跑回竈頭,用一隻粗瓷碗在鍋裡舀了一碗夾生飯,把馬坦往胸前緊緊一裹,朝閣樓望了一眼,就頭也不回地沖出台門。我一心念着社姆山上的靈峰寺,腳不着地往幾裡開外的山坳裡跑,發現一隊日本人的馬隊沿着溪灘而來,我跳入溪灘,站在齊腰深的水裡,身體護着馬坦,像壁虎一樣貼在散發着腥氣味兒的溪岸邊,頭貼在塘坎的茅草蓬裡,直到馬隊走完。馬坦這孩子很乖,也可能被吓傻了,一聲都沒有吭。社姆山上,有許多逃上山的村民,我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馬坦摔了出去,哇的一聲哭起來,我一看是個墳包。山上有個靈峰寺,寺下有個斤絲潭,寺裡有個叫永生的和尚,給大家拿來水和番薯藤熬的粥,還給了馬坦一隻熱乎乎的番薯。我這才發現自己兩腿發軟,餓得前胸貼後背,從家裡帶着跑出來的那碗飯,早已不知去哪了。大家躲在山洞裡,沒人說一句話,每聽到槍聲,我的心就揪緊得像是要淌出血來。整整一個晚上,我趴在潮濕的散發着腐草氣息的岩壁上,支棱着耳朵,瞪着眼睛,望着村莊方向,全身糠篩一樣抖個不停。這位上宅大屠殺的幸存者之一,說到這裡如同寒蟬噤聲。

火光映亮了閣樓,炒豆子似的槍聲,越來越近,除了爆炸聲,還混雜着人畜的哀号。你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滾過卵石路,越來越清晰,之後是哇啦哇啦的說話聲,廿四間的台門被踢開,一梭子彈打在堂屋柱子上,木屑四濺,有幾顆打在牆壁上,彈了出去。你看到敞開的門内,探進一把又長又亮的刺刀,接着是一隻深黃色高筒皮靴,然後是半個罩着迷彩的鋼盔,然後是一整個傾斜的肩膀和黃背包,一個端着槍,彎着腰,邁着羅圈腿的日本人,完整地出現在你的視線中。借着窗口反射進的微弱光線,你看到公公把臉埋在稻草堆裡,污濁的空氣中,婆婆閉着眼,嘴裡無聲地念着阿彌陀佛。你懷裡的牛坦咧着嘴,一隻小拳頭塞在嘴裡,你汗濕的手捉住他的小手,輕輕握了握,那隻小手回握你一下,甜甜地笑着。

不斷響起皮靴踏在茅草和柴火上的聲音,一個接一個,總共三個日本人,出現在門堂内,走在中間那個,穿一件滿是褶紋卻非常白的襯衫,留着黑髭,腰上挂着刀,站在天井裡吸煙,嘴邊的煙火頭閃爍。兩個日本人,拉着槍栓,一個戴眼鏡的日本兵,沖着柴火堆刺了一下,又将瓦罐打得粉碎,另一個用槍尖挑翻雞舍,進屋翻箱倒櫃,提起槍托,砸掉銅钿櫥上的鎖,扯出荷花被和幾匝土布,抖在地上。戴眼鏡的日本人,往帳子裡猛刺兩下,棉絮飄起,他跳上床,摘下布帳,連着帳門上的繡花帳眼一并取下,反手塞入背包,他伸長脖子,直愣愣地打量着牆上一面小鏡框,裡面有個身穿月白色旗袍走在湖邊的袅娜女子,旗袍的一角被風吹起,露出一截細白的腿。戴眼鏡的日本人,摘下鏡框,用袖口擦了擦,剛收入懷中,背後突然傳來一聲長号,唇上長着黑髭的日本人,伸手給了戴眼鏡的日本人一巴掌,奪過鏡框,咧開嘴,口中念念有詞。戴眼鏡的日本人嘴角淌着血,在挨了第二個巴掌後,開始回擊,兩個人在屋裡厮打起來。

不要臉的狗東西,連我的照片都搶!你心中痛罵道。牛坦睜着亮眼珠,看着你,你低頭親了親他的額,他皮膚下的血管,像淡藍色的蜘蛛網。你解開紐扣,手指哆嗦得厲害,将腫脹的乳頭塞入牛坦的小嘴,他乖巧地含住,靜靜吃起奶來,還不時地伸手摸摸你的臉。一排子彈在樓闆上,打出一行整齊的窟窿,有幾顆鑽進柴草窠,稻草飛起來,正吃着奶的牛坦,渾身一震,吐出奶頭,癟了癟嘴。透過地闆的縫隙,你看到唇上長着黑髭的日本人,沖戴眼鏡的日本人怪叫着,拔出手槍朝天放了幾槍,又拔出佩刀,對着空氣揮舞着,眼珠活像兩顆燒熱的煤球,戴眼鏡的日本人,一見這陣勢,咧着被鮮血浸透的牙齒,一路狂叫着竄出屋子。

牛坦力道很大地哭起來,你看到公公從稻草堆裡,猛地探出頭,他的臉白得像一張紙,又一頭紮進稻草堆,婆婆吓得縮成一團。你猛地摟住牛坦,用乳房堵住了牛坦的嘴巴,你的力氣是那麼大,像是要把他重新塞回肚子裡,牛坦的哭聲頓時像被一大團棉絮塞住了,小身子有力朝後挺着,兩腿蹬踢着空氣。日本人竄入竈間,一個用槍柄把壇子戳了個洞,米酒流了滿地,另一個踩上竈台,摘下禮籃,取走裡面一塊火腿肉。那個唇上長黑髭的日本人,在臨走前,掀開米缸蓋,解開褲子上的紐扣,露出生殖器,朝缸裡撒了一泡尿。

趙金川抱着馬坦來到村口,錦溪橋下,近百米竹林已成一片焦土,村莊冷冷清清的,隻有燃燒的房梁發出的倒塌聲,空氣裡充滿血腥氣和焦味,到處都是屍體、變黑的鮮血和燒焦的房子。豬躺在圈裡,滿地是血,兩隻後腿沒了。一些人在火燒屋基上,邊哭邊挖着剛收割的殘存的火燒谷。他跑進廿四間,看到阿爸坐在地上,抱着頭,媽媽仰着脖頸,喉嚨口一顫一縮,手一把一把地揉着胸口。他看到小娥抱着牛坦,像魚一樣沉默,牛坦那張五官緊湊的小臉,已經變成了青紫色。夜裡,無家可歸、點着稻草火把的人,遊魂一樣在村莊裡遊蕩着,在渾濁的錦溪邊呼喊着,橘黃色的溪水在火把下痙攣,混合着各種招魂的人聲和銅鑼聲。後半夜,下起了暴雨,澆滅了燒焦的房梁,沖刷着地面的血水,制造出地獄一般的效果。

據《東陽縣志》第271頁記載:民國30年(1941)4月,日本侵略軍分兩路大肆騷擾南鄉。5月14日,日軍400餘人,在蕭山僞軍帶領下,從諸暨牌頭經義烏蘇溪,進入東陽境内,到達茅棚後,一路過楊樹蓬小嶺頭,撲向陳村。日軍主力中午紮營上宅,次日炮轟縣城,并分兵竄擾北鄉11個都鄉,炸毀房屋1096間,震塌214間,死160人,傷63人。(——作者注)

那個春天,你在一爿荒山上,砍去荊棘雜草,種了幾棵南瓜秧。天旱少雨,南瓜秧差不多被曬死了,有一隻南瓜,卻活了下來,還結了一個,拳頭大小的瓜。于是,你天天去澆水、施肥、除草,那隻南瓜,越長越大,最後長到了,有石搗臼那麼大。那天,你去摘瓜時,發現南瓜被人偷了。那個烈日當空的正午,你坐在瓜田邊,聲聲哭訴,句句悲鳴,沒有檀闆,沒有水袖輕甩,一開頭,你采用的是廣為人知的《白蛇傳·護塔》調門。

“瓜去田空空寂寂,耳邊寒風陣陣緊。兩行熱淚胸前滾,眼前飛雪亂紛紛。揩一把傷心熱淚淚難禁,扶一扶無情瓜藤身如冰,我求蒼天天不應,我求大地地不靈……”你的聲音打着戰,随後進入了自由切換,交代起那隻失蹤南瓜的地理位置和前生今世。

“東陽縣,出南門,翻過一道黃泥嶺,走過十裡野貓路,嶺邊有塊癞痢地,癞痢地,生南瓜,一隻南瓜像麥磨……”接着,你采用東陽道情的叙述方式,悲憤聲讨那隻不争氣的南瓜:

“罵一聲你這笨南瓜,竟然不知主人苦!可記得,我為你把秧來栽,我為你把水來澆,我為你施肥又除蟲,我為你風餐露宿卧草亭。看你發了芽兒長了苗,瓜肥葉壯惹人愛,個大皮厚籽也多,救濟全家度苦日。多少回,我對着你訴衷情,多少回,你見過我辛酸淚,我一日到夜做個死,三天織就鞋五雙,薄粥稀湯口難糊,夜裡眠個稻稈窩,頭發蓬蓬像田螺。一雙破鞋無後跟,一件破衣裳兩面分,一條破布褲留落一股筋。笨南瓜啊笨南瓜,你是我栽來是我養,誰知你瓜大不中留,不告而别沒良心。揩一把傷心淚水淚難禁,扶一扶無情瓜藤藤已空。有道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誰知天旱偏逢井水幹,屋漏偏逢連夜雨。笨南瓜啊笨南瓜,你若還有報恩心,怎會随便讓人摘了去,辜負主人一片心!”

你抹了把眼淚,接着罵起做賊佬。

“罵一聲沒心肝的做賊佬,良心被狗吃了去!月黑風高來偷瓜,斬草除根心太兇。我家中隻剩糠二升,三捆幹柴竈邊立。公公生病卧在床,婆婆終日淚漣漣。做賊佬啊做賊佬,今日你偷了我的瓜,端起碗你怎咽得下?今日你偷了我的瓜,眠上床你怎困得熟?今日你偷了我的瓜,不怕後半生世爛肚腸?”

你擤了一把鼻涕,開始痛罵起了日本人:

“罵一聲千刀萬剮日本兵,狼心狗肺似禽獸!飛機大炮機關槍,來到中國燒殺搶。楊塘山炮轟東陽城,房屋被毀人畜亡。燒了房屋燒涼亭,搶了大米搶棉紗。殺了牛來又殺豬,搶了雞來又搶鴨。鍋竈裡面把屎拉,米缸裡頭把尿撒。可憐我的牛坦兒,恐懼啼聲招災禍,未滿半歲被悶死!千刀萬剮日本佬,将人間變成活地獄!”

你哭着罵着,罵着哭着,淚水從你的臉上流下來,又被太陽曬幹,在你的臉上,形成縱橫交錯的圖案。每一個路過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圍在你的身邊,聽着你的哭訴,抹着傷心的淚水。你整整罵了三個小時,塵土滿面,像一個土地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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