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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花草 第五部

時間:2024-11-07 10:19:45

我在服務廳找到了舅舅,他佝偻着腰,伸着脖子,鼻尖貼在玻璃櫃上,像欣賞拉洋片一樣,打量着。櫃台後,站着一個眼球突出、文着眼線的女人,她的背後有一幅醒目的标語:美的陶瓷,伴你安然,供你獨享。舅舅從胸口摸出老花鏡,打開,架在鼻梁上,伸出手指,戳了戳玻璃櫃,文眼線的女人,拉開移門,取出一個小木盒子。這是一座微型宮殿,兩層,帶花窗和露台,屋檐下,有一行微雕字體:天堂樓。舅舅滿意地撫摸了一下盒子,多少?八百八十八。文眼線的女人心不在焉地答。

記得在那間充斥消毒藥水味兒的病房裡,舅舅總是坐在你身邊,我勸他回去睡一覺,他像是沒聽見。走廊上,傳來腳步和藥盒輕微的碰撞聲,一位兩手插在口袋裡、腋下夾鐵皮病曆的白大褂,走進來,她的身後跟着兩名護士,像三隻白鹭停在你床邊。白大褂隔着口罩,向舅舅詢問你的情況,用深思熟慮的目光,觀察了輸液袋,彎起手指,彈了彈,還走到床尾,看了看你的腳背,在那兒,輸液引起的水泡已漲破,滲出淡紅色的血水。一隻白鹭走到你身邊,打開手電筒,翻起你的眼皮,又照了照你的眼球,并且察看了你微紅的舌苔。另一隻白鹭從鋁制消毒小盒裡,取出一支體溫計,懶洋洋地甩了甩,塞入你不怕癢的胳肢窩。

白大褂開始用一種富有經驗的聲音,依次對舅舅提到你的心、肺、肝、腎包括大腦,看得出舅舅對她說的一切心領神會,當白大褂評價你是一位跟病魔抗争的佘太君時,舅舅也并無異議。白大褂告訴舅舅,隻要親屬同意,院方不僅可以割開患者的氣管,安上呼吸機,緊要關頭,還可采用通電儀器,照着患者的心髒,來上幾下子。白大褂指着暗紅色的尿袋,亮出底牌,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在你的頸部埋一個小管子,實施這個手術,必須由親屬簽字。白大褂說完,雙臂抱在胸前,打量着舅舅。

笛子演奏家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明顯的困惑,眼睛為難地四下張望着,我從來沒見過舅舅這副樣子,他在找他的笛子嗎?還是在頭腦裡搜索《三五七》或《鹧鸪飛》的調門?必須承認如下事實,在縣中醫院那個炎熱下午,我的舅舅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他的嘴唇急劇活動着,像是在練習笛子的發音,而眼前淨是一些模糊不清的曲譜。舅舅嘀咕了一句,隻有他自己才聽得清的話,撲通一聲,跪在你的床前,捧着你的頭,似乎擔心枕頭硌疼了你。姆媽,醫生說要把你的氣管切開,你說要不要切啊?姆媽……舅舅邊詢問着你,邊叉開五指,替你梳理着頭發,他把頭長久地埋在你的懷裡,不停地聳動着肩,似乎想從那兒,聽到什麼回答。

一九三七年平安夜,杭州失守,次年元旦,浙江省政府遷至永康五峰書院。盡管戰火燒了一年又一年,一些埋藏心底的東西,卻是時間和戰火難以磨滅的。已是夏季,這一帶卻顯得清幽甯靜,被沁涼的氣息包圍,像一個臨時庇護所。方世雄出了辦公樓,邁下布滿青苔的台階,跨上馬,經過一道龍湫飛瀑,沿着林蔭路疾馳,天上飄起毛毛細雨,被樹木一擋,跟沒下一樣。當方世雄伫立在上蔣的城牆下的,夕陽已将村莊照得血光一片,如同古戰場狼煙過後的景象。他的皮靴踏在小巷裡,像是帶着一腔遊子般的戀情,重返故園。他終于找到那幢舊式院落,叩響鏽迹斑斑的門環。過了許久,門開了,一個面色青灰、蓬頭垢面的老者,立在門内。

“伯父……”方世雄認出眼前這張瘦弱而邋遢的臉,低低喊了一聲,一絲悲哀攫住了心。

老者驚愕地瞪着昏花老眼,像一塊石頭,布滿倦容和老态的臉上,漸漸流露出明顯的悲傷。風雨飄搖的年代,眼前這位軍人,依然保有一份關懷與深情,令蔣坤蘇頓時心生感動與愧疚,他握住軍人的手,垂下花白的頭顱,哽咽起來。不久前,一隊日本兵經過上蔣,發現了蔣氏宗祠,興奮地指手畫腳,嗷嗷亂叫。一個漢奸對日本翻譯說,此處并非蔣介石祖宗所在地。日本兵一聽,又是一陣嗷嗷亂叫,拖來幾捆幹柴,用蘸着煤油的火把,在宗祠放了一把火就走了,幸虧躲在祠堂裡的一位小腳老太,沖出來把火撲滅,宗祠逃過一劫。三天後,一顆炸彈投在宗祠和附近民房上,宗祠橫梁被炸,早年修訂的《蔣氏宗譜》被焚,另一顆燃燒彈落在蔣坤蘇的大屋附近,被炸飛的青石闆沖破屋頂,從樓梯孔落下,蔣氏不幸被砸身亡,園子東半邊圍牆被炸塌,大火燒了整整一天。

方世雄踩着松弛的沙土和敗草,撥開被風拂到面頰的葦葉,來到江邊,江上泊着被炸毀的竹筏,蘆葦在風中起舞,像是憤怒呐喊,飕飕江風把他黝黑雙目,點燃得仿佛要透出火焰,他撿起一塊卵石,收入懷中。她在溪邊,等了你一整夜。想起蔣坤蘇蒼涼沙啞的嗓音,兩行熱淚無聲地跌落浩蕩的江水。

1941年暮春,日軍打通浙贛鐵路,國民黨第十集團軍被迫撤離蕭山前線,經紹興,從諸暨向嵊縣撤退,并連夜往東陽開拔。借着點燃的松明,看得清這支從北往南而來的部隊,雙人并行,步槍上了刺刀,腳踩草鞋,頭上的笠帽紮滿柳條,渾身沾滿泥漿和汗水,後面跟着騎兵。部隊在早晨抵達三十六崗,三十六崗也叫石頭山,位于東陽、諸暨和義烏交界,山上沒有一棵樹,連鳥也很少飛過。

狹窄的山道上,人員混雜,中間是馬隊,兩側是步兵,還有幾支沿着山崗走,叢生的小竹林、小樹枝被踏平,碎石路也踩出好幾條道,被馬蹄踩得發的石頭冒着熱氣,盡管如此,隊伍行進的速度,依然十分緩慢。中午十一時,飛來一架日本偵察機,飛得很低,盤旋一會兒後,朝北飛去。五分鐘後,六架日機頂着白晃晃的日頭飛來,散開隊列,對着山頭投彈,并且俯沖着從兩翼噴射着火舌。地面日軍沿着山溝,開始進攻,收攏包圍圈。

炸彈在岩石和空氣中開花,發出撼動山谷的巨響,馬的後腿直立起來,嘶鳴着四散奔竄。長達十公裡山道上的人,像成批被割倒的麥子,消失在滾滾硝煙裡,六架飛機用火光和金屬碎片,幾乎将山頭夷為平地,火焰紅得發藍,将天地連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硝煙中,一顆炮彈帶着呼嘯,在方世雄身旁爆炸,他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拽入地面,一汪清泉從腹部汩汩而出。他倒在發燙的亂石中,聞到火焰和硫黃的氣息,泥土和腐殖物的氣息,赤紅色岩石下吳越劍的鐵鏽氣息,血流成河的回光中,他目睹一輪赤金色圓月,噴薄而出,如同一隻透着淚珠的明眸,他用目光追逐着它,臉上浮現笑意:我希望用我的血,赦免我的罪,這生命我從來都不是為自己留着的。他聽到烏鴉的翅膀拍打炙熱空氣,烏鴉的靈魂在看不見的高枝歌唱。

空襲後,幾個膽大的村民上了山,眼前的景象令他們終生難忘。山上連草也不見一根,石頭被炸成了土,到處散落着斷臂殘肢,被煙熏火燎得如同焦炭,破衣碎絮在風中瑟瑟作響。随便站在哪個角度,都能數出數百具屍體,人走過去,連腳都插不進,盤旋的秃鹫怪叫着,不時飛下來叼啄什麼。村民們花了三天時間,隻埋掉橫路和大路上的一些屍體,山上泥土太少,不少還露着手腳。夏季時,下起暴雨,發起了大水,從三十六崗流下來的水,渾濁、腥臭,腐爛的頭顱和殘骸,随雨水滾滾而下,四處漂浮。(據《東陽縣志》記載,這場戰役中,日軍傷亡聯隊長以下約1300餘人,國民黨第十集團軍三個多師全軍覆沒。——筆者注)

1941年1月21日,蔣介石宣布下野,于當天飛抵杭州。天陰沉沉的,散發着沒落,不時有梧桐葉在空氣裡打着旋,如同三兩聲鳥鳴,飛上沉默瓦當。方世雄從南山路廣福裡,拐入對面的柳浪聞莺,湖邊,一些仍綠着的柳枝,安慰人心似地在拂着。湖面泥沙積起的小島,一排竹樁伸向湖心,不時有鹭鳥飛來,盤旋一圈,停在上面,與湖水形影相吊。走到湖濱,天落起雪,起初是零星而散亂的幾點,觸着冬青的葉子和草叢,便沒了蹤影,本是遊客冷落時節,往常賣念珠、茶葉和天竺筷的小販,已不見蹤迹。學士路陣亡将士紀念塔上,覆着一層淺而白的晶瑩,這座塔是紀念“一·二八”事變爆發,駐浙國民革命軍陸軍八十八師,奔赴上海支援第十九路軍抗戰,重創日軍而修建的。方世雄對着塔行了個注目禮,抗戰時,他曾在浙中三十六崗戰役中,腹部負傷,所幸被當晚上山搜尋的村民發現。

這些年,方世雄折道來過兩次杭州,一次是清明,陪蔣氏夫婦回奉化,為一所孤兒院開張,另一次是冬至回鄉祭祖。不遠處的斷橋上,站着三三兩兩的人,湖面的舟子,像是被凍住一般,稍遠的山嶺則鎖在了一片蒼茫裡。灰白色的雪在暗下去的湖山間,交織起瑣碎翻滾的意象,不一會兒,便将世界染成一具空空的白。他踏着一兩寸厚的雪,由斷橋一路往西,暮冬的風不時将清新涼意吹向他,途中所過皆幢幢陰影。過葛嶺路,迎面一幢紅磚樓,讓他漠然神凝,他想起多年前的仲夏之夜,她曾穿過人群,在此駐足,觀賞街邊花燈。那次,她就是從這裡穿過馬路,去湖邊看煙花的。他在心裡默默地說。紅磚樓的窗棂内,漏出幾縷燈光,似有留聲機的顫音随之瀉出。他沿着覆着白雪的瘦竹和冬青,移步向前,一幢淡黃色建築突破飛雪映入眼簾,大門緊閉,階前叢生着敗草,幾株紅山茶半掩白雪之中,色彩燦然。那一刻,凍結的記憶又開始複活,過往的繁華與喧嚣猶在耳際,他恍然看到昔日的盛況:車水馬龍,衣香鬓影,華麗麗的大門豁然開啟。過菩提精舍、春潤廬,一片璀璨燈火,新新旅館小轉門内,投射出的金黃色光柱,讓他禁不住伸出手肘,遮擋了一下。

過了秋水山莊,便是招賢寺,對過的九曲木橋,已消失不見,孤山和對面的亭台樓閣,都白了頭,兀立在風雪中。博覽會後,九曲橋曾與西湖博覽會紀念塔一起,被保留下來,直至1942年秋天,木橋因腐朽過半而拆除。湖面沒有水鳥,幹枯的蓮蓬頂着雪,仿佛盈滿一腔深情,他恍然又見她端坐橋上的神采了,一襲素衣,勝似白雪,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多少年來,縱使行在千裡之外,依然令他魂牽夢萦,刻骨銘心。他伸手輕撫身邊的白牆,長長的白牆,像長長的時間,就這樣漸漸退去,像長長的生命,就這樣漸漸退去,擦着指尖,傷心的疼,卻再也見不到血,像是緩慢銷蝕身體的時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他的内心咀嚼着這樣的句子,頓感足履之疲憊,仿佛一個十五從軍,八十始歸的戎卒。他把雙手埋入大衣口袋,仰望天穹,一種濃重而感傷的詩情,油然浮上了心頭。

我深深迷戀的女子,永遠思慕的人,我站在湖邊,看見湖水和柳枝,想起你。我路過紅磚樓,看見岸邊聳立的梧桐,想起你。我永遠記得那個初夏,你走在湖邊,像一尾冷豔而孤單的魚,迎空紛飛的長發宛若海底的藻類。此刻,我走在你曾走過的路上,看着你曾看過的風景,是不是就能靠近你一點?一個人要走過的多少路,要經曆多少繁華與荒涼,才能體味到人生蒼茫猶似水中倒影?隻要長長的白牆還在,隻要岸邊的梧桐還在,隻要三生石上的傳說還在,這廢墟一般的人間就永遠有我的愛火飄飛。我對你的愛,永遠像飛來峰一般突如其來,蘇堤的桃花一般缤紛燦爛,滿覺隴的桂雨一般馥郁纏綿,孤山的空谷回音一般,一聲接一聲,盤亘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哦,我深深迷戀的女子,一切唯有遺憾,若你不再出現。

雪落入湖,默然無聲,一陣從對岸傳來的鐘聲,蕩起漣漪,他記得那個煙花之夜,聽到的鐘聲是纏綿,是激越,此刻聽去,卻仿佛一種離别之聲。風一吹,樹上開始下雪,地面銀光閃爍,無數前塵往事,像是被風挾起,挾着雪花一般的輕愁,朝着那一湖空茫吹了過去。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某個初冬的午後,一個老頭兒拎着皮箱,斜着肩,穿過蹩折弄堂,跨入廿四間門堂,身後跟着一群看熱鬧的小孩。老頭叫王小毛,圓臉豆子眼,盡管離鄉多年,鄉音未變,在跟趙金川夫婦一陣透不過氣的擁抱、一疊連聲帶淚的寒暄之後,王小毛取出一個裝着兩千台币的信封、兩盒“微熱山丘”鳳梨酥、兩盒“玉珍馨”酥餅,交給趙金川夫婦。在跟趙金川長達五個多小時的交談中,王小毛幾乎在吼,他說耳朵是金門海戰時,被解放軍的大炮炸成半聾的。

盡管王小毛聲稱,記憶力近年來急劇下降,但是一提起去台灣的那段經曆,時間、地點、人物、事件,依然像刻在腦袋瓜裡,他講了自己如何報名應征入伍,去了台灣,當時完全不知這一去,是踏上不歸路。複員後,他蹬過三輪,販過蓮霧、釋迦和榴蓮,還兼作過人體模特,後在台中一個叫鹿港小鎮的地方,開了家“小東陽”裁縫鋪,裁縫鋪在媽祖廟後,那個廟不大,香火卻很旺,他跟一位當地婦女結了婚,生了個女兒。

“哎呀,一激動,差點忘了件要緊事!”酒過三巡,王小毛紅着臉膛,拍拍腦袋,取出一個深綠色的軍郵袋和兩瓶白酒,交給了趙金川,“這是一位老朋友讓我交給你的。”

趙金川用并不太淡定的神色,望望王小毛,打開軍郵袋,裡面有個長方形的木匣和一封信。信封上,是一行毛筆書寫的繁體字:趙金川兄台鑒。并無落款與地址。随後,王小毛向趙金川講述了,跟寫信者初次見面的情景。

“那是個平安夜,下着雪,台灣很少下雪,但那一年的雪,非常大,把陽明山整個兒都蓋住了。我到榮民總院,跟一批牙齒掉光的老兵過節,唱了《保衛黃河》《大刀進行曲》,又把《黃河大合唱》八個樂章,唱了一遍,我們唱得五音不全,老淚縱橫。唱完後,有人提議每人再來段家鄉小調,我來了一段越劇,當我回到座位,一個長官模樣的瘦高個兒走過來,問我是否是浙江人。我一眼認出這個看上去面善的人,就是當年接你去給蔣夫人做衣裳的副官,當他得知我是當年霓裳服裝店的學徒時,非常興奮,那晚我們幹掉了兩瓶金門高粱,之後我們小聚過兩次,他原來是外省人返鄉探親促進會的負責人。當我即将跟第一批老兵返鄉,前去看望他,沒想到他卻住進了醫院,人快不行了,他在病榻上請我幫一個忙,把這包東西轉交給你,這位方先生一個月前剛剛過世。”王小毛歎了口氣,用鼓勵的眼神望着趙金川。趙金川捏了捏信,抽出信箋,一行墨迹新鮮的字迹映入眼簾。

親愛的兄弟:

還記得我嗎?過不了多久,江南又該是草長莺飛時節了吧?

餘戎馬一生,半世流離,近年疊遭家人喪故,先是老妻,後是養女,餘纏綿病榻亦有多時,雖強撐堅忍,乃因罹疾已至晚期。卧榻之上,思憶萬千,彌留之際,始覺人生最重要的是情感,上帝給人以豐富的感官,隻為讓人類來這世間,感受那些預設心底的萬般柔情。

你是否還記得,餘昔日曾向你傾訴心中情愫?餘曾覓得的珍寶,于亂世遺失,後半生一直沉溺悔憾。随附信劄乃當年所寫,一片癡情,無處投寄,這枚蝴蝶是她留給餘唯一之信物。若你能夠找到她,可否将這隻蝴蝶交給她?若你能夠找到她,請告訴她,餘之内心常年波濤起伏。倘若她已離世,請将舊物付之一炬,那麼她在天國,亦能感受到餘今生不死之愛戀。

親愛的兄弟,還記得我們一起喝花雕嗎?我們已經多久沒在一起喝酒了?每每看到電視上,故園的萬裡江山,餘之内心便會湧現花雕的香氣,餘還多次夢見到你老家喝紅曲酒的情形呢!托小毛先生順帶二瓶金門高粱,此酒雖為台灣所産,卻甘醇濃烈,恰似我倆手足之情誼。

餘囑小毛先生代辦如下幾件事宜:将骨灰葬于溪口老家西側山腹之南。從人壽保險金中,撥一萬美元,捐贈奉化中學。

頌安

世雄叩首

民國××年12月12日于台北

夕陽西下,王小毛跟趙金川夫婦依依惜别,相約明年再聚。送别王小毛,趙金川點了一根煙,戴上老花鏡,他抽去木匣蓋,發現最上面有隻綠絲帶編織的蝴蝶,底下,是一疊發黃的毛邊紙信件,每封信都折成一個十字叉,數了一下,共四封。他打開第一封信,字迹跟寫給他的那封,如出一轍。

你,與我素昧平生的姑娘:

你一定會笑話我的愚鈍吧?我不知道思念,竟是如此兇猛的事,自從那天在橋上遇見你,便無心再做其他。我永遠不會忘記,民國十八年六月六日下午四點十五分,你穿着月白色旗袍,倚在荷花盛開的欄杆上,眺望湖水的情景。那天,陽光燦爛,湖水溫柔,我就是在那天遇見你的,那天晚上西湖上空的焰火,也能夠作證。

你,與我素昧平生的你,倘若某天,在茫茫人海裡,我又遇見了你,那将是一件多麼令人高興的事啊。

一個你不認得的人

民國十八年六月十二日于杭州新新旅館

信有兩頁,後面還附着一首白話詩:

荷在風中搖着葉子

風在水中晃着影子

上天注定的時刻

我在人海中遇見你

我不知你來自哪裡

也不知道你的芳名

你似曾相識的神情

似白雲掠過悸動湖心

我流浪這個世間

懷着一顆空的靈魂

比你想象的還要孤單

你的出現似一道光

驚醒我全部的感覺

此刻,我的心中籠着芳香

眼中一片汪洋

你的美如一朵蓮深入記憶

你莞爾的笑容若鳥群翩飛

——《在人海中遇見了你》

趙金川呷了一口濃茶,打開第二封信,一看擡頭,茶水差一點晃出,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他感覺渾身血液像是頓時凝固。

小娥:

此刻,你定然在雅溪邊等我,我卻坐上了駛往上海的列車,事情來得太突然。在車廂動蕩的小桌上,給你寫這封信,我心如刀割。

綠蝴蝶一路陪伴我,唯有它能夠了解,我有增無減的思念。小娥,我非常愛你,非常愛。盡管愛這個詞,一說出來就顯得無力蒼白,但是除了這個詞,我找不到其他。仿佛看到淚水,在你的臉頰上晃動,在昏暗的車廂裡晃動,在我的生命裡晃動,不要恨我,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切切珍重

世雄

民國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于義烏—上海火車上

趙金川覺得嗓子很幹,像是被煙嗆住了,太陽穴那兒,像是有槌子在擂打,他猛吸幾口煙,面無人色地拆開第三封信:

小娥:

此時,浪花如白鳥,在大海的屋檐上翻滾,我在太康号軍艦的闆上,給你寫信。

好不容易等到抗戰勝利,卻不得不抛别家園,内心之隐痛,非筆墨所能形容。今早從溪口抵象山,正值退潮,太康号吃水深,無法靠岸,本打算用快艇将委座送上軍艦,他卻非要坐竹筏。我們隻好找來兩名筏工,做了一個,臨近天黑他才乘上竹筏,并要求把椅子,朝大陸方向擺放,那一刻,我看到一個背井離鄉的老人。

星星微弱的光芒,在我的頭頂上閃爍,小娥,它們的光亮,是在幾億光年之前發出的,不知道我心中這團生命之火,又需經過多少峽谷、高山與河流,才能抵達你的夢境?倘若他日相逢,我們将如何緻意,以眼淚、擁抱還是沉默?

我思念你,猶如思念故園的高山與河流,我多麼渴望與你在一起。

世雄

民國三十八年四月二十五日于太平洋上

濃重的夜色像一群看不見的鳥群,扇動着灰色的翅膀,落在家具上,發出低沉的咕咕聲。天完全黑下來,趙金川拉了一下電燈線,燈光打在他肩頭,在背後翻滾起斑駁的投影。他将一口煙,噴在電燈前,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枯瘦的手指哆嗦着,打開第四封信:

小娥:

“昨天我在西湖邊,見到一張夢中渴望的臉。”第一次見你,我曾在日記裡,寫下這句話,那個早晨寫下的話,如今已經快六十歲了。

前陣子,我在街頭望到一個人,便追了上去,直至她邁入一爿花店,才發覺認錯了人。

一到冬天,台北就落雨,樹葉濕漉漉的,粘在地上,十分凄涼。記得最後一次到杭州,西風也曾吹起遍地黃葉。不知道還能否見到,明年的秋風吹黃梧桐葉的景象,我隻知道,我之所以能活到這把年紀,是因為一直記挂着你。因為,我心中的上帝對我說,一個人隻要發自肺腑地,愛着另一個人,他的人生就會有救。

你是我靈魂的栖息地,小娥,有朝一日,我希望像一粒塵埃,回到你身邊。

世雄

民國××年二月十日于台北醫院

最後,又是一首詩,抄錄得十分齊整,趙金川幾乎一口氣讀完了。

彼有佳人,與我相遇,

西子湖畔,灼灼白蓮。

清揚婉兮,生之所系,

伊人曾在,牽我癡情。

彼有佳人,與我相知,

荷花橋頭,回眸燦爛。

昔我長劍,日日拂拭,

伊人猶在,聽我相訴。

彼有佳人,與我相擁,

皎潔月下,桂雨朦胧。

今夕何夕,鴛夢重溫,

伊人何在,慰我相思。

彼有佳人,與我相憶,

大海之坻,寒笳長嘶。

夢中寄詞,悲郁不斷,

伊人安在,慰我孤冢。

桌上的茶早已冷了,一條又長又白的煙蒂灰,凝固在趙金川手指間,電燈泡的冷光,使他的面色,接近一種被煙熏過似的焦黃。他覺得眼睛很痛,像是大霧中行走在懸崖邊,頭腦裡面,浮現許多似曾相識的東西,那些幾乎被光陰沖淡的影像,如同被歲月浮草掩蓋之下的河流,泥沙俱下,不請自來,揮之不去。他覺得如夢方醒,心滿意足,又像是恍然大悟,跌入了深淵,他緊張地思索着,整樁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些糾纏已久的事物,仿佛都有了答案。

趙金川覺得疲倦,伸出手去,卻什麼也沒能扶住,邁入廂房,屋裡黑乎乎的,她睡着了。他靠在床頭,沒有拉燈,借着稀薄的月光打量着她,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打量她了。他不無驚訝地發現,曾經的美依然在她的臉上延續,盡管眼角處的魚尾紋已像折扇一樣打開。他回想起在這張雕花床上,他們曾經有過的歡愉和細語,曾經有過的淚水和纏綿,内心不由升騰起一股巨大而酸楚的柔情。他敏感、自尊、富有想象力,然而不幸卻使他變得神經質,不得不跟頭腦中虛構的種種危險,時刻抗争。他曾在自己的手藝裡,獲得過幸福和滿足,自從認識了她,一切都變了,她是那麼與衆不同,他發誓用自己的生命和才華來赢得她的心。

他迷戀她的氣息,她頭發和皮膚上的氣息,像雨後某種植物散發出的氣息。他迷戀她的嘴唇,像一隻冷傲的菱角,在他的親吻下,會變成一顆柔軟的葡萄,英格麗·褒曼的嘴唇美是美,但那種嘴唇,隻适合拍照,隻有她的嘴唇,讓他一看隻想親個夠。他熟悉她的一切,天鵝絨質感的皮膚,濃密發絲像大團雨做的雲,俏伶伶的雙乳仿佛枝頭的蜜桃,腰肢後的酒窩像迷人的酒盞,尾骨處一小塊突起的骨頭,像是尚未進化好的小動物趾骨。他愛她,他的愛就像火山岩漿一樣滾燙而任性,當他的皮膚粘着她,嘴唇吮着她,鼻子裡嗅到她身上令他心馳神往的氣息,他就會在心底默默地喊:這是我的眼睛,不是其他人的。這是我的嘴唇,不是其他人的。這是我的脖頸,不是其他人的。這是我的乳房,不是其他人的。這是我的牙齒、我的舌頭,不是其他人的。脆弱的美感激發了柔情,内心的狂風攜帶着熱量噴湧,一次次地,帶他進入無人稱王的山谷。

當她在他的臂彎裡沉沉睡去,他心頭的愛還在持續,經常整夜地保持漂浮與不眠。他習慣于聆聽她的呼吸,他必須屏住呼吸,才能夠聽清楚,他熟悉她身上不同時候的呼吸。每當在黑夜中感覺她,他覺得他們像是兩株植物,散發着丁香和肉桂的氣息。她天生就是适合他的,無論何時伸出手去,他都會充盈,像青草擁抱雨水,雨水滲入泥土。炎熱夏夜,當她夢呓似嘟囔熱,他會用扇子為她輕輕扇着風,這種時刻他的心宛若一池秋水,好像她是他生下來的孩子。他想,要是她一生下來,就被他擁在懷裡,就好了,在這多愁的人生航行中,她肯定會安全許多,對他來說也一樣。他會等她長大,等她愛上他,他有足夠的耐心,要知道他一向是個自信的人。他将是她的第一個男人,也是最後一個,他是她唯一的主人,他渴望從自己内心誕生的這條湍急的河流,能夠永遠流淌在她的身體和靈魂之中。要是這樣就好了。

然而命運之神,并沒有考慮他的憂思,當他發覺自己無法享有,她過去所有每件事情的第一選擇時,便覺得抓狂。他不斷聽到一些關于她的流言,那些流言,像看不見的棉紗線,糾纏他,像貪婪的毒蛇,吐着芯子,他渴望用欲火,将它們燒個一幹二淨,他跟她争吵和冷戰,又在争吵和冷戰之後做愛,甚至邊吵邊做:野獸一樣糾纏着撕咬與吞噬。她越順從,他越疑心重重,她越冷淡,他越是妒火中燒。他想裝扮成一個暴君,内心卻深感自己像一個乞丐。她是一面鏡子,照出了他的自私、狹隘和不堪一擊。她的沉靜像一種武器,在她面前,他洞察一切的能力早已失卻了效力。

當一個人愛着另一個人,便成了全世界最善妒的人,沒有之一。當一個人身處嫉妒,就會變得緊張、無序,充滿敵意。妒忌使這個人的心,變成一潭死水,再變成一潭臭水,最後變成一潭毒水。這種毒,會慢慢滲入肌膚,侵入骨髓,消滅了柔情和蜜意,吞噬了靈魂與肉體。愛可以使一個人,變成一隻溫馴的綿羊,也可以變成一頭嗜血的獅子。愛可以把一匹不羁的千裡馬,變成一隻冥頑的大馬蜂。沒錯,愛就有這樣的能力。他嫉妒過别的男人,嫉妒過她的朋友,甚至嫉妒過他們的孩子。當他懷着猜忌與仇恨跟她做愛,當快感退去,無情的事實依然像退潮後的礁石凸現:即使床第之歡,也無法幹掉他内心的魔鬼。天啊,這太令人厭倦和痛苦了。随着歲數增大,他覺得漸漸變得無欲、潔淨,内心的依戀卻在增強,一顆敏感善妒的心,依然栩栩如生,充滿想象。他開始做一些怪事:悄悄跟蹤她買菜、上街,與人聊天。潛意識裡,他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他一個勁地對自己說,趙金川啊趙金川,你就别丢臉了,想開一些吧。但是他做不到。他越是做不到,就越生自己的氣,當然更不能不生她的氣。随着歲數增大,他發現一件更要命的事:他已經做不動愛了,隻餘忌妒和仇恨。

這會兒她翻了個身,臉上浮現一種嬰兒才有的笑意,蜻蜓點水一般,仿佛光線在湖面轉瞬即逝。這種笑意他并不陌生,早年夜半醒來,他也曾見到過她臉上洋溢的,這種靈魂出竅一般的笑容。過去他并不清楚,她夢中微笑的原因,此刻他覺得自己約略覺是知情的了。他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她的臉上,頭腦格外靈活地思量,她是夢見了那個給她寫信的人嗎?她是夢見了她所珍愛的浪漫情意麼?他覺得背脊骨那兒發冷,她的微笑像一滴硫酸,帶着高度的灼熱刺進他的心,在他的心底蒸騰起陣陣嘈雜鳥鳴,這個跟自己朝夕相處六十年的女人,是個存在于他經驗之外的人,他從未真正了解她,從未深入她的靈魂,他覺出一種深刻的無力感,他任何時候的無力都沒有這般劇烈。

他懷着某種憤怒和屈辱的心情,一刻不停地想,倘若那個寫信的人跟她修成夫妻,多年以後,當他們不再有當初心跳的感覺,不再有激情和浪漫,幾十年下來,是否也淪落到隻剩傷害與折磨?在她的夢中,他趙金川又是怎樣一個角色?她是否也曾帶着微笑夢見過自己?倘若他把那些遲到的信件交給她,還會激起她心中塵封的波瀾嗎?盡管此刻,他想立即燒了它們,這并不難,一根火柴就辦得到。他想爬到社姆山頂,把它們埋入土壤,随着泥土和枯葉腐爛直至地殼深處。他想将它們撕成碎片,扔進斤絲潭,看着它們化作水花消失在大氣中。盡管那個寫信的人,如今已不複存在,當他讀着那個已不存在的人,寫的那些發黃變脆信箋時,依然能夠感受到那個可憐人,曾經如何地在愛的漫漫長夜中掙紮,那些薔薇一般美好的情感,閃爍着紫羅蘭一般凄美的色澤,多少年過去了,仿佛一棵樹,沖破歲月的陰霾破土而出,令人驚訝地頑強地生長着。它作為回憶而存在,在消失時出現,在死亡時永恒,像一隻蝴蝶标本釘在一堵雪白的牆上。

一陣濃重的煙霧從趙金川眼中升起,他意識到比起那個不幸的人,他是一個幸運兒,卻沒有好好珍惜,對于自以為到手的東西,人們總是不太珍惜,甚至不惜以糟蹋的方式去占有。此刻,那些信件像是對他的一種莫大的譏諷和嘲弄。大片的黑暗降落在黑暗之上,他聽到火車呼嘯着穿越南方的曠野,車輪與空氣急速地摩擦發出一晃而過的聲響,越來越多的風從腳下吹起,将他慢慢托舉起來,像一片枯葉緩緩上升。他看到自己飄過天井縫隙長出的小草、村莊上空的屋瓦、結着露珠的嘩嘩作響的莊稼、生生不息的蟋蟀和蛙聲,雜草叢生的池塘和東陽江一望無際的鐵鏽色的水面。他聽到自己呼嘯着,攜帶着所有的身外之物,發出金屬一般的聲音色穿越大氣,朝着一個更為寬廣的無限飛去。他望見了迷蒙中透出的亮光,猶如廟宇空心牆内透出的昏黃,又像大團烏雲被陽光驅散後的景象,他看到自己的身邊,飄浮着無數顔色複雜的結晶體,這些失敗的、即将被遺忘的事物,發出炭火一般微弱而細小的光芒,閃閃爍爍,嘁嘁喳喳,莫衷一是,越來越密集,越來越親密,将他裹挾而去,如同人世間永恒輪回的無盡悲哀。

那個春夏之交,我趕到上宅,在四十隻燈泡的照射下,外公的模樣吓了我一大跳,隻見他腮幫癟落,眼窩深陷,皮膚像是擱置已久的植物,外公對我伸出一隻灰白的、布滿老年斑的手,似乎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外公,有什麼心事你就說吧!”我握着外公的手,淚流滿面地說。外公痛苦地望着我,抖動着嘴唇,看得出他有求于我,我把耳朵湊近外公,外公喃喃着,嘴巴裡異常清晰地,喊出你的名字。

“小娥……”

外公一吐出你的名字,就閉上了眼,像死去一般,在我的記憶中,這是外公第一次叫你的名字。我像一顆從外公嘴巴裡發射的子彈,飛奔出屋,直射向天井。你坐在竹椅子上,手握一小捆淘米水浸過的麥穗,編着麥稈扇。

“外婆,外公叫你去呢!”我跑到你身邊,努力用一種平靜的聲音說。

你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雙手一刻不停地編織着兩條雪白的交叉長龍,像是跟這些田畈裡撿來的麥桔稈,較着什麼勁,我又複述了一遍。

“他叫我,我也不去,他太自私了,死都要死在我前面,好讓我侍候他。”你頭也不擡地說。

“快去吧,不要讓他等!”我記挂着屋裡的垂危之人,低聲下氣地央求着,擔心外公要是真的一下子走了,我會悔恨一輩子。

“他頭發墨黑,精神着呢!”你像一塊頑石,紋絲不動,我圍着你,轉來轉去,像熱鍋上的螞蟻。

“求求你,快去吧,你就當做做好事吧!”熱血蹿上了我的腦門。你的眼窩裡像是有淚水在打着轉,卻沒有掉下來。

“見不着你,他是不會死的啊!”我忽然氣急敗壞地吼道,吓得趕緊捂住嘴巴。

你的肩膀抖了一下,咧着嘴,像是迎面吹了一口兜頭風,撐着腿,慢慢站起身,看得出你做出這個決定并不輕松,并且随時會改變主意。我快活得幾乎要流出了眼淚,緊跟在你後面,差點踩脫你的鞋後跟。你進了屋,找出一件鴨蛋青罩衫,脫下身上的鵝蛋青飛快換上,就連扣那些密如繁星的紐扣,也沒費多少工夫。然後,你換掉身上的黑色長褲,以另一條黑色長褲代替,你似乎覺得這樣還不夠,沖着鏡子,抓起一把缺了好幾個齒的木梳,眯着眼,仔細地梳了梳頭,又扯了扯衣角。

“外公外公!外婆看你來了!”我第一時間跑到床頭,巴結地對外公喊。他眼睛一亮,對我露出一個虛弱的笑,異常敏捷地撐起身子,我将一個枕頭塞到他背後。

“放心吧,你死不了的!我這個有心髒病的人,都還沒死,你搶什麼頭功!”你進了屋,兩眼紅腫地說。他的目光落在你身上,仿佛塵埃落定,表情看上去深情而痛苦,他的嘴唇痙攣着,吐出了兩個字:

“小娥……”

一聽到他的呼喚,你像是被電流擊到了一般,愣怔片刻,嘴巴一歪,眼淚落上衣襟。你快步上前,把他鳥爪一般的手,握在手中,哽咽着說:

“老頭子,還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外公的喉嚨口滾動着,像是吞着什麼咽不完的東西。在那個特殊的時刻,我的外公用顫抖和眼淚,對你表達着眷戀與不舍。你們臉對着臉,手握着手,長久互相凝望着,像舞台上一見鐘情的才子佳人,又像兩個一點兒也不怕難為情的死對頭。

“小娥……前陣子,我去了上蔣,讨信了一個叫桂繡的老太……”外公微弱的聲音,像是來自天邊,“桂繡說,你是上下三村第一人!……”我的外公說完這句話,合上了眼睛。

那天,陽光普照,和風骀蕩,空氣裡孕育着春天的故事,趙金川支着拐棍,立在公路邊。一輛輛汽車,從他身邊馳過,尖厲的喇叭,使他神智昏沉,揚起的灰塵,模糊他的視線,他像鬼使神差一般,把雙腳踏上了,一輛開往上蔣的汽車。窗外,樹枝高舉,風像小鳥拍打翅膀,鑽入他的衣領,油菜花開得讓人頭暈目眩,泡桐樹的花瓣,像嘟起的唇,挑逗心底欲望。他的身子随着汽車,經過一段并不舒适的旅行,到達目的地,拍拍身上的塵土,手中的拐杖啄木鳥似的,敲擊着路面。他記起六十年前,也是這樣的暮春,他戴着一頂深灰色禮帽,穿一件白色夏布長衫,來到這裡。六十年過去了,多少認識的人,已經相繼死去,他也從一個英俊後生,變得垂垂老矣,這個發現讓他既憂傷又慶幸,并且憂傷大過慶幸,恍如一聲歎息。

穿大街,過小弄,眼前出現一座老宅,院裡有兩株葉子依然綠得發亮的桂樹。他記得那個薔薇盛開的日子,他曾在那間通透的堂屋裡,初次見到她,她垂着眼,一縷漏出脖頸的秀發,被微風吹起,仿佛初夏裡的一朵合歡花。從對她投去第一眼起,他就手心滲汗,心跳異常,連嗅覺也變得甜蜜。她是那樣的姣好,一本正經又帶有點兒驕矜,令他呆若木雞,三魂丢了兩魄。他聽到自己的基因不停地竊竊私語:沒錯,就是她,一個與衆不同的妙人兒,不但有一具最适合旗袍的嬌俏肉身,更有一顆天底下最善良的心,生孩子也是一把好手,如果能夠和她交配,後代一定十分健康、高大和聰穎。那一刻,他忍不住癡想,若是能坐在她身邊,看她描眉,看她梳辮,看她繡花,看她做鞋,該多好。若是能跟她生上一群孩子,養上一頭豬、三隻雞或一隻友善的狗或貓,該多好,當然喽,要是她不喜歡狗,那就不養,養不養貓也無所謂。那一刻,他決定與她生兒育女,養鴨喂雞,共度一生,樂此不疲。那個場景,依然在他的腦海中浮現,猶如一縷檀香,揮之不去。

他在空蕩蕩的院子裡轉悠,搓着手掌,像一頭又老又瞎的熊,挨個兒檢視了一遍門窗,怏怏地踱出老宅,敲着拐杖,轉過好幾條小巷,走到一座搖搖欲墜的老屋前。敞開的門内,看得到藤架上爬着豆角,開着淡紫色的花,兩隻母雞在豁了口的盆裡吃食。他在亂七八糟的院子裡,見到一位銀發老太,埋着頭,穿着燈珠,身旁擱着一張篾匾,滾動着數不清的玻璃珠。

他走進院子,問候了老太,老太以手擋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老太有一對失神的眼睛,皮膚像羊皮紙一樣緊繃。

“聽口音,你是北鄉一帶的吧!”老太表情柔和地問,她一邊問,手裡的活兒卻并沒歇,問話的當口幾,又将一根細細的塑料繩,準确地穿進燈珠小孔,趙金川朝老太豎起大拇指。

“呵呵,這一手其實并不難,當年,我跟我的小夥伴,繡三天三夜的花,都不覺得累!”老太的臉上升起兩朵紅雲。

這位看上去嬌滴滴的老太,并沒有埋怨他,打攪了自己的工作,她請趙金川坐在另一把椅子上,自我介紹她叫桂繡,老頭子前幾年過世,兩個兒子都在杭州,一個做泥水,一個做木匠,眼下獨自生活,跟一棵枇杷、兩隻母雞、三隻白鵝為伴,晚年生活還算得上稱心。

“哦,我想跟你打聽一個人。”趙金川鼓起勇氣,說明了來意。

“誰呀?”老太無動于衷地問,手裡連着串進好幾顆珠子。

“你……認得蔣小娥嗎?”

“蔣……小……娥?哦,真是天曉得!你問的可是坤蘇家的小女兒?”她停下瘦削的、手背長着不少斑點的手,渾濁的眼睛發着光,一而再再而三地,用略帶興奮的聲調,連連發問:

“你問的,可是坤蘇家的小女兒?可是坤蘇家的小女兒嗎?”

趙金川沒料到,眼前這位老太的反應如此強烈,不由心中竊喜,看得出她對自己打聽的人,相當熟稔,最重要的是對方連他是誰,從哪兒來也沒問,這樣她的評價就會比較客觀。順便說一句,這位桂繡老太說話時,愛用“真是天曉得”這句口頭禅。

趙金川立即同意了,桂繡老太請他“喝杯茶”的建議,桂繡進了屋,出來時,手裡多了一隻冒着熱氣的玻璃杯,杯裡飄着幾片發黃的綠茶。她又捧出一個奶粉罐,用一把鐵皮小勺,舀了一勺白糖,放進杯子攪動。她把杯子遞給趙金川,然後靠在椅子上,瞅着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語調緩慢地說:

“你這位拐杖拄的老人家,盡管我并不十分清楚你的來路,但看上去,你不大像一個壞人……蔣小娥!小娥!坤蘇家的小女兒!我怎麼會不曉得?關于她,我可以同你說上三天三夜,真是天曉得!不過,我有個要求,你必須相信我說的每句話,否則我同你浪費時間,就太犯不着啦!”

趙金川立即點頭,表示同意,并且态度謙和地,喝了口滾燙的糖茶水。接下來,桂繡老太就頗為爽快地,打開了話匣子。

“小娥啊,年輕的辰光,她長得多像樣!瓜子臉蛋柳葉眉,朱唇皓齒丹鳳眼,不論是走路,還是坐着,都好看得不得了,跟她在一起,女人變得像男人,男人變得像木頭,不是慌慌張張,就是呆手呆腳,呵呵。她娘家,是腌火腿的,她阿爸姆媽,生了四個女兒,為生個兒子,小娥隻有五歲時,她阿爸姆媽就把她,過繼給了别人家。記得有個臘月,我跟姆媽去巍山賣線襪,下着雪,風吹在臉上,跟小刀一樣,半路上,我們遇見了小娥,到今天我都記得那一幕:落雪天,一個營養不良的小姑娘,套着一件空殼棉襖,挑着馄饨擔,一瘸一拐地走在雪地裡,腳上的凍瘡都爛了,淌着血。我姆媽摟着小娥,哭了好一會兒,送了她一副線襪。我記得她還寬慰我姆媽,讓我們不要把她的情況,告訴娘家的人。哦,坤蘇家的四姑娘,是個多麼要強的人兒啊,真是天曉得!”

桂繡提起袖子,擦了把眼睛,趙金川取出煙殼,頗為費力地點了一支煙。他吐了幾口煙,用盡量婉轉、謙卑的口吻,請桂繡介紹一下蔣小娥的第一次婚姻。桂繡老太眨巴着眼,降低聲調,語氣詭異道:

“你說的是那個雕花匠吧?哦,他死了,罪過哦,一個孤兒,死時還不到十九歲。那個雕花匠,跟小娥商量好,等手藝學出來,小蛾就逃出去,離開那個養娘,誰知他出門學手藝,卻染上了天花,當天擡回,當天就咽了氣,剛出生的兒子,命也沒保牢……小娥命大,活下來,這個五歲出門的可憐人,終于回了娘家……”桂繡老太擤了一把鼻涕,抹在凳腳上,拎起竹殼熱水瓶,往趙金川的杯子裡,添了一些熱水。

“回娘家後,上門給小娥提親說媒的,都快把她家門檻踏破了。諸暨有個人家,姓陳,開南貨店的,有三間大屋,媒人對小娥姆媽說,小娥進了家門,就是老闆娘了,吃吃睡睡嬉嬉,生兩個兒子就夠了。小娥姆媽說:諸暨太遠了,嫁到那裡,我這個囡白生了。李宅有戶人家,在城裡開登峰銀行,一個獨子在杭州讀書,條件十分好,一般人求都求不到。媒人帶着聘禮上門來,小娥阿爸說,我有四個女兒,财主的人家,我嫁不起。對方說,我們不要你們嫁。小娥阿爸又說,不要我們嫁也不行。又把人家回報了。原來,小娥阿爸派人一調查,那戶人家的爺爺,有過兩房姨太太,這種人家,門風不好,小娥阿爸怎肯同他們結親呢?郭宅有戶人家,三哥弟,有十三間頭,食的是油,穿的是綢,老大開醬酒鋪,老二開綢坊,老三在上海律師行裡做事,老大老二已經婚配,隻有老三未娶妻。媒人上門說,現在世道亂,官司多,做律師最賺銅钿了。小娥阿爸又說,律師這種行當,隻認錢,不認人,今朝跟這個打,明朝跟那個打,哪天六親不認,跟自己老婆打,也說不定的。這門親事就又泡了湯。哎,小娥的阿爸姆媽,很會挑的呢。不過話說回來,那些财主人家,新中國成立之後,都吃了花生米,小娥沒嫁給那種人家,也是沒有錯的哩!”

桂繡話鋒忽然一轉:

“你曉得後來發生什麼事?麥熟了,小娥好心好意替養娘去割麥,誰知她那個養娘,賭博輸了錢,叫了兩個流氓,把小娥從田畈搶走,賣給巍山一個老頭,這事我記得這麼靈清,是因為小娥回去割麥前一天,我還讓她給我剪過披肩發。小娥阿爸告了官,這樁案子,轟動八方四鄰,我們這裡八十歲以上的,沒一個不曉得的。”

“能不能談談書記官?”話一出口,趙金川就紅了臉。

“嗯,那個秋天,全上蔣的人都曉得,有個年輕人被小娥迷住了,他就是替小娥打赢官司的書記官!”桂繡老太并沒發現他的變化,語調輕快地說。

“那是個什麼樣的人?”趙金川明知故問。

桂繡老太沒有吱聲,咧開嘴,無聲地笑了起來,露着殘缺的門牙,看上去特别天真。

“哎呀呀,貌似潘安啊,跟小娥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他還親自跑來上蔣提親呢……”

“提親?”趙金川冷冰冰地重複。

“可不是嗎,連個媒人都沒請,獨個兒騎着馬,帶着聘禮登門拜訪,向小娥爹娘挑明心意,這種事在我們這兒,可是新鮮事哩!”桂繡擡起頭,毫不回避地直視着趙金川,雙眼放光,臉上顯出一種跟年齡極不相稱的羞澀。趙金川想起多年前,在滬上酒吧聽說過的故事,胸口不由得一陣絞痛。

“可惜啊,小娥爺娘婉拒了那位功臣,送了他一隻小娥親手制作的火腿。唉,那個書記官,不死心,一趟趟跑到上蔣來,有時小娥進城了,就追到城裡。有次下大雨,他突然出現在小娥家門口,全身哆嗦,像是打着擺子,我對這事記得這麼清,因為正跟小娥在燈下繡着帷幔。”說到這兒,桂繡老太太伸出青筋暴凸的手,撫着胸口,像是要把氣喘得平穩一些。

“她喜歡書記官嗎?”趙金川甕聲甕氣地,提了一個尖銳問題。

“這種事很難回答,也很難統計,跟穿燈珠不是一回事,呵呵……”桂繡老太笑了起來,喉嚨口發出咯咯聲,趙金川困窘得不行,幹咳幾聲。

“嗯,我猜他們一定是好上了,否則也不可能私奔啊!”桂繡的笑聲戛然而止,神采奕奕地說。

“他們這是準備上哪兒?”趙金川啞着嗓子問。

“這我可不知道,小娥大姐說,他們原本約好在雅溪碰頭,小娥大姐被書記官的誠意打動,幫助妹妹實施了逃跑計劃:打點行裝,把私房錢塞進包裹,逃過爹娘的監視,把妹妹送到約會地點,可是,哎呀,書記官不曉得出什麼事了,關鍵時刻失去音訊!小娥的大姐是這樣對我說的,‘天哪,我把她送到了雅溪邊,真是該死,那個人,真是該死!’小娥的三阿姐,是個特别會挑嘴弄舌的人,說小娥是‘克死老公兒子的喪門星’‘私奔的浪貨’,小娥姆媽也覺得這事敗門風,‘啊——不,不,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我們家!’整個冬天,小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跟着阿爸學做火腿,這種生活,女人家通常吃不消,她卻做得十分投入。脖子圍一塊格子圍巾,辮子盤在頭上,袖子一直卷到臂彎,穿了件不知哪位姐姐穿舊的紅色薄線衫,雖是數九寒冬,臉上的汗一道道往下流,線衫貼在身上,凡是見過她幹活的人,都會用“玩命”“入魔窟”這樣的話評價她。小娥第二年嫁給了一個裁縫,那個男人若是曉得她的身世,應該更加疼愛她才對呢,世上哪個女子,比得上小娥啊!……”桂繡老太靠着綿長記憶,用微弱沙啞的聲調說到這裡,長噓一口氣,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趙金川,沒再往下說。趙金川跟桂繡匆匆道了别,邁出了院子,仰起頭,刺目的陽光朝他射來,在他的臉上燙出兩行溫熱的液體。

床被擡到門外,草席、墊被和舊衣服,被卷成一包,擱置在露天。堂屋裡,挂着五顔六色的被面,把屋子隔成了兩間。門口,支着一面竹篾編制的靈棚,棚前擱着一張四方桌,桌沿圍一圈白布,桌上插着蠟燭,擺着一幅炭筆像,香爐内,點着三炷高香。趙金川全身蒙着一塊白布,看上去像一個神秘人物,腳後點着一盞微弱的油燈。到了第三天,他被穿戴整齊,裹進一床嶄新的大紅色綢緞被子,被擡進了一口大家夥。那口大家夥前端,題着一個紅底黑字:夢。塞滿口飯時,衆人放聲哭起來,送葬的隊伍穿過村莊,走上彎的田畈,經過荷塘,來到坐南朝北的山丘。四周有幾株新栽的松竹,中間有一個挖好的坑,炸開的鞭炮和二踢腳,挾着紅黃色的碎屑,飄入不遠處的荷塘。黃昏時分,當圍聚的人們潮水般退去,你關上門,用一把他留給你的鑰匙,打開了床前桌的抽屜。你在散發着冰片氣息的抽屜深處,看到一本退休證,退休證裡,夾着五張十斤的全國糧票。你發現一杆深褐色的、摸上去又涼又光滑的尺,霧氣頓時蒙上了你的眼睛,他曾執着這杆木尺,教你認字。你發現一隻長方形木匣,抽去木匣蓋,你驚訝的目光落在一隻綠絲線編織的蝴蝶上,底下是幾封疊成交叉十字的毛邊紙信件。你滿腹狐疑的目光,被壓在底部的一張發黃相片吸引住了,這是一張合影,三男一女,前排是個瘦男人,頭秃得挺像樣,眉頭緊鎖,像是有個槍口正對着他。秃頭身邊是一位發髻高聳、面容姣好的女人,她身上的旗袍閃閃發亮。他們的身後,站着兩位年輕男子,左邊那位頭發一絲不苟,眼神透着一絲不安。你磁鐵一樣的目光,被他身邊那位穿軍裝的男人吸引住了,他的頭頂上方有一盞電燈,電燈上有個裙邊似的燈罩。他在照片深處,凝望着你,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是你一輩子也忘不了的。

連着吹了好幾天的風,沒一點停下來的意思,似乎是為了配合天氣,你變得沉默而專注,像一隻即将吐絲的蠶。你可以連續好幾個鐘頭,穿着大衣,躺在廂廊裡的那張老式眠交竹椅上,像一個默片中的人物,盯着天井上方一小爿萬變不離其宗的風景,幹燥的穿堂風,沿着台階往上灌,不時驚動你頭頂的黑色帽纓。

你還是習慣住在老屋,逢着精神好一些,你會動手擦拭桌椅闆凳,拿起掃帚,将塵土和碎屑掃進畚箕,爬上蛛網交織的閣樓,東翻西找,把一些舊衣服帶下樓,曬一曬。早鍛煉依然是你的必修課,因為衣服穿得過多,動作稍顯遲緩,運動完畢,你穿着那件媽媽送給你的很有風度的黑色呢子大衣,圍着駝色羊毛圍巾,在下巴颏兒打着個很大的結,像一隻古老的擺動的鐘,朝集市慢慢走去,嘴裡呼出的霧氣,從大衣肩膀飄向身後。你不像别的老人那樣,支着拐棍或捧個火籠,你的手心裡,攥着兩團棉花,因為攥得太緊,看上去像是握着拳頭,似乎随時準備跟誰幹一仗。

你在集市買一碗豆腐花,或一個不太熱的包子,若是沒有胃口,就幹脆餓一餐。六經堂成了老年協會,每個房間都派了新用場:活動室、康複室、娛樂室、棋牌室。一堵朝陽的、剛剛粉刷過的牆壁下,幾位剛從麻将桌上撤下來的老頭,沿牆根蹲成一溜,像一群曬太陽的麻雀。你保持着一貫風度,手握棉花,從他們面前走過,順便聽一些保健小常識。

“每天搖頭晃腦,中風便秘不找!”

“多拍巴掌,益智健腦。多吃番薯,腸道便好。”

“解手時,咬緊後槽牙,固齒生津利大腦。”

“雙肩上提,慢慢放松,一提一松,生命快樂。”

除了聽聽新聞,看看電視,你的主要娛樂項目,就是跟患有帕金森症的香娟奶奶,玩跌銅闆的遊戲,你彎腰的水平,比香娟奶奶要高。不犯哮喘時,你比任何人都健談,你們提到年輕時,看過的某本戲文,偶爾也提到一些名字,盡管你們所熟悉的人,已經越變越少。當你們玩到一輪淡金色的月亮,在荷塘裡,映成了兩個時,就各自回家。

床桌上,擱着一面相框,裡面有個炭筆描畫的人物,僵硬地沖你微笑着,墨黑的頭路一絲不苟,胸前的扣子扣得一顆不剩,你拿起一塊抽了線的紗布,緩緩拭去鏡上的浮塵,盯着他,像是要把裡面那個人,從鏡框裡面叫出來。

“老頭子,我的左眼皮,這幾天老是跳,不曉得有啥個好事體……”你自言自語道,“你好我好,喀喀,還用問,當然好了,每天吃吃嬉嬉,馬坦小翠翔兒,矮腳大口塌鼻,經常給我銅钿,包子啊馄饨啊,我想吃什麼就買什麼,同神仙一樣的。不像香娟,她都這麼老了,還要自己種菜、劈柴、生爐子,連斧頭她都快拎不起了呢,哎,哪個叫她沒有後代呢……我現在終于解放喽,不用再聽你的罵聲,也不用再挨你的老節棍了,老實說,當初我沒被你氣死,就算阿彌陀佛了……”

你暗自竊笑了一陣,沖畫像上的人,賭氣似的噘了噘嘴,那個人并不作聲,隻是一味含情脈脈望着你。你摸了摸耳朵上的金耳環,這是你七十歲生日那年,畫像上那個人,用存在鄉郵局的退休金的利息,為你兌換的禮物。

“……老頭子,還記得結婚那晚說過的話嗎?你說這生世最大的福氣,就是讨了一個好老婆,你這個貨,每次一挨上我,真是貪呢,呸……”你罵了一聲,覺得面孔有些發燙,“哎,活着時,你老想同我困一頭,可為啥又老是同我做冤家?也許,你覺得鬥鬥嘴、賭賭氣,也是一種樂趣吧,喀喀,道理也是有的呢,現在我一個人了,連個吵架的人,都沒有了,還真是有點不習慣呢……喀喀,你還記得被我掴耳光的事麼?我掴你耳光,你都沒還手,咽氣時,還對着我看,一直看到眼睛閉上……唉,老頭子,我自然知道,你是中意我的哦……”你心緒平靜地感歎着。

天,慢慢暗下來,穿堂風把麻布帳上的鐵鈎,吹得東搖西晃,屋外傳來嗚嗚嗚、呼呼呼、嘩嘩嘩和啪啪啪的聲息。你打開門,對着黑漆漆的天井,張望了一遍,自從一個人生活以來,你變得十分小心。不久前,廿四間的牛腿,又少了兩隻,那個做賊佬因為慌張,掰斷了一條羚羊腿,那條羊腿還待在梁柱上。你檢查了一遍插銷,把一根失去光澤的木棍,支在門背後。你回到床前,拉了下床頭燈,燈沒亮,燈泡壞了好多天了。你在抽屜裡摸索了一陣,沒找到蠟燭,好在對周圍環境,你已了然于心。你在床沿坐下,脫了鞋,從枕頭下抽出一疊折成三角形的餐巾紙,抽出最上面兩張,取下嘴裡的假牙,用餐巾紙包好,仔細擱在枕下。

做完這些,你和衣靠在床頭,喘了一會兒氣,然後用慢動作,摘下圍巾,脫去衣服,隻剩一身粉紅色兒童棉毛衫褲。每脫一件衣服,你會把那件衣服,抖一下,攤開來,用手掌将它撫平、折好,擱在枕邊。忽然,你瞪圓了深黑色的眼珠,冷靜地觀察四周,拎起疊好的大衣,猛地擲向腳後跟,趕走布帳外一隻老鼠,你咳了起來,臉色漸漸變得紅潤。風呼呼地吹着,像遙遠的牧羊人,吹着号角,你嘴裡抿着冰糖,再次檢查了一遍衣物,看它們是否仍然老實待在原處,掖了一遍蚊帳四角,探手摸了摸腹部,你的錢包平安無事。做完這些,你仰起虛脫的臉,掏出噴霧器,拔掉瓶蓋,閉上眼,張開嘴,摁了兩下。

四周不再有什麼動靜,你躺在床上,收聽着風吹過廿四間發出的各種聲響,收聽着風吹過田野裡那些擋風的、裡面栽着蔬菜的塑料薄膜發出的聲響,收聽着像是狂風和暴雨、沙礫和塵土,狠狠摔打在四面八方屋檐上發出的聲響。不知何時,麻布帳像船帆似的鼓起來,騷動着、起伏着,湧起一道道波紋,你的眠床浮了起來,仿佛汪洋中的一隻船。

“呀,娘子……”一陣清風吹過臉頰,屋中間的電線抖動着。是什麼人在呼喚?你從被褥中直接坐起,屋中央,升起一大團白霧,飄浮不定的霧氣中,一個身披黑色鬥篷的人,腳下哧哧冒煙。你以為自己在做夢,掐了一把大腿。你看到那個人,肩膀潇灑地一抖,亮出一身長衫,像陀螺一樣轉動起來,旋畢,停下,對你緩緩轉過身。你坐在布帳内,兩手按住胸口,拼命眨着眼。

“呵呵,娘子,你可認出我是哪一個?”在尚未消散的霧氣中,那個總算轉過來的人,頭戴禮帽,手執一柄折扇,彬彬有禮地,對你作了一個揖,用舞台腔不急不慢地問。

“……金川!你、你怎麼越活越年輕了?”你捂着嘴,嗓音嘶啞。

“哪個讓你老是夢到我年輕時的相貌呢……”他微笑着,臉刮得幹幹淨淨,面孔像被電燈泡照着,閃閃發亮,他取下帽子,一捋黑發。你來不及把麻布帳子撩開,撲了過去,直接掉在地上,他趨步上前,滿懷疼愛地扶起你。

“娘子,我擔心你終日獨守空房,隻怕是要悶出病來,看今夜明月皎潔,特插翅前來探訪,娘子呀娘子,你、你讓我想得好苦呀……”他對着你娓娓道來,眼中滿是你熟悉的深情。

你魚似的張着嘴,終于破涕為笑,你發覺自己也像陀螺一樣轉起來,越轉越快,等到停下來,身上的粉色兒童棉毛衫褲不見了,變成一襲花旦的扮相,蓄着披肩發,梳着頭髻,點着口紅,抹着胭脂,宛如一位出嫁的新娘。他目露欣喜地牽着你的手,你們面對着面,手拉着手,在原地兜了個圓圈。

他(望穿雙眼地):“呀——娘子!”

你(不好意思地):“呀——相公!”

他(欣喜若狂地):“呀——娘子!”

你(喜極而泣地):“呀——相公!”

你們含着淚,拉着手,嘴裡不停地呼喚着對方,像一隻老鳥,呼喚另一隻,彼此呼應了七八個回合。忽然,一陣純正悅耳的越劇調門,從無法分辨的霧裡蕩起,風一樣回旋往複着。于是,你聽到自己唱了起來:

(唱)昨夜喜鵲繞梁下,

一刻不停叫喳喳。

今朝忽見冤家面,

勿知你是鬼是仙還是人?

他含情脈脈地望着你,也張嘴就來,沙啞的嗓音,聽上去像秋雨,一陣又一陣。

(唱)我勿是鬼來勿是仙,

正是你相公趙金川。

娘子你一日三回将我念,

可知我心似你心心相印……

他張開了寬大的衣袖,把你擁入懷裡,提起袖子,為你拭淚。他扶你到床邊坐下,唰的一聲,打開了折扇,弓着背,對着窗戶,像扇煤爐那樣扇了幾下。少頃,屋裡響起了各種細碎聲息,像夢裡嗚咽的小河,像月光朗照下的田野。窗戶口,冒出更多的白霧,像是被人牽着似的,持續不斷地飄進來,四周如同蓬萊仙境,伴随着陣陣荷香。

窗口飄進了一朵朵粉紅色的荷花,花瓣尖顔色較淺,稍稍帶點兒白,每朵花的黃花蕊上方,都坐着一個眉開眼笑的小男孩,頭上,籠着一輪淡金色光環,不一會兒,滿屋荷影遊動,跟走馬燈似的,擁擠在八仙桌旁,搖曳生姿。第一朵荷花,開始沒有任何遮攔地,飄到你跟前,你這才看清楚,那個襁褓裡的嬰兒,嘴角挂一滴潔白乳汁,樂呵呵地,小拳頭塞在嘴裡,胖手腕上拴一根紅繩,繩上挂着一隻小金鎖。

你(使勁擦了一下眼睛,驚喜地喊):“——牛坦!……”

陣陣白霧中,第二朵荷花,搖搖擺擺來到你跟前,花蕊中的小孩,套一件很大的花夾襖,下巴有個小窩窩,平舉着的小手心上,托一隻紅嘴綠毛小鳥,那隻小鳥,沖你喳喳叫了兩聲,跟你打着招呼。

你(激動地撲了上去):“——阿惠!……”

第三朵荷花,充滿秩序地朝你沖過來,因為場地太窄,它跟前面兩朵荷花,像碰碰車似的,碰了幾下,随着慣性晃晃悠悠,來到你跟前。荷花蕊裡的小男孩,年紀最小,穿得也最風涼,眼睛比星星還亮。坐在你身邊的男人,摟緊了你的肩胛骨,像是擔心你過于激動,騰空而起。你用顫抖的手,抹去淚水,看到那個小男孩的臉上和裸露在兜肚外的白皮膚上,還留有幾粒紅腫的、尚未出完的水痘。

淚水早已濕透你的面頰,你(熱淚盈眶地脫口而出):“——小弟!……”

屋裡飄起十裡荷香,孩子們環繞着你,坐在巨大的荷花瓣中,咯咯地歡笑着,忽而上下旋轉,忽而左右旋轉,這些眉清目秀、乳臭未幹的孩子們,有的嬉笑着,扯扯你的衣角,有的調皮地沖你眨着眼睛,有的朝你揮動蓮藕似的胖胳膊,像清晨荷葉上滾動的露珠,活蹦亂跳,又像無數尾靈動的紅鯉魚,在水中遨遊。他們時而轉成一個圓圈,時而排成一個蓮花陣,從喉嚨裡發出陣陣百靈鳥般的歌聲,點亮了黑夜與大地。

母親母親,親愛的母親!

你是我們生命的源泉,

你是我們永恒的依戀,

今夜我們匍匐你的足下,

聽候你的召喚你的引領!

…………

這些肢體柔軟、富有彈性的小東西,坐在幾乎連成一片的荷花陣營裡,紅紅的小嘴巴,一張一合,稚氣的黑眼珠,朝你射出一束束光芒,迷人的歌聲伴随泉水一樣灑進屋裡的月輝,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盛大,仿佛整個世界都充滿這樣的聲音。你渾身打戰,像是被一種尖銳的歡樂貫穿全身。孩子們繼續歌唱:

清泉自心底奔湧,

樹葉在靜靜聆聽,

萬物正持續生長,

昙花雨缤紛落下。

大地上的萬物啊,

宇宙間的神靈啊,

今夜我們匍匐在母親腳下,

聽候她的召喚她的引領!

母親母親,非凡的母親!

最柔美的才是最堅硬的!

你是我們生命之鹽,

你是我們靈魂之船。

你像菩提樹昂然挺立,

你像楊柳水點化衆生。

母親母親,親愛的母親!

你要好好活在人間,

我們在下一個輪回

再相逢!再重逢!再相逢!

…………

孩子們天籁似的歌聲,一陣緊似一陣,在你的身前身後流淌,宛如春天的激流,解凍的冰川,從四面八方彙攏。蓮花朵朵盛開,夾雜着浮萍和湖水的氣息,漸漸地,這些聲音不像是孩子們發出來的,而是廿四間世世代代的浮塵發出來的,又像是田野中的莊稼們齊聲發出來的,那種富有力度的闊大潮濕的共鳴,像春風在一望無際的大地上遊走,像教堂尖頂撲棱棱起飛的鴿群,像千年古刹上空回旋的鐘磬,像麥子從土裡抽穗,翠竹在大地拔節,像火焰在燃燒,海浪在翻滾。你如炬的雙目裡,流露着深秋的湖面才有的光芒,容光煥發,如同風中燈盞,又仿佛一隻即将羽化的蛾,抖擻透明的翅膀,即将飛向一片澄明之境。

他揮揮扇子,孩子們跳出荷花盤,齊刷刷地轉身、挺胸,噼裡啪啦地,甩動着光腳丫子,在你面前排成隊列,荷花盤像一個個粉紅色的肥皂泡,相繼碎裂,化作一小攤水。他張開雙臂,孩子們心領神會地,一個接一個蹦到他的身上,他雙手抱着小弟和牛坦,阿惠騎在他的脖頸上。濃霧再次彌漫,一片巨大的黑暗在他們的身後開啟,他迎着你,做了一個抱拳的動作,注視着你,面孔黑似礦井,目光勝過千言萬語。

你看到他們一夥四人,在一片幾乎難以睜眼的光芒中,慢慢飄浮起來,像是坐在一片清涼的菩提葉上,他身上的小精靈們,有的兩手撐着他的脖頸蹦跳,有的沖你打着飛吻,有的朝你揮着手臂,他們的目光,聚光燈一樣集中在你的身上,把你的周身,映襯得宛如一尊琉璃觀音。他開始無聲地朝後滑動,長衫由于風的掀動,發出嘩嘩之聲,像微風掠過江面,穿過樹林,他以一種比鹭鳥滑行還要輕柔的姿勢,瞬間融入黑夜,漸漸暗下去的屋裡,隻餘袅袅童音。

天邊露出一縷魚肚白,晨曦像發亮的鳥群從窗外撲進。你睜開眼,覺得渾身困倦,太陽穴那兒跳得厲害。你驚訝地發現,枕頭像是被水淋到過一般,床前的地面,也是濕漉漉一片。是昨夜下過枕頭雨嗎?還是雨水漏進屋子?你倚在床頭,呆呆地想。

天陰沉沉的,田埂上濕漉漉的,桑葉像攤開的手掌,豌豆花趴在地裡,瞪着好奇的紫眼睛,你像一塊黑色補丁,被一根無形的棉紗線牽引着,朝田埂慢慢走去。

你覺得體力最近開始下降,胃口不如以前,眼睛也不好使了,像一台運轉得越來越笨重的機器。那是誰家升起的炊煙?你停下腳步,眯着眼,做出屏息靜聽的模樣,那是一些外來戶,用蘆席在村外搭成的窩棚裡,燒着小缸竈,青的煙,白的氣,鋪在陰沉沉的天空裡。你穿過雜草叢生的小路,繞過甘蔗地和桃林,來到一爿荷塘旁邊,水面是酽酽的綠色,新長出的嫩葉,幾乎将池塘填滿。你擡起頭,打量着不遠處的一座新墳,它坐南朝北,跟廿四間遙遙相對,碑上的紅漆似乎還未幹。

“老頭子,你可真會挑風水呢。”你立在塘邊,低低贊歎着。一絲仿佛偶爾吹來的風,掠過池面,魚兒從水裡面躍起,天邊,一道閃電猛地照亮池塘,像舞台上的聚光燈,緊接着是一陣悶雷,幾滴落上脖頸的雨,讓你打了一個寒噤。你凝望着,像是傾聽着什麼,風搖晃你的肩胛,像搖晃一扇舊門闆。這風這雷這魚兒,莫非就是夢裡時常聽到的召喚嗎?

風開始搖晃你的肩胛,像搖晃一扇舊門闆,幾滴雨飄到你的頭發上。你困難地蹲下,撿了幾塊大小不一的石頭,塞進口袋,又撿了兩塊稍大的石頭,握在手裡,攥在手裡,轉過脖頸,朝村莊投去夢遊般的一瞥,想也沒想,一腳跨進了池塘。

銀針般的雨絲,紮在你的臉上,泛起厚重的泥腥味,腳下的淤泥使你打了一個趔趄,池水浸透小腿、膝蓋,你的表情介于沉重和輕快之間。雨水從毫無遮攔的空中落下,砸在水面上,發出低沉急促的問候,沉默的魚兒争相躍起,你看到遙遠的水面,升起一朵大荷花。

“我來了,金川,等等我。”你溫柔地喃喃着,邊走雙手邊不停地做着伸展運動,仿佛隻要一門心思往前走,便是一生所求。

倘若人們換個視角從空中俯瞰,透過滂沱大雨,水天之際有個隐約移動的小黑點,像一尾跟雨水搏擊的蝌蚪,又像一枚被風不慎刮到水裡的浮标。這一景象,被正在地裡替一小壟田縢豆除蟲的農,及時捕獲,他顧不得卸下背後的農藥箱,帶着刺鼻的農藥味,幾步跳進池塘,遊向湖中心,在魚蝦們驚慌的神色中,終于擒獲了那個毫無反抗能力的黑色浮标。

每年,你都來杭州住一段日子。每次用餐,都是一場熱血沸騰的拉鋸戰,從看見端向你的飯碗起,你輕則推托抱怨,重則揮胳膊跺腳,因為碗裡裝的永遠太多了。你苦着臉,朝手裡的食物,投去憂愁的一瞥,一手托缽,一手舉筷,将碗邊兒敲得叮當響:

“給我弄點出去吧,我沒吃過,幹淨的!”見無人應答,你搖晃着,從桌邊起立,托着缽兒,夾着一筷子飯菜,繃着臉,朝某人直挺挺走去,這一場景和必然導緻的一陣推拉搶奪,讓人無法繼續保持冷靜,至于那個服侍你的可憐人,是否已在進餐前便被倒了胃口,你從來不管。在一番揪心的你争我奪的例行步驟之後,你安心開吃,飯飽後,滿意地咂着嘴:

“住馬坦家時,我不肯吃飯,你舅媽隻好追着我吃,呵呵,我的媳婦當真好……”

你的健忘和多疑,也令人疲憊不堪,平均每隔一小時,你就會想起,什麼東西不見了,開始東找西尋。那些東西,通常是一雙襪子、一件縫着兩隻口袋的小布衫、一隻因為換了一條褲子,不知遺落何方的安全别針。所有這些私人物品中,讓人忐忑不安頻率最高的,是一隻鼓鼓囊囊的黑錢包。床下和書架縫隙間,不斷地出現過這隻神秘黑錢包的仙蹤,不幸的是,它的主人從未記住它的确切藏身處。你在打探了家裡所有可能經過的人員後,慎重地盯着長脖,将你的寶貝放進大衣櫃的底層抽屜,不到半個小時,你回到抽屜邊,吃力地側着身,手臂幾乎被抽屜敞開的大嘴吞沒,好似羅馬那尊吞噬撒謊者上臂的古神像之複活版——你想将錢包塞到抽屜最深處,但因用力過猛,那個小東西擠過抽屜之間的狹窄通道,瞬間脫離了你那隻盲目而顫抖的手,在櫃底發出一聲悶響,宣告最終歸宿。你的這一努力,讓抽屜的内部秩序如遭狂風,為開辟一條朝縱深挺進的道路,你在光線如叢林般晦暗的衣櫥裡,搜尋着、喘息着、哆嗦着,冒着冷汗與熱汗,那條執着的護寶之臂,将一切阻擋之物掃蕩向兩邊。出于悲憤和憐憫,長脖不願再替你保管黑錢包,并宣布将它趨逐出房間。你隻好把你那隻鼓鼓囊囊的寶貝,藏在貼身内衣口袋裡,随身攜帶。

你從不節食,身材一直苗條,有一張富有彈性的臉,除了左耳稍稍有點不好使,一切正常。你喜歡修改媽媽送給你的衣服,尤其熱愛在腰身上做手腳:收緊幾寸,緊匝匝地,凸顯你那玲珑的好腰身,對标準的老年人造型,你向來深惡痛絕。

在上班或出門前,我們會替你備好午餐:一碗綠豆湯、一個面包或一碗白木耳、幾塊麻酥糖,對食物你從不挑剔。長脖會為你留下一些精神食糧,供你消遣解悶:《世界時裝之苑》《畢加索線描》《高更畫冊》,這些色彩豐富的讀物,你來者不拒。你架着老花鏡,鄭重地把書平放在膝蓋,低着頭,神情專注地一頁頁審閱,似乎為了不使印書之人傷心,你看得很慢,翻得也很慢,有時還眯着眼,把書颠過來,倒過去地看。我下班回家,你揮着一本《時尚》雜志,像是碰見什麼激動人心的事。封面上,有一位身穿比基尼的金發女郎,全身隻有三塊巴掌大的小花布,斜躺在沙灘上,嘴唇像搽了豬油,嘴裡含着一顆櫻桃。

“穿得這麼少,不怕凍傷風嗎?”你憂心忡忡道,“這麼大一顆櫻桃,她不會噎着嗎?”

一次,我回到家,見你神情抑郁地打量着窗外,望着工地上農民工忙碌的身影,長籲短歎:

“哎,要是再年輕幾歲,這些拌泥漿、遞磚頭、篩沙子的小工,我哪一樣不好做?可惜啊,現在都給人家做去了!”你痛心疾首道。

大多數時候,你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鳥,我們下班或放學,才是你的放風時間。你總是關切地詢問第一個回家的人:肚饑?捧出一堆麻酥糖八寶粥綠豆糕薄荷糖香蕉麥片,往那個人的懷裡塞。然後,你帶上噴霧劑、一張長脖為你特制的名片,上面寫着家庭地址和電話,笑嘻嘻地揮了揮麥稈扇。

你腰杆筆挺地站在晚風中,黑綢褲沙沙作響,藍得發亮的短袖衫像一面反光鏡,老遠就能被你所搜索的目标發現,用凝視大海或平原一般的目光,含情脈脈地捕捉和護送着來往之人。自打你一來,附近的老太太,就像從地裡長出來似的,越來越多,黃昏時,齊聚在花壇邊,聽你做報告。你坐在老太太們中間,你的沙喉嚨,十裡地外也聽得到。

“我長壽的法寶,就是做好事……好事做多了,别人家開心,自己也開心,一開心,身體還有不好的?”這句開場白,你常神氣十足地挂嘴邊。

“平時多做積德事,後代子孫也會好……”你樂滋滋的聲音,向來愉快而親切。

“李奶奶,做人一定要知足,不要這山望着那山高,不求金玉重重貴,但願兒孫個個賢……”

“王阿婆,你家媳婦是有點邋遢,不過我們自己就沒缺點嗎?”

那次,你回到家,臉上發着光,仿佛所有人都向你獻殷勤。

“剛才我在花壇邊,碰上一個老頭兒,手戴一串綠佛珠,頭戴一頂綠軍帽,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他遠遠地沖我眨巴小眼睛,我沒理睬他,他拄着拐杖,一直走到我身邊,問我是哪裡人,幾歲了?有幾個兒女。那個老骨頭,問東問西的,他說我很像他年輕時,喜歡過的一個人,呵呵呵!……”

我被你這位年近九十,依然保有浪漫情緒的老太太打動了,兩隻手一并,打趣道:

“哦,要不要我這個觀音大士來做媒,把你們配成鴛鴦一對?”

“呸!就算皇帝老子,我都不要!”你嬌嗔地,沖我一撇沒牙的嘴,“我服侍你阿公一生一世,吃的苦還不夠嗎?我犯得着嗎?”

你常常沒事找事地,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打量我和長脖光溜溜的額。

“我們年輕的辰光,女人家都時興剪披肩發、梳頭髻,哪像你們這樣,額角頭光秃秃,同老太婆一樣!”

你見我們沒動靜,緊接着,開始驚訝地發問:

“披肩發曉得嗎?啊,連披發你們都不曉得?啧啧啧,真是木頭西施哎……”你一邊感歎着,一邊神情專注地仰着臉,擡起胳膊,叉開小拇指,用小指甲蓋在我的額頭上,淺淺地刻了一溜,兩邊圓、中間略長的彎弧。

“喏,就是把頭發,薄薄剪一小溜邊兒。”你溫暖的呼吸,飄在我臉上。

“你們真不曉得,阿婆的披肩發剪得有多好!當年我把那些姑娘嫂,弄得多像樣!被我剪過披肩發的姑娘嫂,啧啧啧!同天仙一樣!”你的描述,通常地十分誘人。

我們若是依然不動聲色,你就會繼續說下去:

“我剪披肩發的名氣,傳開去,上下三村姑娘嫂,統統都來找我剪,哎呀呀,真是讨厭死了!每天我自己生活都做不完,做鞋啊繡花啊腌火腿啊,我都忙不過來,我哪裡有空呢!那些死要好看的妖貨們,就眼巴巴地等我,等我忙完了,好給她們剪。哎呀呀,我多會弄頭發呀,剪披肩發、梳頭髻,剪西洋、遊泳頭,沒有一樣弄不來的……”說到這兒,啪的一聲,拍一下我們的肩,脖子一梗,下巴驕傲地,朝上一擡。

如果我們打定主意,不讓你弄:不讓你剪披肩發、梳頭髻、編辮子,你就開始挑三揀四。

“瞧瞧你們,臉上油光光的,我們年輕的辰光,用鴨子粉一搽,一點都不油!”

或者,揀出衣服堆裡面,某人一隻胸罩,一個勁地抖動着手腕:

“——噫嘻!還要戴這種東西!我們那辰光,奶奶都是時興小小的,豆苗一樣,就兩粒!我們還用布條,把胸脯束起來哩!哪像你們這個樣子啊,還要故意把奶奶弄大,噫嘻,真是死排場!”話音剛落,你的手臂像魚叉似的,朝某人的胸部襲去,令那個人花容失色。

為了不再讓你發表不良議論,尤其不讓你再有不雅舉動,長脖順從地讓你剪披肩發。你勝利地笑了,找來一塊塑料布,圍在長脖肩上,手裡捏着剪刀,興奮地轉來轉去,你工作的時候,一聲不吭,嘴巴抿成一條線。有次,你把長脖一條牛仔褲上的洞洞,織補了起來。長脖穿着那條褲子去參加活動時,才發現膝蓋上的補丁,回家沖你發脾氣。

“阿婆的手藝,可能沒從前好了,不過呢,你倒自己看看,是不是好看多啦?”你打量着勞動成果,謙虛地說着,得意地笑了,你笑起來時,眼角和眼睛下面,散發出許多彎彎的小溝壑,無論從哪個角度,都看得出你的高興發自肺腑。

長脖一把扯掉了塑料布,跑到鏡子前,鏡子裡的她,額前垂着一簾埃及豔後一般的劉海,顯得神秘而童真。老實說,盡管你剪的披肩發不難看,可當時并不流行,所以每天出門前,長脖都要用發膠,把頭發往兩邊一抹,你剪的披肩發,就看不到啦。

你有一副江湖郎中鑲配的假牙,除了睡覺,很少摘下來。随着歲數增大,你口腔裡的牙,越來越少,那副假牙也松垮起來。那次我帶着你,坐着三輪車來到口腔醫院鑲複科,一位穿白大褂的醫生,為你檢查、拍片之後,建議你拔牙,重新鑲一副新牙,然而你的年齡讓他猶豫不決。你睜着眼,放松地躺在手術床上,伸展着四肢。

“小夥子,我這個人,什麼都不怕,不怕死,不怕鬼,不怕賊,不怕癢,你就動手吧!”你朗聲說道。

你望着猶豫不決的白大褂,一個鯉魚打挺,突然坐起,展開寬大的粉紅色手掌,沖着那位帥哥的肩膀,猛擊一掌,幾乎将手術盒打翻在地,把白大褂打入牆壁,你的手上功夫向來不賴。

“年輕人,膽子大一點嘛!就算拔倒,我都不要你賠!”你這聲吆喝,把鑲複科裡所有人都驚呆了。

那次,你一連被拔了四顆牙,從頭到尾,你都不吭一聲。

“老婆婆,年輕時您一定練過武功吧?”白大褂工作完畢,渾身冒汗地說。

“年輕人,你的本事真是太好了,我一點都不痛!”你這個隻為别人考慮的人,顫顫巍巍爬起來,嘴裡噙着止血棉花,含混地寬慰着白大褂。

你喜歡看電視,尤其是咿咿呀呀唱個不停的老戲,要是沒有老戲,你就說家裡的電視機壞了,沒有六經堂裡那台好。興緻來時,你會給我們表演一些相互穿幫的戲文,每句台詞每個動作,都演繹得整齊劃一,跟一個模子壓出來似的。

你手捏麥稈扇,兩隻袖子一抖,小碎步一邁,拖腔拖調地唱:

“過了(料)一山又一山,前邊一座啊啊(鳳)(凰)山。啊(鳳)啊(凰)山上百花開,缺少芍藥和牡丹……”

或者,坐在床沿,逍遙自在地,用雙腳在地闆上打拍子,用《紅樓夢》裡紫鵑的腔調,悲憤地唱:

“那鹦哥,叫着姑娘,學着姑娘,生前的話呀……”

熄燈時,你也會深更半夜唱老戲,你的豆沙嗓子在開唱前,通常先會說上幾句:

“那些年歲,做戲時,我同阿姐們打扮得漂漂亮亮,結伴去看戲……”

你躺在我倆中間,模仿《碧玉簪》裡那個強作歡顔的小媳婦:

“母親……女兒我、我、要回去了(料)……”你那根本不帶拐彎的曲調,誰聽了心裡都會直發怵。

有時,趁我倆不備,你悄悄從書桌後包抄上來,捂住某人的眼睛,拿腔拿調地問:

“賢妹,你猜猜我是,哪一個(鍋)……”

那人若是懶得理你,你就會跷起蘭花指,戳一下她的腦袋殼,嗔罵道:

“呆——頭——鵝!”

時間一長,我和長脖也有了舞台經驗,比如當你啞着嗓子,唱到梁兄驚聞英台嫁到馬家,臉上會露出梁山伯驚愕的神情,兩眼一閉,瘦小的身子仰面朝後倒去,說時遲那時快,我倆就會迅速出手,将你托牢。你那老唱機一般的嗓音,就算再過五十年,我依然能夠清晰地模仿出一個大概。

你白天看電視、打瞌睡,晚上當起夜貓子,熄燈後,窸窸窣窣地在蚊帳裡勞碌個不停,帳子角不停哆嗦着,活像孫悟空鑽進鐵扇公主的肚皮裡。你抱着枕頭,從床頭移到床尾,又從床尾回到床頭,大熱天的,也不肯脫下長袖小領口緊身衫和半新的棉毛褲。所有的東西,都好像跟你這位敏感的、患有哮喘病的老太太躲貓貓:枕頭啦、毛巾毯啦、幾張被折了又折的紙巾啦,蚊帳有時間歇性地哆嗦一下,有時會持續好一陣子。

“嘁嚓嘁嚓……”這是你在找那把分身有術、一會兒兩把一會兒又變成一把的麥稈扇。

“嘁裡喀喳……”這是你正在打開突然想起來的雪花膏的鐵皮蓋。

“窸窸嘩嘩……”這是你在數私房錢。

“呼哧呼哧……”這是你在尋找枕頭或涼席底下,那瓶救急用的、但在緊要關頭總是開小差的“喘樂甯”噴霧劑。

當長脖迷迷糊糊剛睡去,喘息聲又在耳邊響起時,她在朦胧中看到你從床尾坐起,去上廁所,回來後,弓着腰,在屋裡徘徊良久。長脖發現那個失魂落魄的影子,抖抖索索摸向桌子,找到水杯,她剛想閉上眼,忽然聽到一陣哧哧的怪聲,長脖大吃一驚,睡意全無,從床上一躍而起,一把抓住那個彎腰低頭、一本正經地往電蚊香上澆水者的手臂,大吼一聲:

“外婆,你在幹什麼呀?”

“有一粒火星啊,你沒看到嗎?”黑暗中,那個蒼老沙啞的聲音争辯道。

漸漸地,我們感覺到你的唠叨和愛管閑事:

“窗門都關實了嗎?外面日頭都曬進來了!”

“衣服快點收回來,要被風吹去的了!”

“飯一杯羹就夠了,我吃不下的!”

“開什麼電燈呢,天又沒黑!”

“開什麼空調呢,這麼浪費!”

天一冷,在家洗澡太冷,我就帶你坐着三輪車,到單位浴室去洗。我帶的東西很多,一把塑料小凳、一隻塑料臉盆,臉盆裡裝着各種東西:洗發水、護發素、沐浴液、肥皂、薄荷糖、娃哈哈果奶和一瓶喘樂甯噴霧劑。單位浴室在國貨路上,隔壁是印刷廠,我們踩着滿地廢棄的油膩膩的新聞紙,在隆隆的機器聲和濃重的油墨味中,掀開浴室厚重的棉簾子。洗頭你通常比較聽話,洗澡則相當于一場拼體力的活,你這位注重禮節的人,在公共浴室裡大聲嘟哝着:哎呀,不要都脫光嘛!要麼就是:夠了!已經夠了啊!

洗完澡,帶你去辦公室玩,你拉着我的同事們的手,用老家話問長問短,掏出娃哈哈果奶,塞給他們,大家被你逗得直樂。你坐在我的位置上,煞有介事地,埋頭讀着一篇我寫的消息稿,你抖動着報紙,恍然大悟一般說:

“塌鼻,原來你在報館,天天要寫這麼大一張紙的字啊,字還要寫得這麼小!罪過啊!”

當我們坐着三輪車,去吃永和豆漿的路上時,你一個勁唠叨着,坐在我對面那個濃眉大眼的後生,像你的侄兒,坐在我邊上那個女同事,活像隔壁張家的媳婦。

如果你在老家,我就趕回老家替你洗澡,先在縣城賓館開好房間,把你從上宅接來,洗好澡,吃了飯,跟你親熱一夜,第二天把你送回上宅。你泡在浴缸裡,面龐像嬰兒般紅潤,你皮膚白皙、細膩,看起來頂多隻有六十歲。你嘴裡抿着糖,一手搭着牆上的扶手,一手搭着浴缸邊沿,眯縫着眼,帶着苦惱而滿意的神情,唱歌似的感歎:

“哎,你待阿婆這麼好,阿婆又沒有家産給你喽,我現在是一點都沒有了!梳妝台、長凳、大櫥、骨牌凳、五鬥櫃,你姆媽統統不要,我給馬坦翔兒了,我又不是不肯給她喽,這話是不假的呢……本來我還有銅臉盆、純銅蠟燭台,大躍進時,被收去煉了鋼鐵。還有一對紅木櫃,被你阿公賣掉。因為窮啊,現在我隻剩下那張千工床了,你要的話,拿去好了……哎,阿婆已經沒有人家了,一孔竈都沒了,連一餐點心也不能夠燒給你吃了,想想心裡真是難過啊……”你的眼中淚光盈盈。

“不過哦,苦歸苦,阿婆老來也有福哦,有你們這麼好的後代,杭州住住,我人好看起來了,奶都有了呢!”說罷,你驕傲地捧起自己的乳房,還把胸前兩隻洩了氣的小皮球,擠出一道事業線,目光大膽熱烈地直視着我。

“不信的話,你摸摸看好了!”你伸出濕漉漉的手,攥住我,把我的手,按在你那脫了水的海綿似的胸脯上。我大吃一驚地甩開你的手,你呵呵笑了起來,臉上開出一朵老菊花。

那次,我在南街轉來轉去,打算給你買一套棉毛衫褲,左看右看,也找不到适合你那麼苗條身材的成人棉毛衫褲,我大着膽子,買了一套大号的粉色高領兒童棉毛衫褲。我把你全身擦幹,穿上新棉毛衫褲,用一把電線連在牆上的電吹風,将你的頭發吹得半幹後,我開始給自己洗。當我洗完澡,走出浴室,眼前的一幕,卻令我始料未及:

你直挺挺地靠在床頭,閉着眼,兩條胳膊,一上一下豎在胸前,伸得筆筆直的,兩手緊緊拽着一根灰色的褲腰帶,那根褲腰帶的一頭,從你的腹部底下穿過,另一頭,從粉色兒童高領棉毛衫領口裡面竄出來,騰出領口一絲狹窄空間。你的臉漲得通紅,半濕的頭發垂挂在腦門,仿佛舞台上活力四射的搖滾歌手,緊握着麥克風,

“塌鼻……你讓阿婆把這掐脖子的衣裳,脫了吧……阿婆快要被你弄倒了……”你哭着臉,額上全是汗,嘴裡的假牙發出一陣陣啄木鳥捉蟲似的聲音。

“不行!新衣服都是這樣的,穿穿就會大的!”我氣急敗壞地說。

“阿婆老實吃不消啊,穿在身上,氣都透不過來了,這衣裳……太小了,阿婆受罪,衣裳也受罪啊……”你像一尾快要咽氣的魚,用幾乎央求的口吻對我說,手中的勁道一刻不敢放松。哦,你那副年邁搖滾樂手的模樣,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八十八歲那年冬天,你搞來兩頭豬後腿,連續幾天,叉着腿,高高地挽着袖子,站在那面爬着枯藤的磚牆前,十分有把握地收拾它們。如果有一台攝像機,并且鏡頭移近一點,可以看到一張聚精會神的老太婆的臉,微仰的下巴和隻有用功的人才有的神态。你拎起一把在砂石上反複磨過的斧頭,割下豬油,然後,把豬腿浸在那隻我當年洗澡用的木盆中,盆底墊一塊磚,動作輕柔地洗刷着肉面朝下的豬腿。

“歇歇吧,外婆。”那個周末,我從杭州回上宅,準備接你去縣城賓館洗澡,你正忙得不可開交。

“十斤肉,一斤鹽,不能多也不能少,定規定矩的。”你頭也不擡地,邊抹着鹽,邊沖我嘀咕,鼻子上冒着汗。抹完鹽,你顫顫巍巍立起身,回屋取來老花鏡,架在鼻梁上,弓着背,捏着一把擦拭得發亮的鑷子,臉上挂着繡花女才有的專注勁兒,一門心思拔着蹄子和腿皮上的雜毛,嘴巴閉得緊緊的,似乎是在跟誰在賭着氣。

“外婆,别弄了,你該歇歇了,我們得去洗澡了!”你像聾了一般,繼續手中的活計,在我對你重複一遍之前,又拔去了幾根硬邦邦的雜毛,或許你仗着自己一隻耳朵不好使,對我的話根本充耳不聞。我抓住你雞爪般的手,奪下鑷子,藏在背後,你這才擡起頭,僵直地對我眨了眨眼睛。

“不要搗亂,阿婆還沒做完呢……”

“外婆,别弄了,你都快九十啦!”

“不,現在不行,”你掙紮央求道,“塌鼻,聽我說,今天我必須把它修好的,快把鑷子還給我……”

你不再對我解釋什麼,張着嘴,臉色通紅,按着胸口,灰頭發微微抖動,你身體裡那隻不安分的馬達,像是要跳出胸膛,這是我這麼多年來,看到你喘得最厲害的一次,我隻好把鑷子遞還你,你接過刀,繼續對付起了手中的火腿。

我不知道你把那兩頭豬腿,反反複複割了多少遍,洗了多少遍,曬了多少遍,直到它們周身呈現玫瑰紅色,你張開瘦削卻依然十分有力的手,龇着牙,把它們頂在凳子上,把腿矯直,把腿皮捋平,把蹄子用麻繩固定,做彎,蹄子呈八十度朝裡,猶如蒼鷹昂首。你把它們挂在太陽曬不到、雨水淋不到的通風處,每一隻腿的尾端,插着三根細竹篾,底下穿着一隻防滴油的薄膜袋。當我再次回老家時,你把這兩隻火腿送給我,讓我帶回杭州去。

“現在誰還要吃這種大鹹肉呀!”我嚷嚷道。

你微笑着,默不作聲,一隻手搭在額前,打量着那兩隻暗紅色的火腿,仿佛看到自己的一生,重返眼前。那兩隻火腿就像敦煌壁畫中,衣帶當風的飛天手中的琵琶,而你便是那位反彈琵琶的飛天,如果真有這麼老的飛天的話。

我倆走到台門邊,停下腳步,這裡通常是你站立和眺望的地方,我倆用你的角度和眼光,打量了一會兒。我倆推開房門,下意識地閉了閉眼,仿佛希望睜開眼睛,你會像從前那樣坐在床沿,一看到我們,兩眼通電似的放光,用沙喉嚨喊出我倆的名字。床前桌上,是一本攤開的日曆,翻在七月八号這一天,邊上站着一隻舊茶缸、挂着蠟油的燭台上插着大半支紅蠟燭、一隻空的八寶粥小鐵罐裡,插着好幾把白色塑料調羹。我倆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被一張十寸壓塑彩照吸引了,上面有一夥喜氣洋洋的老頭老太,老太坐在前排,老頭站在後排,每人胸口都别了朵紅花,黃飄帶上有兩個燙金花體字:光榮。你坐在前排左三,是照片中所有人裡氣質最好的一位,帶着黑絨帽的耳朵旁,露出的頭發還有不少黑色,擱在腿上的兩手,很不老實地叉開,刻意顯露手指上的金戒指和玉戒指。緊挨着你的,是沒戴假牙的香娟奶奶,你們兩個身後,立着的一排樣子很差勁的老頭。這張照片下方,有一行字:重陽節留念2002年上宅老年協會。

我倆在中間抽屜内,找到一把缺了齒的桃花木梳。兩截細長的未用過的白蠟燭。一個原本存放西洋參的杉木小盒内,躺着一張身份證,照片上的人笑眯眯的,像是剛剛從郵局取出一筆巨款。一個裝着不知從哪兒搞來的大小不一的金屬或塑料紐扣的小紙盒。一疊用松緊帶捆紮得十分齊整的信件,信封五花八門,寄件人主要是我們全家。長脖驚呼一聲,發現一封寄自巴黎的信,她摩挲着那隻航空信封,取出信,讀了又讀,好像這封信是你寫給她的。我倆在左邊抽屜裡找到一副假牙,它們像兩塊咬合得非常密合的骨頭。我倆在右邊的抽屜裡,找到一盒磁帶,封套上有兩個古裝男女,身邊飛着蝴蝶,我倆耳畔同時響起你用假嗓子哼唱老戲的腔調。當我瞄到一隻扁扁的、繪有四隻喜鵲的鐵皮小圓盒時,長脖已經伸手抓住它,指甲與深藍色的鐵皮蓋發出一陣咯咯聲。蓋子打開了,銀白色的鋁箔被掀出一個月牙,白色的膏體上留着一個清晰的指紋,這盒百雀靈是我去年冬天買給你的。

我倆像盜寶者徑直走向大花櫥,手腳麻利地拔掉插銷,取下發暗的銅鎖,吱的一聲拉開門,掀起沉重的櫥肚蓋,一邊一個,彎着腰,側着身,腦袋同時湊到櫥肚旁,我倆的腦袋發出咚的碰撞,我倆顧不得眼冒金星,把手臂同時伸至了極限,在鬥狀的櫥肚内盲目地摸來摸去,我的指甲劃到了長脖的手背,長脖往外取東西的胳膊撞上我的胸口,我倆聚精會神,無怨無悔。我倆從櫥肚裡,捧出一批質地各異、長短不一、偏冷色系的衣物,有厚有薄,有中有西,有粗糙有順溜,每一件都被折疊得領口規矩,衣角平整,跟熨鬥熨過似的,稍微薄一些的衣衫,胸前和後背都有一道淡淡折痕,那是衣服的主人,用指甲留下的印迹。哦,褪色的對襟衫,下擺有一小塊針腳細密、織補得十分專業的深藍色布,十八年前你曾穿着這件衣服,挑着扁擔,送我去上學。哦,藍得發亮的滌綸短袖衫,多少回你穿着它,挺着身子,坐在家門口,用凝視大海一樣的目光,把上班和上學的人等回家。哦,粉色兒童高領棉毛衫褲,這套該死的内衣,差點要了你的老命。我倆把衣物拿在手裡,一件件抖開,鋪到床上,仔細觀察一番,又一件件折回去,為了避免這些東西突然消失,我倆神情嚴肅,一言不發。我倆一刻不停地搜尋着,像救援人員坐着橡皮筏、沖鋒舟和潛水艇,在茫茫大海中搜尋神秘黑匣子,試圖在徹底的搜尋中,找回那個愛開玩笑的老太太。

我倆在銅钿櫃的深處,摸到一個包袱,對視了一秒鐘。這個壓箱底的寶物,用一塊發白的老棉布包得很妥帖,包袱皮除四個角明顯拉長外,整塊布基本完好。我認得這塊布,當年我曾背着它,追随你離家出走。我倆打開包袱,眼前一亮,一件翠綠色軟緞旗袍出現在眼前:高領、細腰、長及腳背,花色有一些些暗陳,胸口那兒還别出心裁地,開了個扇形小口,一批等距離的、手指肚大小的菩提葉形盤扣,從胸口延伸到腋下,粉色的蝴蝶一直繡到了領口。從窗口斜射進來的柔和的光,使得這件衣服産生一種十分聖潔美妙的效果,我倆呆呆地打量着,如癡如醉,像是聽到了從原野吹來的微風,聞到了花朵的芬芳,嗅到了愛情甜蜜的味道,聽到蝴蝶的翅膀飒飒地拍打着空氣。我倆的目光長時間停留在這件旗袍上,仿佛看到你穿着它,靜靜站立在眼前,發出太陽一樣神聖的光。

排風扇的聲音将室内懸浮的悲哀,排向了室外,低落的情緒一飄到門口,就被陽光、地氣和蟬鳴吞沒了。人群像退卻的潮水,朝大廳門口湧去,分成若幹股水流四散了開去。親友團的成員們,在長廊上、樹蔭下,神色漸漸舒展,肌肉漸漸活絡,有的還對着太陽,做了幾個擴胸運動。說話聲四起,從輕輕的,到朗聲的,從遲疑的,到果斷的,剛才還沉浸在憂傷中的人們,互相打起招呼,聊起了輕松的話題。這麼熱的天,哪個逃得過哩?可不是嘛!老太太真當硬氣呢,昏迷了十天,硬是把國外的外孫女,等了回來。是啊,老太太活也活得好,走也走得好。可不是嘛!她是一個隻為别人考慮的人,如果可以的話,她都打算自己走來火化哩。這會兒,北鄉話和南鄉話一起碰撞,說者略帶傷感,聽者微微點頭,原本陰郁的面色逐漸舒展,有的人說着說着,還輕輕笑起來。

空調水順着管道,從嗡嗡作響的牆壁滴下,在地面凝成一片深色水漬,一根煙囪無聲無息地對着藍天,吐出一個個濃重的黑圈。舅舅安靜地蹲在牆根下,仿佛沉浸在遙遠的回憶裡,他是回想起少年時校外那面蕩着碧波的池塘?還是記起一次次被水花濺濕衣褲跟你絞被單的場景?好幾次,他站起來,似乎頂着巨大阻力,走到那扇小窗前,伸着脖子張望,又很快回到老地方蹲下,把臉埋進手掌。矮腳走到我身邊,往我手心裡塞了一團東西,他的鼻子仿佛凍傷一般。我打開那團皺巴巴的餐巾紙,隻見裡面是一對金耳環、幾縷銀灰色的發絲。

舅舅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他疾步湊到窗前,面對從那扇被突然打開的窗戶裡,遞送出來的那隻蒙着紅布的盒子,猶豫了一下,但很快伸手接住了。舅舅懷抱着盒子,像是懷抱着一個剛出生的嬰兒。紅布遮蓋的盒子,在幾雙手臂之間緩緩地傳送着,它比看上去要沉,并且有點燙手。有人抱着盒子,在轉交給下一位之前,喃喃地說上幾句,語氣像是低聲寬慰,又像是匆匆告别。當盒子像擊鼓傳花一般,重新回到舅舅懷中時,隊伍便再度出發了,穿過長廊,走下台階,在一溜蜿蜒的圍牆前,各自上車,駛出了牌坊。在鄉村公路上疾駛了大約三十分鐘後,來到一壟方方正正、切割得像香糕一樣的田野。下了車,大夥兒重新排好隊,在強烈的紫外線下,舅舅像一滴陽光下洇開的墨迹,走在最前面,他走得很當心,下巴颏兒緊貼着懷中的紅布包,微微弓着被汗水浸成醬紫色的後背,步伐凝重得仿佛一位踟蹰老翁。空氣像熔化了的糖,太陽把大地上的一切,照得像鍍了一層銀子,隊伍穿過田畈上光溜溜的電線杆、一片碧綠的甘蔗地和結了果的桃林,來到一方荷塘前。荷塘内,荷葉招搖,荷花亭亭玉立,站在塘邊,望得到不遠處那座坐南朝北、青草覆蓋的小山丘。

小山丘前的石案上,供着燭台,凝固着黑乎乎的燭油,地上還有不少褪了色的鞭炮殘骸,還有一些被雨水淋濕的飾帶。邊上,立着一張八仙桌,桌上擺着幾碗菜蔬。距離八仙桌百米之遙的豆莢地裡,擺着一件大家夥,身蓋一條大紅色綢緞被面,綢緞的四角在風中劇烈飄舞,強烈的光線射在紅綢被上,使得那件大家夥,宛如一艘即将迎風起航的巨輪。

利市人把大公雞的血,滴在小丘四周,舉起鋤頭在小丘的東南邊,努力挖起來,衆人拉着手,開始圈地。圈畢,把香插在四周。利市人築墓完畢,把雞血染成的紅米,遍撒四周。舅舅将懷中的紅布包擱在桌上,解開結,露出一座微型宮殿,你待在那幢兩層小樓裡,凝望着我們,仿佛剛剛旅行歸來。舅媽打開塑料袋,取出蠟燭,撕去封紙,遞給舅舅,舅舅接過蠟燭,手伸向胸前摸索着,臉上稍稍露出驚詫,矮腳已劃亮了火柴。舅舅把蠟燭在燭台上插端正,打開一捆腰部用紅紙封住的香,舉到蠟燭上,全部點燃,擡着被陽光曬得發紅的手臂,按每人三炷的數量,将手中的香分發給大家。大家捏着香,面朝着你,目光一緻,神色端莊地鞠躬,鞠好躬,把香插回一隻裝着沙子的陶盆。氤氲的香火,在田野空曠的墨綠色背景上,顯得格外清晰濃郁。接着,舅舅把兩棵親手培植的樟樹苗,種在了山丘旁,這兩棵樟樹苗,他春天去猴塘殿趕廟會時,曾帶着它們進了觀音殿,拜了佛,上了猴塘水。

二踢腳在空中炸響,掉下許多紅紅的碎屑,之後是連串炸響的鞭炮聲。一沓沓金燦燦的黃表紙,一串串金錫箔做的金元寶,一串串銀錫箔做的銀元寶,被攤在地上,舅舅用粗糙的手指,把它們摩挲開來,橙紅色的火苗瞬間點燃了它們,在幹燥的空氣中沙沙聲。兩沓花花綠綠、燙着金邊的花紙頭也被點燃了,花紙頭上,印着“天地中央銀行”和一個峨冠博帶的大人物。舅舅用一根樹枝,小心地撥弄着,直到它們變作一堆發白的微微燙手的灰燼。你和你的微型宮殿,被安放進小丘東南角,一處新鑿開的方格裡,新培上的淺褐色土,散發着溫熱的土腥氣。

太陽将熱量傾瀉在樹木和莊稼上,腳下的泥巴發出微微響聲,熱風吹過莊稼地,發出像是植物燒焦時的卷曲聲。覆蓋着紅綢緞子被面的大家夥,被澆上汽油,點燃了,幹燥的陳年木頭,在熱風中發出劇烈的吱吱聲,遮去了知了的嘶鳴。炙熱的火焰掀起的狂風,掀開它的紅蓋頭,前端那個黑漆臨摹的“安”字,是外公用毛筆寫成後,找木工嵌刻上去的,這口壽棺是外公為你準備的,他送給自己的,是個“夢”字,十年前,他已随那口“夢”,永遠地躺在了小丘裡。

驕陽下,一口名叫“安”的大家夥,儲存着這個家族的全部密碼,端坐于火焰之上,發出清脆而濃烈的聲響。寂靜的時空中,石子反射着光芒,如同海灘上一枚枚發亮的貝殼,灌木叢内,一枝枝橘紅色的萱草花,像一束束燃燒的火焰,從蘭草般修長的葉片中昂然探身,在驕陽之下,顯得恬靜優雅,端莊美麗。

“萱草生堂階,遊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門,不見萱草花”。萱草花,又名忘憂草,它的花期,僅短短一天。此時此刻,那些穿行于表層和永恒世界的事物,以一種莊重而神秘的方式,糅合着、交彙着、蒸騰着,在我的眼前愈來愈分明,愈來愈濃烈。所有具有存儲功能的事物,都将随着時間,慢慢磨損和消耗,如同流逝的沙漏,蒸發的海浪,而我卻有一個不願舍棄的念想,期望以文字的形式,把隐藏于血型和謎底下的一切,訴諸筆端,加以記載與固定,我決定為此獻出自己的力量。因為,我渴望以這樣的方式,與你重逢。因為,一切終将消逝,又會在另一個世界蘇醒。因為,我希望以這種方式,放過我自己。

一件翠綠色的軟緞旗袍,瞬息被火焰吞噬。一把月亮形的桃花木梳,瞬息被火焰吞噬。兩個封套上甩着水袖的古裝男女,瞬息被火焰吞噬。大地在炙烤,天空在炙烤,世間萬物都在我眼前,炙烤着燃燒着扭曲着歌唱者,發出排山倒海的噼啪之聲。一枝枝橘紅色的萱草花,挺立着一叢叢細長挺拔的花莖,宛如一把把刺向天空的劍,與大地上燃燒的一起,熱烈地彙合,翩翩起舞,回旋上升。永不凋零的萱草花,它生長在我心中的聖地,翻滾起天空和大地的影像,交織起高亢柔美的抒情,在天空與大地之間,在星辰與星辰之間,如同綿延于大地之上的十裡紅妝。一夕是百年。

責任編輯甯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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