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花草 第一部
時間:2024-11-07 10:19:14
這一次,你再也不會醒來了。你躺在那張鐵架床上,顯得很放松,你的皮膚看上去不錯,頸紋也不明顯,在你這種歲數的女人裡,稱得上鳳毛麟角。你的眼睛,懶得理睬人似的閉着,眉毛像被一根黑炭棒仔細描畫過,呼應着眼皮子底下,兩扇秋日茅草似的灰睫毛。你的臉頰上面,開着兩朵桃花,左顴骨上一塊棗核大小的曬斑,也不翼而飛了,你的嘴唇今天也很特别,像顆紅彤彤的楊梅果,呼應着你一向引以為豪的下巴溝,構成了一個寺廟裡的觀音娘娘才有的笑容。你今天這身打扮,我還是第一次領教,頭戴一頂黑色蚌殼帽,帽額中間,有一顆橢圓形的綠珠。一件簇簇新的、下擺鑲着藍色滾邊、中間鑲着五排對襟盤紐的月白色上衣。一條同樣色澤和質地的長褲。三十四碼的解放腳上,是一雙嶄新的藍綢面圓口布鞋,腳踝那兒露着一截白棉襪,鞋面上,有一隻展翅的鳳凰,鞋底下,有一枝出水的芙蓉,總而言之,這身扮相跟你一貫的品位,相差十萬八千裡。你睡着了,胳膊肘呈向内三十五度擺放,與肩膀構成一個等邊三角形,四周擺放着一些花籃和闊葉植物,散發出田園牧歌一般的超然氣息,你仿佛一位年邁的花仙子,等待某個上了歲數的王子的親吻。我得介紹一下,擱在門口的花籃,它們以黃白二色為主,一如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導演所追求的效果,憑良心說,這些長着八字腿的花籃,擱到任何一個開業典禮上都恰如其分,但花藝師顯然并不打算這麼做,而是讓所有的花改變了走向,萬變不離其宗地,簇擁着一個黑體字,兩根底部被剪成燕尾形的飄帶上,墨迹酣暢的字迹,無一例外流露出強烈的古典氣息,比如:音容宛在,懿德長存。南柯夢裡,望雲思親。比如:慈竹當風空背影,晚萱經雨亦留芳。沒有人不會對緊挨玻璃門的,那件頗具插花藝術感的荷花籃另眼相看,它由十枝含苞欲放的荷花、六隻嬌嫩的綠蓮蓬和一個竹編底座構成,粉紅色的花瓣,手掌一般極富彈性地,朝内卷曲。這隻荷花籃把千言萬語,濃縮在那根絹絲條幅上:外婆,我們永遠愛您。這行恭恭敬敬的字,一看就是我的妹妹長脖的筆迹。牆上那面系着黑色綢帶的鏡框,照片上人物的表現,真是非同尋常:微側着臉,一副心滿意足模樣,像是剛剛吃下一碗麻芯湯圓,呢大衣的胸口上,别着一朵康乃馨。我該如何描述,那隻扣在你身上的透明罩呢?它使你看上去,像被法海和尚鎮在雷峰塔底的白蛇娘娘,又像一枚即将羽化成蝶的蛹,倘若你一個鯉魚打挺坐起,換上相應裝束,充當一名神采奕奕、擺脫地心引力,前往太空的資深女宇航員也并不為過。哦,你這位永葆迷人孩子氣的老頑童,你是多麼地崇尚自由呀,你是多麼富有冒險精神,并且永遠都是樂呵呵的呀!哦,天堂。哦,宇宙,正是你即将動身前往的地方。你已整裝待發,隻差一粒火種。這是江南剛剛出梅的一個禮拜天早晨,為了打發時光,我踱着思考時才有的步子,走到長廊盡頭,牆上有一面鏡框,嵌着一張圖文并茂、起碼可獲副省級好版面獎的版面,底部留有聯系電話,最上面是兩行黑體字:服務周到,使生者滿意;認真負責,為逝者盡心。照片上的人物一律籠罩神秘氣息,不是戴着口罩和手套,就是仰面朝天,身蓋白布。在“美容”欄内,一位穿藍色工作服的人,低着頭,像是正在給一位身蓋白布者做面膜。“出爐”欄内,另一位穿藍色工作服的人,站在火紅的爐膛自動鋼闆前,聚精會神地打量一堆剛剛出爐的蠶繭似的粉末。走廊不遠處,立着一個帶箭頭的指示牌:火化,請轉彎!陸陸續續的人出現在林蔭路上,每個都被太陽曬得低下了頭。請允許我介紹一下,從一輛風塵仆仆、東倒西歪的中巴車上,走下來的我們村裡的幾位大人物吧。這些人,當年健步如飛,如今已老态龍鐘,首先亮相的是德高望重的有初伯,這位頭戴闊邊草帽,支着拐杖的人,是上宅村村譜《錦溪志》的主要編撰者,臉上的皮膚比洗過的土布還皺。村婦女主任許半仙,正用她那獨特的、母雞下蛋般的嗓音,沖身邊一位脖子上挂毛巾的男人,喋喋不休:這天氣可真是熱哇,真是熱哇。邊上那位脖子挂毛巾、滿是青筋的光腳上,套着一雙補過的塑料涼鞋的人,是許半仙的老公喜福,在我們當地一座被稱作東方好萊塢的影視城,喜福多次扮演過日本鬼子、國民黨士兵和倭寇。随同許半仙一道下車的,是一位臉色紅潤的老太太,她是你的閨密香娟奶奶,香娟奶奶有一雙小得出奇的腳,喉嚨裡持續地發出,春天的油菜花田黃蜂交尾時發出的顫音。墨綠色的長廊盡頭,遠遠地誕生了一個人,像一隻花弓,我一眼認出他就是蔣老師,他緩緩走來,紅潤的面龐始終帶着笑意,白色的中式衣褲格外惹眼。接着,駛來一輛銀灰色轎車,在花壇邊拐了個彎,開到停車場熄了火,從車裡蹦出一對小煤球似的男孩,精靈似的耳朵,腦後垂着一根筷子似的小辮,他們跑到我跟前,咧開嘴,露出一口跟他們老子小時候,一模一樣的壞牙,就不再看我一眼,朝樹下一個翹起的圓屁股跑去,螞蟻研究會加入了兩名新成員,三顆腦袋擠在一起,發出含義不為人知的嗤嗤聲。我的表哥矮腳戴一副墨鏡,留一頭純爺們氣質的半自然長發,白襯衫領口下,配一條黑色豎條紋窄版絲質領帶,他跟我打了一個招呼,同長脖并排坐在台階上。辦公室的門開了,一個身穿黑色短袖衫的矮個兒男人,探出半個肩,左右張望了一下,像是有誰剛敲過他的門,舅舅向他走去。穿黑色短袖衫的男人,以矮個兒人特有的姿勢,昂着頭,像一頭神氣活現的海獅,從眼神可以看出,他才是這兒的主人。海獅邊說着話,邊豎起一隻手掌,朝空氣裡短促有力地劈去,像是徒手劈着一塊塊看不見的磚,舅舅不停地點着頭,看得出對海獅言聽計從,并且理解得很深很透。海獅一口氣劈了八九塊磚,兩手交叉放在褲裆那兒,緊盯地面,跟舅舅湊成一個不等腰三角形,仿佛剪彩儀式上的大人物那樣,交頭接耳了一番。這幾天是高峰,今天一上午,就有五場……超過十五分鐘,租費加倍。海獅說完,垂着手,當着舅舅的面,陷入了職業性的憂郁。1974年深秋,在東陽通往杭州的長途汽車上,一個脖子上拴一隻菱角形小香包的六歲小女孩,一邊尖聲哭喊着:我要外婆,我要外婆,一邊用髒乎乎的小手,輪番抽打着抱着她的一個頭發花白、看上去有四十多歲的男人面頰。男人的臉已被那雙小手打得又紅又腫,但是他隻顧雙手攬着女孩的腰,以防止她被颠簸的車輛晃倒,嘴裡喃喃着:塌鼻不要哭,你先回杭州去,過幾天外婆就會來找你。男人越是這麼說,女孩的掙紮和哭鬧越發強烈。長途汽車鳴着喇叭,逃也似的跑在塵土彌漫的公路上,道路颠簸,車身咯吱作響,大幅度地搖擺,似乎随時都會解體,小女孩的哭喊和抽打,卻一刻也沒有停,車上的乘客們,都看着這一老一小,有的搖頭歎息,有的滿臉帶笑,有的還給那女孩的巴掌,數起了數。那個小女孩就是我,我叫塌鼻,這個綽号是我爸爸給我取的,那個挨打的男人,是我的舅舅馬坦。塌鼻,外婆給你包的粽子呢?舅舅問。也許是我打累了,也許是我生怕外婆給我包的粽子,被人偷走,也許是我聞到了一陣粽子的香氣,我停止抽打舅舅,從籃子裡摸出一隻系着紅繩的粽子,吃完粽子,我的心情才慢慢平靜下來,舅舅托着我的手,噘着嘴,幫我吹氣,他紅腫的臉頰鼓得像一隻大饅頭。灰撲撲的屋瓦和樹枝,不停地掠向車窗後,汽車開了很久,終于開上一座鋼架橋,江面很寬,底下翻着白花花的浪,橋對面綠瑩瑩的山上,立着一座七層寶塔。錢塘江到了!有人扯着喉嚨喊。六和塔!有人拉開嗓子叫。過了橋,我的嘴巴和鼻子裡,鑽入了一種蜂蜜一般又香又甜的氣息,我咂吧着嘴,感覺到五髒六腑,都被那種香氣填塞得滿滿當當。一生下來,我的脾氣就很躁,像一匹硬邦邦的土布。我是在媽媽睡覺時,被生出來的,那件事發生在1968年11月7日,這一天,通常是農曆立冬節氣,也是江南人賞銀杏葉、吃螃蟹的好季節,由于受較強冷空氣影響,中國南方氣溫下降得比較明顯,最低溫度一般在八至九度,北方人則大多穿上了秋褲。這一天,即使不是寒風刺骨,雨雪交加,總歸也是莊嚴神聖的,五十一年前的這一天,也就是1917年10月25日(公曆11月7日)當晚9時40分,停在俄羅斯涅瓦河尼古拉大橋旁邊,一艘叫阿芙樂爾号(古羅馬神話中司晨女神的名字)巡洋艦上的一名水雷放射手亞·别裡什夫(男,23歲),瞄準了資産階級臨時政府所在地冬宮。根據我媽媽回憶,她在忍受了四十八個小時的劇烈陣痛後,那個傍晚被打了催産針,醫生們認定,我這個超出預産期快七天的小東西,必須誕生。盡管我無限留戀浸泡在媽媽溫暖羊水裡的感覺,皺巴巴的粉紅色小臉上挂着隻屬于娘胎中的淺笑,卻無法阻止曆史車輪滾滾向前,換句話說,革命的水雷放射手正在焦急待命。18時30分,軍事革命委員會向臨時政府發出最後通牒:要麼舉手投降,要麼遭受炮擊。與此同時,催産針開始在我媽媽體内發揮了神效,這位原本面容秀麗的二十二歲的團委書記,此刻面目全非,大汗淋漓,宮縮一陣緊似一陣,嘴裡緊緊咬着一塊幹毛巾,并被要求做綿長深呼吸。21時,阿芙樂爾号巡洋艦打響了第一炮,盡管後來有曆史學家指出,那枚從6英寸口徑炮膛中射出的炮彈,實際上來自冬宮對面的彼得—保羅要塞,炮聲使負隅頑抗的敵人受到震懾。就算阿芙樂爾号打了一發空炮,我媽媽放的卻絕不是空炮,她的深呼吸頻率越來越急促,臨時政府除了繳械投降,乖乖滑出産道,别無出路。起義軍占領了冬宮,我撤出了子宮。我媽媽像是被人從水裡撈出來似的,渾身濕透地産下了她的頭胎:一顆過分濃密黏稠的黑腦袋,被迫暴露在空氣裡。什麼是痛苦?就是當你還在睡覺時,卻被人弄醒了,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世界送來馬克思列甯主義,多年以後的同一天,也給這個世界送來了一個赤條條的氣急敗壞的女孩兒,她嘹亮的号啕仿佛司春女神的号角穿透牆壁,一直傳到産房外面,那位忍耐已達極限的我爸爸的耳朵裡,于是我的爸爸,這位心急火燎的軍人,強行推開了産房的大門,猶如攻打冬宮的革命者,不顧戴着口罩的醫生和護士驚訝和譴責的目光,伸出強有力的雙臂,将剛剛剪斷臍帶消毒完畢裹進襁褓中的我,緊緊摟在自己的懷裡。十月革命取得全勝。令我十分驚訝的是,在一本有“紅色日記”幾個仿宋字的紅皮塑料簿裡,對于1968年11月7日這個特殊日子,我的爸爸竟隻字未提。那本日記的扉頁上,是爸爸兩行特有的圓體字:在讀書中批修,在批修中讀書。11月2日的日記裡,我爸爸隻寫了一行字:“白天開會,晚上也開會。開完會,寫材料到半夜。餓。”在11月3日的日記中,他自問自答地寫道:“今天學習了講話:‘人的正确思想是從哪裡來的’?非常地鼓舞人心!我經常思考一個問題,人活着究竟應該幹點什麼?究竟應該怎麼幹?此刻,我的腦海裡冒出一個想法:把連隊的黑闆報,辦成日報,什麼新聞報道、好人好事,統統登!我要讓黑闆報一天一模樣,一天一變化!接下來,得組織一批通訊員,好好培訓他們。”11月4日,我爸爸的日記寫得較長,但是塑料簿上,依然沒有我的半點蛛絲馬迹。“‘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今天聽了國際形勢報告,收獲極大,兩條路線的鬥争,隻有開始,永遠沒有結束!記得一九六二年,我正準備參加高考,海峽兩岸,風雲驟變,蔣介石妄圖反攻大陸,學校張貼了報名入伍告示,那一刻,我的腦子像一隻沸騰的鍋,去上大學吧,大敵當前,身為東陽中學學生會宣傳部長,馬列主義不能光宣傳人家,不宣傳自己呀。不去上吧,我這個四歲失去父親、靠小腳母親拉扯長大的人,十年寒窗眼看快熬出頭,豈不萬分可惜?在國家利益和個人利益,發生劇烈沖突的時刻,我毅然棄筆從戎,踏上了保家衛國之路……”到了11月5日這天,我爸爸隻是潦草寫了這麼幾個字:“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早上,去婦保。下午,繼續開會。”我也留意過我的媽媽,這位被偉大領袖毛主席接見過的商校高材生,珍藏的《會議紀要》。扉頁上有一行紅色印刷體:“首長留言:抓階級鬥争,搞好革命大批判,今後要加強這方面的領導,充分發揮小将的力量,知識青年幫助貧下中農寫批判文章。”在1968年11月,我的媽媽記載了這些内容:“賈平仄(男,支部副書記,39歲):通過學習獲得不少好的經驗,知道了雙搶是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知道了貧下中農是為了革命種田。以前有早走晚到現象,今後一定痛改前非。“郭大路(女,食品公司員工,23歲):通過參加演出,對于實踐出真知有了新認識,我們一班人,自編自導自演,硬是整出一台,供幾百人觀看兩小時的戲。也有怕苦怕累現象,開篇跳忠字舞時,精神氣兒不夠足。“張陀螺:(男,食品公司員工,30歲)學習很重要,真的很重要!發現自己存在很多問題,排練《長征組歌》時,我以為有人領唱,隻要把嘴巴張大、張圓就可以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宣傳的是精神,總之,收獲不是一般大。“李國平:(男,食品公司員工,27歲)通過學習感受很深!記得那次,當我演到楊白勞回家食鹽鹵自殺一節時,不小心往台下掃了一眼,看見我的戀人小雪坐在台下,朝我嫣然一笑,我不禁也笑了笑,被觀衆發現,喝起倒彩,我不得不當場作檢讨,教訓何其深刻!”我的媽媽在11月5日被送進醫院待産前,記錄了如下心得體會:“作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成員,我演過許多角色,唯獨沒能演江姐,因為我的錐子臉不合格。記得送戲下鄉到諸暨牌頭,宣傳隊的劉小桃,因為有一張大臉盤,再次出演江姐,而我隻能演跟江姐一起繡紅旗的女青年,說實話我當時很不開心,鬧情緒。通過學習,發現革命不分高低貴賤,不分臉大臉小,何況娘胎裡帶來的東西,也無法改變,隻有認真學習,才能改造自己,提高認識。“今天學習了一天,心潮起伏,久久難以平靜!難以忘記啊難以忘記,兩年前的這個日子,我曾響應祖國号召,登上飛速的列車,來到北京天安門。啊,我永永遠遠也忘不了這一天,我和來自五湖四海的紅衛兵小将,受到了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接見!盡管從我所在的角度望去,天安門城樓上的偉大領袖毛主席,隻有一粒土豆,不,隻有一粒豌豆那麼一丁點兒大,我們激動地歡呼啊,跳躍啊,喊到聲嘶力竭、口幹舌燥,跳到精疲力竭、奄奄一息,最後發現,我們的鞋子都找不到了……“難以忘記啊難以忘記,我們登上飛速的列車,開展全國大串聯,來到上海錦江飯店,錦江飯店一個穿背帶褲的白臉胖子,接待了我們,他請我們吃面包、西餐,喝啤酒、咖啡,還請我們睡席夢思、用抽水馬桶。我們一眼識破了階級敵人的陰謀詭計!把白臉胖子叫過來批評:你,憑什麼給我們吃面包和西餐?我們一見就想吐!你,憑什麼給我們喝啤酒和咖啡?那種破玩意兒比泔水都不如!你,憑什麼給我們睡席夢思用抽水馬桶?是妄想用資産階級生活方式,腐化我們紅衛兵小将嗎?對不起,我們紅衛兵小将,絕對不吃你這一套,不睡你這一床,不尿你這一壺!我們責令錦江飯店負責人,寫二十幾張紙的檢查,我們不吃面包,改啃饅頭。掀掉席夢思,改睡硬闆床。不用抽水馬桶,改用痰盂罐,在那個千鈞一發之際,正是偉大的毛澤東思想,讓我們抵擋住了資産階級的洪水猛獸……”在這個孤獨的世界裡,我采取的唯一有效方式,就是放聲痛哭,當夜深人靜,我的啼哭被夜色放大,令每一位谛聽者不寒而栗。這種時刻我的媽媽就會抱着我,不停抖動自己的雙臂,我媽媽是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成員,有一副好嗓子,她就唱歌給我聽。一聽到媽媽的歌聲,我就會安靜下來,眼含淚水,噙着奶頭,一聲不響,因此我媽媽認為我從小就是個對藝術敏感的孩子,她經常給我唱的是《唱支山歌給黨聽》,我個人最喜歡《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每次聽每次眼淚汪汪,當我媽媽以為,已經用歌聲把我哄得差不多,輕手輕腳把我放回被子裡時,我立即用突如其來的哭聲将她擒獲。你很快來到了我身邊,你來到我身邊時應該年近五旬,你把我抱回廿四間,在台門口,挂了一面小銅鏡,找來一張紅紙頭,讓外公寫上:天蒼蒼,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啼囡,過路君子讀一遍,保佑我家囡囡一覺眠熟到天亮。你把紅紙頭,貼在車站和涼亭。清晨,睜眼看不到你,我就放聲号啕,你帶着渾身煙火氣從竈邊趕來,用軍大衣裹住我,把我帶到竈頭,我半躺在稻草窩裡,望着竈膛内的火苗,映着你的臉,噙着你為我灌好的奶瓶,聞着柴草的氣味,就會放心地喝光奶瓶裡的奶昏昏睡去。我喜歡你把我縛在背上,一手拿着水瓢,一手揭開鍋蓋,彎腰向水缸舀水,再直起腰,把水倒進鍋,一彎一直,比乘跷跷闆還惬意。當臘月的寒風夾雜着大雪,一個勁地吹打着屋檐和窗戶紙,你也總是守在我身邊,半夜三更,當我吃飽喝足開始哭泣,你用依然婉轉的歌喉給我唱歌:“春季到來綠滿窗,大姑娘窗下繡鴛鴦……”或是:“妹妹疲倦了,眼睛小,眼睛小,要困覺。阿婆輕輕把搖籃搖,盎盎我格小寶寶,安安穩穩困一覺。”實在沒辦法了,你就抱着我,在煤油燈下,陀螺一樣轉着圈,指着花床上的木頭小人,聲調上揚地,一個勁呼喚着它們:八仙!唐僧!孫悟空!豬八戒!在這個孤獨的世界裡,我最害怕最擔心的事,就是你不在身邊。假使你突然消失,不告而别,哪怕僅僅幾分鐘,對我來說,也同天塌下來差不多。當我發現你,就會連滾帶爬地趕到你身邊,抓住你的手,把滿含痛苦和思念的眼淚、鼻涕和口水,統統塗抹到你的掌心裡,一動不動,仿佛默默祈禱,擡起頭,睜開淚眼,嘴巴彎成一個下弦月,久久地凝望着你,再次默默無語,然後猛地緊閉雙眼,擠出最後幾滴熱淚,張開嘴巴,緩緩吐出一口長氣。這樣才算好。我愛你,我對你的愛,猶如一隻剛出世的小動物,把睜眼看到的第一個生物,當作最親的人。我知道你也愛我,從你抱我時的手勢,看我時的眼神,對我說話時的樣子,都能感覺到。我摔跤時,你會風一樣跑來,拍着我的胸和背,邊拍邊喊:這隻耳朵進,那隻耳朵出,塌鼻塌鼻勿要怕,嗬!噫!這句話你會一口氣喊上好幾遍。盛飯時,你會撇去鍋兩邊的飯,揀最中間的給我,因為你知道我愛吃軟飯。當我在漲了大水的溪灘邊玩耍,你總會慌慌張張地把我弄回去。當我在山嶺上奔跑,遇上閃電或雷雨,你總會及時出現,撩起闊大的藍布圍裙,讓我在裡面躲雨。我知道你愛我,即使我做了往打翻的油壺裡摻水,好奇地把木棍插入高速運轉的脫粒機等傻事,你也隻是低聲下氣地尊稱我“小祖宗”,再去給人家賠不是。即使在打滾時,我也能體會到你的愛,打滾是我在鄉下練出的本事,整個童年時期,我僅此一技之長。盡管在我們老家,看不到驢這種珍稀動物,憑着聰穎的天資,我基本上也能滾得像模像樣。隻要稍不稱意,沒有任何征兆,我就會亮出這一手絕活:好端端地,身子突然一歪,賴在地上,一門心思翻滾起來,并且拉開了大嗓門。我招之即來,來之能滾,觀衆不論,場地不挑,無論廿四間光滑的天井沿,還是粗糙的鄉場黃泥地,無論同泰布店陰涼的大堂,還是憋悶的氣味複雜的養豬場,處處是我打滾的好戰場,上宅村的人民群衆,沒有一個沒見過我打過滾的。當我把自己弄得蓬頭垢面,污穢不堪,你把我從地上哄起來,用手指梳理我的亂頭發,滗去我的鼻涕,親昵地喃喃自語:“阿婆把你寵得,像鼻頭涕一樣了,今後誰來寵你呢?阿婆想想老是不放心……”或者憂愁地輕聲細語着:“不哭不哭哦,看看我塌鼻,多得侬恤呀……”得侬恤,是你時常對我說的親昵語。得,得到;侬,我;恤,愛憐、憐憫。得侬恤的全意是,得到我的愛憐。是的,在這個孤獨世界裡,隻有你疼愛我、體諒我、理解我、包容我,隻有在你面前,我才可以無拘無束地、痛快地撒嬌、賭氣和打滾,此外沒有市場。我指着天空和錦溪水發誓,我愛你,隻有聽到你的聲音,我才快樂。隻有看到你的容顔,我才安心。我願是一隻鞋底,被你緊緊攥在手裡。我願是一枚硬币,被你牢牢揣在胸口。我願是一顆糖,被你深深含在嘴裡。我願是一隻小鳥,被你親昵捧在掌心。我願是那塊藏青色的、下端綴流蘇的細格子圍裙,被你整天系在腰間。我願是那條山一樣笨重的土布棉被,在寒風呼嘯的夜晚,依偎着你取暖。你去哪裡,我也去哪裡,隻要能夠與你在一起,天涯海角我也同你一道去,我會一路自己走,不怕風吹雨打,不怕電閃雷鳴,比馬蘭花堅強一百倍。我用不着你哄,也用不着你背,更用不着你抱,腳走爛掉都歡喜,隻要能夠讓我遠遠望到你。如果你空下來,想起身後的拖油瓶,走回來抱抱我,摸摸我,斥責幾句,或者把我打一頓,我會激動地淌下兩道幸福的眼淚水。我指着天空和錦溪水發誓,隻要你不撇下我,我保證再也不惹你生氣,再也不刁蠻任性,我願意變成像大口那樣的乖乖女,頭發梳得齊齊整整,衣服穿得清清爽爽,不再弄成小花臉,搞得一身泥,我願意張開雙臂,站在你對面,乖乖地為你繞上幾團棉線球。我向毛主席保證,騙你是小狗,是反革命。在我六歲那年,你突然消失過一回,像一個肥皂泡,消失得無聲無息。這個事實令我充滿恐懼和悲傷。無數個夜晚,我躺在幼兒園小床上想念你。我想念你做的炒索粉、六谷糊和油煎餅,想念你的竈台、碗櫥和大花床,包括床上那頂煙灰色的麻布帳。我想念你高興的樣子,生氣的樣子,還有你的老家話。吃飯時,我會想起你說“食飯啦”。睡覺時,我會想起你說“眠熟啦”。吃飽時,我會想起你說“塌鼻吃得肚拖地喽”。玩得滿頭大汗時,我會想起你說“塌鼻嬉得汗出噴天”。天亮時,我會想起你說“日頭孔爬上來啦”。天黑時,我會想起你說“天公烏陰啦”。沒錯,從被送到杭州那天起,我的天空就完完全全地轉入“烏陰”,不再有光明和快樂,不再有歡笑和欣喜,太陽落山,月亮隐去,星星碎了一地。你想象不出我有多麼想念你,從悲傷的噩夢中醒來,看到瓦藍明亮的天空,我會想起你的各種藍衣裳:湖藍、靛藍、碧藍、蔚藍、寶藍、藏藍、黛藍、天藍、普藍、深藍、淡藍,哦,還有孔雀藍。在我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期,我一直經曆着艱難的情感斷乳期。我一個勁地想,如果我染上不治之症,就好了,如果我立刻死掉,就好了,這樣的話你一定會難過、後悔,不再這麼絕情。我幻想爸爸媽媽接到電話,趕到幼兒園,抱着因相思成疾的我,坐上一輛加滿油的長途汽車,汽車尖厲呼嘯着,攜帶着沙塵暴一般的塵土,車輪滾滾,穿過錢塘江大橋,經蕭山、諸暨、浦江、義烏,随便什麼站都不停,随便什麼人都不接,中途也沒有在路邊小店停車吃飯補胎。汽車開到東陽縣城,直愣愣地穿城而過,轉入一條兩邊長滿甘蔗林的機耕路,一口氣開到上宅站牌下,逃命一般閃身拐入市基,穿過戲台前的鄉場,跟着一條淙淙小溪又開了幾分鐘,這輛心急火燎、泥漿斑斑的長途車,在廿四間的弄堂口,來了一個刺耳的緊急刹車,橡膠輪胎在黃泥地上,擦出兩道深深的轍痕,車還沒有停穩,車門就咣當一聲打開了,你淚水漣漣地,站在門前,朝我張開了雙臂,一聞到你身上溫暖熟悉的氣息,我睜開眼睛,立馬複活。思念催發了虐待。爸爸送給我一件禮物,空皮鞋盒裡,站着一個小東西,淡黃色的絨毛,腳上拴着一根棉紗線,叽叽喳喳,活蹦亂跳。爸爸把它系在窗戶鈎上,把小米撒在它身邊。爸爸離開後,我從熱水瓶裡,倒了杯開水,傾斜着杯子,将冒着熱氣的杯口對準了它,那個小東西停住嘴,瞪着我,挺着瘦弱的胸,沖我喳喳叫。我冷靜地把開水倒在它身上,它一個激靈,搖頭抖身,羽毛倒豎着急劇抖動,似乎想加緊散發身體熱量,并且淡定地交替了幾下火柴棍般的腳爪。我又弄來一杯開水,把手伸向窗外,它後退着,細腳杆上的棉紗線,跟窗台扯成一根直線,我把開水劈頭蓋臉朝它澆下去,它大吃一驚,渾身冒着蒸汽,像是升天一般,尖嘴巴裡因為憤怒和激動,發出尖銳的咯咯聲,它的賣相很差,叫聲粗暴而嘶啞,腳下一攤深褐色水漬冒着蒸汽,漫延出一大塊,順着窗台邊沿流向牆面,它依然站着,隻是不再吭聲,垂着頭,剛剛長出羽毛的翅膀耷拉着,我心滿意足地關上窗。第二天起床時,我跑到窗台,打開窗,發現窗鈎上面,隻剩一根髒兮兮的棉紗線。我變得沉默、安靜,大多數時候都是靜悄悄的。周末從幼兒園回家,我背着書包,立在家門口,像一名霓虹燈下的哨兵,直到媽媽出來扔垃圾,驚訝地發現我。爸爸南京大比武回來,給我買了一盒牛皮糖、一盒動物圖案積木,我也無動于衷。媽媽給我織了一件綠毛衣,特意用淡黃色絨線,在胸口繡了一頭小鹿和“快樂”兩個字,我穿上毛衣,也沒有對任何人流露過半點歡喜。乘風涼時,爸爸給我講了個故事:商代有個周幽王,娶了個妃子,那個妃子成天悶悶不樂,為博妃子一笑,周幽王想了個辦法,命人點燃烽火台,各路諸侯一見烽火,立即趕來,一看發現根本沒戰事,上了周幽王的當,那個妃子見此一幕,終于笑了。後來,敵國來襲,周幽王又點燃烽火台,諸侯們以為他又在開玩笑,沒人前來救援,西周就這樣滅亡了。爸爸用頗為急速的語氣,講完故事,靜候我的反應,我依然無悲無嗔,一怒之下,爸爸低斥一聲,拂袖離去。“唉,别逗她了,誰逗她都是白搭,她都像人家借她米,還她糠一樣。”媽媽長籲短歎着,“唉,她比褒姒還難伺候呢……”爸爸辦公室的牆上,有一張軍事地圖,花花綠綠的,有一面牆那麼大。那次,爸爸帶我去值班,我踮着腳尖,伸長脖子,在爸爸的幫助下,在那張巨大的地圖上,終于找到了兩個跟螞蟻差不多大小的字,這兩個字,是淺藍色的,混雜在很多字中間,不悉心尋找,根本找不到,如同大海撈針。這兩個字,是我平生第一次認識的字:上宅。我一眨不眨地盯着這兩個字,如同看到了你。我背對着爸爸,久久地凝望着這兩個字,伸出手,輕輕撫摸着它們,先是用指尖,再是用指肚,再是用手掌,一隻手摸完,兩隻手一起摸。最後,我把整張臉,都貼在這兩個字上面,淚水落滿衣襟。我終于病了,全身滾燙,神志模糊,說着胡話,體溫持續三十九度,身上發出鮮紅色皮疹,我被緊急送到一一七醫院,經診斷傳染了猩紅熱,我被立即隔離起來。那些白天和黑夜,我躺在充滿消毒藥水味道的單人間,穿着帶條紋的病号服,依然一個勁地幻想:如果你知道我生病了,會不會心疼?如果你知道我快死了,會不會依然對我不聞不問?你會不會坐上長途車,朝着杭州方向一路狂奔?你會不會跑到南山上,對着一個青草搖曳的墳墓,忏悔和流淚?那塊小小的墓碑上,刻着兩行這樣的字:這裡躺着一個/為愛而永遠思念的孩子。二十多天後,我卻神奇地痊愈了。那是五月的午後,陽光很好,一輛綠色敞篷吉普車,載着我和另外兩個已經康複的小朋友回幼兒園。吉普車駛過九裡松,速度很快地開上西山路一路疾行,站在車廂裡,我緊緊抓住欄杆,望着頭頂上方幾乎遮住天空的、猶如綠色波浪一般迅速朝後退去的樹木,樟樹花的氣息撲入我的鼻子,敞篷吉普飛奔時揚起的巨大風力,将我的頭發和衣服,拼命地吹向相反方向,我們的喉嚨裡,禁不住發出一陣陣歡快尖叫。吉普車經過花港公園,開始減速,我望到一面波光粼粼的湖水,岸邊的柳枝像女人長長的頭發。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地,将目光投向那面靜谧的湖水,我忽然發覺,這個世界在跟我隔離了大半個月之後,一下子變得親切而美好,我心底裡某種頑固不化的,或許是愚蠢的、無用的東西,漸漸地淡化了、稀釋了。一場大病,終于使我一夜間成熟。這一回,爸爸媽媽終于赢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得在這個夏季回憶出來,即使那些往事,已經被烈日烤焦,被地氣蒸發,被一陣熱風刮跑,我也得描述出,那個儲存着我生命裡重要記憶密碼的村莊。我得描繪出一個,洋溢着米酒般安谧氣息的早春,在中國南方縱橫交錯、色澤清新的版圖上,勾勒出一個籠着綠色水霧般朦胧調子的村莊,跟中國江南大多數村莊一樣,它有着黑白相間的老屋,坑坑窪窪的石子路,空氣裡流淌着梨花、桃花和杏花的氣息,還有土腥味、柴火味和農家豬羊牛糞味兒。我得讓村口那棵樟樹粗糙的身體,開始變軟,落下漆黑斑駁的老皮,綻出新鮮内裡,讓鋤頭、犁耙,與油亮的泥土摩擦發出新鮮的吱吱聲,讓田間地頭,在變暖的風中,響起一陣陣蛙鳴,讓溝渠、溪灘和田塍邊緣,長出一簇簇馬蘭頭、荠菜和野蔥,開滿一串串迎春花、豌豆花和蘿蔔花,不知疲倦的蝴蝶、蜜蜂一個勁嗡嗡亂飛。我尤其得讓村莊的四面八方,蕩漾起一大片一大片金黃色的油菜花,層層疊疊,鋪天蓋地,湧起一陣陣含金量極高、令人目眩神迷的海洋,那些金黃色的浪頭,從村莊腳底鋪陳,向着頭頂遼闊的蔚藍奔騰而去。現在,我得讓一個五歲小女孩出場了,她穿着脖子和背後打活結的小衣裳,坐在一隻兩尺高的石搗臼裡,屁股抵着涼絲絲的底部,兩條小肥腿挂在石壁上,漲紅着臉,努力吹奏着一管玉米形狀的口琴,像一頭牙口很差的小毛驢。我的琴聲柔而不和,尖而不利,隻有專業人士聽得出那是《兩隻老虎》的片段,這一手我是從養豬狀元、保皇派、我的舅舅馬坦那兒學來的。我的舅舅馬坦是個很有本事的人,每當傍晚,他就會叉着腿,噘着嘴,用手中的笛子,為公社養豬場裡的大肥豬們,吹奏《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隻要他一吹,太陽就真的落了山。我隻為我心目中的聽衆演奏,想必有愛管閑事的人會打聽,哦?你心目中的聽衆是誰呀?有人或許會一指天井裡,那隻正替一小壟菜地除蟲的大公雞,或是那隻屁股染成紫紅色的蘆花雞,或者直接指認那位在镬竈頭忙碌的苗條婦人,借助屋瓦天窗漏下的光線,此時我們大約可以發現她正窩在柴草堆,舉着火筒,對着竈膛的火苗鼓動着腮幫子。沒錯,她就是我的外婆,這會兒她已起身,在細格圍裙上擦了擦手,在镬竈神倌的監視下,在砧闆上切着一塊乳白色的肉。盡管我并不排除,将以上各位作為聽衆的可能性,但是說實話,這種猜測毫無想象力。我的聽衆無處不在,它們待在廿四間散發濕氣和黴氣的角落,已苟延殘喘了一百多年,曾經扛住了十七遍雷擊、十一場火災、九次幹旱、七趟洪水,被光陰搞得灰頭土臉,面目全非,卻依然值得大夥費一點兒心思找尋。我心目中的聽衆,包括堂屋門上那對含情脈脈的男女,他們始終旁若無人地,站在一座微型小橋上,女的發髻插一朵花,從男人手裡接過一把合攏的傘。我心目中的聽衆,包括東廂房的隔扇門上,那位額前垂發、手舞足蹈的小頑童,他的腳下趴着一隻金蟾,金蟾的嘴裡,叼着一串銅錢。我的聽衆包括西廂房的隔扇窗上,兩位手持拂塵的年邁雙胞胎,他倆并肩而立,雙雙垂着眼皮,像是想要一門心思搞靈精,腳指頭下那句話的含義:睡覺東窗日已紅,閑來無事不從容。我心目中的聽衆,包括八條待在橫梁上的活蹦亂跳的鯉魚,它們幹淨的身體,顔色随季節而變,這會兒它們不灰不黃,表明眼下正處于春夏之交。我的聽衆還包括廊柱上,那兩頭遙遙相對、因相思病入膏肓的羚羊,它們的腳下,還趴着一隻懷抱幼獅的母獅。哦,腰檐底下那兩隻交頸的仙鶴,一定熱壞了,身邊的荷葉已被它們啄了好幾個窟窿,向四周卷曲開去,荷葉上趴着一隻快被曬成标本的瓢蟲。除了一長溜的花窗和腰闆上面的蝗蟲、鲶魚、花弓、蚱蜢和倒過來的蝙蝠,我心目中的聽衆,還包括天井裡那頭鵝卵石拼成的梅花鹿,看得出它已經完全被我弄出來的樂聲驚呆了。我調動全部的熱情,向我的聽衆們緻敬。緻敬!小橋上含情脈脈的男女。緻敬!腳下趴金蟾的小頑童。緻敬!并肩而立的老神仙。緻敬!房梁上的鯉魚,牛腿上的羚羊,雀替上的母獅和小獅。緻敬!腰檐下交頸的仙鶴,天井裡發呆的梅花鹿。緻敬!親愛的瓢蟲蝗蟲花弓鲶魚青蛙蚱蜢以及頭沖地的蝙蝠們。正當我打算為這座木結構的微型動物園裡,最親愛的聽衆朋友們吹奏《我愛北京天安門》時,竈間的漏窗裡飄出一縷輕煙,一股非同尋常的香氣,蹿入我的鼻孔,我的頭腦立刻變得暈暈乎乎,像是喝下了一盅米酒。不用奔到竈頭我就知道,無數顆小白肥肉們,正歡快地在油鍋裡嗤嗤叫喊,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被一隻漏勺撈出,灑上細鹽,變成一顆顆外表平靜、内心滾燙的冷美人。你從竈間閃出,捎帶出一些炊煙,把一隻香氣四溢的高腳碗,放在桌上,并且沖我招了一下手。我跑到桌邊,把一顆已經變成乳白色的豬油殼,放進嘴巴,龇着牙,咔嚓咔嚓吃起來,當我吃到差不多第七顆豬油殼時,台門響了。我的外公趙金川出現在門口,他披着蓑衣,戴一頂上尖下圓的笠帽,覆着油紙的笠帽下面,露出兩個白耳輪。我嚼着豬油殼,蹦到外公跟前,接過魚竿和一隻滴着水的魚簍,還有一截竹餌料筒。魚簍裡,躺着兩條奄奄一息的灰鲫魚和幾個抽搐的花弓。外公取下鬥笠,挂在廊柱上方的一顆釘子上,拍拍我的頭,這是他和我之間的交情,整個上宅,唯一不讓他反感的人就是我。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腦袋從蓑衣裡面弄出來,亮出一頭修剪妥帖、富有活力的黑發以及對襟葡萄扣灰罩衫。當他洗了臉和手,喝了茶,桌上已經擺好一碗豬油殼、一盤腌豇豆、一盤加了青菜和豆芽的烤豆腐,我用牙齒叼起一根豇豆幹,甩過來甩過去,聽到你清了清嗓子,中規中矩地沖外公喊:馬坦,吃飯了。他并沒有正面回應你,帶着一貫的态度,踱回桌旁,提起褲腿,讓竹椅發出咯吱一聲,懶洋洋地拿起筷子,在桌上敲了兩下。馬坦是我舅舅的大名,我一直弄不懂,你為何要用舅舅的大名,稱呼自己的老公。你明明可以叫他趙金川、孩子爹或者用“喂”也未嘗不可,為什麼非得動用我舅舅的大名呢?我盯着盛着楊梅酒的粗瓷碗,外公會心地笑笑,他的眼珠是深黑色的,葆有戲台上的倜傥小生才有的精氣神兒,仔細觀察還能從他的相貌舉止中,找到一種上海人才有的特質:發亮的印堂和時常不屑一顧的神情,這與他年輕時的閱曆不無關聯。他提起一根筷子,朝粗瓷碗裡蘸了蘸,我立即張嘴接住。他又擎起一顆紅彤彤的楊梅,做出等待的樣子,我立即咬住楊梅,一股麻辣爽快的酒味兒,讓我直吐舌頭。他夾起一顆豬油殼,放進嘴裡,把粗瓷碗橫放在掀起的薄嘴唇間,好像他的思想全在碗裡,又像是在對他的思想說:快到我的碗裡來。他一仰脖,滿意地咂吧着嘴,慢慢伸直脖子,一邊朝我友好地微笑着。一碗牛奶狀的鲫魚湯,很快被端了上來,你把魚湯滗進我的小木碗,我喝了幾口魚湯,聽到肚皮咕咕叫起來,一想起小馄饨,我的肚皮就會咕咕叫。外婆外婆我要吃小馄饨。我跑到你跟前,抱住你的腿。塌鼻,等蘆花雞下了蛋,賣了蛋,我們就去買小馄饨。你溫柔地說。我的兩隻腳,像踩冬腌菜似的,一個勁跺着地,正跺着,聽到蘆花雞叫了起來。你把幾片剁碎的菜葉,倒入一隻瓦盆,拌上糠,把瓦盆遞給我。去雞窩看看,蘆花雞有沒有下蛋?我拿着瓦盆,跑到雞窩邊,模仿你平時的樣子,低聲呼喚,蘆花雞欣喜跑過來,埋頭啄食,不時擡頭,朝我感激地望望。當我捧着一顆熱乎乎的、沾着雞糞的雞蛋,耳朵裡傳來一聲清脆的、東西被打碎的聲響,緊接着是一聲呵斥。“竟拿一隻貓食碗給我盛飯!”平時有一張忍耐臉的外公,一反常态,抖動着眉毛,二分頭下的眼睛,瞪得像關公。你們兩個,一個拱着肩,一個垂着頭,地上躺着一隻摔碎的碗盞,綠瑩瑩的碗底,露出一個小黑點綴成的“川”字,這是外公的名号,撒得遍地的稀飯,冒着熱氣。這隻碗是你陪嫁來的寶貝,你夢遊人似的,瞪着地面,像是一時不曉得發生什麼,兩隻手怕冷似的,藏在圍裙裡,裙角挂着幾縷糊狀透明的稀飯。“這是我娘家的龍泉官窯啊……”你猛醒似的取出兩手,在圍裙上反複揉搓,像是要搓去什麼難洗的東西,你猛地蹲下身,撿着地上的碎片,打算用手把地上的稀飯捧起,滾燙的稀飯燙得你松開了手,你雙手沾着稀飯粒,抖動着手,轉着圈找鏟子。“不要提你們娘家那些滿身豬油的蠻漢!”他餘恨未消地跳起來,因為着急,帶翻了身後的竹椅,他惱火地一伸腿,把竹椅哐啷啷地踹下台階。彼時彼地,我還沒有從恐懼和詫異中擺脫,怒火立即填滿了我的胸膛。是的,我痛恨暴力,痛恨破壞文物的行徑,更痛恨他把你娘家陪嫁來的寶貝,叫作貓食碗并且摔碎了它。狙擊手胸中的怒火開始噴發,我舉起蛋,深吸了一口氣,一枚溫暖的流蛋,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弧線,命中目标,發出一聲類似酒杯破裂的輕微脆響,一朵色彩斑斓的黏稠的南瓜花,在外公寬闊的額間綻放,金黃色的液體,無比留戀地,順着他的額頭往下淌,散發出醉人的腥氣。他神情驚駭地搖晃了一下,嘴巴微張,像是猛地吞下一種叫“ong”(第一聲)的食物,這是我們當地的一種美食,用熟米粉炒制碾磨而成,吃時不能喘氣,更不能說話,必須靠唾液慢慢融化,才咽得下。他驚惶地望着我,幾绺頭發披挂下來,像一名剛剛被揪鬥完畢的地主,還粘着又黃又白的稠狀物。扔什麼不好,你偏要扔雞蛋。你顫抖着嘴唇,朝我屁股打了一下,盡管手勢很輕,卻讓我委屈莫名。我的心裡隻有你,你的心裡隻有蛋,我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我發動了,使出看家本領,号啕大哭着,胸前的像章跟地面摩擦發出噼啪脆響,像一隻燒餅,翻滾又翻滾,眼前的事物萬花筒一般,在我的眼裡旋轉起來,五顔六色,奇出怪樣,我增強的哭聲,拐彎抹角地穿過回廊,匆忙撫摸了一下挂在廊檐底下的半隻火腿,以持續不斷的音色,追随天井上方的白雲而去。夜裡,我被一種奇怪的聲音吵醒了,那個聲音一忽兒輕一忽兒重,像鳥兒昏昏欲睡的低鳴,又像水聲中浮現的模糊笛音,我決定起床察看究竟。我輕輕推開門,繞過八仙桌,身體緊貼大花櫥,透過手指縫隙打探動靜。月光像一隻手電筒,筆筆直地射在床上,踏凳上扔着幾件衣服,有他的也有你的,透過帳子,我看到兩條活靈活現的月光魚,那個平時極少暴露自己的人,睜着眼,臉上汗津津的,手繞過你的脖子,脊背彎曲又擡起,像是在河面上獨個兒劃船。你的嘴巴貼在他的肩上,臉又紅又濕,像是被灌醉似的,内衣褪到脖子,脖子下面露着一大截蠶繭似的身體。你們一會兒像兩根麻花,絞在一起,一會兒像兩塊麥糊燒,在床上翻來覆去,皮膚跟篾席之間,發出黏糊糊的拉扯聲,像水牛跳入河中洗澡,又像泥鳅鑽入水塘撒歡。你們的嘴巴一會兒分開,一會兒又粘在一起,像兩塊黏性很高的橡皮泥,又像用牙齒和舌頭,拼命撕開或吞咽着某種擋在你們中間的東西。你的腿頂着他的膝蓋,他開始俯沖,數不清的星星、冰塊和蚱蜢,從麻布帳和天花闆上落下來,你嘴裡的聲音被他吸得一幹二淨,床闆聽上去像是快要散架一般。他低低呻吟一聲,像被雷公大帝劈着似的,仆倒在你的身上,臨死前,他睜開眼皮,撥開你臉上的發絲,還親了親你的額頭,你像一隻羊羔縮在他懷裡,你們雙雙擁抱着,像兩塊融化的熱騰騰的麥芽糖,就這樣死去了。我還記得,我們兩個親熱地躺在床上,你一手墊着脖頸,一手搖着扇子,麥稈扇上,有一隻用彩色絲線繡着的喜鵲,你搖着扇子,嘴旁的皺紋舒展着,這種時候,就是你信口開河的好時光。為了顯示身份,你通常自稱“阿婆”“婆婆”,誇耀某件事物時,喜歡在名詞前,加一個“大”字,以顯示其不同凡響,波瀾壯闊,蔚為壯觀。“塌鼻呵,阿婆的上代,是個大戶人家,是腌火腿的,有一幢大屋,那幢大屋,有大台門、大天井、大房間、大窗門……那幢大屋,多少年代了哦,門柱上的漆,差不多掉光了,門檻下的磚,也踩得變形了。那幢大屋造得好哇,光光台門口那根大梁,東陽城的雕花皇帝黃金虎,雕了半年,才翻了一個身,那個黃金虎,到過北京紫禁城,給皇帝修過龍椅,皇帝是天子,給皇帝修過龍椅的人,手藝自然是天下最好的喽。除了大梁,黃金虎還雕了牛腿和門窗,那些獅子啊麒麟啊金魚啊,都是活脫活像的,多得看不過來。亭台和門罩,也是木頭構件的,統共八萬七千塊,沒有用一根釘子,全靠榫頭,一塊一塊吃牢的……據說大屋失過一次火,火燒後人們發現,被燒掉的整面封火牆,都是用碗口粗的杉樹打的樁,靠近火牆處,暗埋着密密匝匝的屋瓦,做賊佬若是挖牆腳,抽去一塊瓦,上頭的瓦就會噼裡啪啦壓下來……”随着情節的變化,你手中那陣由麥稈扇制造的風,時而激烈,時而緩慢,時而完全無聲無息,用不了多久,又像大夢初醒一般倉皇起來。你每次對我講娘家故事,都跟第一次講一樣,并且幾乎一字不差,因此,我自信自己能夠在這裡,将那幢大屋,做一番介紹。如果你在一個不冷不熱的日子,來到上蔣,首先看到一棵楓香,這棵樹很老了,樹身中空,樹根都好當凳子了,過了春分,樹上就會結起一個個硬硬的小絨球,站在樹下,望得到一座坐西朝東的老屋,那幢老屋,就是宗祠,宗祠對面,有個月牙形的池塘,塘邊栽着桃樹,宗祠裡有個戲台,逢年過節,常有戲班子在裡面做戲。繞過曬谷場,有許多有名有姓的老屋:承恩堂、集慶堂、敦睦堂、鼎豐堂、茂秀堂、樂善堂……連接這些老屋的,有彎彎曲曲的小弄,打底的鵝卵石,都是從東陽江裡面摸來的,中間大,兩邊小,從中間往兩邊稍稍傾斜,被太陽一照,鵝卵石亮得晃眼,滲着淡淡的绯紅色,據說這是幾百年的火腿油漬形成的。這些小弄,也是有名有姓的:燈芯弄、皮市弄、君子弄、摸奶弄……春天時,小弄圍牆底部,滋長出許多的青苔,仿佛綠色通道。出了摸奶弄,拐過皮市弄,就來到了村莊的東南面,你的視線不由分說地,被一堵馬頭牆切斷,你以為沒路了,心裡犯起了嘀咕,别慌,往右轉個彎,拐入文曲弄,大着膽子,再順手拐個彎,穿過文昌弄,一幢十五間頭的三合院,就出現在你面前。大門兩旁,有一對石鼓,大門上面,有一對虎頭紫銅門環,門額上,描畫着蘭花和寶瓶,底下有“桐生茂豫”這四個大字。台門口,原先還蹲着一對用梅園石雕刻的石獅子,是從鄞縣用竹排運上來的,破四舊時敲掉了。進了門,迎面是一堵青磚照壁,照壁上,遊着兩尾灰鯉魚。繞過照壁,天井裡有一棵香泡樹,四周的青石闆,據說當年五十個壯勞力,花了一個月,從像山岩龍坑吭哧吭哧擡來的。朝裡北間,有個廚房,廚房隔壁,是個個大開間,每當做腿時節,散發着汗腥味的人們,挽着袖管,圍着發亮的牛皮裙,手裡提着、握着和捏着,斧頭、尖刀和小刀,從早上忙到晚上,又從晚上忙到雞啼,每人的眼裡都有紅血絲。屋子中間有個石槽,一泓清泉通過一根厚竹爿搭起的管道,從石槽通向後院,用活水浸腿,有利于鹽分的析出。再往裡,是一間幹燥房,兩間廂房打通的,光線陰暗,夏天時特别陰涼,裡面有許多窗,四壁有許多竹釘,地面鋪着整排被劈成兩爿的毛竹片搭起的腿床,除去内節,一片仰放,一片合撲,像瓦片一樣往下斜,上面疊放着上了鹽的腿,這個辦法不但防潮、防熱,還防蟲、防塵、防鼠。每隻火腿,過幾天就會被自下而上,翻疊一次,撒第二遍鹽,經過三四道工序後,取出腿床,再次洗刷,在日頭下晾曬,再挂入幹燥房。趁腿還有一點軟,用紅漆打上坊标,直到第二年五六月間,才落架堆疊,香熟應市。作坊對過是轎廳,裡面停着一頂轎子,轎廳旁有個雜貨間,堆着農具、豆腐桶、斧頭和鋸子。再往裡,又是一個天井,比前邊那個大,屋檐把天空切割成一個長方形,地面的鵝卵石像用篾篩篩過,大小一樣,仔細看的話,還能發現一枚大銅錢,用青磚勾着細邊。客堂前,有兩棵桂樹,一金一銀,站在台階兩邊。客堂裡面的家具,都是荸荠色的,紫中透紅,烏中透亮,還嵌着貝殼,裡面那張八仙台桌,重得要命,是紫檀木做的,夏天菜放在桌子上,不容易壞。客堂裡的四根柱子,都是從諸暨運來的老香榧木做的,底下的石柱礎,雕着雲紋。牆壁用進口桶裝水門汀刷過,地面是用桐油、石灰和糯米澆鑄的三合土打的底。隔壁有個佛堂,裡面供着祖宗牌位和一尊觀音。蔣坤蘇夫婦住正廂房,四個女兒住西廂房,小娥和大姐月娥住一個屋,二姑娘秋娥和三姑娘小米住一個屋。一條回廊連接着東西廂房,每天清晨,穿白色綢衫的蔣坤蘇,都要在走廊上練一會兒拳。女兒們的門外,挂着一面細竹篾編的門簾,簾旁有一根小細繩,繩下系一塊小石墜。小娥和大姐的後窗,垂着白色窗紗,窗外有棵彎曲的西湖蠟梅王,臘月裡,不用開窗,都聞得到陣陣梅香,這棵樹,是蔣雪舫當年從胡雪岩的豪宅嫁接過來的。穿過一扇半圓形門洞,是個大園子,園子裡一年四季,都是很茂盛的樣子。小涼亭内,有兩排向外挑出的美人靠,亭前栽着紫藤,趴着一塊烏龜石,春天時,潔白的玉蘭花像一隻隻仰天的酒盅。玉蘭樹下,有一個粗藤紮起的秋千架。四五月份,一串串垂向地面的紫藤花,招蜂引蝶。不用走出園子,也能聽到一陣嘩嘩流水聲,一條閃閃發亮的河水,在灌木林間常年流淌着,江水舔着岸,岸邊垂着柳枝,長着齊胸高的蒿草,停着幾對排筏,一排排水草被風吹得歪歪斜斜,野鴨在水草間出沒。這條河發源于崇山峻嶺,是東陽江的一部分,它的上遊在早春時節,推開水草和蘆葦叢,從油菜花和麥苗之間誕生,往四面八方流竄,其中一支就落在這幢大屋的後院。這條河的用場很大,做腿時節,人們站在這裡,用流動的河水洗刷火腿。端午過後,每隻火腿都用細篾簍捆紮妥當,貼着封條,乘上排筏,趁上遊支流漲水時,從這裡出發,順江而下。遼闊的江面上,水汽蒸騰,雲遮霧罩,浩蕩排筏,忽隐忽現,一路下東陽江,經婺江、蘭江、新安江,直至杭州灣,再轉運到上海、甯波等地。乍暖還寒時,岸邊的柳枝抽出嫩黃色的芽,望着銀緞一般的河水,蔣小娥仰着頭,天真地問:——阿爸,我什麼時候才能去杭州?——等你再長大一點點。蔣坤蘇笑眯眯地說。小娥等不及長大了,她多麼盼望河水能漲得大一些,再大一些,将她帶走。她躺在河面上,像一片樹葉,漂啊漂,眼睛一睜開,杭州到了。“那幢大屋,是在我太公手裡造起來的,塌鼻,你曉得我太公是哪一個?”你對我明知故問。“不、曉、得!”我喜歡尋你的開心,回答得幹脆利落,擲地有聲,跟劉胡蘭有得一拼。你手裡的麥稈扇,戛然而止,側轉臉,麥稈扇挾着一股風,啪地揮過來,替我消滅肩上一隻看不見的蚊蟲。“看來你真是蛤蟆聽天雷——一聲都不懂!連阿婆的太公都不曉得,啊呀呀,你的書真白讀了!阿婆的太公,就是大名鼎鼎的蔣雪舫,我們上蔣人,從來不舍得叫他的大名,隻叫他太公、老祖宗。阿婆的太公,論手藝,全中國找不出第二人。論家産,東陽出南門頭一家。論名望,金華府裡頭一個!”你揚着眉毛,音調高了上去。“你怎麼曉得是頭一個?”我不服地問。“哎呀,你還以為我站在雲頭吊嗓子——唱高調?你總歸聽說過這句老話吧,金華火腿出東陽,東陽火腿出上蔣。這句老話不是從天公頂掉下來的,也不是從地裡頭長出來的,這句老話,就是靠阿婆的太公一雙手,辛辛苦苦做出來的。我阿爸姆媽,喜歡給後代講老祖宗的故事,太公的阿爸,叫蔣毓璜,生了二子一女,他的兩個兒子,大的那個叫蔣秀筐,小的那個叫蔣秀篚,蔣秀筐就是蔣雪舫,字夢昌,号雪舫。太公的阿爸,隻活了二十七年,十四歲時,太公的姆媽也倒了,太公隻好跟着叔父做火腿,名号紅巢。十八歲時,太公變賣了老婆的陪嫁和首飾,自立門戶,開了一爿作坊,名号雪舫蔣腿。“一到立冬,太公就從龍遊、蘭溪、衢州一帶,選拔一批專門收購豬腿的短槍,短槍們風風火火,背着幹糧,挑着裝滿銀圓的竹簍,不分晝夜,翻山越嶺,抵達腿莊,以每擔高于别人三到五個銀圓的價格,随到随收,随付現金,并給養豬農戶家的小孩,分發印着孫中山頭像的五元鈔票。短槍們收的豬腿,是“兩頭烏”的豬後腿,普通豬三個月就喂得大,但“兩頭烏”沒十個月工夫,是養不出的。短槍們收好腿,立即披星戴月送往上蔣,進行再次挑選。“做火腿必須得趕時辰,一上手就不能夠歇,當天投料,當天腌制。深夜,幫工們做得瞌充懵懂了,太公就持一柄火腿刀,刀背當當敲打着肉墩子,驅散大家睡意。他還經常拎着斧頭,直刀快落,仔細檢查火腿的成色。有時捏一根竹簽,翹着蘭花指,把竹簽插入火腿,拔出來,放到鼻下細嗅氣息。他時常拿着一塊都錦生絲巾,覆在腿面,迅速拂動,試試有無刀痕之感。太公有兩個兒子,八個孫子,大兒子叫蔣汝丹,二兒子叫蔣金丹,大兒子生了三子二女,二兒子生了五子二女。大兒子的三個兒子,名叫成廉、成康和成庸,字坤蘇、品蘇和品潮,坤蘇就是我阿爸。“太公的生意越做越大,端午一過,杭州城隍山下鼓樓一帶,就像趕廟會一樣熱鬧,火腿運過來,鑼鼓敲起來,獅子舞起來,場面鋪開來,上海、廣東、江西、香港……四面八方的火腿客商,通宵排隊訂購雪舫蔣腿。杭州所有的腿行,都有一個規矩,隻有等雪舫蔣腿的價格定下來,其他品牌的火腿,才能夠按三等九級,依次遞減定價。“我見到太公時,還不會走路呢,太公都八十幾了,有一張紅臉膛,兩道白眉毛,一雙亮眼睛,下巴垂一把白胡須,每頓能吃兩塊紅燒肉,走路從來不用拐杖,八十歲那年還登上過東白山。太公叫我迷人精,很疼我的,允許我坐在他的膝蓋上,替他梳理白胡須,我拉他胡須他也不生氣,反而樂呵呵的。太公的老婆,姓樓,我們管她叫太婆,穿一件青灰團織錦緞袍,每天專門在樓上念經。太婆老歸老,也是很像樣的,同我現在差不多,哎呀,塌鼻,你不要瞎搗亂,你問我同太婆哪個更像樣?那總歸是太婆像樣喽!“太婆總是誇耀家族裡每個人,總是說好話,偶爾也會唠叨太公,因為太公相貌生得好,而且經常出門。太公盡管娶了個大美人,白天看,晚上看,日日看,看了一輩子,看膩了,難免出去尋快活,太婆就會同太公争,不過争過又好了。我回娘家時,太婆已經九十幾了,她老是拉着我的手出眼淚,說好端端一個囡,被爺娘枉生世。天一擦黑,太婆就問,小娥小娥,你碗洗好了嗎?鍋刷好了嗎?凳子拿來,快坐到太婆腳旁邊來,我講本老戲給你聽聽。太婆随便什麼老戲都講得來的,薛平貴啊、樊梨花啊、梁山伯啊,我聽得入了迷,太婆還老是把麻酥糖啊什麼的塞給我。太婆寵我,我也孝敬太婆,我替太婆梳頭、擦身、洗衣服,馄饨、包子裹給她吃,紅棗、桂圓補食湯,滾給她喝。老人家活着時,一定要厚待,千杯擺墳頭,不及一杯到嚨喉。“太婆常說,我有這麼多後代和媳婦,都沒有小娥賢惠。我說,太婆,我們每個人,都是要老的呀,我怎麼能夠不待你,再說了,你也該是我待的。太婆說,你待我這麼好,我一點東西都沒留給你。我說,小娥什麼都不要,小娥隻要太婆長命。有次,太婆拉肚子,不肯讓媳婦碰,說,快把我小娥去叫來。我趕到太婆床頭邊,太婆說,小娥小娥,太婆老昏了,屎都弄到眠床上了。我說,不要緊的,太婆,小娥會幫你洗清爽。我把太婆擦洗幹淨,把髒被褥衣物,挑到很遠的塘裡洗幹淨。太婆是我帶上山頭的,那天,我不放心她,半夜爬起來,心裡想,千萬不要人走了都不曉得,名頭是姑婆在陪的。我走進小屋中間,一看姑婆坐在那裡,睡着了,唉,姑婆年紀也大了,再一看,啊呀,太婆都沒有聲氣了。我太婆太婆叫她,她才回過氣來,睜開眼,問,是小娥嗎?我說,太婆,小娥在你身邊呢。我一看太婆快不行了,連忙把姑婆叫醒,再跑去叫阿爸,又把二阿公、三阿公、小叔公他們,一個個全叫齊,我阿爸他們剛把太婆擡到堂屋裡,太婆就走了。“我太公雖然是财主,但他不像有的人,越财主待人越刻薄。太公常說對人說,家私撐飽,也帶不到棺材裡去,做人要積德,後代子孫才會好。有一年,鄰村鬧瘟疫,他把腿坊裡的陳年火腿,截下腳爪,入藥,熬成藥汁,救了鄰村人的命。村裡有人得了大腳風,腳腫得下不了地,太公上山采來鐵掃帚,把根和枝葉切碎、曬幹,包好草藥,挨家挨戶送上門,村裡人喝了藥,腳腫就退了。“說到太公,還有一個人是不能夠省的,這個人就是胡雪岩胡大老闆。這個胡大老闆,有一張馬臉,本事大得上了天,在皇帝住的紫禁城裡面都遛過馬。他靠販鹽起家,有十四房姨太太,個個賽過西施。胡大老闆造的那幢大屋,在河坊街附近,像皇宮一樣闊氣,房間多得數不清,光封火牆就各式各樣,造房子的木料,都是上等貨,敲上去發出金屬聲。站在那幢大屋的樓閣上,望得到整個杭州城的景緻,别說西湖裡三個螺蛳樣的潭,就連錢塘江上的竹筏,也望得清清楚楚呢。一個雪霁的黃昏,胡大老闆皮帽兒戴戴,裘皮大衣穿穿,兩隻長着窩窩的胖手,籠在水貂毛的袖管裡,袖口上的兩對水貂毛球,一晃一晃的,出門去散步,穿過元寶巷,來到鼓樓下,家家戶戶結了冰的屋檐,挂着螺蛳青腌的魚幹、油光锃亮的醬鴨、醬肉和稻草包裹的風雞。這個胡大老闆是個孝子,想為姆媽的七十大壽,訂兩隻上等火腿,當他邁着方步,走到雪舫蔣腿店門口,眼睛亮了亮,我太公恰好在店裡,一見眼前之人,天庭飽滿,氣度雍容,絕非等閑之輩,立即恭敬相迎。胡大老闆打量着一隻隻香氣撲鼻,紅似玫瑰,亮若水晶的蔣腿,看了又看,聞了又聞。我太公一聽來客說明用場,一隻大手朝自己胸脯上,啪地一拍,爽快地說:小事體一樁。“太公把親手制作的兩隻火腿,差人送到胡府。祝壽那日,杭州撫台也趕來捧場,那個杭州撫台,姓魏,胖得像隻冬瓜,不管走到哪裡,總是肚子先到,他是個有名的吃貨,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沒一樣逃得過他的嘴。胡大老闆請來了杭州城裡最有名的燒飯師傅澳毛頭,澳毛頭原名黃阿三,看上去精幹巴瘦,卻是個武林高手,到過地球南邊的澳大利亞學過廚藝,中式菜西式菜都燒得來。澳毛頭做了滿滿一桌火腿宴:蜜汁火方、火腿炖甲魚、金腿鴨卷、麒麟豆腐、金腿翡翠羹、雞火二丁、金腿蜜蓮、火腿娃娃菜、火腿冬瓜湯、金腿什景盞……七葷八素,紅紅綠綠,每樣菜都高端大氣上檔次。比方說那道蜜汁火方,二三十塊紅澄澄的火腿心,用明代高邊大瓷碗碼好,用極品醇釀花雕加上極品蜂蜜,煨得酥爛,胡雪岩姆媽吃得心花怒放,杭州撫台更是滿嘴流油,贊不絕口。那場壽宴從白天吃到黃昏,又從岸上移師西湖,胡大老闆請來杭州城有名的“笙歌畫舫十二女”助興表演。華麗麗的畫舫,載着華麗麗的客人,在華麗麗的西湖裡,蕩了一圈又一圈。澳毛頭做興大發,又奉上火腿酥餅、火腿蝦餃,還上了一盆東陽沃面,炖得爛糊糊的沃面,撒着火腿丁、蛋絲、肚片、青菜、黑木耳、蘑菇,胡雪岩的姆媽吃得交關開心,胡大老闆這頓壽宴,辦得既體面又稱心。有一次,胡大老闆從太公店裡進了一批貨,太公回去一對賬,發現多出了一千兩銀子,他想可能是腿行錯算了,于是差人連夜将多出來的銀子,送回杭州,竹簍外還貼着他親自用毛筆寫的封條:大洋壹仟,送胡慶餘堂。夥計挑着兩隻竹蕃簍,滿頭大汗地将銀子送到胡大老闆的府上,這件事讓胡大老闆十分感動,因為胡大老闆做生意,講究一個誠實,大屋房門口的牌匾上,就寫着“戒欺”這兩個字。胡大老闆為此事,專門登報頌謝,我太公的名譽就傳開來了,胡大老闆跟我太公,從此成為至交。一次,胡大老闆要去北京出差,向我太公訂了兩百隻特級蔣腿,太公請來東陽縣有名的雕花皇帝黃金虎,在兩百隻蔣腿的蹄殼上,雕上了龍頭,兩百個龍頭,沒一隻一個樣。胡大老闆帶着兩百隻蔣腿,來到京城,大官們一吃直叫好,并向老佛爺進貢。老佛爺吃了也十分喜歡,并下了一道聖旨,将雪舫蔣腿列為貢品,并賞賜胡大老闆一千兩銀子,外加兩打茯苓餅、兩壺北京糯米酒。雪舫蔣腿從此名滿京都,身價倍增,坐上了火腿行的頭一把交椅。”西北風一吹,上蔣村就飄起一股濃郁的火腿氣息,這股氣息從每年立冬開始,一直持續到次年立春。那個陽光散淡的清晨,村莊蒙着薄霧,名揚四海的雪舫蔣腿繼承人蔣坤蘇,頭戴雪狐皮帽,身穿繪着如意圖案的煙灰色右開襟綢袍,踩着咯吱作響的積雪,走在通往蔣氏宗祠的路上。幾聲送歲的鞭炮,在清冽空氣裡炸響,沿途人家門上的春聯,泛出些許喜氣。盡管前一晚趕工到淩晨,蔣坤蘇依然起了個早,因為今天是個開局的日子,上蔣村中斷三十年的族譜即将續修。蔣坤蘇沿襲了祖上樂善好施的品德,平時凡有修橋造路捐資需求,一向慷慨積極,但是他有塊心病,他有四個女兒,盡管個個聰明伶俐,膝下無子依然令他不堪苦惱,随着年齡的增大,他的苦惱越發大起來。太陽将屋檐上隔宿的雪,映出一抹胭紅色,他經過月牙塘,望到宗祠馬頭牆裡探出的古柏,朝手心呵着氣,加快了腳步,一擡牛皮靴,三步并作兩步,邁入宗祠。族譜編委會成員們已基本到達,緻和堂内,挂着色彩鮮豔的祖宗像,橫梁的銅挂鈎上,挂着一對羊皮燈,硬木條案上,擺着紅蠟燭,供着熟豬頭、熟雞、紅鯉魚和兩盆堆成小山的白饅頭和紅梅酒。那位坐在太師椅上,吧嗒吧嗒吸着旱煙的是奎元伯,他的臉色像上等的陳年火腿,閃閃發亮,連眉毛都是紅彤彤的,奎元伯是宗譜的編撰和主修。那位五十開外,留一把短山羊須、戴金絲邊眼鏡的人,是村裡請來的譜師周之君,這位仁兄有張皮包骨頭的臉,像一個鴉片鬼。“嗬嗬,坤蘇阿叔來了?”周之君眯着眼,帶着一種半是疑惑半是驚訝的神情,打量着蔣坤蘇。這個周之君,是個陰司鬼,早年當過訟棍,他的丈人老頭樓阿鼠也是個火腿商,因雪舫蔣腿銷路好,樓阿鼠曾在自家豬腿上,仿蓋雪舫名号銷售,被蔣家人告上法庭。周之君用盡三寸不爛之舌,出庭辯護,官司依然敗訴。由于樓阿鼠在《東陽民報》登報道歉,蔣家人也就不計前嫌。蔣坤蘇不住地跟人點頭緻意,他的目光撞上了一個人,此人戴一頂護耳皮帽,臉部肌肉下垂,像一條鲶魚。他叫蔣鶴明,外号野貓精,是遠近聞名的采缸汗高手,缸汗是積在糞缸、糞坑和尿桶上的一種硬塊物。蔣坤蘇覺得野貓精今天的神态,比中了狀元還威風,渾身上下透着一種長久壓抑的喜悅。蔣坤蘇的感覺很對,野貓精有三個兒子,在中國農村的任何一個村莊,一個家中沒有男丁的人家,從來都是不入人眼的,尤其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呵呵,坤蘇來啦!”奎元伯跟蔣坤蘇打着招呼,擱下手裡的長煙筒,用又尖又細的聲音說,“你的臉色不大好喔,最近生意忙壞了吧?”蔣坤蘇點點頭,向奎元伯回了禮,在凳子上坐下,帽子擱上茶幾,恢複了常态。奎元伯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眯眼掃視了一遍衆人,用略帶誇張的語調做了簡要開場白。他宣布了編委會名單,主修、倡修、編修、監修、協修、校閱的職務,宣布了經費來源和捐助成員名單,宣布了一年來族田、祭田和族内公共财産出租的各項收入,然後開始朗誦親自撰寫的《緻和台亭重建記》:“南園舊居,古柏泰裡,練溪之傍,鐘山漓绮,蟠龍舞鳳,素稱傑地。惟吾蔣氏,系出周公,衍分杜陵,秦漢高宗,相承迄今,瓜瓞綿綿,亦儒亦農,遐迩一體。南宋持志公築一圃建亭于其中,因曆經數朝風雨,幾經修葺,然鼠嚼蟲蛀,斷垣殘壁不堪吹折,一九零二年夏,台風驟起,頃成瓦跞廢墟,吾季房長老奎元熱心公益,目睹祖業頹廢于心難忍,即邀坤蘇、坤祥等計議重建台亭之決策,籌資萬餘,由秋成施工(付工資)、福仁記工,寶蘭策劃,文昌、緻祥負責工藝,不數月台亭建竣,因面對緻和堂故改名‘緻和台亭’……”奎元伯尖細的嗓音在宗祠回蕩,全體編委會成員靜靜聆聽,蔣坤蘇的目光轉向房梁,似乎在品味上面的雕工。奎元伯朗誦完畢,等編委會成員鼓掌完畢,擡起眼,意味深長地說:“各位,我還要在此重申曆朝曆代之規矩:修族譜階段,女人不準進入祠堂;女人的名字,一概不記入族譜;每一個入譜男丁,須交納三十兩譜銀……”“哎呀呀,修個譜還要介許多銅钿,真沒道理!”野貓精忽然來了情緒,用輕描淡寫的目光,打量着蔣坤蘇。“啊哈,野貓精!誰讓你這麼會生,生了三個囝!”周之君插嘴道,可能是抽煙之故,他的聲音像冬天田野上燒麥稭稈的氣息。“我會生?嗬嗬,坤蘇阿叔才會生呢!”野貓精說完,手指按着鼻翼,朝左朝右擤了擤鼻涕。擤完,一擡眼,用輕蔑的口氣沖着蔣坤蘇說,“孤老頭,運氣你的了,這個鈔票你總歸好省省了!”“生囝生名氣,生囡有福氣,坤蘇阿叔有四個囡,八字好得上了天!野貓精,你哪能跟坤蘇阿叔比?”周之君朝野貓精眨眨眼,尖着手指,将兩撇細胡子,往兩邊撥弄成翹八字。蔣坤蘇的面色蒼白了起來,他覺得一生中,再也沒比眼前這兩個人,更叫他感到厭憎的了。“哎呀呀!看來我老酒要戒的了,洋葷也開不成的了,褲帶也要勒緊的了,真是命苦哇……”野貓精粘着眼屎的眼縫裡,放着得意的光。“野貓精,你到底撞了什麼狗毛運?生囝到底有啥個秘方啊,你快說說……”周之君陰陽怪氣地問,兩排黃牙齒的顔色像陳年的火腿骨。“嗬嗬,這有啥個秘方!就看男人家有沒有本事喽,要是出工不出力,保管生囡,隻有把女人整舒坦了,才生得出囝!要不是當着祖宗面,這個秘方我才不高興透露呢!”蔣鶴明這段話,簡直是眉飛色舞一口氣吼出來的。“野貓精,你夠毒,你走過的路,草都不生!啊哈哈……”周之君笑罵着。人群中發出低聲的哄笑,盡管聲音不大,卻像一團煙霧,在緻和堂内外蔓延着。蔣坤蘇感到臉頰火燒火燎,活到四十五歲,他第一次意識到有人可以當着祖宗的面,這般肆無忌憚地羞辱他,像是在他的傷口上狠狠灑了把粗鹽:盡管你名揚四海,腰纏萬貫,盡管你百年之後被人傳頌,但眼下你老而無子,傳宗未成,接代未果,腰杆還不如一根草芥硬。奎元伯使勁清理着嗓子,咳咳!請大家安靜,咳咳,請大家安靜!蔣坤蘇垂着頭,脖頸一側的小蚯蚓蠕動着,他用全部意志控制着自己,像是在聆聽東陽江的潮汐之聲。他看到自己握緊拳頭的指關節那兒,微微發白,他沒有揮手揍過去,盡管那兩人根本不是他對手。突然,他像是被什麼東西燙了屁股,跳将起來,笨重地抓起皮帽,按在自己頭上,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倉促離去。他聽到背後有聲音在喊他,一聲接一聲,越來越響亮,他張着嘴,走得飛快,最後幹脆跑起來,跑過結着冰碴的水窪、枯草和殘枝,一口氣跑進家門,看到最小的女兒坐在圓曬匾上,正玩着線球,喊了一聲阿爸,他聾了似的往前走,推開房門,像一根廢棄的木樁倒在床上。自從在宗祠受辱憤然棄席,蔣坤蘇憂憤成疾,卧床不起,面色像一張幹枯的荷葉。他時而昏昏沉沉,時而夢中驚醒,嘴裡不時發出,既像呻吟又像說夢話的聲調。蔣氏端一隻冒着熱氣的碗,走進,蔣氏皮膚白皙,發髻插一支湖藍色玉簪,盡管年近四十,身材苗條的她依然有幾分風姿。那天清晨,她備了轎子,帶了香燭和供品,去了永康方岩,跪在胡公廟的蒲團上,捧起簽筒,唰唰搖了幾下,一根竹簽,掉在地上。執事和尚接過,按簽号扯出一張簽紙,簽紙上是四句詩:淩雲喬木郁蒼蒼,陡覺蕭疏嫩葉黃。雖謂免遭風雨惡,無情青女夜飛霜。蔣氏請解簽師解簽,解簽師雙手合十,打開簽紙,女施主,此乃下簽,襲用鄧伯道無兒之典故。蔣氏報了蔣坤蘇的生辰八字,解簽師掐指一算,低吟片刻:天狗食日,黑虎煞門,你夫今年流年不利,犯了煞星,若想逢兇化吉,須請廟裡法師,為你念三天佛經。蔣氏爽快應允,并向廟裡捐了一筆不菲的銀兩。回到家,天快黑了,蔣氏疲憊進門,冷不防看到客堂裡坐着一個眉毛扯得很細、臉頰有兩塊蝴蝶斑的婦人,此人是蔣氏嫂子周貝,圓臉、闊嘴、短下巴,有兩道男人一般的濃眉毛,油膩膩的中分發,束在腦後。“你的肚皮呀,真是塊隻開花不結果的鹽堿地!常言道,有兒貧不久,無子富不長,生不出兒子,你老公怎會不生毛病?換成其他人,老早讨小老婆去了咧!”周貝撚着佛珠,用一種内行人的口吻說道,她的口氣是那樣斬釘截鐵,令蔣氏面孔發燙。“光靠燒燒香怎麼生得出兒子呢?聽我一句勸,把女兒過繼一個出去,這個辦法最靈驗……聽說施家莊有戶人家,想收養個女兒……這回你可一定得聽我這句勸,你若是再下不了決心,我就再也不管這事了……”周貝将嘴,湊向愁眉不展的蔣氏,一個勁地說啊說,直到嘴角堆起一圈像是螃蟹吐出的白沫。“人窮志短,無兒受欺,當家的,我們得想個法子啊……”中藥苦澀的香氣,在屋裡彌漫,蔣氏覺得今天必須跟蔣坤蘇挑明了,“今朝我去胡公廟求了簽……”蔣氏摸出從胡公廟求來的簽紙,遞給蔣坤蘇,蔣坤蘇瞄了一眼,惱火地把簽紙朝地上一扔,對于不吉利的話,他從來不愛聽。“今朝周貝也來過了,她說施家莊有戶人家,想收養一個女兒,勸我們把女兒,送個出去,這樣的話,生兒子是遲早的事體……”蔣氏用顫抖的聲音複述了周貝的主意,蔣坤蘇聽着蔣氏不着邊際的話,雙目微閉,眉毛緊擰,心亂如麻,咳聲如裂帛。他咳得滿臉通紅,側身躺下,扔給蔣氏一個背脊。六月六,村裡貼出大紅榜,發譜的日子到了。祠堂門大開,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八個壯漢擡着一頂大轎,轎子裡供奉着簇簇新的一套三卷本族譜,在村子裡巡遊了大半天,迎回了宗祠。每戶人家的男丁,不論老幼,穿着一新,來到宗祠,跪在祖宗像前,先拜譜,再領譜。奎元伯站在袅袅升起的香火前,手舉朱筆,每發一套譜,就用朱筆在簿子上勾畫。他将族譜高舉過頭頂,放在接譜者恭敬的手中,每房一部,宗祠留一部。接着,領了譜的村民,按尊卑長幼入座,食祭酒,分饅頭,饅頭圓凸面上,印着大紅色的喜字,人們推杯換盞,向滿面春風的族譜編委會成員們,聲聲道喜。一股冷風吹進廂房,蔣氏領着四個女兒,從高到矮,在床前排成一溜,整個上蔣村,唯獨蔣坤蘇一戶,沒去領譜。“……當家的,我們還是去把譜請回來吧。”蔣氏含淚道。“阿爸,我們把譜去請回來,修第二份時我們就會有弟弟了……”大女兒月娥輕聲說。“請個屁!給那些陰官墊棺材闆去吧!咳咳咳……”蔣坤蘇從牙齒縫裡迸出這句話,這個内心極其郁悶的人,擡起一隻手,沖着家裡的女人們,趕蒼蠅似的揮了揮,蔣氏識趣地帶着女兒們退出。蔣坤蘇躺在床上,長籲短歎,聽到宗祠裡面傳來的陣陣吹拉彈唱,人們扯着喉嚨的劃拳聲,一想到蔣鶴明奚落的眼神,周之君敵意的嘲諷,不由心口又是一陣絞痛。他感到有一雙溫柔的小手,輕輕按揉着他痛苦的胸口,睜開眼,看到梳着兩根羊角辮的小娥,扒着床沿,昏暗中關切地向他探過身子。“小娥曉得阿爸是心口痛,小娥替阿爸揉一揉,阿爸就好了。”女兒嬌滴滴的嗓音,像一道清泉從蔣坤蘇的心上淌過,他端詳着眼前這張小得可愛的臉龐,覺得眼睛像被煙嗆着一樣。“嗨,你生下時,要是身上多帶一點兒東西,那該多好!”蔣坤蘇用一種幹巴巴的聲音說。天井裡的繡球花開了,沉甸甸的,襯着圓厚的葉。早飯後,月娥替你穿上新衣,梳了辮子,在辮子上,紮了兩隻漂亮的新蝴蝶結,你發現姐姐的臉色,像是一夜沒睡好。你跟着姐姐來到客堂,看到阿爸和姆媽,還有奎元伯、周貝舅媽和一位陌生的大臉女人,那個女人,膝蓋上擱着一杆煙管,正鼓着圓眼珠喝桂圓湯,碗邊,滾落一堆吃剩下的桂圓核。奎元伯已吃好,端起茶盅,吹口哨似的噘着嘴,吹着茶盅裡漂浮的茶湯,阿爸的神情像是被霜打過的茄子,姆媽低頭盯着自己手中的一方手帕,似乎上面畫着什麼生兒子秘方。周貝舅媽的打扮像過節一樣喜慶,一見你,眼睛一亮,翹起短下巴,快活地叫起來:哎喲,小娥來了!周貝舅媽把碗盞往前一推,一拍大腿,朝你快步走來,兩條滾圓的手臂即刻摟住了你,你聞到她頭發上搽的麻油味。小娥哎,蔣家最好看、最聰明的小囡哎!整個屋子裡的人,都聽到從周貝舅媽嘴裡發出來的,一聲聲類似春天小鳥一般的贊歎。看看看看,這水汪汪的大眼睛!這迷人的櫻桃小嘴!哎喲喂,怪不得坐過台閣扮過樊梨花哎!周貝舅媽撫摸着你的頭發,嘴巴一張一合地贊歎,并且含着笑,不住地沖着大臉女人點頭。大臉女人眯起眼,打量着你,露出一排鮮紅的上牙床肉,喉嚨裡發出一串木頭渣子一樣的笑聲。端着茶托的月娥從屏風後面走出,她手中的托盤,發出令人不安的聲音,給每位客人倒好茶,她就規矩地站在姆媽身邊。奎元伯将身體靠在椅背上,面色凝重,兩手交叉擱在腹部,似乎要從那裡運氣。奎元伯清了清嗓子,好了,各位親家,即使雙方已心知肚明,我還是要在這裡重申,根據約定,雙方不得探視,望各自謹守。說完,他從口袋裡掏出兩張準備好的紙。你看到阿爸擡起頭,拿起紙看起來,灰色的眼裡閃過一絲惶恐。屋裡安靜得出奇,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阿爸身上,包括躲在屏風後的姐姐們。哦,阿爸今天是怎麼啦?他捏着紙,皺着眉,像是上面寫着他不認得的字。他蠕動着嘴唇,從太師椅上一下子站起來,又若有所思地坐下去,然後就把紙遞給了姆媽。至于姆媽,這位秀才的女兒,看得出此刻正遭受偏頭痛的嚴重折磨,她按着頭,一隻胳膊肘抵在另一隻手的手背上,幾乎無力過目。大臉女人接過紙看起來,邊看邊擎着煙管,懶洋洋地張開嘴,從嘴裡釋放出一大坨煙。好吧——奎元一聲歎息,雙手合十,像拜菩薩那樣沖着大家拜了拜,若無異議,雙方就簽字畫押吧。阿爸兩手搭在腿上,像一隻入定的公雞,他既沒有把那張紙,往桌上重重一拍,也沒有将它撕得粉碎,他遲疑地伸出右手食指,往準備好的印泥上蘸蘸,舉着紅彤彤的食指,快速地在紙上按下手印,随即就像勞累過度似的靠在了椅背上。當阿爸做這件事時,周貝舅媽走到姆媽身邊,把手按在姆媽肩上,看得出姆媽比在座任何人更需安慰。輪到姆媽了,她掙紮着望了阿爸一眼,顫抖着手指一按下手印,立即用手絹捂住嘴巴。周貝舅媽擊鼓傳花一般,将紙遞到大臉女人面前,大臉女人把煙杆夾在胳肢窩下,看都沒怎麼看,在紙上留下了自己的指紋。周貝舅媽像一隻快活的麻雀,把你帶到大臉女人跟前,小親親,快給親娘叩一個響頭吧。一聲托盤掉落地面的聲響,在空氣裡炸開,你看到月娥撲通一聲,跪在阿爸姆媽膝下,低聲飲泣,像是乞求着什麼。屏風後頭也是一陣騷動,你聽到抽抽噎噎地哭泣,屏風底下好幾雙繡花鞋,同時發出淩亂聲息,姐姐們湧了出來。你記得你喊了一聲阿爸,他沒有答應,雙目緊閉,顯得力不從心。你記得你也喊了一聲姆媽,她朝你看看,又立即用手捂住臉。你把求助的目光望向姐姐們,她們有的淚流滿面,有的雙眼紅腫,看得出有許多話要對你講,卻又忍了回去。你看到月娥一直跪在阿爸姆媽跟前,一個勁兒低聲要求着什麼,雙肩顫抖着,像是在打嗝。你完全被眼前的一切打蒙了,在周貝舅媽拉扯下,半推半就地,給大臉女人磕了頭,水磨石地面碰痛你的額角頭,大臉女人走過來,做做樣子似的摟抱你,你聞到她胳肢窩下,像腐蝕的火腿發出的哈喇油味。大臉女人拍了拍你的肩,鼻孔裡發出馬打響鼻的聲氣,像是剛剛買下一匹合意的馬駒。每個人都來跟你道别,有的拍拍你的頭,有的摸摸你的臉,有的寬慰似的撫摸一下你的肩,有的握着你的手,沖你點點頭,似乎像在說保重又像在說告别。眼淚開始湧出你的眼眶,或許因為淚水實在太多了,你不得不瞪大眼睛,好讓自己把屋子裡的每一個人,看得更清楚一些。你捂住了嘴,沒讓自己哭出聲來。這些人裡面,有你的叔公、你的叔婆,還有你的太婆,一位年近八旬的小腳老太,她用皺巴巴的手摟抱着你,嘴裡唱歌似的發出聲聲歎息:唉,一個好囡啊!唉,一個好囡啊!當你背着包袱,周貝舅媽和大臉女人,一邊一個,攥着你的手,擡腳邁出門檻的時候,透過蒙眬淚眼,你看到被人攙扶的姆媽疲乏帶淚的臉,你看到阿爸像一枚彈弓上射出的泥丸,從凳子上一躍而起,穿過天井和回廊,彈到大門口,徒勞地伸着雙臂,像是試圖挽留一隻從巢穴跌落的小麻雀。當你被周貝舅媽攔腰抱住,坐上馬車,趕車的人揚起鞭子使勁甩了個響鞭——小娥!你聽到阿爸嘴裡發出的嗚咽,那聲嗚咽像是被竭力壓抑着的身體内部發出來的,十分怪異,你生出來還是頭一回聽見。你看到阿爸像是被人突然抽掉了脊椎,扶着門,要不是奎元伯和舅舅,把他使勁拉住,要不是阿爸不小心,在門檻上絆了一跤,你知道,阿爸一定會沖出門檻,追上飛奔的馬車,把你緊緊摟在懷中。每當我哭鬧的時候,你就給我講故事,你的聲音輕輕的、柔柔的,有一撥沒一撥,像江南初春時的牛毛細雨,下個沒完沒了。這種時候,我就會慢慢平靜下來,像香娟奶奶家的小花貓,蜷縮在你身邊,乖乖地豎起耳朵。“塌鼻哦,不要哭,不要鬧,阿婆像你這麼大時,都已經在給人家刷鍋洗碗倒夜壺了。我阿爸姆媽,生了四個女兒,那年村裡修譜,我阿爸因為生不出兒子,受到流氓嘲笑,回家一病不起,我姆媽聽信了舅媽的話,把我過繼出去,我就被這樣換了身世。那戶人家,是個倒竈人家,窮得窮得,連根毫毛都沒,陰曹地府一樣。我養娘叫崔氏,是個悶雞娘,雄的,沒有經,一個女人沒有經,就生不出小孩。她還有個外号,叫嫌憎嫂,一天到晚,嫌憎來,嫌憎去,嫌憎倒世,不是嫌憎我做的飯太爛,就是嫌憎我做得太生,不是嫌憎我做的菜太鹹,就是嫌憎做得太淡,她不給我吃飽,也不給我穿暖。每天,我除了刷鍋、洗碗、倒夜壺,還要做飯、洗衣、割豬草,還要挨崔氏的打罵。崔氏的老公,叫崔富民,黃瓜臉,瘦高個,走路外八字,面色像磨舊的砂皮,門檻坐坐,腳骨擄擄,日頭孵孵。崔富民的爹,是開棺材鋪的,趕上瘟疫流行,棺材鋪生意紅火,賺了一些鈔票,但崔富民的爹,染上了鴉片瘾,很快翹了辮子。崔富民的娘,是個風癱,死前托人替兒子,從麗水娶了個單眼皮、小眼睛的媳婦,這個女人就是崔氏。“我長到一根扁擔那麼高的時候,崔氏叫我做一樁讨飯生意,賣馄饨。每天,我天不亮就起身,挑着馄饨擔去趕集,哪裡做戲了、趕圍場了,我馄饨擔就挑到哪裡,懷魯好幾裡路,樟村好幾裡路,吳良好幾裡路,沒有一個個村堂我沒去賣過馄饨。冬天,路上結冰,又硬又滑,腳底打滑,連人帶擔子掼在地上,手上腿上掼得鮮血淋淋,碗盞摔碎了,回到家還得挨崔氏打。我日做夜做,賺來的銅钿全部交給崔氏,崔氏大煙抽抽,麻将抄抄,把我辛辛苦苦賺來的銅钿,賭個精光,唉,我那個破腳骨的養娘,太會敗了!而且隻要心情一差:賭博輸了錢、崔富民找了新姘頭,崔氏手上的大煙管子,就會落在我身上,我經常被她打得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真是被她苦死了……”你有不斷重複這個故事的本領,像一台老式錄音機,不斷重複播放相同的段落和章節,你并不要求聽衆表什麼态,換句話說,眼前的聽衆是誰,在不在聽,都不要緊,隻要她(他)長着兩隻耳朵就行。倘若收聽的人,能在你講述時,像我們家的蘆花雞啄米那樣頻頻點頭,或在嘴裡發出“嗯……”、“啊?”、“噢”這樣的語氣助詞,對你來說,就是最好的鼓勵了。施家莊位于懷魯鄉,也叫水閣莊,南面有座落鶴山。落鶴山腳下,有一幢獨門小院,院外,栽着一圈倒下的籬笆。院内,有兩間黃泥屋和一棵無患子樹,門框上粘着由紅褪白的春聯,黃泥屋内,光線昏暗,牆上斑駁不堪,像是長滿了疤痕,即使大白天,屋裡也顯得陰森森,全部家具是一張木桌,一張床,兩把搖搖晃晃的椅子,幾個舊瓶舊罐,木栅欄的窗上挂着顫抖的蛛網。下雨天,平時被太陽曬得發光的黃泥地,一踩一腳泥。院後雜草叢生,彎彎曲曲的小路盡頭,有間茅草屋。推開竈間門,一股陳年酸醋的氣息撲鼻而來,竈旁有兩口缸,一口裝水,一口裝谷子,裝水的缸,頸部凹陷,像是被誰揍了一拳。一隻矮甕口上,壓着幾塊圓石頭,腌着鹹菜。靠北角落有張小床,打滿補丁粗布床單,底下墊着稻草,再底下是一塊舊門闆和兩條長凳,透過床頭的一扇小窗,望得到一爿漂着浮萍的水塘。崔氏兩公婆,經常為一點雞零狗碎的事,跟人争吵,一年到頭,小院都冷冷清清,沒有親戚朋友走動。崔富民是個雁過拔毛的斤計客,小小一文銅錢,在他眼裡,比鬥笠還大,誰要是從他家雞的身上拔根毛,也會當成掘了自家三代祖墳。做桃子生意,他會為一個爛桃,跟人講半天價。做木炭生意,他會為多揀一塊炭,跟人吵得牙齒出血。崔氏兩公婆,平時沒什麼天談,但在吝啬刻薄方面,卻相當一緻,熱冷粥舍不得燒柴火,隻是把冷粥,放在太陽下曬曬溫吃。沒喝完的酒、飯桌上沒用完的醬油、醋碟,都要重新倒回瓶子下次用。開春時,崔富民上門收雞蛋,把收來的蛋,賣給孵坊孵小雞,孵坊收的是每個蛋六文錢,崔富民卻把價格,壓在每對八文以下,一般每戶農家能賣的雞,一般一次最多隻有三五隻,自己跑一趟孵坊,又不劃算,所以明知吃虧,也隻好忍氣吞聲,把蛋往崔富民手裡送。兩公婆有塊租來的地,要割麥了,才叫幾個外地短工,來幫忙。開工的日子,崔氏煮一大鍋泡飯,飯桌擱一隻鹹菜碗,崔富民端着泡飯,面前擱着半隻鹹鴨蛋蛋殼,蛋殼裡,盛着用油炒過的粗鹽粒子,崔富民噘着嘴,邊吹着泡飯,邊就着粗鹽粒子,吃得津津有味。“割稻快肚饑啊,多食一碗啊!”崔氏沖幫工們客氣地喊。不知底細的幫工們,一看東家吃的是粗鹽粒子,他們卻有鹹菜配,條件比東家還要好,雖說一肚皮不高興,有火也發不出。泡飯燙,吃不快,幫工們端着碗,蹲在牆根的長條石,邊讓風吹着,邊連吹帶扒拉地,直吃得大汗淋漓,也沒幾粒米落肚,好不容易吃光了一碗,起身去添,崔氏已經手拿抹布,收起了鹹菜碗,嘴裡嘟囔着:“老早!螺蛳殼都郎當響啦,日頭孔都照到雞舍啦,好去田裡幹活啦!”幫工們恨得牙根直癢癢,幹完一票,沒一個回頭的。初來施家莊的日子,你不吵也不鬧,白天,穿着離家時的衣裳,晚上,蓋着娘家帶來的被褥。每當夕陽西下,看到小豬圍着母豬吃奶,小雞跟着母雞返巢,小鳥飛回樹林找媽媽,你就開始想家。你想念家中溫暖的燭光,阿爸姆媽的模樣,姐姐們的笑聲,全家人圍着圓台面吃飯的情景,還有飯菜的香氣。你想念上蔣天井和門堂,清明過後,香泡樹上開出的小白花,深秋時,圓滾滾的香泡,黃澄澄的,擱到茶幾上和櫃子上,開門就是一股濃香。你想念屋後那條清澈的河水,夏季,岸邊的長出一簇簇橘黃色的花,清晨,姐姐們把未開的花苞采下來,曬成烏紅暗黃的花幹,做出來的黃花菜焐肉,噴噴香。你想念帶樟腦味兒的花櫥,散發着濃烈火腿味兒的作坊,想念做腿時節,坐在太公膝蓋上替他梳理白胡須。你想念春天時,後花園追逐蜻蜓和蝴蝶,還捉到過一隻褐色小松鼠。你想念黃梅天,台階和縫隙之間長出來的青苔,襯得月季和石榴花格外鮮豔。你想念立夏時節,姆媽為全家人做烏糯米飯,姐姐們采來嫩筍尖,你坐在門檻上剝青豆。你想念炎熱天姆媽做的擇子豆腐,那些切成菱形的、顫巍巍的咖啡色小塊,用井水冰過,盛在瓷碗裡,灑上霜糖和米醋,吃起來酸甜可口。你想念秋天時,在桂花樹下鋪上幹淨的床單,舉着竹竿敲打樹枝的情景,細小的桂花落雨似的掉在床單上,姐姐們把桂花收拾清爽,裝進玻璃瓶。你想念過年時,八仙桌上擺起的一碗碗利市菜,全家人新衣服新鞋子穿起來,四面八方趕來拜年的親戚,圍坐在一起。這些畫面,一幕連着一幕,從你的心上走過,從你的眼角溢出,像是演着一出沒完沒了的戲文。你不停地想着娘家的人,當公雞打鳴,你會想這是媽媽拜菩薩的辰光。當太陽升起,你會想這是爸爸練拳的辰光。當光線灑上籬笆的時候,你會想這是姐姐們做女紅的辰光。你在清晨醒來的第一秒想家,在夜晚入睡的最後一秒想家,你常常想,如果自己還是在家裡,跟他們生活在一起,會是什麼樣子?你把那些逝去的分分秒秒,仔仔細細地回憶了一遍又一遍,覺得它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你不知道今後,自己是否,隻有依靠這些回憶度過每一天。你記得坐台閣的情景,街坊鄉鄰翹首望着你,嘴裡發出百靈鳥一般的聲聲驚歎:啊,這不是坤蘇家的四姑娘嗎?這不是坤蘇家的四姑娘嗎?一次,趁拔草的機會,你偷偷地跑了,還沒跑到半路,就被崔氏派人抓了回去。“知道嗎?你娘家人老早不要你了,你是一個多餘的人!”崔氏一張麥餅臉,像陰天公一樣挂着,她端着煙管子,尖着嗓門呵斥,“就算你從前是一隻鳳凰,今天起你就是一隻草雞!”崔氏把你關進草房子,餓了一天一夜。當你終于意識到,被家人抛棄了,不禁淚眼蒙眬,心中打顫,那種感覺像是突然被竈膛裡煙火,嗆了一般,又像被針紮破了手指。光陰流逝,你想家的念頭,像一個結了痂的疤。風變得柔和起來,蜻蜓在變綠的水塘上,閃着透明的翅翼,黃泥牆上的敗草,也挺起了身子,院子裡的無患子樹上,吐出鵝黃色的嫩芽。那天,山腰上,飄着一片沒來得及散盡的霧,你正在割草,看到山道上,有頂轎子在移動,你停下鐮刀,直起腰。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下了轎,朝你走來,長衫的下擺被風斜斜地吹起,你的心忽然狂跳起來,那個男人走了一半,看到你,停了一下,搖晃着又走了起來,他走到你的跟前,像一隻降落的大鳥一樣,蹲下身,朝你張開雙臂。“小娥……”他的聲音像一片被風刮回腳下的枯葉,你攥着鐮刀,望着眼前這張蒼老又熟悉的臉。那個聲音又喊了你一遍,這一次,你聽得清清楚楚,是的,不能再懷疑了,他确實是阿爸,你日思夜想的阿爸,你足足盼了四年的阿爸,你在夢裡已經無數次,遇見過這樣的場面了。你恨不得立即沖上去,哭倒在阿爸的懷裡,蔣坤蘇的蒙眬淚眼裡,映入一個衣衫褴褛、營養不良的女孩。她長高了,臉色蒼白,打着赤腳,褲腳和袖子管像短了一大截,手腕、腳背上裸露着淤痕,她的身旁,有一隻比她的個頭還要高的、散發着草腥氣的草筐。“小娥,你認不出阿爸了嗎?”蔣坤蘇顫抖着聲音,眼裡結了兩顆滑動的水珠,朝你伸出的手哆嗦着,試圖替你撿去沾在頭發上的草。“你來幹什麼?”你躲開了他。曾經多少話在你胸中翻滾,話到嘴邊,你卻吐出這幾個字。你感覺到了痛苦,眼前的人,你曾經那般思念過他,也恨過他,那恨直到現在還沒消失。“小娥,你多瘦啊……”男人充滿愧疚地打量着你,脖子和臉上全是汗,他怯生生地把你的手,攏在自己掌心裡,低下頭,像孩子一樣哭起來。一看到他幾乎花白的頭發,你的心一下子軟了,鐮刀一扔,喊了一聲,撲進了他的懷裡。你感覺到他那幾乎讓你透不過氣的擁抱,你從他的瞳仁裡看見了自己:蓬亂的頭發飄揚着,臉上發着光。蔣坤蘇抱着你,轉了好幾個圈,放下,替你拭去淚,打開随身的包袱裡,取出兩件細花洋布衫、幾截紮頭發用的彩色玻璃絲,又像記起什麼似的,摸出一個?用眼神鼓勵你打開。揭開蓋子,眼前是一盒純白色的麥芽糖,并排躺在紙盒裡,一共十二枚,散發出香氣。“這是龍須酥,在杭州河坊街買的。”他拿起一枚龍須酥,遞到你嘴邊,你小心地張嘴接住。甜甜的龍須酥,讓你又想哭出來,你忍住情緒,開始向阿爸打聽家裡的情況,太公、太婆、姆媽、阿姐,一個個,問得很仔細。蔣坤蘇全神貫注地聽着,緩緩點着頭,慢慢回答着,仿佛你的神态和語氣,能夠讓他得到一些安慰。“小娥,阿爸這次是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姆媽生了個弟弟!”蔣坤蘇興奮地說。姆媽生了一個弟弟!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一跳三尺高,你們擁抱着,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直到太陽快落山了,一起回到黃泥小院。蔣坤蘇将一隻火腿、一筐索面和一筐米粉幹,交給了崔氏。“親家公,你若真關心她,就不要來看她,讓她曉得自己是屬于這裡的。”崔氏斜着眼,懶洋洋地說。“……親家母,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蔣坤蘇壯着膽子,口氣焦灼地問,“我能不能把小娥贖回去?”說完,蔣坤蘇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兩隻耳朵上。“哼,贖回去?親家公,虧你還是個生意人,做人要講信用,當初我們兩家,可是立了文書畫了押的!”崔氏鼓起的鼻孔裡,噴着輕蔑,噼裡啪啦說。“……親家母,你要賠多少銅钿隻管說……”蔣坤蘇不甘心地說。“呸!金山銀山我都不要,我還指望她給我養老呢!”崔氏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她五歲進了我家門,我供她住供她吃供她穿,花的心血多少銅钿算得清?你不要以為兒子一生出,就好反悔了!老實說你生得出兒子,不是你家祖墳冒了煙,還不全是托了我的福?”蔣坤蘇氣得茶也沒喝一口就走了,臨走前,再次擁抱了你,淚水又一次打濕你的臉。你扶着門框,望着轎子越來越遠,收縮成一顆小黑點。那天夜裡,你做了個夢,一個頭戴紅色兔頭帽的男孩,眼睛大大的,皮膚白白的,兔頭帽上的小銅鈴,叮當直響,搖晃着向你走來,嘴裡脆生生地喊着:阿姐!阿姐!你高興得笑醒了過來。弟弟!我終于有了一個弟弟!這次不再是一個夢!你再也睡不着了,歡快的心情帶着淚水,逸出了狹隘天窗,漫向屋外,直沖入潇潇夜雨,融入了荒山大野。天黑得像一隻看不到邊的鍋底,你已經在竈頭忙碌開了:揉面、擀皮、調餡。你呼出的氣息,在寒冷的空氣裡凝成乳白色。竈間屋瓦的天窗上,漏下兩柱朦胧的光束,穿過挂在梁上的飯籃,像是為你披上一層白紗。你把馄饨碼入一隻顔色發暗、帶三層屜籠的馄饨擔子,挑着沉重的擔子出了門。還沒走出一半,天上噼裡啪啦地落起了雪粒子,一開始隻有米粒般大,接着像蠶豆,後來像豌豆,你走得搖搖晃晃,凍得發麻的手緊緊攥着扁擔,草鞋踩在凍硬的泥地上,發出咔嚓的脆響,腳背上的凍瘡爛了,血水滲出破爛的夾布山襪。你身上寬大的棉襖,是崔氏的一件舊夾衣改的,衣縫裡縫了一些舊棉花,根本抵擋不住刺骨的冷。集市裡,擁擠着數不清的擔子,李宅的索粉,梅岘的千張,畫水的紅糖,下倉的白糖,南屏的南棗,下葛門前的荸荠,岩下的織布,四面八方趕來的人,推着拉着挑着扛着自家生産的東西,一擔擔一筐筐,擺得走路都困難。你把小方桌揩拭幹淨,取出擔子裡的瓶瓶罐罐,把幹淨的餐具和調味罐、竹筷筒在桌上擺好,用松柴把一口洋油桶做的、熏得墨黑的柴火竈,燒得又紅又旺。鍋裡,浮着一隻杉木蓋,小船似的轉着圈,你的手邊是一摞放好鹽、豬油和醬油的高腳碗。那些馱着布袋、背着簍子、挑着兩頭翹扁擔的趕集人,将獨輪車、柴沖搭拄,往馄饨攤旁一靠,一屁股坐在桌邊,拿出旱煙袋,兩肘支着桌,邊往煙鬥裡塞煙絲,邊用破侉聲喊:“姑娘,來兩碗馄饨!”“姑娘,多放點辣椒!多放點豬油殼!”你應答着,麻利地往爐膛添了兩塊松柴爿,火一下子旺起來,馄饨一落鍋,隻一會兒,你用一把發光的銅勺撈起,盛入高腳碗,灑上蔥花和切得很碎的豬油殼。趕集的人,有的從隔壁一個麥角攤上,直接掂過兩隻麥角,熱乎乎地,沾着桌上的辣椒醬,就着馄饨,埋頭吃起來。腰包鼓一點的,就在羊肉攤上,切一塊羊肉,轉個頭,點一碗馄饨,連湯帶肉吃起來。常常地,你的馄饨不到中午就賣光了。那次,你看到一個小男孩,提着一塊用細麻繩串着的冰塊,走過你的攤前,你沖他招招手,遞給他幾粒豬油殼。每次見到小男孩,你心裡總會一顫,覺得特别像弟弟。收攤後,你在賣菜的攤頭,揀一些挑剩下的菜葉。山裡的風吹起來了,像一個流浪的人,無依無靠,院子裡鋪着頭夜的風,刮下的黃葉和圓溜溜的皂角仁。你把皂角仁撿起來,洗幹淨,泡在臉盆裡,田裡歸來,取掉頭巾,用皂角水洗頭發。你坐在竈間,用一把木梳梳着頭,長長的黑發遮住你圓潤的肩頭和膝蓋,宛如一道發亮的瀑布,把你線條柔和的臉部烘托得柔美而生機勃勃。門被推開,一股冷風吹進,一個後生出現在門口,他看上去十八九歲,雙耳紅紫,臉龐黑中透紅,肩挎一隻大大的舊木箱,穿一件洗得發白的土布單衫,豁了嘴的鞋上沾滿泥巴。後生是崔氏的遠房侄子,叫喜元,橫店人,三歲就失去了父母,跟着做木雕的阿叔,一年到頭,鍋竈裝在腳背上,阿叔不久前給人修屋,從房頂跌落摔死了,他一路給人幹活,到施家莊投靠崔氏。喜元來了之後,草房子裡飄起木頭的氣息,你時常看到他弓着背,耳朵夾一截鉛筆,歪着頭,湊着暗淡光線,眯眼打量一塊木頭,有時幹脆拿起刨子,推上一氣,一卷卷刨花落在地上,淹沒腳背。喜元是個勤快人,他修好四面漏風的草房子,從山上砍來松木,做了床、桌子。村裡誰家房子的榫眼松了,他上門給敲實。誰家壁闆或窗格壞了,他給補好。他修好村裡人的手推車、條凳和箱子鎖,還補好一塊匾額。他還弄回一大截枯死的樹樁,替崔氏打了把椅子,在靠背雕了雲紋。天上掉下一個兒子!聽着村裡人的誇贊,崔氏的笑聲像一隻黑老鴉。空氣冷得像是快要凍住了,屋檐下的冰柱,像一把把寒光閃爍的殺豬刀,巍山市日,金華八縣的人都來了。他坐在一截圓木上,弓着背,把劈好的松木用火鉗遞進爐膛,或者在木墩子上,剁着肉餡。你手拿馄饨皮,在一坨肉餡上,飛快地擦一下,将半個小指甲大小的肉一粘,手指頭靈活一卷。有時你們互相調換一下。你發覺跟他之間,像是隔着層看不見的東西,那層東西,讓你既害怕又心煩,隻好盡量回避。割草回來,你發現新劈好的柴垛,在檐下堆得齊齊整整,剛想對他道聲謝謝,他已悄悄走開。風遊絲一樣鑽入門縫,帶着栀子花的香,四下寂靜,你緊閉房門擦洗身子,月光從狹長的窗縫漏進,在地面交織起一道道光影。你交叉着腿,就着月光打量着自己,魚鱗似的皮膚閃閃發亮,你把嘴唇貼在手臂上,伸出舌頭舔了舔,有一種涼爽光滑的氣息。你捧起濕發之間的雙乳,像是要感受一下它們小巧美好的分量,心裡湧起一種嶄新而異樣的感情。一陣明快的竹葉片吹出的樂聲,飄進門縫,你知道那是他捏着竹葉片,含在嘴裡吹出的聲音,你面孔發燙地慌忙掩上衣裳。回家路上,你發現他忽然不見了,天陰森森的,快下雨了。過了許久,他才滿臉泥痕出現,沖你高高地揚着一截樹根,磨薄了的布褂靠近肩膀那兒,撕破了個口子。雨點打在熾熱泥土上,升起霧一樣的地氣,跑過荷塘,一朵朵粉白色的荷花,依着碧綠滾圓的葉子,他俯身摘了一張荷葉,抖去雨水,倒扣在你的頭上,又摘了一片,撕去中間部分,穿過肩頸落在你腰間,宛如荷花仙子的綠裙擺,你的心忽然變得綿軟無力。他拉起你,在雨中飛奔起來,雨點敲打你周身的荷葉,像無數顆晶瑩剔透的珍珠,在身上翻來滾去。雨停了,蛐蛐在南瓜花上叫得正歡,你捧着縫補好的衣裳,往草房子走去,遠遠就看到他的身影,被燭光映在窗上。他正在屋子專心擺弄那截深褐色木頭,兩腿筆直朝前,腳伸在一隻甕裡,躲避蚊蟲。聽到聲音,他慌亂起身,把手中的木頭藏到身後,由于動作過于急促,帶翻腳下的甕。他以稍微驚慌的聲音,邀請你坐,你默默把衣服放在桌上,離開了,輕盈的腳步驚起草叢裡的螢火蟲。冬天,崔富民死了。關于崔富民的死,有好幾個版本。有人說,他跟牛頭莊一個寡婦勾搭上了,精失光了,被閻羅王召去了。有人說,他是一腳踏空,掉到河裡淹死的,因為有人在小洋壩河裡,發現一頂崔富民的觀音帽。崔富民死後,崔氏的賭瘾更大,脾氣也更糟,動不動發火。那天,崔氏臃腫的身子,蹿進低矮的竈間門。“囡像一枝花,不如早點讓人摘。今天是個黃道吉日,你跟喜元圓房吧。”崔氏望着你,焦黃的臉上堆着難得的笑。崔氏的想法自然遭到你的反對,自己的親生父母,都不知道這門婚事呢,竈間爆發了激烈的争吵。“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崔氏扇了你一巴掌,你奪門而逃,被她抓住辮子,她倒拽着,把你拖到樓梯口,把你的辮子捆在樓梯口,又捆住手腳,拿起根竹篾條,朝你劈頭蓋臉打來。“真是一個犯賤坯!看你再硬頭硬腦!”崔氏惡聲惡氣地罵道。你咬着牙,一聲不吭,崔氏抽打得手臂發酸,惱火地朝竹篾條吹了一口氣,沖着你的頭狠狠打了一記,你覺得眼前一黑。一個身影猛地沖進,奪下崔氏的竹篾條,把崔氏推了個趔趄,喜元渾身顫抖,面色鐵青地怒視着崔氏。你覺得渾身疼痛,從敞開的窗子,發現自己躺在草房子裡,鼻子裡傳來到草藥氣息。你想睜開眼,卻發現頭腦昏沉,一張黝黑面孔,在蒙胧中向你湊過來,你打算坐起來,卻被那雙手按住了。一陣輕微腳步聲,漸漸遠去,又走近,在你面前停住,那隻手扶起你,将一隻盛着姜湯的粗陶碗,遞到你嘴邊。阿彌陀佛,你總算是醒過來了。那個聲音說。你順從地喝光姜湯,唇上沾着水漬,像個紙糊的人一樣,又躺下了。連着兩天,你一直蒙胧察覺到他的存在,總是沉默地坐在你旁邊,有時替你掖一下被子,有時用一塊溫熱的手巾,擦拭你的面頰,你嘴裡嘶嘶倒吸着冷氣,他有時往你的被子上壓一些衣物。他坐在凳子上,一隻胳膊肘撐着膝蓋,野貓一般監聽着外面。他還是頭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打量你,你似乎十分怕冷,縮成一團,睡着的表情像是依然經受驚懼和痛楚,半明半暗的炭火下,你露在衣服外的手臂上有許多新鮮淤青。夜裡下起了雨,雨點像無患子沙沙而落,猛烈地敲擊着屋檐,像是要把草房子擊穿。睡意陣陣襲來,眼皮禁不住打架,他使勁擰自己的腿,不讓自己睡着。風像鬼一樣叫着,草房子像是汪洋中的一條船,他往快要熄滅的炭盆裡,添了最後幾根松枝,火焰噼啪一下躍上,屋裡頓時溫暖起來,松枝燃盡後,屋裡陷入更深的寒冷。他幾乎把所有可蓋的東西,都蓋在你身上,你依然簌簌發着抖。風在光秃秃的田野奔逐,拍打着門,仿佛要破門而入。你覺察床似乎一沉,一個散發熱量的身體挨過來,彎成一張弓,躺在你面前。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他仿佛自言自語地說。你像是被什麼燙了一下,之後又仿佛凍僵一般,閉着眼,喉嚨咽下一口苦澀。你覺察到腋下的被子,被輕輕拖開,一個滾燙的胸膛貼過來,心髒跳動的聲音,響得你都聽得見。兩個人在一起,總比一個人好。他顫抖地說完,側身抱住你,你們像兩隻依偎的寒号鳥。你縮着肩,猛然掙脫了他,坐到了床尾。他反身抱住你,把頭放在你的腿上。等我學出手藝,就帶你逃走,我會蓋房子,我會打家具,小娥,我要娶你。他貼着你的耳根喃喃低語,聲音像一根線,被風拉得很細很輕,你像醒過來似的,雨點般的拳頭落在他的背脊上,卻像是打在棉花上。我們會有一個家,我雕花,你繡花,門前有個小院,屋後有片竹林,院子裡種着月季、海棠、鳳仙,籬笆上,爬着牽牛花、五角星花,菜地裡,種着豆角、青菜、辣椒、小蔥……我們會生許多小孩,我們生出來的小孩,在竹林裡捉蛐蛐、蟋蟀,挖筍尖,我一定不再讓你受苦,不再讓你受罪……他覺得嗓子沙啞得不行,心髒劇烈撞擊着胸骨,眼淚開始大量湧出你的眼眶,不知何時你放棄掙紮,後來幹脆伸出被繩索勒得紅腫不堪的手,捂住嘴,猛烈的飲泣從指縫裡漏出,他拿掉你的手,你的哭泣被吸入他的五髒六腑,他摟着你倒在床上,來不及解開你身上的紐扣,一揚胳膊,衣衫樹皮似的褪去,順着床沿滑落。眼前是一個抛過光的黃楊木般細膩的身軀,長發像一把朝下打開的黑扇,遮住胸前一對漢白玉雕成的乳房,兩粒猩紅色的櫻桃被冷空氣激靈得楚楚動人。他不由地戰栗起來,覺得自己像一棵雨後春筍。天幕間到處飄着冰藍色雨絲,閃閃爍爍,鋪天蓋地,你的身體像星光下晃動的湖面,有如風的幕布被蘆葉尖狠狠刺穿,他覺得胸口被燙了一下,你的牙嵌入他汗濕的肉。昏暗中,他無法辨識你眼中閃爍的,究竟是奔放的熱情,還是痛苦的歡樂,你的雙手抵住他的胸,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看到他粗硬的頭發跟漆黑的空氣擦出的靜電,當一陣壓抑的熱流奔騰而出,他的臉上淌下兩道幸福而羞慚的淚。按東陽鄉風,工匠若無師自通,就算技藝了得,同行不認,鄉人不請。元宵一過,喜元決定去下山府拜師學藝,跟崔氏商量,崔氏皺着眉,咂着嘴,同意了。那個清晨,霧氣像一大堆扯碎的棉絮,懸在半山腰,你特意燒了一碗雞蛋面,看着喜元吃下,把打點好的包袱,以及用粗草紙包好的三角包,交給他,這是送給師傅的金頭。天公陰沉沉的,罩着青白色的霭,村莊像是浮着一般。好好學,不要做回湯豆腐幹。說完,為了不讓喜元看到自己流淚,你别轉身往回走。他從後面喊住你,從懷裡取出一樣東西,這是一截天然椴木樹根,下半部分裹着黑褐色的皮,上半截象牙一般光潔的材質上,是一個俊俏的女人臉,長發中分,微微隆起的樹瘤,映出兩個緊緊依偎、還在熟睡中的胎兒身形。你捧着樹根,忍住眼淚,他背着木箱,朝你揮手,倒退着邁開步伐。你的胃口變差,臉色也很不好,每天清晨一睜開眼,就開始翻江倒海般地嘔吐,一直嘔出綠膽汁,整個人顯得十分消瘦。為忍住胃裡不斷泛上來的酸水,幹活時,你經常在嘴裡嚼幾根黴幹菜。芒種過後,無患子樹上落下許多帶香氣的花,你常常半夜坐起,借着月光打量鼓脹的胸脯,漸漸變暗的乳頭,驚異地發覺自己的腹部,爬上許多像藤蔓似的花紋。你撫摸着肚子,經常跟肚子裡面的小孩說着話,每當你跟肚子裡的孩子說話時,耳邊就會飄起葉片吹奏的樂聲,肚子裡的孩子也會動個不停。那天,你正在地裡拔着豆角,突然肚痛難忍,拖着采了一半的籮筐,困難地往家走。回到家,躺在稻草堆上,渾身像是從水裡撈上來一般。崔氏哐當一聲,推門看了看你,又哐當一聲,摔門出去,半晌,帶回一個棗子臉婦人,她是鄰村的接生婆桑婆娘。桑婆娘生起炭火,燒了一盆熱水,把屁股往椅子上一擱,将一把鏽迹斑斑的剪刀在火堆上翻烤。你躺在稻草堆上,痛得大汗淋漓。不生了行不行?你禁不住喊。女人家生孩子都這樣,生多了,就跟打個屁一樣順溜了。桑婆娘打着哈哈。一個小貓似的肉團,從你體内鑽出,小弟的哭聲起初像小貓,然後越來越響。那天,你正背着小弟,坐在門口剝毛筍,兩個用白布蒙着口鼻的人,擡着一塊門闆,站在院門外。你從未見過這麼腌臜的人,從頭到腳,不但渾身濕透,而且沾滿污泥,光着鏟子樣的腳丫,一望而知在路上走了很久。門闆上,躺着一個人,大熱天,還怕冷似的蓋着一床肮髒薄被,包裹出一個人形,一看到露在被子外的鞋面,你手裡的毛筍滾落在地。兩個來客進了院,将門闆擱在地上,你掀開沾滿灰土的薄被,禁不住捂住了嘴。你看到一張被火燒過似的臉,長着一顆顆又尖又紅的水泡,薄得像一層棉花紙,連粗硬的胡須上都有,幾把鑿刀從繡着一朵梅花的包袱布裡歪斜探出。你毫無用處地摸摸包袱,把顫抖的手伸向他發燙的胸口,低頭聽了聽他的呼吸,他顫抖地睜開了被水疱封住的、沾滿灰塵的眼皮,幹裂的嘴唇抽搐道:小娥,你不要過來……你聽見崔氏的腳步聲從背後傳來,崔氏臉上挂着狐疑的神情,她同兩個生客,打了個照面,腳步在門邊戛然而止。統個村裡出痘,死了很多人。一個用白布蒙着口鼻的人,甕聲甕氣地說。一路上,我們擔心他搪不牢,沒想到他還真夠義氣。另一個人衣服濕透的人,邊說邊輕輕踢了一下門闆。崔氏望望門闆上的人,臉上浮現恐懼和厭惡的表情,沖兩個白布蒙着口鼻的人,揮揮手,讓他們把門闆擡到草房子去,用手捂住口鼻,慌慌張張走出了院子。兩個生客擡起門闆,跟着你穿過小徑,來到草房子,将門闆合力擱在床上,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我們還得趕回去哩。你跑回竈間,從包袱裡翻出一些碎銀、一隻銀簪,交給那兩個跟過來的人,兩個生客拿在手裡掂了掂,就頭也不回地走了。你舀了一瓢水,歪着身子,向草房子跑去,一路上水灑了一大半。你扶起喜元,把水瓢遞向他焦裂的唇,水從他的嘴裡喂進去,又從嘴角流出來。你熬了點稀飯,用勺子舀着粥,喂給他吃,他閉着眼,勉強咽下幾口,仿佛是為了安慰你。你煮了一鍋水,加上草藥,用冷卻後的草藥水,手勢盡量輕地替他擦身,他的渾身像一節煮熟的六谷棒,胸口和背後,結着一顆顆碩大的亮晶晶的水疱,血水從腫脹的、破了的皮膚下滲出。月光像一匹白布照在床上,村莊安靜得出奇。半夜裡,你伸手一摸,身邊是空的,他的頭滑在床沿,腳伸在床裡邊。喜元,你怎麼睡成了這樣?你發現他的身子,像一塊滾燙的烙鐵,他的呼吸比繡花絲線還細。整個後半夜,你一直握着他的手。别擔心,你馬上就會好起來的……你還記得麻,你說等手藝學成後,我們一起逃出去……他一聲不吭地躺在那裡,額上的血管波紋一般浮現,臉上的水疱如同河面上隐沒的浮标。整個後半夜,你一直不停跟他說着話,我們會有一個家,門前有個小院,屋後有片竹林,院裡種着月季、海棠和鳳仙,籬笆上爬着牽牛花,還有五角星花,哦,我還想種一些茉莉,還有栀子花,我喜歡白顔色的花,它們開起來的時候,很香的,你說好不好……他竭力地睜着兩隻紅腫的、水蜜桃似的眼睛,青灰色的嘴唇哆嗦着,像是吸進什麼難以下咽的東西,滾燙的雙手将胸前的被單,扯成了一道道深溝。小弟突然尖聲哭起來,他的牙齒咯咯作響,腦袋笨拙地轉向小弟哭泣的方向。每天,我們讓小弟在竹林裡,挖筍尖、捉蛐蛐,好不好?這些都是你親口說過的,難道你都忘記了嗎?你捏住他的下颚,先是輕輕地,然後用力地搖晃起來,讓他那兩隻失神的、幾乎快要閉上的眼睛,望着你。他拽着你的手,像是要把指甲嵌進你的手背裡,他的目光像水面抖動的星星。難道你是個說話不算數的人嗎?你不停地搖晃着他,像是完全忘記了他身上的痛楚,你甚至改用雙手猛烈地拍打他的胸口。微亮的天光中,你的話再也進不了他的耳朵,你的動作再也進不了他的視線,即使你将一個木頭疙瘩,舉到他的眼前晃啊晃。即使你動作誇張地用手指指門,又指指窗,并且猛然放開他,跳下床,打開所有的門窗,拼命地弄出砰砰啪啪的聲響,讓他相信此刻整個村莊的人都蒸發了,隻要他願意,你們三個現在馬上可以一塊兒逃走。你快看看吧,喜元,現在一個人都沒有,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求求你,喜元,你快睜開眼睛看看吧。他沒有回答你,也沒有留下一句話,隻是一味地睜着水汪汪的、腫得不可思議的雙眼,他那原本像是被火燒着似的身體,漸漸地涼了下去,兩行早已凝住的淚水,像大片隔年的月光,挂在那張依然稚氣未脫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