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握手 一萬
時間:2024-11-07 10:20:15
1.某雖不才,但愛國向來不肯後人。誰都知道“一·二九”運動,但卻未必清楚,1935年12月9日那天的遊行示威規模并不大,遠不如一周之後的12月16日。“一二·一六”運動聲勢浩大,我是積極參與者,奉命騎着自行車來回穿梭,在各路遊行隊伍之間擔任交通聯絡員。警察有專門的自行車隊,學生也必須有這樣的工具,與之對抗。連日大雪,樹上挂着晶瑩的冰溜子,所幸路面的積雪已基本鏟掉化淨,不影響騎車。自行車帶着我,刀片一般切入寒風之中。那種鋒利,令人何時回憶起來都要本能地哆嗦。跑了一陣,熱氣散發出來,方才頂出表面的寒意,我小臉開始發紅,額角開始滲汗。毫無疑問,西直門又已關閉,燕大和清華的學生要想進城,隻能像上次那樣自己動手。但是經過上次的教訓,再想故技重演,恐不那麼容易。因而組織者決定裡應外合。我的任務,是先行打探西直門方向的情況。趕到西直門,卻發現根本無法接近。周圍布置有大量的軍警,還架着機關槍。我随便數數,軍警裡三層外三層,少說也有八百人,機關槍二十多挺,都擺在沙袋後面。除了警察和憲兵,從臂章上看還有二十九軍的士兵,背後都插着傳說中的大刀片兒。探明情況,我趕緊跨上車子,回去報告。組織者看來有好幾個,但我隻認得北師大的師姐林穎。他們商量一陣,又讓我飛車聯絡别的學校,通知修改遊行線路,避開王府井和東交民巷,改道東行去外交部街。外交部街過去叫石大人胡同,得名于明朝權臣石亨。土木之變後,石亨輔佐于謙保衛京師,後又參與奪門之變,擁立英宗複辟,直接導緻了于謙之死。他雖然因此暴得富貴,但最終還是因為橫行不法而死于獄中。睿親王多爾衮的府邸也在這條街上。可遊行隊伍的目标并非睿親王府,而是侯爺石亨的舊宅。那裡先是清政府的工部寶源局,亦即鑄币廠;寶源局撤銷後,外務部又在原址建起迎賓館,所謂外交大樓。袁世凱當總理時,曾率内閣在此辦公,如今則即将成為冀察政務委員會的所在地,延續此前的行政院駐北平政務整理委員會。政務整理委員會前面帶有“行政院”字樣,是國府的派駐機構,冀察政務委員會則完全不同。我必須立即趕到王府井一帶,通報那裡的遊行隊伍調整路線。對于王府井,我早已輕車熟路。中原公司和國貨售品所的北平分店都設在那裡。雖然還隻是土路一條,店鋪也不多,不如前門、東四牌樓和鼓樓大街熱鬧,但已有後來居上之勢。不過我熟悉此地并非因為中原公司和國貨售品所。我需要購買的貨物不多,但看電影的次數不少。平安電影院和光陸有聲影院都離此不遠。這兩個電影院跟我上次請客的“真光”屬于同一檔次,在京城頗有影響。尤其是剛剛落成的光陸有聲影院。這家電影院的股東,有佟麟閣、馮治安、劉汝明等二十九軍将領。都知道馮玉祥是基督徒,曾經讓一個團的部隊在信陽城南的浉河邊集體受洗,故而軍中的基督徒很多,佟麟閣尤其虔誠。我初入學時,這家影院還在米市大街上,租用着基督教女青年會的大堂,今年夏天剛在東單北大街西總布胡同西口建起自己的影院。新蓋的廁所尚且香三天,何況電影院。我一直思謀着想請林穎和齊婉茹來這裡看場電影,可惜一直未得機緣。當然,那時我絲毫顧不上光陸有聲影院。促使我一路飛奔的動力,其實也不是王府井大街,而是東交民巷。大概因為高亮的操作失誤吧,北京城内水井超過兩千,苦水十有八九。因而這條街上的那口甜水井顯得彌足珍貴。明成祖定都北京之後,這一帶曾經建起十座王府,因而得名十王府街,清代改名為王府井。這隻是國人的稱呼,洋人稱之為WilliamsonStreet,因為英籍澳人威廉姆遜在這條街上經營有方,影響很大。而他之所以要在這一帶經營,是因為東交民巷近在咫尺,洋人也好使館也罷,全都麇集于此,他的生意得享地利之便。東交民巷本名東江米巷,元時這裡有漕糧進京的水關。明代的禮部、鴻胪寺和會同館也設立于此。會同館主要接待安南、蒙古、朝鮮、緬甸等四個藩屬國的使節,俗稱四夷館,因此蒙上外交色彩。根據《辛醜條約》,這裡已是國中之國。國人稱之為東交民巷,洋人則呼為使館街。四周築有高約六米的圍牆,上置碉堡八座,出入均須通過衛兵把守的鐵門。東、西、北三個方向,原來的建築都被拆除,留有百米左右的開闊地帶,平時作為操場,萬一再有類似義和團圍攻的事件,也清理了射界,便于防衛。一周之前,遊行隊伍抵達王府井時,幾十米外的東交民巷不僅布滿中國軍警,使館區的衛兵,尤其是日本使館裡的軍隊,也已經沿街架好機槍。如此局勢,不是一觸即發,而是不觸也發。最終果然上演流血事件,好在無人喪命,也沒有發酵擴大。林穎他們根據西直門的動向判斷,東交民巷和王府井一帶必然也有重兵把守。為排除幹擾、順利達到目的,我得緊急通知預定經過此地的遊行隊伍,迅速調整線路。一路飛奔,随着汗水的溢出,我的激情也越發高漲。畢竟我從未參加過如此宏大的運動。從橫幅标語上看,出動的不僅是大學生,很多中學生也參與進來。那一張張稚嫩的臉龐令我突然有種天降大任的感覺。我就像個稱職的傳令兵,每經過一支隊伍,便下車匆匆通知領隊,然後再度雙輪疾馳。我騎得既猛且快,大腿根磨得發燙。怪不得投閑置散的劉備要感慨髀肉複生。最終我沒有耽誤事,這個方向上的遊行線路全部順利調整,沒被東交民巷耽擱。完全出乎意料的是,其間我竟然見到了久違的故人靳懷剛。我很奇怪,他并非中國大學的學生,怎麼會出現在這所學校的頭排。然而此情此景已無工夫叙舊探究。我略事寒暄,在他肩膀拍一巴掌,便趕回去複命。那時懷剛他們的隊伍已經進入王府井大街。他們掉頭之後,軍警卻沒有随之撤離。也就是說,他們成功地消解了部分圍堵兵力。2.學生遊行,市民圍觀,隊伍越來越長。走到中途,劉成彩赫然入目。我更加意外,随即停車詢問緣故,順便也歇口氣。劉成彩笑道:“想來想去,抗日愛國,我也不能落後。你這一路飛奔,必是聯絡,要找誰呢?”我答道:“你能這麼想,我很高興。不說了,我得趕緊去找林穎。”找到自己的隊伍,我幾乎已經累癱。這大半天我幾乎跑遍了半個北京城。然而見到婉茹,我立即又有了精神。她正在散發傳單,跟林穎一起。集會當場通過了五項決議:堅決反對日本侵略;反對華北一切傀儡組織;誓死不承認冀察政務委員會,收複東北失地;言論出版集會自由;罷工罷市罷課。這些條款應該是事先拟好的。組織者每念一條,下面立即歡聲雷動地表示同意。婉茹他們散發的傳單,基本都是這些内容。走着走着,行進速度不斷降低,直到完全停止。前面傳來消息,大批軍警攔住去路,對空鳴槍,不準通行。這麼多人麇集于道,不能前進,激情與能量無法釋放,學生們自然越發焦躁。而遊行到現在,很多人未吃中飯,饑餓也試圖吞噬他們空蕩蕩的胃。雖然偶有市民商販送來熱水、油餅和點心,但終究是杯水車薪。天色向晚,局面漸趨混亂。正在此時,前面的隊伍忽又移動起來,内心強大的壓力終于有了些許出口。此時林穎已不見蹤影,大概已到前面指揮。我推着自行車,緊緊跟在婉茹旁邊。走着走着,我們突然陷入包圍,大批軍警手持軍械以及高壓水槍,跟同學們互相推搡。學生們也是有備而來。很多人掏出石灰石塊,朝軍警扔去。還有人試圖争奪水龍頭。我和婉茹身不由己,逐漸進入一線,直接跟軍警對峙。突然,我感覺好像有碎石砸在臉上,既冷且痛,原來是高壓水槍。我和婉茹都被擊中。那可是隆冬時節,樹上還挂着晶瑩的冰花。婉茹啊地驚叫一下,本能地轉臉撲向我。我雙手一松,自行車立即倒地。顧不上價值幾十塊大洋的車子,我啥都沒想,一把抱住婉茹,互相取暖。雖然彼此都穿着厚厚的冬衣,雖然周圍有要命的喧鬧,但我依舊感受到了強烈的女性氣息。我聞到了婉茹頭發的味道,感覺就像大别山鄉間成熟的稻花香氣,正在眼前随風搖曳。過去在那個時刻,父親往往會帶着我,跟随佃農看青,根據莊稼的長勢決定秋收時是原樣收租,還是定量讓課。我也感到了婉茹豐滿有力的乳房,像心髒那樣堅強地搏動。那種柔軟再度将我擊中。我感覺自己已經無力支持,眼看就要倒地。正在此時,水槍又一陣攻擊,擊中我們的側面。我們一陣驚叫,随即本能地分開。婉茹被人流裹挾漸遠,我在後面奮力追趕。那個瞬間,我感覺自己已經長大成人,對婉茹負有責任。此時軍警和學生已經完全混合,就像面與水黏結攪和在一起,水槍已經失效。我們有幾十人正在軍警的包圍之中。有個老兵一把揪住婉茹,試圖要将她抓出來,一個男生搶上前去,劈臉給了他一巴掌:“有種去打小日本!别對女同胞撒野!”老兵不覺怒發沖冠。他揪住那個男生,一把将他從人群中提溜出來。不是揠苗助長,而是旱地拔蔥:“奶奶的,要不是上頭有令,我一刀剁了你!父母花錢供養你念書,你卻要對抗政府!”兩人還在糾纏怒罵。罵着罵着,老兵突然丢開男生,揮起大刀旋風一般削将下來。冰涼的刀鋒閃過北平幽暗的夜晚,男生尚未來得及反應,右耳已經落地。我感覺如同過了半個世紀,鮮血才從男生的臉頰淌下,随即他本能地擡手捂住,哭喊道:“娘啊!”這個如同半世紀的瞬間,在我腦海中像彈簧那樣可以無限拉伸,也能無限壓縮。拉伸是為了确認同伴的傷痛,壓縮是想要忘記自己的恥辱。我突然想起疏遠已久的《聖經》上的話語。我确定無疑地感覺到自己跟大家的确是同一個肢體。刀砍掉不知名的男生的耳朵,我本能地感覺到了痛,更感受了恥辱。為入學面試時,自己關于崇拜的答案,也為童年時分,李家對馮玉祥所部的招待。宋哲元可是吃過我們李家的三八席面的:八涼八熱八火缽。這是信陽招待貴客的最高标準。而這一切,難道都是為了今天的羞辱?兩年之後,抗戰的槍聲全面打響,那首著名的《大刀進行曲》響起時,我依舊難脫羞辱之感。難道我們不是赤誠愛國的莘莘學子,而是漢奸鬼子賣國賊,該用大刀片兒伺候?我高聲罵道:“什麼抗日英雄,二十九軍都是漢奸!”我幾乎使出全身的力氣,但這話依然被黏結在喉嚨周圍,根本傳不出去,就像從糖稀中舀出一勺糖那麼費勁。我還要再喊,旁邊卻傳來了抗議:“别一竹竿打翻滿船的人!我們是三十七師學兵隊的,可始終跟你們站在一起!”三十七師學兵隊竟然都有人參加遊行,我簡直不敢相信。待要确認,那人已經帶着身邊的幾個同伴,匆匆離去。3.那片落地的耳朵就像一枚消聲器,隻是效果很短暫,喧鬧很快便再度回潮。警棍、槍托和刀背,不斷落向學生。我有心上前掩護婉茹,可是哪裡還靠得上去。這時兩個兵将我拿住,其中一個喊道:“乖乖跟我們走吧。上頭有命令,不會難為你們的。要不哪還有你們的小命!”多數同學已經驅散,我和反抗最為激烈的幾個一同進了最近的閣子,也就是警察局。不過當時的正規稱呼還叫公安局,改稱警察局尚需時日。婉茹也在,還有那個被刀片削去耳朵的同學,後來知道他叫陳寶玺。沒過多久,懷剛也被推了進來。難怪北平人管警察局叫閣子,它的确有點像閣樓。空地上用木闆搭成房子,外面刷着豬肝色。牆闆上釘着一排釘子,戶籍簿就那麼懸在上面。時值隆冬,雖然生着煤爐,但依舊嚴寒逼人,感受不到多少熱氣。婉茹額角邊的頭發上還結着冰。昏暗的燈光下,冰淩和她潔白的臉龐交相輝映。看見她我才想起自己。信手摸摸,外衣幾乎已成盔甲。兵部大臣的感覺,原來就是這等樣子。既然抓進來,當然得審問一番。我第一個受審。無非是姓名籍貫學校,等等。主持審問的那個看來是個頭目,肩章上有四顆星,四十多歲,模樣雖然還算周正,但卻是個羅圈腿,走路時左搖右擺,像個鴨子。我見了不覺心裡暗笑,便用京白念道:“小生李世棟,河南信陽州人士,國立北平師範大學學生,隻因時局不甯,強敵入寇……”羅圈腿飛快地笑笑,然後收斂神色,不急不躁地打斷我:“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您說這是啥地方?中華民國的公安局,還是大日本帝國的警察局?”那人聲調不高,也沒拍桌子瞪眼,但言語中卻有一種不怒自威的煞氣。我雖然還在堅持,但内心其實已經有所松動。我仿佛聽到了初春時節冰層化凍的碎裂聲。羅圈腿朝後背上一靠,然後又坐直身子:“你想嘗嘗閣子裡的滋味?我可以保證,肯定比學堂新鮮。”“我跟你說不着。你叫宋哲元來。”我使勁挺直脖子,不再跟他廢話,免得吃眼前虧。“你這個狂生,還真想找打呀。宋委員長是你說見就能見的嗎?”“不見别人他也得見我。他欠我們小李家那麼多錢糧,屁股一拍走了人不說,還這樣對待債主?”羅圈腿仔細問問,知道李家和馮玉祥有點交情,但一時間又無法證實,不能繼續,隻得轉而審問懷剛。懷剛先拍拍我的肩膀:“到底是李家的公子。有種!”然而又沖羅圈腿微微一笑:“你還是别難為我們了吧。實話跟你說,前任北平市市長袁良,是我伯父的秘書;現任北平市公安局局長餘晉和,又是家父的結拜兄弟。你惹不起。”“你姓甚名誰?你伯父和父親,尊姓大名?”“伯父姓靳諱雲鵬,曾任中華民國國務總理;家父諱雲鄂,陸軍上将。在下坐不更名,行不改姓,靳懷剛。”羅圈腿滿臉晦氣的表情。他看看懷剛和我,又看看旁邊的學生:“這些都是你的同學?你能保證他們都是好學生,不是亂黨?”懷剛其實隻認得我。但他看都不看,便堅定地點頭:“那看你怎麼說。如果主張抗日救國無罪,那我們都是清白學生;如果主張抗日救國有罪,那我們就全是亂黨。”羅圈腿道:“天色已晚,路上也不安全。先委屈你們一夜,等我查實情況再說。”随即起身離去。沒過多久,兩個警士提着籮筐進來,上面蒙着棉布,一揭開,熱氣香氣同時逸出。是肉包子、鹹菜和小米粥。這股氣息令人柔軟。我感覺外衣上的冰淩幾乎要化凍。饑餓感又強烈起來,潮水沖擊沙灘一般。婉茹氣狠狠地罵道:“賣國賊!廉者不受嗟來之食,我不吃他們的東西!”說完就要信手扔掉。我趕緊伸手阻擋:“别價!你這是幹嗎?我跟你說,他們欠我們家的糧饷,至少夠咱們全校吃一年的包子!你就當是我們李家請的。再說這是他們自家的嗎?這是中國的物産!吃吧吃吧,吃飽了才有勁頭跟他們折騰。”懷剛聞聽不由得笑出聲來:“要論起來,我們家隻怕多少也有點欠賬吧。”我說:“咱們不一樣,咱們是朋友,不像他們,非得要當對頭。”說完便惡狠狠地啃将起來。我一邊啃包子一邊琢磨,如果當初沒在馮玉祥的十六混成旅身上抛撒那麼多銀錢,小李家的日子是不是比今天好過。想來想去,答案是未必如此。兵荒馬亂的,那些錢省不下來。沒有馮玉祥,後面不還有吳佩孚的敗兵,以及民國十五年的信陽圍城嗎?4.羅圈腿的确言而有信,次日一早,我們便安然歸去。回去之後才知道,絕大多數學生都被當場驅散,像我們這樣臨時扣押的不多,有包子吃的更少。進了公安局的,一時都出不來,經校長出面作保,方才重回課堂。起初我很擔心林穎,但是回到學校,卻發現她和那幾個組織者全都安然無恙。12月16日。在我的人生日曆中,這一頁一直舍不得撕去,一直保留着。那種難得的經曆是如此之寶貴,我無法想象還能重演。對婉茹身體的感覺,就像一枚楔子,牢牢地揳在記憶之中。那一天,仿佛是我的成人禮。我似乎突然明白了許多事情。安定之後,我試探着給婉茹寫了封信,邀請她到光陸有聲影院看新上線的好萊塢電影《一夜風流》。這是當年第七屆奧斯卡獎的最佳影片。電影的内容我當然不清楚,但從題目和海報判斷,應當适合我們兩人一同觀看。我立即鋪紙揮毫,将信草就。婉茹學妹妝次:家門不幸,孤身北上求學;師門有緣,北平與君結識。初承不棄,多有指教,感佩莫名,五内難忘。本欲當即與君結交,無奈自慚形穢,顧影自憐,未敢造次。前日遊行,君之風度和愛國熱情,多有木蘭氣勢,更令我等男兒羞愧。運動雖已結束,君之身影風采,猶萦繞于目,但覺相見恨晚。下周末光陸有聲影院上演新電影《一夜風流》,該片剛剛獲得美國第七屆奧斯卡獎之最佳影片獎,想來精彩可觀,特邀君一同觀影,以便增進交流,慰我幽懷。務請撥冗光臨,幸勿推辭為盼。不才李世棟頓首。如何才能讓這封信悄悄飛抵婉茹手中,而不驚動其他?想來想去,隻能用最笨的辦法,托付郵局。寄遞當日,天有小雪。我走出郵局,張開手掌,隻見片片雪花飛入掌心,很快就化為無形。我暗自祈禱,讓信來去有蹤,不像雪那樣在我熱情的懷抱無聲地融化。我的祈禱一定已被上帝聽到,婉茹來了回信。可惜的是,不是我想聽到的答案:世棟學兄案前:接君大劄,無任驚訝。君過譽太多,愧不敢當。抗日救國,本為我輩責任,雖為女子,豈敢後人。今強敵壓境,時局不甯,遊行請願,耗時甚多,此時正當努力學業,以備考試。觀影之請,礙難赴約,特緻歉意。想君通情達理,必能恕罪。小女子婉茹斂衽再拜。我無可救藥地患了相思病。所可恨者,不是婉茹拒絕我,而是她經常與高德睿一起。開春之後,尤其如此。某日我鼓起諸多勇氣,決定找她面談,但遠遠看見她的身影,那些勇氣便像掌心的雪般迅速化掉,隻得轉身躲避。等她走過去,再遠遠地跟在後面。婉茹徑直來到圖書館外的荷花池邊,坐下,打開書,卻沒有專心看,不時左顧右盼,若有所待。這是他們經常見面之處,看來是在等待高德睿。他胳膊上的傷雖已養好,但還是沒能參加奧運會。北師大的籃球隊,基本就是中國國家籃球隊。裡面的成員幾乎都是國手。上一屆奧運會,僞滿洲國意欲派短跑名将劉長春參賽,未獲國際奧委會批準,劉長春本人也拒絕這個漢奸名義。國府順勢責成有關機構急電通融,最終由張學良資助,劉長春代表中國成行。可惜一路海浪颠簸,他體力消耗太大,未能晉級。本屆奧運會,中國終于組成正式的代表團,參加籃球、足球、田徑、舉重、遊泳等項目,劉長春梅開二度,再度參賽。籃球以北師大的球隊為核心。本來有高德睿的名字,可惜他因傷不能成行。這次比賽在德國柏林舉行,中國代表團依舊要為旅費發愁,不得已派足球隊先行訪問南洋,以比賽門票收入填補。但到了德國,據說希特勒承擔了全部費用。中國和德國本來就比較友好,國軍大量使用德軍顧問和裝備。因此緣故,我心目中的三大怪傑的形象,又高了幾分。中國籃球隊的奧運成績固然不佳,但畢竟戰勝了法國隊。高德睿未能躬逢其盛,頗為可惜。我尤其希望他的胳膊沒有受傷。如此就不會有婉茹溫柔的撫摸,也不會有他如今的攪局。然而那天的情形很奇怪,高德睿一直不見蹤影。婉茹等了很久,隻得惆怅滿懷地離去。我與婉茹始終未交一語。因她根本沒有發現我。所謂惆怅滿懷,完全是我的主觀感受。多年之後,這個印象依舊頑固地存在着,不肯淡去。我感覺自己真切地體味到了婉茹的寂寞。不僅如此,在我的記憶中,最寂寞的還不是婉茹,而是她身下的石凳,以及旁邊剛剛綻露的荷花。她起身離開之後,同時帶走全部的溫熱,石凳不涼嗎?荷花再也無人相伴,豈能沒有怅恨?寂寞,婉茹的寂寞,石凳與荷花的寂寞,這陰慘慘的感覺深深地嵌滿我記憶的所有空隙,最終也許可以幻化為蚌體内的珍珠,但那過程必定要遍布痛楚。5.我的世界慢慢裂變成兩個部分。一部分是有婉茹的,一部分是沒有她的。有婉茹的部分風和日麗,面積極小;沒有婉茹的部分暗無天日,空間很大。我恨不得像吃餅那樣,一口咬掉沒有婉茹的部分,但這如何可能。北師大有兩個校區。意識到高德睿是競争對手之前,我感覺校園很廣闊,學生也很多;發現他們倆交往頻繁之後,空間似乎突然縮小,人員也相應減少,二人因此顯得越發突出。他們一定有個神秘的圈子,其中包括林穎,也包括好幾個我不熟悉的人,上次遊行應該被捕但沒有被捕的人。我很想走近婉茹。很想知道他們都在談些什麼,以便加入。但是很遺憾,遲遲沒有機會。那時各個大學結社成風,北師大也不例外,各種各樣的學社與讀書會活動頻繁,比如邀請魯迅先生這樣的名家前來演講。但我認定,林穎他們的組織沒這麼簡單,不是單純的學社或者讀書會。很有可能是共産黨。這個字眼李家并不陌生。我的堂兄世業,就是武昌起義之前在信陽鬧學、圍堵知州張書紳的那個,便同時加入過國共兩黨,最後死于共産黨的肅反,被溺死于信陽東邊光山縣的白雀園。共産黨本來就很活躍。《何梅協定》之後,随着國民黨勢力的被迫退出,共産黨的空間自然更加廣闊。無論誰與之有染,我都不會特别驚訝。總體而言,學生可能會畏懼與共産黨接近的政治風險,但從感情上卻始終無法讨厭人家。無論如何,主張抗日救國有錯嗎?主張民主自由有錯嗎?轉過年來的春天,有個周末,我再度找到婉茹,請她看評劇,梅蘭芳梅大老闆的新戲。過去兩次請她看電影都未成行,也許她不喜歡電影?既然這樣,梅郎足夠新潮了吧。聾子也能聽懂我的話外音,唯獨婉茹不能。她說:“很抱歉,周末我有事不能去,你約别人吧。”“敢情你不喜歡梅郎的戲?要不去廣和樓看富連成,或者到華樂戲院?楊小樓楊大老闆的永勝社老在那兒演。”“真是沒空。抱歉。”“周末還能有啥事?”“我已跟林穎約好,要出前門。”前門也就是正陽門,九門中的正門,專供皇帝車駕出入。門外店鋪林立,市井素來繁華。明代不準在城内開戲院,戲園子都集中在前門外。清代以降,天橋的平民市場也逐漸繁榮。出前門,就是逛街的代名詞。“不可能吧?你們也喜歡逛街?”“瞧你說的。哪有女孩子不喜歡逛街的?”婉茹這麼說時,眉頭微微一皺,眼睛微微向上,長長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般飛速扇動。看到這一切,我簡直目瞪口呆。似乎婉茹那長長的睫毛,是突然綻放的花苞,在某個春日沾滿露水的清晨橫空出世,直接抵達面前。那個瞬間,我幾乎失去語言能力,突然驚慌失措,張口結舌。雖被拒絕,但我并未垂頭喪氣,内心反倒暗自慶幸。我好像更喜歡這個過程。甯願停留在暧昧的美麗岸邊。換句話說,希望勝于結果。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忘記童年的驚懼。就此放棄自不可能。我不相信婉茹的言辭,隻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決定跟蹤。那天夜裡,我又做了個噩夢,三娘拿着藥湯,非要灌我。我知道藥湯裡有毒,但渾身都不聽使喚,無力掙紮,無法躲避,也不能出聲。正在此時,娘從門前閃過,但對房内的情形渾然不覺;又一陣腳步傳來,有人掀開門簾朝裡看了看。我記得清清楚楚,房間如地獄一般幽暗,掀開門簾洩露進來的陽光,清楚地照出來人的臉龐。是婉茹。她長長的睫毛依舊像春日的蝴蝶那樣不斷忽閃。我使勁喊她的名字,但所有的音符都隻在胸腔内跳動,無法傳遞出去。燒有纏枝蓮花的藥碗越來越近,我清晰地聞到了毒藥的氣息。三娘的神情無比妖冶,堪比八大胡同門前的妓女,乳峰高聳,微微顫動。想挪開腦袋躲避,卻沒有力氣。我随即大叫一聲,射出精液,同時從夢中醒來。良久之後,心緒方才平靜。擦擦額頭的微汗,也堅定了天明之後的行動信心。吃完早飯,便推出自行車,早早埋伏起來,監視他們的行動。果不其然,高德睿出去後不久,林穎和婉茹也跟着出了校門。在那個瞬間,原本晴朗明亮的天空突然晦暗下來。我感覺兩邊商店的布招與酒旗,都變得無比虛幻。與這些正在經曆的熟悉景物相比,仿佛昨天夜裡所做的噩夢,印象更加鮮明。雖在意料之中,但我依舊感覺心裡一沉。我甚至能感覺到吊石頭的繩子,在心髒上勒出印痕。林穎和婉茹叫了黃包車。我打起精神跨上車子,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邊。這輛車子也是劫後餘生,遊行那天被擠丢,本以為隻能自認倒黴,但後來想想車錢不是小數目,便抱着試試看的心理,在報上登了則遺失啟事,結果還真叫人給送了回來。那人是飯店裡跑堂的,嘴巴無比利落:“瞧您說的,您遊行是為啥,還不是推動抗日救國?您愛國,咱也愛國呀。中國人都得愛國。您老收好,别忘了改天去照顧我們的生意呢。回見了您嘞。”6.她們倆的确在朝前門方向去。彼時北平的街道,多為黃土和沙鋪成,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腳泥。我騎車跟在後邊,對此深有體會。婉茹她們并未直接出前門,走着走着,突然拐進一家書店。我見此情形,也趕緊紮下車子。街上人流熙熙攘攘。提着紅桶子的小販迎面而來,熟肉的香氣撲鼻;熟悉的吆喝敲打着脊背:“甜酸嘞,豆汁兒噢!”随即一個小販的挑子經過,前頭挑着煤爐與豆汁鍋,後頭帶張小方桌,還有一條小闆凳。我靈機一動,立即喊他停下。小販年齡不大,打扮得幹幹淨淨,眉毛極濃。他叫聲“好嘞”,随即放下挑子,三下五除二搭成一方世界,笑着問道:“這位爺,您老要甜的,甜酸的,還是酸的?”當天的豆汁兒甜,放到次日便是甜中帶酸,第三天則會變成酸味兒。其實每種口味都帶着馊味,但依舊有人喜歡。老北平人生就一張能吃豆汁兒的嘴,但外地人要習慣它,還得時間操練。我整整耗時兩年。起初别說喝,聞起來都感覺像潲水。如今雖然可以接受,但剛剛吃過早飯,胃裡并無空間,也無實際興趣。“酸的吧。”我側臉對着書店,一邊回應,一邊偷眼觀察。豆汁兒很快熬好。小販端來跟前,又拿來焦圈兒和鹹菜絲。那鹹菜絲切得極細,刀法極為規整,雖然不值幾個錢兒。我不由得看了小販一眼。小販略微躬身,似乎是要打千,微笑着退後兩步:“您老請慢用。”我哪有心思喝豆汁兒,隻是拖延時間打掩護而已。沒過多久,林穎和婉茹從書店出來,左看看右看看,方才繼續向前。她們倆一出來,我趕緊背過臉去,喝了幾口豆汁兒。估摸她們走遠,便摸出一枚大子兒放下,不等小販找零便上車離去。小販喊道:“這位爺,找您錢!”我頭也不回地喊道:“不用了,你留着吧。”小販立即拉長聲音喊道:“謝您老賞啊!”二人後來進了一個茶館。我正要跟進去向堂倌探問座次,忽見一張熟悉的臉。是劉成彩。在那個瞬間,他也看見了我,兩人都有些尴尬。我問道:“老劉,你來幹嗎?”劉成彩的臉色恢複正常,沖我抱抱拳:“英雄愛美人,我們彼此彼此。老李,記住替我保密,回頭我到豐澤園請你。你放心,咱們不是情敵。”劉成彩扔下這段話,便逃一般離去。我感覺很是突然。這家夥的确早已春心萌動,前段時間一直在追班上的一個東北女生。那人溫柔小巧,酷似江南女子,實際卻是正宗的東北人,全家流亡到北平。其母生怕女兒被窮鬼占了便宜,所托非人,加之流亡期間無甚正事,因而經常來學校視察,同學們都認識她。她又黑又胖,體形碩大,人稱“航空母艦”。母親雖然不堪,但女兒質地清秀,足以打動劉成彩。他曾經為之寫過一首打油情詩:隔河隻見牡丹開,鮮花朵朵不過來。但願前夜來急雨,風浪送花過河來。詩雖不通,情卻真摯。劉成彩的确是動了心思,為了排除班内的潛在情敵,還請同學到東來順涮過羊肉,我也赫然在座。吃人家的嘴短。大家本來就無此打算,更兼有看笑話的心理,因而酒酣耳熱之際,高呼口号,以示真誠:“堅決支持彩頭追花頭!堅決支持彩頭追花頭!”花頭是那女生的代号。這樣稱呼,一方面是因為她漂亮,有班花風度,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跟彩頭對應。酒肉穿腸過,有些東西還是能夠留下的。排除掉潛在的幹擾,劉成彩随即不斷對花頭發功用勁,比如請她補課,等等。花頭不堪其擾,将文學院男生寫來的求愛信夾在課本之中,故意讓他看見。彩頭大怒,便抓條壁虎放進花頭的課本。後來的情形盡可想象,花頭花容失色,尖叫奔逃,全班男生則到處追逐壁虎。女生都跑掉後,劉成彩四處作揖打躬:“列位同學,千萬别說是我放的!改天我請大家去全聚德!”這才多久,劉成彩就改了心思?我來不及琢磨這些,進去打探好雅間的位置,便蹑手蹑腳地來到鄰間,打算偷聽。但剛剛坐定,便感覺門簾晃動,随即高德睿、王則久和林穎、婉茹等人魚貫而入。高德睿更是鋒芒直射地緊逼過來,那樣子簡直就是三堂會審。“你為什麼要跟蹤我們?誰派你來的?”“誰也沒派,我是自己來的。我想參加你們的活動。你們是共産黨吧?”大家聞聽臉色一沉。高德睿回頭看了看林穎。林穎分開衆人,走到跟前笑道:“李同學,我很佩服你的想象力。就我們這樣的,能有共産黨的本事?”林穎對他們揮揮手,他們立即退出。坐定之後林穎問道:“你怎麼會覺得我們是共産黨?”“你們主張抗日救國。”林穎笑道:“上次遊行,你不也參加了嗎?你也主張抗日救國,難道你也是共産黨?”“别蒙我。我又不是孩子。我有個堂兄就是老共産黨員。”林穎細問緣故,依舊矢口否認:“我不是共産黨。我還沒那個本事,人家也不會要咱。誰都知道,共産黨有鐵的紀律。”“要是能讓我參加,跟她一塊兒開會,别說鐵的紀律,我就是死也願意。”“這個理由,估計他們可以考慮。她?她是誰?齊婉茹吧?”我不覺紅臉。林穎微笑道:“我們不是共産黨。我們也不想參與政治。我們隻是中國民族解放先鋒隊。你要是願意,歡迎你參加。你們家有點上層關系,希望你能好好運用,推進抗日救國。有句話得跟你說清楚,我們雖然不是共産黨,但也有鐵的紀律。這不是好玩的事情。你得做好為國家為民族犧牲自己的準備。”我眼前立即有寒光一閃,随即出現陳寶玺那隻帶血的耳朵形象。我眉峰緊蹙,連連點頭。7.中國民族解放先鋒隊,簡稱民先隊,成立于石驸馬大街鬥公府的北師大文學院。石驸馬乃明宣宗順德公主的驸馬石璟,鬥公則是清代八大鐵帽子王之一克勤郡王嶽托的玄孫、輔國公鬥寶。此地原為女子師範大學,其中最著名的學生當屬劉和珍、楊德群與許廣平。她們都與魯迅先生有關。民國十五年3月18日,前面兩位被機關槍射殺于鐵獅子胡同的執政府前。因為魯迅先生的文章,她們的壯烈廣為人知,但其實一同犧牲的還有北師大的學生範士榮。我入學之前,女師大已與北師大合并。林穎她們加入民先隊,正得地利之便。當時社會上一直存在師範大學實際與普通大學無異、專設多此一舉浪費資源的論點。胡适主辦的《獨立評論》便經常發表這類文章。陳獨秀也主張高等師範“宜歸大學、不另設立”。1932年,教育部部長朱家骅曾命令北師大停止招生時,這便是理由之一。而除此之外的重要原因,則是“風潮疊起、内容複雜”。從“五四”到“三一八”、“一二·九”,的确哪次學潮北師大都是重要力量。可這能怪我們嗎?1936年真可謂多事之秋。日本國内發生“二二六兵變”,少壯派軍人嫌政府不夠激進而發動兵變,幸而未能成功;意大利攻入阿比西尼亞(今埃塞俄比亞)首都;西班牙保守軍官叛亂,随即全國陷入内戰,各國力量紛紛介入;紅軍先是東征山西,随後又派出西路軍,試圖打通新疆,與蘇聯取得聯系。在北平,我又參加了兩次大規模的學生遊行,一次在3月31日,一次在6月13日。後面這次主要反對日軍向華北增兵,過程尤其精彩。民先隊的組織十分嚴密,事先約好幾個集結地,隊伍被沖散七次,又聚集七次。大家齊聲高呼:“堅決擁護二十九軍抗日救國!”“堅決擁護宋哲元将軍抗日救國!”我又騎着自行車,立下汗馬功勞。雖然要面對警棍和大刀片兒,雖然陳寶玺的那隻耳朵曆曆在目,但它似乎不是危險,而是刺激,給了我從未有過的安全感。那種在人群之中被需要的感覺,足以讓我忘記童年時期的所有陰影。就像水滴回到大海,便永遠不必擔心蒸發。遊行終歸不是家常便飯。更加日常的生活,還是念書。課堂上的我,心裡眼前有兩根刺。一根很近,是高德睿;另外一根比較遠,是劉成彩。當然,這是我内心深處的秘密。我實在沒臉告訴外人,他們在我心目中的威脅比日本鬼子還要大。我無法理解,高德睿怎麼就不出國開開洋葷,參加柏林的奧運會。他跟婉茹挨得越近越多,在我眼中就越像一根刺。我有将它拔出來的強烈沖動。跟高德睿相比,劉成彩的威脅小一些,也遠一些,但依舊不可漠視。我清晰地感覺到,彩頭對婉茹和林穎的動向非常關心。這種關心太不正常,我無法放下。加入民先隊後,本打算逐漸疏遠牌友,但林穎卻不同意這個類似孟母三遷的宏偉計劃:“多接觸些同學,對我們開展活動總是好的。你這個觀察角度,也很難得。”這話讓我大為放松。因我對牌桌上的收入頗為依賴。若斷此财路,求學生活雖不至于受到直接威脅,但要保存李家公子的體面,絕無可能。林穎能體諒我的難處,又給我留了面子,正所謂心細如發。但是很快,我就明白是自己會錯了意。因為林穎後面還有話說:“絕大多數同學都是愛國的,但不是全部。漢奸賣國賊還是有的。你要注意他們的動向。”六月份的那次遊行,事先走漏了風聲,軍警早有防備。為堵住清華和燕大的學生,不僅西直門,德勝門也關了。北大設在沙灘的一院、馬神廟的二院、北河沿的三院,全部被包圍。沙灘的一院有标志性的紅樓,是五四運動的發祥地,号稱拉丁區,自然更是軍警的重點,學生出不了門。雖有人翻牆而過,但終究是少數。北平大學法商學院、中國大學也是如此。學聯和民先隊很清楚,學生内部有人通風報信。不把他們清理掉,很難保證下次運動的成功。林穎的話鋒直指劉成彩。原來彩頭的動向,早已引起林穎的警覺。她覺得彩頭像個黨棍,或者藍衣社。聞聽此言,我非但沒有風險的驚懼,反倒有安心的感覺。隻要目标不是針對婉茹就好。我立即建議捉弄一下内鬼。具體辦法,就是制訂一份假的遊行計劃,試探一下他們的反應。如果軍警的确有所準備,那麼大家心裡也就有了個八九不離十。幾天之後,林穎傳回話來,說是民先隊同意此舉。主要在師大内部展開。其餘學校也會配合策應,但散布面相對較小。因為六月份的那場遊行,其餘學校多被提前封死,師大和東北大學是絕對主力,已經牢牢吸引住當局的目光。次日便是周末,我跟彩頭再度相逢于牌桌。過去大家對他的印象都是不學無術誇誇其談,但我此時再看,總覺得他的一言一行都是意味深長。第一局他上牌很快,不久便聽了牌,随即将牌放倒,隻等最後一張。這期間問道:“老李,你最近手氣不行,該情場得意了吧?怎麼樣,青天白日拿下沒有?”兩年下來,婉茹仿佛變了個人兒。過去臉龐略顯富态,現在已經完全長開,簡直是增一分嫌胖減一分嫌瘦,恰到好處。白白的膚色如玉,被陰丹士林罩衫襯托得花好月圓,因而得了“青天白日”的雅号。當然,這是别人的稱呼,并非我的。因我對這幾個字眼過敏。每次聽到這四個字,我總有聲音哽咽雙眼濕潤的感覺。隻是那時我想到的既非婉茹,又非國旗,而是父親當年教唱的這首歌曲:中國國民志氣宏,戴月披星去務農。犁盡世間不平地,協作共享稻梁豐。地權平等,革命成功;人群進化,世界大同。青天,白日,滿地紅!那時父親的道尹職位已被剝奪,暫時擔任小學校長維持生計。他沒受過新式教育,自然進不了好學校,報酬也不高。薪水收入甚至還不夠他抽鴉片的。但盡管如此,他依舊佝偻着身子,盡力供職,包括教會學生和兒子這首新歌,每逢升旗降旗,便領着大家唱。那時我尚在懵懂歲月,歌詞展望的美好前景,常常能沖破生活的暗雲,閃亮腦海。但是有一天,我正在哼哼時,忽然接到噩耗:我一直挂念着的堂兄世業,在東邊光山縣的白雀園,被他的紅軍同志處決。聞聽兇信,頓覺眼前一片血紅。盡管後來确認堂兄的死法不是槍決,而是淹死。因為要處決的反革命太多,投水最便捷,也最經濟,節省子彈,更節省力氣。從那以後,在我腦海中這兩個畫面經常會疊加混淆。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旋律,慢慢幻化成血海,世業在其中苦苦掙紮,最終還是被吞沒。迄今為止,在這個世界上我最親的人是生母,但她早已化成此生無法忘懷之痛;其次就是世業。他意味着我童年的歡樂,以及少年時分對外界的所有向往。至于父親,我對他既愛且恨。愛不必細說,至于恨,是因為生母一生的不幸,以及家道中落的所有羞辱,都得記到他的賬上。共産黨的部隊叫紅軍,東五縣共産黨頻頻起事叫鬧紅;政府呢,也要滿地紅。既然如此,雙方為何還有如此的血海深仇?我不懂,也懶得費腦子試圖弄懂,但因此而對這個畫面和字眼過敏。“别跟我打馬虎眼。你自己的心事,可别朝我身上抹。怎麼樣,你追到手沒有?”我清清嗓子反駁道。“胡說!我對青天白日沒興趣。你别吃我的醋。”“那你就是迷上了林穎。”“鬼扯!”“誰不知道你老是跟蹤他們?我又不是沒長眼睛。”彩頭立即語塞。他捏着一張牌,卻不翻看牌面,隻是不斷地撚,一邊撚一邊檢視桌上已經打出去的牌,最後決定換牌,将這張牌放下,打出一張七條,結果正好點了我的炮。劉成彩罵罵咧咧地翻開自己的牌,再推倒我的牌:“他媽的,我早就聽了,你都是什麼牌?單吊七條?他媽的!”“謝謝彩頭的彩蛋。牌場失意,情場得意。你不妨多關注關注她們兩個。看在你這顆準确的彩蛋分上,我給你透露個秘密。她們正在策劃遊行,抗議“九一八”事變小日本的侵略。時間定在九月十九日。十八日當局肯定有準備。你離她們近點,一定能讨得歡心。”劉成彩立即停下手裡的動作:“真的?”“牌桌無戲言!”我用京白對道。“鬼扯!我才不關心她們兩個呢。這種事情不是鬧着玩的,我可不想蹲班房!”劉成彩又嘩啦嘩啦地洗起牌來。8.當年的九月十八日恰逢周五,又是“九一八”事變的五周年。東北籍的學生本來計劃晚上組織小範圍的紀念活動,但誰也想不到,日軍竟然還有挑釁。當天上午九點十八分,新華門前突然出現了大隊日軍。有坦克,也有火炮,氣勢洶洶地從東長安街開到西長安街。長安街和新華門對中國的意義不言自明。這條路代表着政府臉面,已經鋪上柏油,遠比王府井大街氣派。日軍的坦克履帶,在柏油路面上留下了深深的車轍。不,那不是車轍,而是全體中國人心髒上的創口。九月十八日,九點十八分。這兩組數據,像耳光一樣打在國人臉上,我感覺一片火辣。當時我們還在課堂上,并不知情。中午聽說之後,立即騎車趕了過去。此時市面上當然已無日軍蹤影,但那深深的車轍,卻是鐵證如山。破衣爛衫的報童還在叫賣:“号外,号外!日軍坦克開進北平!”使館區内一直存在外國武裝,故而日軍坦克從使館開到長安街,原本算不得新聞。但時間點的選擇,卻是再清楚不過的挑釁。我立即停下車子,買了份《時言報》。果真是份号外,字體很大,内容單薄,說來說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所有打快闆的,等不及次日出報,都隻能這樣應付,先賺點銅闆再說。标題之外的唯一有效信息隻是當天日軍的挑釁不止于此。在城外的豐台也有内容。他們派出的演習部隊要通過二十九軍某部的防區,雙方互不相讓,最終槍響。雖然事态并未擴大,但他們立即派兵進駐豐台,并提出在豐台到盧溝橋的中間地帶修築營房與機場。當然,宋哲元沒有點頭。我上了車子漫無目的地騎行,騎着騎着發現已到王府井大街。那家著名的天不亮糕幹面兒店門還開着,但已無顧客,因為早晨的糕幹面兒已經賣完。長安街上日軍坦克的車轍,不禁讓我想起這家沒有招牌的店鋪裡的碾子,沉重的碾子,轟隆的碾子。正在此時,賣鼠藥的叫賣又聲聲入耳:耗子賽鋼槍,隔着皮箱咬衣裳。打了燈台砸了鍋,哪個不值三吊多?摔了盆子砸了碗兒,哪件不值仨倆闆兒?闆兒就是銅闆兒。這賣耗子藥的也真會唱,正好唱到我的痛處。問題日軍哪裡還是老鼠,早已是餓獅猛虎,威脅在側,而我們手中竟然連老鼠藥都沒有。那一刻,我感覺萬分愧疚。局勢危急到這種程度,我心裡竟然還将同胞視為眼中釘,這是何等的本末倒置。趕回學校,我便将情況報告給了林穎。等到次日再看,街上的軍警果然明顯增多。兩件事情一疊加,令人對劉成彩的來曆更加懷疑。難不成,他跟日本人還有勾結?林穎囑咐我勿動聲色,繼續跟他打牌,慢慢觀察。民衆抗日的情緒像筍子拔節一般生長,日軍的蠶食也一天天地嚴重。他們在天津增修基地并大量增兵,同時策動蒙古德王鬧獨立,圖謀吞并綏遠。坦克開上北平街頭,隻是耀武揚威的開始。那段時間,他們老在平津一帶組織演習。深秋時節,某日林穎找到我,說要派我到二十九軍,說動他們跟日軍對抗,以軍演對軍演。因時局逼迫,我對學習考試的興趣一天淡似一天。心裡那枚焦慮的種子,正在不斷瘋長。就像在天橋聽相聲,該抖的包袱一直沒抖。誰都知道會有個大包袱,但誰也不知道何時才能抖出來。這兩個說相聲的,一個是日軍,負責逗哏;另一個是宋哲元,負責捧哏。這種事情我本來很願意參與,以便能離前台更近,将演員的動作表情看得更清,但初聽此言,我還是産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那就是趕緊喝點涼豆汁兒。據說這玩意兒能敗火。說宋哲元欠我糧饷,彼此有舊,雖然不是單純的吹牛,但終究有誇張的成分。那時十六混成旅的頭目畢竟是馮玉祥,宋哲元隻是區區一個團長,無須對此負責。不僅如此,這類事情在西北軍身上不知道經曆過多少回。他們即便言而有信,願意認賬,也未必能記得住。就此貿然找上門去,那不是找不自在嘛。我支吾着不肯正面表态。最終觸動我接下令箭的,是林穎的這句話:“民先隊的社會關系當然不止于你。主張抗日救國的還是占大多數。婉茹也要去。”原來婉茹的外祖父是賈德耀,曾任段祺瑞臨時政府的國務總理兼陸軍總長,是馮玉祥的老朋友。很巧,她也是庶出。既然如此,那就不妨走一遭。沐浴淨身,是為誠意正心。我決定先去洗澡理發,好好亮個相。澡堂子理發店到處都有,但多數都不夠講究不夠幹淨。剛來北平時,我曾就近洗過一回,印象深刻。那家澡堂子不過三五間灰棚屋子,油紙窗戶,點着油燈。磚砌的水池在房屋中間,後面靠牆的地方有衣箱,前置木凳,供客人脫穿衣服。采光昏暗更兼通風不暢,裡面氣味難聞。可即便如此,夥計還要不斷提醒催促,讓澡客快點走人,騰出地方接納新客:洗的洗,晾的晾,不洗不晾穿衣裳。洗澡别打盹兒,摔了腰和腿兒。買張膏藥貼,洗澡不夠本兒!想想裡面的氣味兒,再想想夥計的催促,這些跟即将到來的美好,實在是兩個世界。自從父親開始,我們李家就這習慣,要麼不弄,要麼就弄最好的。因而我決定去王府井。在八面槽的清華園洗澡,然後到美白理發館理發。好貨從來不便宜。到美白理發,便是如此。男子理發,一般都是六分到一角,但到了美白,最便宜的也要四角。我這次花了五枚大子兒,能當一天的飯錢。我感覺這錢花得值。要在婉茹跟前亮相,這扮相當然得講究。從美白出來,我又進了國貨售品所,打算給婉茹買點禮物。否則何必大老遠跑來王府井。禮物不能太貴,那樣對方會有心理壓力;也不能太賤,畢竟那是婉茹。既要合用,也得有情調。我的選擇是十二條絲綢手絹。每條手絹上都印有時令鮮花,精巧而且别緻。我逐條打量,左看看右看看,越看心裡越得意,随即讓店員包好,帶回了學校。人算不如天算,我無論如何也算計不到,同行者不止婉茹,還有高德睿和靳懷剛。另外一個不認識,看來是即将畢業的學生,年齡比較大,舉手投足有闆有眼。雖然誰都沒有交代,那人自己也沒說什麼,但他一來便自然而然地成了領頭的,一切都由他接洽。自從加入民先隊,我就接受了一條規矩,凡事隻聽不問。隻要别人不說,自己便一概不打聽。當然,我也根本不挂心那人的來曆,手頭上的禮物已經占據我全部的心思。既然不是單獨行動,也就無法送出,隻能帶在身邊。宋哲元有三個司令部。冀察政務委員會在外交大樓,冀察綏靖公署在中南海,二十九軍軍部在南苑。因他常駐城内,又在鐵獅子胡同過去段祺瑞的執政府設立了軍部辦事處,名曰進德社。看來事先已有打探,我們去的是鐵獅子胡同的進德社。領頭的在門口跟衛兵接洽,報了各自的家世名号,說要求見宋軍長——不是宋委員長,陳情國事。此時我才知道,那人名叫餘子明。等不多時,裡面傳出話來放行。進去之後略坐片刻,便有副官引進來一位将軍。此人大家都不認識,但我看見他領章上隻有一顆将星,便知道不是宋哲元。這位少将胸前戴着二十九軍的符号,瘦長臉,短頭發,目光看似柔和,但忽然間會有力量射出,然而再恢複正常。他的兩撇眉毛中間都有明顯的轉折,就像書法名家故意的頓筆轉向,大有鋒芒。副官介紹道:“這是本軍張副參謀長。”将軍随即沖大家一抱拳:“鄙人張克俠。宋委員長尚有軍務,無暇分身,特派我來接待。諸位有何指教,盡可對我明言,我一定轉達。”餘子明道:“北平各大學的學生公推我等為代表,請貴軍立即組織演習,應付日軍挑釁。”說着話兒将早已準備好的請願書呈上。張克俠接過請願書,微微點頭,安靜地聽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慷慨陳情,不時皺皺眉頭,讓那兩條眉毛更像虎躍龍騰。最後他一拳砸在沙發上:“對于諸位的愛國熱忱,兄弟不勝感佩。請你們相信,二十九軍全軍上下都是愛國的,宋委員長和兄弟我也是愛國的。身為軍人,守土有責,我們絕對不會忘記。日軍名為演習,實為示威,我們當然很清楚。但事關軍國大政,究竟如何措置,還要細細商量。請放心,我一定将諸位的意見轉達給宋委員長。我想,他應該也是會支持的。”我們稱呼宋哲元為軍長,但張克俠一直不動聲色地強調他是委員長。這就是差别。話說到這裡,意思就是送客。張克俠問問大家的身份,态度格外客氣,要派自己的小轎車送我們回學校。四個人坐不開,正巧餘子明不同校,我就跟婉茹、高德睿一起,借了将軍的方便。真是開洋葷。那還是我頭一次坐小轎車,又行駛在北平的大街上。美中不足的是,還有第三者。一進車裡我就嗅出一股熟悉的味道。這種味道在父親身上陰魂不散幾十年,否則李家也不至于如此迅速地敗落。張克俠。我對這位将軍印象不錯。決定若有機會再見,一定提醒他換個司機。因他有嗜好,抽鴉片,有損将軍聲威。我這麼瞎琢磨時,并未預料到自己的血會跟張克俠的血流在一起。而那都是為抗日而流的血。在同學們中間,這是毫無疑問的第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