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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鵑握手 東風

時間:2024-11-07 10:20:45

1.我們團長結婚的時候,嫂子已經懷孕。同志們都感覺不可思議。村裡的老輩人背地裡議論紛紛,可人家都是大學生,喝過洋墨水的,不講究那些曲裡拐彎的古禮。再說又是戰争年代,要是怪罪,隻能怪罪到鬼子頭上。

這場婚禮不是簡樸,而是寒酸。團長右腳的鞋底已經磨穿,每走一步都要腳踏實地。他們就在婆婆寨結的婚,臨時借住在一戶人家的牛欄中。新房是用布簾隔出來的,隔着布簾,能聽到牛安靜的反刍,偶爾被搖尾巴的聲音打斷。還好,天氣允許,晚上牛能拴在牛欄外邊。要是冬天,新郎新娘就隻能跟牛同居。

喜酒自然談不上。我們隻是進去坐了一會兒,說幾句祝賀的話,吃了點闆栗和花生,就算大禮完成。戰争狀态下,好不容易辦了場婚禮,我們都想熱鬧熱鬧,鬧鬧洞房,但考慮到嫂子的身體,也隻得作罷。

新娘懷孕,洞房不能鬧,總能聽吧。我們都比團長小,得叫新娘嫂子。小叔子聽房不失禮,反倒是講究。因而我們幾個離開之後,又偷偷折轉回來,打算弄點笑料。結果挨了半夜露水,毫無收獲。

“希望你不要後悔。”這是嫂子的聲音。

“啥時候了你還說這個?隻要你不嫌棄我就好。”

“孩子你要視同己出。”

“那當然。鬼子有罪,孩子無辜。他是你的骨血,當然也就是我的。”

“孩子讓我成長為母親,我終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國家的身體受到侵略的傷害,我們的身體也必然會受到傷害。反抗侵略的同時,必須忍受傷害的疼痛。這是必然的代價。”

“什麼都不用說,等孩子長大,也打鬼子!”

“混賬話!我可不希望那樣。還能叫鬼子拖到那時候?要想在二十到五十年内讓民族國家崛起,必須盡快趕走鬼子。頂多三五年。”

到底是喝過洋墨水的大學生,新婚之夜的悄悄話也跟政治報告一樣。我們很快便沒了興趣。那是1939年的深秋,生活比起一年前艱苦了許多,而懷孕的嫂子需要營養。沒辦法,隻得下山趕集買雞蛋。實行供給制,大家都沒錢,每次隻能買幾個。一來二去,這個情況便被漢奸和鬼子掌握。他們據此判斷,山上有共産黨活動。十有八九是新四軍的傷病員。因為隻有外地人才會買雞蛋。本地山民家家養雞,不必舍近求遠。即便真需要,也隻會拿東西換,不會出錢買。

婆婆寨在四望山和信陽城中間。是四望山根據地的外圍,也是鬼子和頑軍的眼中釘。頑軍襲擊過一回,鬼子也不會閑着。終于有一天,他們在漢奸的帶領下發起突襲。那是個冬夜,槍聲響起時,我們睡得正熟。團長的長子不到三個月,還在嫂子的懷抱中。嫂子很有意思,本來非常勇敢,像個女張飛,去年曾經沖鋒在前,帶領幾百人收複了信陽城。可是自從懷孕,膽量突然小了很多,變得非常軟弱。那天撤退,她抱着孩子哇哇大哭,好像從未聽見過槍聲,從未見過鬼子。幸虧還有團長。他可真是有膽。他讓我們先行撤退,自己帶着兩個人斷後。後來那兩個同志犧牲,團長僥幸撿回一條命,但又留下了一處傷口。

後來才知道,這是冬季攻勢的一部分。國府下令全面反擊,各個戰區協同行動,信陽打得很熱鬧。吃了虧的鬼子不甘心,于是發起掃蕩。他們追了我們三天兩夜。我們在四望山裡轉圈,三天之後退入湖北地界,方才擺脫鬼子。而那時團長的長子已經凍得不會再哭。當天夜裡,鬼子安靜下來,孩子也安靜下來。他夭折在嫂子懷裡。

2.團長作戰勇敢,但也有很多怪癖。比如他受不得旁人打呼噜。那時戰火連天,槍炮聲大家都已習慣,團長也不例外。這些動靜都不會影響他的睡眠,偏偏打呼噜不行。照說槍炮聲再遠,也總比打呼噜的動靜大,但對他來說,正好相反。

其次是他愛說夢話。他說夢話簡直就像講故事,語調有起伏,情節有沖突,甚至還會伴随着動作。那樣子十分駭人。直到我們看不過去,将他拍醒,他還懵懵懂懂。很多人聽過他的夢話。他經常會提起潢川,還有明慧。我們也不知道是誰。

再有就是打麻将。我無法想象作為一個革命戰士,他怎麼會如此沉迷。那時他還不是團長,職務不比我高多少,經常為此受到上級申斥。黨支部開會時,也對他提出過批評。但團長總是申辯,說他一沒有耽誤工作,二沒有貪污腐化,偶爾為之,個人愛好,不應大驚小怪。這話當然沒用。最終他被大家接受,源于那次成功的改編。

信陽在大别山和桐柏山之間,山高寨多,活躍着很多地方武裝。紅槍會是其中的代表。但紅槍會之外,還有各個村寨的自衛武裝。财主為首,各戶集資,購買槍支彈藥,依據村寨防禦盜匪。如今戰事一起,這些武裝力量也積聚起來,勢力越來越大。信陽西北部的平昌關鎮,曾是三國時期魏國義陽郡的治所。據說昌平王府曾經設在那裡,《嶽飛傳》中的金兀術,也就是完顔宗弼帶兵攻宋時,改名為平昌關。既然稱為關,地勢必然險要。那裡靠近國軍的防區,活躍着一股武裝,為首的名叫謝賢昌。他能使雙槍,左右手同時射擊,槍法很準。

謝賢昌所部有五百多人,武器裝備也相對較好。更關鍵的是,這支武裝有争取的基礎。他們的确打過鬼子。有一次鬼子進犯,打到母子河時,突然遭遇謝賢昌的襲擊。他擊退鬼子,一路追擊到十裡棚,将鬼子沿途擄掠所得全部奪下,方才收兵。

這樣的力量當然要争取。我們在争取,國民黨方面也在争取。具體而言,就是第五戰區的第四遊擊縱隊司令鮑剛,方振武的老部下。新四軍要給謝賢昌一個團的番号,鮑剛則許諾讓他當第八支隊司令。

大概是鮑剛價碼高,再說總打着國府的旗号,誘惑力比我們大些。因而我們派去争取的同志,被謝賢昌軟禁。他在寨子裡可以好吃好喝,但就是走不掉。看這情形,兇險。

怎麼辦呢?此時團長自告奮勇,要去說服謝賢昌,連帶着救出那位同志。

團長家裡過去也辦過武裝,力量還不小。不過1928年都被人拉上了四望山,後來被方振武所部擊潰。因此緣故,團長對地方武裝很熟悉,知道他們的脾氣秉性。謝賢昌也是當地武師出身,好槍好馬也好賭。特别喜歡打麻将。團長進去時,他們正在四人對戰,謝賢昌頭也不擡地說:“想不到我還很吃香嘛,頭一個新四軍沒走,後一個新四軍又來了。”團長說:“你抗日的熱情香,但麻将的水平臭。你要那麼打,早晚必點炮。”

團長站在謝賢昌的旁邊,撐死隻能看到兩個人的牌,因而謝賢昌不服氣。但他把手裡的四餅一拍,果然應聲中炮。這一下他更不服氣,便拉團長入座。團長說:“打麻将,小意思。咱們打三圈,我赢了,你跟我參加新四軍;我輸了,我們兩人任你處置。”謝賢昌盯着團長看看:“軍中無戲言。”團長道:“牌桌無父子。”

打了三圈,團長跟前堆滿票子,謝賢昌則多少有些喪氣。那時團長真是窮得叮當響,收下這些錢可以救急,但他哈哈一笑,把錢朝謝賢昌跟前一推:“謝司令,輸赢事小,前途事大。你手下七八百号人,他們可都把命運交在你手中。七八百家,多大的影響面!你得謹慎選擇才好。”

謝賢昌又把錢推回來:“到底是李八爺的兒子。手上有點本事。”

“見笑!我哪兒能跟家父相比。要是他來,今晚能赢走你一半的快槍。”

“聽說共産黨規矩大,我們去了不大适合。”

“我們對你隻有三項要求:不随便離隊,不胡亂打槍,不欺壓劫掠百姓。這規矩大嗎?”

“你們總說是窮人的隊伍,謝某家底不厚,但多少還是有些土地。”

“你這地主,大得過我們李家嗎?不要擔心,你是開明士紳,是共産黨的朋友。如今大敵當前,國共都能合作,何況你我?你真心抗日,新四軍也是真心抗日,這就夠了。”

謝賢昌最終答應接受新四軍的改編。他任新四軍豫南遊擊支隊第八團的團長,我們團長給他當參謀長,另外派了個政委。從此以後,再也無人批評團長打麻将。支隊政委說,他那不是賭博,是統戰方式。你們誰不服,誰也去收編一支力量來。

3.團長當年跟随二十九軍在南苑軍營受過正規訓練。八團成立之後,又編進一些武裝,開到湖北整訓,由團長具體負責軍事訓練,終于練成精銳之師。

謝賢昌以前主要打遊擊,小打小鬧,甚至小偷小摸,從未打過正規戰。部隊編成之後,第一次打陣地戰,而且還是主攻。作戰之前,團長以參謀長的身份做戰前動員。多少年後,有人還記得當時的情形。包括老範。

這次作戰不是針對日軍,而是頑軍。劉汝明部六十八軍的兩個團會同池峰城部三十軍的一個團,攻擊信陽的新四軍,我們自然要反擊。根據上級安排,老範也帶領醫療隊随行保障。

謝賢昌和政委先後講話。他們的講話都不長,尤其是謝賢昌。他着重強調不怕死,強調勇敢,強調在家鄉作戰,不能給祖宗丢臉,給家人丢臉。然後說具體作戰上的問題,請參謀長部署。政委主要強調敵我。說我們一再退讓,上回劉汝明的六十八軍從北部反攻信陽,我們還在南部攻擊鬼子,為他們策應,但鮑剛所部頑軍轉眼就攻擊四望山根據地。我們為了顧全大局讓出四望山,他們還不甘休,還要進攻。這樣的部隊,不再是友軍,跟鬼子一樣都是敵軍。咱們的反擊,堅決不能手軟。

然後就是我們團長的戰前動員。他疾步跳到平整的糞堆上站穩,喊聲口令,近千人的隊伍随即像鳥雀梳理羽毛那樣,抖擻一下,便屏息不動。

團長個子不高,但精神很足。灰白色的軍帽之外,陳舊的傷痕斜着從耳邊下來,一看就是刀傷。這讓他平添了幾分成熟與煞氣。這種成熟與煞氣再配上那副精神十足的動作,使得他更像氣度雄偉的将軍。他講話時不時揮動胳膊,那樣子充滿陽剛之氣,我們仿佛可以聽到他身上的肌肉盔甲正在嘩嘩啦啦地碰撞抖動。

團長面色剛毅,眼神自信,慢慢掃視着隊伍,仿佛在無聲地點名。突然,他高聲問道:“你們怕不怕死?”

“不怕!”下面的回答很是整齊。

“不對!你們不是沒說真話,就是都比我強!你們中有不少人,還是頭一次打仗。告訴你們,我頭一次參戰,是七七事變在南苑。鬼子打過來時,我怕得差點沒尿褲子。”

下面一陣哄笑。

團長說:“不要笑,我說的是真話!告訴你們,我不但當時怕得要命,事後還沒有勇氣承認呢。隐瞞了很久很久。”

下面又是一陣哄笑。等笑聲過去,他接着說:“可是槍聲一響,我就不怕了。我突然發覺,再沒有比激烈戰鬥的場面,比生死搏鬥的地方,更自由的時刻。你可以當英雄,也可以當軟蛋,都由你自己選擇。作戰之前,班長排長看着你,身邊的同志看着你。可槍聲一響,誰都顧不得你,沒人再注意你。要當好漢,或者當懦夫,你有完全的自由。要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你盡可以自己選擇;是讓家人親朋以你為榮,還是讓别人戳他們的脊梁骨,都在那個時刻決定。

“你們怕什麼呢?無非是個死。我告訴你們,為國捐軀的人不會死。真正的漢子,永遠不會死。嶽飛死了嗎?楊六郎死了嗎?不,他們沒有死,他們都活得好好的,從咱們祖輩父輩嘴裡,活到咱們嘴裡,再從咱們嘴裡,活到咱們的子輩孫輩嘴裡。不但為國捐軀的英雄不會死,投敵賣國的叛徒,也不會死。秦桧死了嗎?吳三桂死了嗎?他們也沒有死,他們是想死都死不成。隻要中國存在一天,中國人就會罵他們一天。這樣活着,還有什麼意思?連條狗都不如。

“我告訴你們,人不但精神不滅,身體也永遠不滅,永遠在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上。人體内含有的化學磷,可以制成十盒火柴,它足以點燃熊熊的抗日之火;人體内含有的化學鐵,可以制成一枚吊住人的大釘子。如果你當了叛徒漢奸或者逃兵,它能一直吊着你;人體内含有的水,可以煮二十斤羊肉湯。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嶽飛那話,就是這意思!即便你們英勇犧牲,你的身體也能一直滋養土地,滋養你們的後代。什麼是死?死就是休息,就是徹底放松,度過後半生。不要覺得自己是個小人物。沒錯,咱們都是小人物。但是小人物能創造曆史。曆史事件中所謂的偉大人物,隻不過是給事件命名的标簽。

“我跟随張自忠将軍打過惡仗,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我唯一的經驗是,在戰場上怕死鬼往往先死。要麼被敵人打死,要麼作為逃兵被槍斃。我唯一的教訓是,一旦子彈上膛,就要忘記害怕,否則你瞄不準。

道路就在腳下,隻看你如何選擇。是想在祠堂上享受供奉,還是在釘在城頭遭人唾罵。你們自己選吧。那些攻擊我們的部隊,雖然也是中國人,但他們不打鬼子,專門打新四軍,那就是漢奸,跟鬼子一樣!請你們記住,抗日的戰士,都要厭惡戰争,但要享受戰鬥。享受!為國殺敵,就是種享受!”

這番戰前動員效果出奇的好。這從戰士們的反應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最終這次反攻也打得格外漂亮,抓了三十軍不少俘虜。這群俘虜中,竟然還有團長的同學。

4.我們抓到的俘虜,都是三十軍二十七師的。三十軍軍長池峰城以守台兒莊而知名,二十七師師長黃樵松也是貨真價實的抗日英雄。老範從受傷的俘虜口中得知二十七師的番号,再一問師長還是黃樵松,不覺連連搖頭。原來他們也是老範曾經所在的荻洲立兵的十三師團的強勁對手。他們想突破大别山直下武漢,結果步履維艱,每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價。在商城至麻城公路的制高點鴉雀尖,二十七師的抵抗尤其頑強,雙方都是死傷累累。

老範對團長發牢騷道:“看看你們中國人,外敵還沒趕走,先打起了内戰。這樣下去,能打倒日本的軍國主義者和法西斯分子嗎?”

團長道:“老範同志,請注意你自己的立場。我們不是打内戰,我們隻是自衛。你既然是黨員,應該清楚這一點。”

“作為黨員,我服從并且執行組織的一切決定。但說到底我還是日本人。我觀察的角度跟你們會有不同。你們這樣内耗,隻能對侵略者有利。”

“誰說不是呢?可我們沒有辦法呀。西北軍本來就是我們的統戰對象。但他們老是挑釁,咱們不來點硬的,肯定也不行。你大概還不知道,俘虜中還有我的老同學。”

團長的這個老同學名叫劉成彩,團長管他叫彩頭。不過嚴格地說,他并不是二十七師的人。為保障抗戰的物資供應,軍委會在中央設立聯合勤務總司令部,各個戰區設置兵戰總監,集團軍則有兵站分監。分監本部沒有八大處,隻有參謀處、副官處和秘書室,下設經理、交通、軍械、衛生四科。彩頭這個上尉軍需官,屬于專門保障孫連仲第二集團軍的兵站分監部,在軍械科供職。他臨時向二十七師解運槍械,正巧趕上兩軍交戰,陷入我軍伏擊,辎重槍械全部被我軍繳獲。

團長沒把彩頭當俘虜看待。叫來嫂子一同招待他吃了頓飯,甚至還陪他打了場麻将。團長赢了不少錢,但最終隻肯拿一半。他說:“如今這種情境,雖然我是憑本事赢的,外人不知情,難免誤會。我隻收你一半。剩餘一半,抗戰勝利全面和平,你要記住還我。”

彩頭連連推辭:“這怎麼能行!牌場如戰場——”說到這裡突然卡殼。團長笑道:“彩頭,你放心,我不會把你怎麼樣。這倒不是我以同學之誼私相授受,而是新四軍的正式決定。我隻是執行。怎麼樣,你如願幹了軍需好幾年,發财了吧?”

“發财不敢,但比你的日子确實好過點。你們新婚大喜,我作為老同學,怎麼着也該拿兩條小黃魚緻賀,可惜都不在身邊。先欠着吧。将來見面再補。”

團長哈哈大笑:“這個賀禮我倒是願意收!團裡的弟兄們日子很苦,都想改善改善。你可不能空嘴說白話啊,将來一定要給!”

彩頭告訴團長,國軍的供應系統不是腐敗,簡直是腐爛。上頭批給你一千條槍,你能實際領到八百條就不錯。剩餘二百條,就是打點各級經手者的費用。前方打槍,後方打牌;前方吃緊,後方緊吃;前方抱緊槍——作戰,後方抱緊人——跳舞。一點都不誇張。

雁過拔毛是通行規則,對中央軍也不例外,但對雜牌軍更狠。團長說:“對雜牌軍的編制也挺狠吧?張自忠将軍麾下的三十八師戰功赫赫,原本是甲種師,有三旅六團,後來改為乙種師,兩旅四團,最後又改成丙種師,隻有三個團。他們打了那麼多硬仗,結果實力還不到先前的一半!”

“這個倒不完全是上頭有私心,也是部隊擴編的結果。很多人立了戰功,當了師長,總得給人家一個師的名義。你看李九思、何基沣、王長海、吉星文,這些人不都當師長了嘛。張總司令肯定沒有抱怨中央,否則也不會那麼拼死作戰。我就不明白,戰區長官部一再提醒他不要渡過襄河,到達河東一線,幕僚也建議即便強化一線指揮,最多也隻能派馮副總司令去,但張總司令怎麼都不肯,直到陷入包圍。即便被包圍,他也有時間有機會帶領司令部先行突圍,但他還是不肯,直到最後殉國。”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半天之後,團長喃喃自語般地念出一首詩。具體是何意思,我也搞不明白。

“你也知道,國軍的規矩,師長必須上一線。張總司令和龐炳勳曾經在臨沂重挫闆垣征四郎,龐炳勳本來是軍團長兼四十軍軍長和三十九師師長,因他手下隻有這一個師,外加一個補充團,必須把實力抓在手中。但抗戰一起,他立即将師長讓給馬法五,以便不上一線。這樣的人投敵當漢奸,一點都不奇怪。奇怪的倒是張總司令。他那個架勢,說句不恭的話,明明就是找死嘛。上将沒有那樣作戰的。我真是不明白為了什麼。”

“你不明白,我倒是明白。兩年前他帶領司令部進入古城潢川,不也是找死嗎?”

“哦?願聞其詳。”

“算了吧,說了你也不能理解。”

5.我們團一共俘虜了二十七師的兩個半連。根據上頭的命令,全部釋放,人槍都不留。傷号可以一同擡回去,也可以養好傷再走。臨走之前,團長将他們召集起來,又給他們念了一首詩。比起上面那首詩,這一首要好懂得多,意思我完全明白:

“弟兄們,今天要送你們。國府早已中斷新四軍的給養,我們很窮,沒什麼東西給你們踐行,隻能把這首詩送給大家。這首詩的題目,叫《國旗飄在鴉雀尖》。”

二寸照片,

留下了一角大别山,

留下了大别山頂峰——

挺秀的鴉雀尖。

三個人影簇在山巅,

一張地圖牽着六隻眼,

身邊的草木在風前低頭,

一面國旗飄起在了青天。

樹影籠着十個士兵,

深草吞沒了半截腿胫。

刺刀冷亮,鋼盔烏青,

瞪着一雙決死的眼睛。

這一張平凡的照片,

包藏的故事卻不平凡,

追溯這個故事的誕生,

要把時間倒流上兩年。

那時候,正在保衛大武漢,

那時候,正血戰在大别山,

那時候,這一支常勝的鐵軍,

奉命把守這天險———鴉雀尖。

他們戰過台兒莊,

他們戰過娘子關,

他們戰過琉璃河,

于今又來戰大别山。

鴉雀尖鎖着商麻公路,

鴉雀尖鎖着武漢外圍的門戶。

正可以做個尺子,用它的高,

去量它在軍事上的重要。

這一師:兩個旅,三個團,

用機槍,用大炮,

用血肉,用勇敢,

做了它鐵的防衛線。

在敵人的炮彈下,

鬥大的石頭飛上天;

在敵人的炮彈下,

人馬紛紛滾下了山岩。

多少弟兄昏倒在地下,

毒氣在山上散作雲煙。

下了葉家集,

下了商城,

敵荻洲師團

憑一股銳氣要攻下這天險。

一道嚴峻的命令,

下給這師人,

死,也要守住鴉雀尖!

戰況到了緊張的高度,

指揮所從山腰移上山巅。

這表示一個決心,

像一張弓把弦拉滿。

師長同兩個參謀人員俯看地圖,

一會兒他又立起身來,

望遠鏡中把眼光射遠。

電話鈴聲叫他說話,

一個團長向他求援,

他說陣地已經動搖,

一團兄弟戰死了一半。

“士兵死了,連排長上去,

排連長死了,拿營長上去填!

看準你的表,兩個鐘頭,

我把援兵送你跟前!”

沒有兵力給他增援,

給他送去的是國旗一面;

另外附了一個命令,

也是悲痛的祭文一篇:

“有陣地,有你;

陣地陷落,你要死!

錦繡的國旗一面,

這是軍人最光榮的金棺!”

這時候,炮火密得分不開響聲,

炮彈落在他左邊右邊。

炸飛的石子像雨點,

紛紛打在他的身間。

槍彈穿響了頭頂的樹葉,

敵兵已沖到了山前。

特務連裡十個決死隊,

一個命令跑下了山。

他用完了所有的兵,

而且,把他們放在必死的當中。

頭頂上懸起了同樣的國旗,

他從容地在候着電話的鈴聲。

俘虜中有人聞詩落淚。團長看看他們,微微點頭,繼續說道:

“這首詩的意思,想必大家都能明白。是你們三十軍參議、詩人臧克家寫給二十七師,以及你們的師長黃樵松将軍的。我看你們中間有人落淚,我知道他一定參加過鴉雀尖的血戰。那時候我在哪兒呢?告訴你們,那時候我是已經英勇殉國的張自忠總司令的部下,跟随他在潢川血戰,負了重傷,好不容易才爬出死人堆,被老百姓救起,撿了一條命。我臉上的傷,就是那時小鬼子送的禮物。前不久為策應棗宜會戰,你們反攻信陽打進了火車站,還是真刀真槍地幹。弟兄們,你們抗日,我們也抗日;你們是中國人,我們也是中國人;我們為什麼要刀兵相見?回去請告訴你們的長官戰友,告訴你們的黃師長,信陽的新四軍不是你們的敵人!哪裡的八路軍新四軍,都不是你們的敵人!”

臨别時,彩頭将自己的配槍送給了團長。那是美軍顧問的饋贈,象牙色的勃朗甯,非常漂亮。這個禮物,團長沒有推辭。

6.戰後組織上安排謝賢昌去竹溝學習。經過謝賢昌推薦,我們團長代理職位,全面負責軍事指揮。半年之後,他正式晉升為團長。沒過多久,發生了皖南事變,新四軍豫鄂挺進縱隊随即改編為新四軍第五師,李先念任師長兼政委。我們團也歸該師指揮。團長根據師裡的總體部署,帶領全團幾經征戰,既打鬼子也打頑軍,一度将國民黨委派的縣政府連鍋端掉,縣長馬鹹揚都當了俘虜。馬鹹揚真是好記性。他當俘虜時,還記得團長。兩年多前團長從潢川逃回信陽,曾經找到縣政府,向他打探過情況。

然後就是日本投降,抗戰結束。

消息傳來的那一天,團長正在團部吃西瓜。這是附近村裡一個姓田的紳士送來的酬謝,我們打死了幾頭禍害莊稼的野豬。野豬成群,性格兇猛。它們本來就有一層厚皮,不斷滾泥幹結,又多了一重盔甲,很難對付。火槍都未必能奏效。最終出動了團部警衛連,方才将它們制服。當然,打死的野豬也是我們的美味。

如果不是老鄉們送來,我們很難有此口福。有功受祿,團長安心,抱着一大塊啃得正高興,忽然接到鬼子投降的消息。他頓時愣神,甚至忘記吞咽口中的西瓜。确認之後,順手将西瓜朝上一抛,大聲喊道:

“鬼子投降了!小鬼子投降了!我們勝利了!”

西瓜落在團長頭上,碎裂開來。瓜瓤瓜汁滿臉滿身。他像小醜似的一通大笑,然後又流出眼淚,猛地跑出團部,朝山上奔去,一邊跑一邊脫衣服。

團長的樣子吓住了我們。我略一猶豫,趕緊跟了上去,一邊喊他,一邊撿起他抛下的衣物。上衣,汗褂,腰帶,褲衩,褲子,象牙色的勃朗甯手槍。等我跑上山頂,他已經完全赤身裸體,在山林間呼嘯狂奔。這過程至少持續了十五分鐘,直到最終他累癱在松樹腳下。

我踏着山間厚厚的松針,慢慢走過去将衣服遞給團長。我以為他會向我解釋些什麼,但卻沒有。他仿佛沒看見我一樣,穿好衣服束上腰帶,便徑直下山回了團部,安排會餐慶祝。

當天晚上,田先生一定要請團長和老範吃飯,共同慶祝。因為老範曾給他的獨子治好了病。席間大家喝得難以言說的暢快。大人喝酒的沉醉樣子,給了那個不到十一歲的孩子無限豐富的遐想。剛剛病愈的精神反彈,讓他急于嘗鮮。田先生竟然也應允了這個要求。老範趕緊阻止:“田先生,他還不到十一歲,沒有成人,不能飲酒!”

“經曆過抗戰勝利,無論多大歲數,都是他的弱冠儀式成人禮。讓他嘗嘗吧。”田先生音調顫顫巍巍,最終還是濕潤了雙眼。

八年抗戰勝利,但我們的歡慶時間不到一周,團長便陷入沉默。他仿佛在大别山深處幽暗的林間迷失了方向。那段時間,他做噩夢的次數沒有減少,反倒呈上升趨勢。正巧沒有戰事,他便住進了師醫院。

7.那時老範是師醫院的副院長,我們團長是他的病人。

老範仔細檢查團長的身體,總共發現五處槍傷,頭部還有一處刀傷。槍傷全都在身體前面,足以證明團長是個不折不扣的勇士,敢于迎着槍林彈雨而去。肉體之傷雖已痊愈,但精神之痛卻陰魂不散。比如無緣無故來去無形的頭痛。這病症毫無規律,簡直像頑童的襲擊。另外就是嚴重的失眠。他經常整夜整夜地不能入睡。他似乎已經無法适應沒有槍聲和警報的完整夜晚。夜晚睡不着,白天煩躁不安,情緒低沉。而所有這一切都是間歇性的,有時又恨不得連睡三天。所以他從不承認自己有病。他總是說,到師醫院隻是服從上級的善意命令,趁機放松休息一段時間。無論如何,病号的夥食标準,比在團裡高些。

老範沒有查出團長的毛病,除了胃病之外。而團長卻突然指責他是日本特務,應該馬上逮捕審判。理由是老範給他聽脈的手法,很像發電報。

中醫聽脈團長當然不陌生。信陽名醫、石膏大王胡泰運,是他們家的世交。但老範到底是日本人,聽脈手法跟中醫不同。他習慣于用食指和中指一輕一重地脈搏上反複按壓,這在團長眼裡不是手法,而是馬腳。

那天聽完脈,老範說:“李團長,總體來說,你身體狀況不錯。但有幾個問題需要注意。舊傷疼痛,确實沒什麼好辦法,我們沒有止痛藥。睡眠不好,隻能慢慢調養。我最關注的還是你的胃。你的慢性胃炎已很突出,但若不抓緊醫治,問題會越來越嚴重。”

團長臉上的微笑,越來越像嘲諷:“我的胃沒毛病。我一點都沒感覺。你們這些醫生護士,整天就知道大驚小怪,虛張聲勢。”

“話可不能這麼說。治病是科學,凡事都有依據的。”

“依據,什麼依據?我舊傷疼痛,你沒有辦法;我胃好好的,你偏說有胃炎!”

“不是我随口說的,的确是這樣啊。”

團長突然話鋒一轉:“老範,你電報發得不錯吧?”

老範一愣:“嗯?你什麼意思?我從未學過發電報,當然也不會。”

“要是真沒學過,那就說明你太聰明,無師自通。我的脈搏,多像電報的按鈕!怎麼樣,日本是真投降,還是假投降?會不會配合國民黨頑軍,向我們倒打一耙?”

8.團長來住院時,帶着兩個随員。我——警衛員小高,以及馬夫老趙。我們都是雞公山老鄉。照理老範也可以算作雞公山老鄉,他的半數童年都在山上。不過他到底是日本人,彼此沒有來往。參軍之前跟團長互相都有些印象,但印象都不深。這兩年因為工作,打交道的機會才多些。

有一天陪團長散步時,他突然問我:“老範叫我每天多散步,多曬太陽,你怎麼看?”

“老範不是說得很明白嘛?多曬太陽,可以促進鈣質吸收,有利于健康。多散步,可以鍛煉身體。”

他連連搖頭:“你還是年輕,缺乏鬥争經驗。我跟你說,他這麼做,純粹是為了消耗我的體力。他是想讓我的健康惡化,根本不是想讓我康複。”

我不覺撲哧一笑:“團長,你開玩笑的吧?”

他狠狠瞪我一眼:“這事能開玩笑嗎?我告訴你,他就是日本特務!當年他老子在信陽城内開照相館,同時還刺探情報。他這是接他老子的代!”

“不可能吧?老範救了多少人啊。再說王旅長和高政委生病,不也是他瞧的嗎?他要是反革命,他們還能好?”

這種口吻立即将團長激怒。這簡直就是雞蛋要教訓母雞嘛。他右拳猛擊左掌:“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你還有沒有敵情觀念?”

其實不僅僅是切脈手法,老範的舉手投足都令團長反感。老範到底是日本人,還頑強地保持着日本人的習慣。比如,他永遠是衣冠整潔,再比如,他說話辦事喜歡幹脆利落,包括點頭緻意。這一切都令團長聯想起武士道。在他眼裡,都是小鬼子的做派,是拼刺刀時的僵屍,是軍國主義的陰魂不散。奇怪的是,老範這樣并非一天兩天,而團長竟然像是初次發現。天知道是怎麼回事。

為了發現團長内髒的情況,老範有時還叩診探聽:用指頭使勁敲腹腔,傾聽回聲。這在團長眼裡更是罪證,是要直接增加他的肉體痛苦。

聞聽此言,老範臉上的表情無法形容,就像聽到浉河裡的鴨子被水牛叼走。

老範不想繼續擔任團長的主治醫師,避免麻煩。這要求本不過分,但院長卻不同意:“你要是一開始就沒有接手,那還好辦。現在突然離開,怎麼轉彎?他越是那樣神經過敏,你越不能退縮呀。你放心吧,咱們全師上下,誰不知道你?”

這事很快就傳進了團長的耳朵。有一天老範去查房,他笑嘻嘻地說:“老範,你這人不夠意思,記仇。我不就是随便開了你幾句玩笑嘛,怎麼就要抛開我?”

老範仔細盯着團長的眼睛,恨不得深入其内部使勁探測。團長的眼神很純淨,就像秋柿子表面的反光,照在鄰近的柿子皮上。笑容也是透明的。曾在戰場上曆經生死的人,很容易被那種感覺打動。老範反躬自省,不覺心生愧意:“不是那意思,老李你别多想。副院長有管理任務,年輕醫生也得培養,我确實不能老在一線。”

“你别介意。論起來,咱們也是老鄉。你童年時不也在雞公山生活過嗎?咱們兩家離得不遠,可惜沒有交往。令尊刺探過我國情報,但那時你還小,不必對他的行為負責。父是父,子是子。”

這些話足以讓老範稍微安定心神。既然是病人,那就不該跟他計較。如能這樣相安無事最好。但是沒想到,團長的反應就像天氣,陰晴不定。多數時候風和日麗,可一旦發作便會成為龍卷風,破壞力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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