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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鵑握手 四萬

時間:2024-11-07 10:18:14

1.颠沛流離回到信陽,已經入秋。前些年父親入不敷出,隻得以吃瓦片為生,小李家六排五進的大宅院早已改了姓。若不是過去的管家老夏幫忙,我甚至連栖身之地都成問題。還好,父親一生行善,種下諸多好因果,我暫時不必為生計發愁。

信陽終究是小地方,似乎沒有人看見那些報紙,不知道我短暫的從軍經曆,更别說那段隐私般的屈辱。大家隻知道北平淪陷,我無法繼續念書。縣長是當年父親任道尹時的民政科長,盡管我沒拿到文憑,但考慮我已經讀滿三年,時逢國難,還是決定推薦我到省立豫南第一師範學校任職。說到底,能考到北平的信陽學生終究屈指可數。

好在這是我最初的志望所在。于是盡管平漢線上戰火紛飛,上海打得天崩地裂,我依舊在學校教育學生,領他們升降國旗,唱小時候跟父親學過的《國旗頌》,青天白日滿地紅。隻是唱着唱着,總感覺哪裡不對。歌詞雖好,但旋律偏于柔軟。大敵當前刺刀雪亮,還唱這些不大合适。于是我率先修改成例,每日升旗唱《大刀進行曲》,降旗時才唱《國旗頌》。

那時小長輩兒也在教書。不過是在小學。他學問雖多,但俱已過時,那些學問越豐富便越發顯得不合時宜。能謀到小學的教職已很不易。他聞聽之後不同意我的做法。他認為學生尚小,又有女生,心智身體都在成長階段,不适合如此灌輸仇恨,所謂少不讀水浒老不讀三國,便是此意。

但我不肯接受小長輩兒的意見。

2.那段時間鐵路上兵車飛馳,不斷有要員南來北往,經過信陽。包括大隊長馮洪國的父親、信陽故人馮玉祥。然而他們都未引起我的注意。因彼此的生活如同兩張皮,互相不沾。隻有一個人除外。他不隻是簡單地經過,或者随意地故地重遊,而是暫尋栖身之地。這一點跟我極為相似。

他就是陸軍上将宋哲元。

那時二十九軍已經奉命改編為第一集團軍,三十七師、三十八師和一四三師分别擴編為七十七軍、五十九軍和六十八軍,新番号都與那個英勇的數字7月7日有關。騎兵第九師升格為騎兵第三軍。宋哲元為集團軍總司令兼五十九軍軍長。随後部隊在平漢線北段節節敗退。盧溝橋的英雄何基沣鎮守大名,也未能守住。最後關頭他欲殺身成仁,自戕受傷。二十九軍各部逐漸退到豫晉交界地帶。

宋哲元抵達信陽的消息是縣長告訴我的。他說雖然宋哲元此來主要是為養病,但終究是抗日部隊的扛旗者,最好能給各界發表講話,尤其對各所學校的學生,激發調動抗日救亡氣氛。經他一再敦請,宋哲元終于同意,抱病到師範學校發表演說。

演說之前,先升國旗并緻敬。我一邊指揮學生唱《大刀進行曲》,一邊偷偷觀察主席台。宋哲元帶着一群高級幕僚,别人我都不認識,但認識秦德純。宋哲元形容憔悴,不時跟縣長耳語。

宋哲元的演說不長,格外強調了民國九年駐紮信陽的難忘經曆,強調愛民愛國是二十九軍的傳統。主要講話委托秦德純完成。演講結束之後,宋哲元特意把我叫到跟前,問我因何要在師範學校教唱《大刀進行曲》。

歌曲唱響時,我真恨不得舞動大刀,重披戰袍。我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但從腰裡掏出一年多前赴固安慰問演習時獲贈的那柄短劍道:“總司令可還認得這柄短劍?”宋哲元接過來微微一笑:“怪不得看你有點眼熟。”“總司令指揮抗戰,我也得踐行前言,再請你吃頓信陽菜,八兩八熱八火缽。天氣漸寒,時令正好。”宋哲元遞回短劍,微微搖頭:“你的熱情宋某心領。隻是我如今血壓很高,飲食很苛刻。信陽菜再好,也不敢再吃。”此時秦德純也認出我來:“學生在徐州攔截張荩忱,好像有你?”我點點頭。他搖搖頭笑笑,未置可否。

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過來。有不解,更有詢問。我起身給宋哲元正兒八經地行了個軍禮:“報告總司令,我曾是二十九軍軍士訓練團三大隊的學員。作為您的部下和學生,雖然已經脫離部隊,但您在南苑教導我們的忠孝二字,始終不敢忘懷。攔截漢奸正是出于您的教導。下次再有機會,我還會領人阻截!”

宋哲元揮手示意我坐下:“好,很好!宋某平生最注重此二字。荩忱有過,但好在知錯能改。逃離北平,本身便是态度。你既承認是我的學生,那二十九軍誠真正平的訓條,不能忘記。如今抗日救亡是急務,你若還有從軍之志,我給你寫個手條,可就近參軍。我估計會有部隊經過信陽。”

宋哲元一行駐在城内的袁家樓。這是民國初年淮鹽緝私營統領、袁世凱管家袁乃寬之子袁家骥的産業。小南門的基督教堂,城東北教會建立的義光中學,條件比較好,來往的官員往往會到其中借宿,而宋哲元雖是馮玉祥的五虎上将,但内心并不喜歡洋教,更不相信西醫。他的高血壓久治不愈,中藥不對症也是重要原因。本來我對他心懷不滿。如果他在北平的态度堅決一點,部署積極一點,應對及時一點,南苑不會敗得那麼慘,北平也不會丢得那麼快。可考慮到二十九軍的槍炮最終還是打破了沉默,考慮到宋哲元險些死于日軍的暗殺,那些不滿也就隻能慢慢消解。

我向宋哲元推薦了信陽最有名的中醫。父親生前的好友胡泰運。胡泰運屬于寒涼派,喜歡用石膏,曾有一張方子用石膏十斤的驚人例子,人稱“石膏大王”。他給宋哲元把脈開方,還頗有效果。可惜的是戎馬倥偬,信陽并非安樂窩,宋哲元很快便啟程北上,回到了軍中,治療半途而廢。

3.倉促逃離北平,我與民先隊已失去聯系;雖然信陽的抗日熱情不亞于北平,各所學校尤其活躍,肯定也有民先隊活動,但我一直沒有試圖加入。

婉茹在哪兒呢?我很想知道,卻又不想見到。我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她。我希望上帝多給我些時間,讓我把有些事情想想清楚,以便找到一個可以迅速修複破損顔面的說辭,惜乎無從實現。

最終打斷我徒勞的思考的不是上帝,而是鬼子;因在信陽突然見到婉茹,内中根由是雞公山傷兵醫院的建立。

七七事變之後,鬼子在華北迅速集結五個師團十萬人馬,分兵攻擊河北與山西。戰事熾烈,大量的士兵受傷。盡管武漢組建了許多醫院,但依舊不敷使用。此時此刻,作為武漢後花園的信陽,自然要發揮作用。同樣源出馮玉祥所部西北軍的孫連仲将軍,那時尚未在台兒莊一戰成名,其夫人羅毓鳳決定在雞公山籌建醫院,收治平漢線戰場的傷兵。

羅毓鳳本為皇室貴胄。其父乃是慈禧的侄女婿載漪。本來應該繼承養父瑞敏郡王的爵位,下旨時“瑞”字誤寫為“端”,便将錯就錯,成為端郡王。鬧義和團時,很多人主張剿滅,但剛毅、徐桐等人力主招撫,載漪也持此議,希望借助義和團跟洋人開戰。因當時慈禧已将其次子溥儁立為大阿哥,打算讓他承襲皇位,而西方列強更加支持光緒。如果打起來,溥儁即位的可能性自然成倍增加,更對載漪的胃口。

後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義和團的神兵隻是一場鬧劇。八國聯軍打進北京,慈禧光緒逃往西安,剛毅、徐桐被殺頭。載漪到底是侄女婿,保住了身家性命,全家發配新疆。貶為庶人的他們改名換姓,這才有了羅毓鳳這個名字。

宋哲元是馮玉祥的五虎上将,孫連仲則是十三太保。民國九年,也曾跟随馮玉祥駐紮信陽。“一二·九”運動我們在北平鬧學潮時,孫連仲正率領二十六路軍駐紮蘇北修築國防工事,實施導淮工程。西安事變之後,他們又移師信陽,在雞公山下的天險武勝關構築國防工事。而這一切,自然都是備戰措施。

雞公山傷兵醫院設在半山腰的蕭家大樓。那裡原是吳佩孚部将、兩湖巡閱使兼湖北督軍蕭耀南的别墅。組建醫院的資金由羅毓鳳籌集,具體醫護工作則由協和醫學堂的畢業生、留美博士楊崇瑞組織實施。而羅毓鳳将傷兵醫院建成之日,正是其夫君孫連仲在娘子關與日寇血戰之時。

鐵路在山腳下,而醫院則建在半山腰。傷兵行動不便,還需要人力運送。此舉雖然要動用社會各界力量,但學生依舊不可少。比如雞公山上的東北中學。後來我才知道,民先隊在信陽活動最積極之處,并非城内的各所學校,而是山上的東北中學。

東北中學本為東北學院,九一八事變後由張學良出資,成立于北平城内皮庫胡同的京師習藝所舊址,以便安置流亡的東北學生。皮庫胡同據說本為皇家儲存皮裘之處,而所謂習藝所,其實就是勞改監獄。後來東北大學、馮庸大學相繼成立并且遷出,東北學院随即更名為東北中學。學生的食宿全免,但要接受軍事訓練,實行軍事化管理,甚至配備有重機槍。《何梅協定》之後,抗日團體一律南遷,東北中學随即遷至雞公山。因當時張學良擔任鄂豫皖三省剿匪副總司令,駐紮武漢徐家棚,離雞公山不遠。

南遷的東北中學設在山上最引人注目的建築頤廬,也就是靳雲鹗的别墅之中。小李家的别墅緊鄰頤廬,如今也被東北中學占用。當然,那時這所别墅早已跟我們無關,因而雞公山可謂我的傷心之地。沒有主動跟民先隊聯系,這也可以算作原因之一。

然而該發生的事情,依舊要發生。比如在雞公山再度遇見婉茹。

4.與婉茹重逢,完全是因為傷兵醫院。

随着戰局的推進,越來越多的傷兵沿着平漢鐵路南來,到達雞公山腳下的新店車站。雞公山地形高峻,道路崎岖,一個傷兵至少需要兩個人才能擡到醫院。各所學校因而經常組織高年級學生運送傷兵,或者前來慰問。豫南一師自然也不例外。

跟婉茹再見的場景,非但談不上浪漫,甚至還有些難堪,至少是煞風景。氣溫日漸升高,車廂剛一開門,便有濃重的腥臭破空而出。繃帶上的血污還是好的,有些人的傷口甚至已經生蛆,異味熏天。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實際場景的悲慘依舊超乎想象。我尚且如此,還是半大小子的學生們肯定更難接受。有人當場嘔吐。

這種反應對于傷兵而言當然是種刺激。我得随時掌控調試。某日我正在提醒班上的兩個女生,忽聽旁邊傳來熟悉的聲音:“我就知道你會來的。你終于來了。”

擡頭一看,正是婉茹。她身穿護士服,滿臉疲憊。原來她早已來到信陽,在雞公山傷兵醫院服務。看着我滿臉的驚愕,她說:“你先運送傷員,回頭我再給你介紹個故人。”

所謂的故人原來是周承倫。他如今的身份,是東北中學的老師。北平突然淪陷,他無處可去,便通過熟人,進入昔日的母校東北中學。盡管隻有昏暗燈光下的匆匆一面,遠遠談不上深交,但經曆戰火後的重逢,依舊是别有感懷。我們使勁地握手。他一邊搖動胳膊一邊罵我:“你這個笨蛋!真不爺們兒!”

這話令我心中一驚。難道所謂英雄的内幕,他已經知曉?正在遊移間,又有兵車停下,周承倫随即被同學匆匆喊走。

5.東北中學在山頂的頤廬,傷兵醫院則在半山腰的蕭家大樓。雖然直線距離不遠,但山路多少還是得費點時間,故而周承倫和婉茹并不常見。他們相遇大多是因為運送傷員。畢竟在同一座山上,有地利之便,東北中學的學生少不得要多出些力。

此時我才知道,周承倫也已經加入民先隊。因為還要返回六十裡外的信陽,我不能久留,遂跟他們匆匆告别。當然,離别之前,我跟婉茹約定了再見的時間。我請她移駕信陽,以便我做個東道。

沒有想到,在我離開的日子裡,城南的浉河邊上竟然出現了一家咖啡館。從雞公山下乘船順流到信陽,下船不遠便是。店面不大,但很洋氣。背靠古城,前臨碧水,環境頗為幽雅,正好适合我盡地主之誼,招待遠來的同學同志。然而暖色調的柔和環境,依舊無法調和婉茹言語中的殺氣。她剛一坐定,來不及寒暄,便給我下了最後通牒:“還記得你當初的迫切要求嗎?”

“什麼迫切要求?”

“加入共産黨啊。”

“當然記得。可惜林穎不肯收我。”

“現在你有三個選擇。一是加入共産黨,二是我殺了你,三是你殺了我。”

這語氣令我目瞪口呆。毫無疑問,婉茹也是地下黨。而她之所以如此劍拔弩張,是因為她無意之間向我洩露了一樁秘密,那就是馮洪國的身份。他已經加入共産黨的消息,原本是要絕對保密的。當時她之所以放松了警惕,順口跟我說了實話,主要原因在于誤認為他已經陣亡。而如今已經确定,馮洪國并未陣亡,隻是受傷,已經傷愈歸隊。

馮洪國的身份不僅牽扯到他以及與他聯系的同志的安危,還牽扯到其父馮玉祥将軍。他是共産黨重要的統戰對象。盡管如今是國共合作時期。不得不承認,隻有婉茹提出的這三個選擇,能從理論上完全彌補這個安全漏洞。

我當然沒有忘記彼時的迫切願望。在北平參學運時的激情,就像剛剛解凍的浉河水,依舊在我體内流淌。隻是世易時移,很多事情已悄然改變。比如國民政府已經開始抗戰,要打日本未必非得共産黨,國軍才是主力。不僅如此,婉茹的态度也成問題。我沒想到她所有的話語都帶着玻璃碴子一般的棱角。

然而如果不點頭同意,那就說明我當初的迫切願望都是三分鐘的熱血,都是心智不成熟的表現。再說婉茹之所以會向我洩密,前提還是信任我。這種情分當然不能辜負。于是我點點頭:“我加入共産黨。具體要怎麼辦,像民先隊那樣,你點頭同意就行?”

婉茹臉上終于閃過一絲笑容,然後又飛快地封凍:“哪有那麼簡單!你這話算是向我提出申請,我會把你的申請轉達給上級。接受與否,需要組織研究。而且可能還要考察。你就等着接受考察吧。現在咱們還沒有接上正式的組織關系,你不要随便來找我。”

6.我一直想問問周承倫久别重逢的怒罵是何意思,但沒有機會。從信陽到雞公山下的新店車站,畢竟有五十裡路程。而到了新店,還得爬山。終于有一天,周承倫到了信陽。這是他進信陽城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因為東北中學要繼續南遷。

在此之前,東北中學内的共産黨和民先隊十分活躍,經常因夥食問題與校方斡旋。曾經出現二百多學生集體南下,準備到武漢請願的事件。河南當局十分惱火,但又礙于張學良的面子,不好痛下殺手。西安事變之後,東北中學終于失去靠山。内戰中的福将、抗戰初期的長腿将軍劉峙當時主政河南,盛怒之下一度要求将全校學生押出山海關。這個荒唐的命令雖然未被執行,但該校的槍械全部收繳,十一名學生被開除,共産黨和民先隊的活動不得不轉入低潮。

跟婉茹一樣,周承倫南下進入東北中學,也是受民先隊委派。至于目的,則不言而喻。可随着戰局的惡化,徐州直接受到威脅,大量的機關單位紛紛南撤,已經改為國立學校的東北中學也無法幸免。

周承倫匆匆進城,既是告别,也是看望這座古城。為故人送行,當然要略置薄酒。真是巧,城南也有個名叫“一條龍”的飯館,跟北平的那家同名。我随即将周承倫帶到那裡,希望以此紀念北平往事。席間方才知道,他罵我并非因為南苑之戰,而是南苑戰役之前對婉茹的拒絕。當然,他不知道詳情,也不知道拒絕的真正含義。

周承倫說:“老李,難道你當真不了解女生的心?大戰之前人家屢次三番地找你,意味着什麼你難道不懂?看你打牌挺聰明,怎麼在女生跟前像段木頭!”

我當然不是木頭。我頓時感覺渾身的每一個部位都有愛意流溢,思念在體内瘋長。像骨刺,也像孩子。無論如何,它們都要出來。愛替代驚懼恐慌,那是何等的美妙。我迫切希望再見婉茹,但一直沒有機會,去克服這幾十裡的路程。因她曾經用玻璃碴子一般的語氣正告于我:雙方隻有組織關系。而如今組織關系尚未正式接上,不能随意聯系。我當然明白這其中的言外之意。

很好,馮玉祥抵達信陽,給我帶來了正大光明地見婉茹的機緣。

7.東北中學南遷前夕,馮玉祥再度來到信陽,名義是視察防務。

這是抗戰爆發之後,馮玉祥第二次到信陽。上一次是1937年的11月,他剛剛結束第六戰區司令長官的職掌,落寞地出現在信陽。他奉命到前線指揮舊部宋哲元、孫連仲、韓複榘等人,本來自信滿懷,希望重振旗鼓,建功立業,但不曾想卻遭遇部下抵制,部隊也連吃敗仗,一路後退,最終铩羽而歸。他剛剛到手的帥印,随之壽終正寝。

跟上次一樣,這回馮玉祥依舊住在城北的教會學校義光女子中學。不過上回他情緒低落,因而行事低調,外界所知不多。如今他已走出打擊,态度相對積極,還沒下車消息便已傳開。很多人到車站迎接,沿途圍觀者更多,用萬人空巷這個字眼形容,并不誇張。民國九年冬天他在信陽駐紮半年,留下諸多故事;此後督軍河南,又頗有惠政。甘棠遺愛不少,傳奇故事更多,百姓關注,理所當然。

馮玉祥在信陽城内停留兩日,便前往雞公山。山上達官貴人多,他要在那裡發表演說,募集抗戰資金,同時慰問傷兵醫院的傷員。

得到消息,我決定也去雞公山走一趟。盡管并非周末,但這是宣傳抗戰,因而隻要找到同事代課,校方并不留難。

我先于馮玉祥一行抵達。他穿着士兵的軍服,腰間系條黑色的寬皮帶,打綁腿,腳下是圓頭布鞋,完全看不出副委員長的排場,更像個夥夫。看來父親生前津津樂道的那些關于他和十六混成旅的故事,并非虛誇。

馮玉祥身高體壯,聲音洪亮,極富感染力。他從抗戰形勢講到自己寫的抗戰詩歌,以及抗戰繪畫,并且現場展示了幾幅。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幅藕與蓮花。畫邊配有詩句:

白蓮藕出污泥,好漢不怕出身低。就怕一件事,那便是,自己不努力。

畫幅很小,藝術價值也談不上。但出自馮玉祥之手,又是這種題材,隻能另當别論。演講完畢就是募捐。很多人争着要收藏馮玉祥的畫作。這幅蓮藕,後來被石膏大王胡泰運以五百大洋的價格獲得。

募捐結束,馮玉祥下山慰問傷兵。當然,帶着不少男女學生,準備唱歌演劇。我跟着前去,以便借機見婉茹一面。我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想找到她,但未能如願。正在此時,《五月的鮮花》旋律響起,我不覺停下腳步,在歌聲中濕潤雙眼: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鮮花掩蓋着志士的鮮血。

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他們正頑強地抗戰不歇。

如今的東北已淪亡了四年,我們天天在痛苦中熬煎。

失掉自由更失掉了飯碗,屈辱地忍受那無情的皮鞭。

敵人的鐵蹄已越過了長城,中原大地依然歌舞升平。

“親善睦鄰”和卑污的投降,忘掉了國家更忘掉了我們!

再也忍不住這滿腔的怨恨,我們期待着這一聲怒吼。

怒吼驚起這不幸的一群,被壓迫者一起揮動拳頭!

歌聲令我暫時忘懷自我。很多人潸然淚下。有個老師模樣的人,尤其令我難忘。他身量很高,微胖,體型跟婉轉敏感這樣的字眼相去甚遠,但卻是淚雨滂沱。那種情形深深地感染了我。我想這歌聲一定觸動了他内心最深處的傷痛吧。

“你還不知道吧?他是東北中學的數學老師閻述詩。這首歌就是他譜的曲子。”歌詞出自詩人光未然筆下,完全不值得大驚小怪;東北中學的數學老師竟然還能作曲,可謂匪夷所思。盡管簡譜是用數字表示的,但此數字畢竟不是彼數字。

我來不及感慨這些,轉身就要去握婉茹的手。

這完全是個本能的動作。事後我還不斷慶幸,婉茹沒有拒絕。自從南苑之後,我們之間的距離何止五十裡。謝天謝地,她跟我握了手。

“從故鄉退到北平,四年後北平快成故鄉時又退到雞公山;在雞公山上住了三年,差不多也有了故鄉的感覺,又要退往湖南。誰能知曉别人的傷心事?”周承倫長長地歎了口氣。

我感覺這話大有禅意。但還沒來得及回應,婉茹又丢出一個大包袱:“傷兵醫院近日也準備退往武漢。”

我盯着婉茹,脫口而出:“啊?那我們怎麼辦?”

婉茹看我半秒,然後道:“我有任務,我不走。林穎也要過來。”

8.那時台兒莊的戰事正在熾烈地進行之中。林穎跟随第五戰區的抗敵青年軍團藝術大隊到了雞公山。

烽煙驟起,鐵路沿線的學校紛紛停辦,大量的學生湧入徐州。他們請纓無路,報國無門,不免人心惶惶。日寇飛機不停地轟炸,也加劇了大家的不安。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将軍當時奉命開府于徐州,決定組建抗敵青年軍團,培養後備力量。因中央無力承擔經費,由廣西綏署從士兵空饷中接濟。官佐以桂系基幹為主。團長由李宗仁兼任,原廣西綏署中将參謀長張任民為副團長,潘宜之中将任教育長。黃埔五期畢業生、詩人臧克家是宣教科教官。成員均享受士兵待遇,每人一件黃棉襖,一件灰大衣,一條棉軍毯,一日兩餐,每月洗澡一次。起初随戰區長官部駐紮徐州,随着戰局發展,又遷往與安徽交界的河南潢川縣。

青年軍團總共五千人,先後經過三次編組。最初按照入團順序,編為四個大隊和女生隊,成員相對确定後又按照文化程度重新編組。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沉澱,最終在潢川根據個人興趣與願望,分為特别政治、軍事、普通政治和藝術四個組,也叫大隊。

這其實是林穎二度抵達信陽。南遷潢川時,他們先乘火車由隴海路轉平漢路到達信陽,再徒步行軍一百二十公裡,沿浦(口)信(陽)公路向東抵達潢川。如今形勢日趨嚴重,他們又回頭遷到信陽,其中藝術大隊到了雞公山。傷兵醫院的後腳剛剛離開蕭家大樓,藝術大隊的前腳随即踏入。

來到信陽的故人不僅有林穎,還有青年軍團普通政治大隊的餘子明。

青年軍團的四個大隊中,特别政治大隊提前結業,組成宣慰團到五戰區前線開展戰地服務;軍事大隊一部分轉到黃埔軍校的後身、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的南甯分校,一部分分發部隊;普通政治大隊1938年4月畢業,分赴三省進行政治宣傳活動,在各縣成立青年軍團的實習隊。餘子明負責信陽實習隊的工作開展。他們都來到我的家鄉,當然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信陽的特殊位置:平漢線和浦信公路的交彙,武漢的後花園,自是戰略要地。

我最初的猜想沒錯,林穎的确是共産黨。餘子明也是。經她和婉茹介紹,我也加入了共産黨。

雖然是國共合作,但上級規定我們不能暴露身份,因而宣誓場面隻有我們四個。那時已經入夏。雞公山裡杜鵑燦爛,雲霧缭繞,一派清涼,頗有仙氣。這種氛圍令我更加喜悅激動。就像迷途的孩子突然找到母親。情況特殊,事急從權。找不到黨旗,林穎建議面向西北即可,但我沒有同意。我和婉茹采來紅色黃色的花朵,在山坡上擺出一幅黨旗,然後我舉起右拳,莊重宣誓:

我志願加入中國共産黨,堅決執行黨的決議,遵守黨的紀律,不怕困難,不怕犧牲,為共産主義事業奮鬥到底!

我聲音哽咽,幾不成聲。林穎滿臉莊重,像個女聖徒。婉茹雙眼紅潤,與我使勁握手。我突然感覺,我們掌心之間再度血脈相通,在傳遞某種物質,充滿着強大的能量。

入黨不久便是暑假,我就勢長駐雞公山。一方面避暑,另一方面也想參加藝術大隊的活動。藝術大隊也叫抗敵劇社,主要學習戲劇和音樂,用于抗戰宣傳。他們非常活躍,演劇唱歌不停,在周圍影響很大,并不拒絕我這個旁聽生。在北平念書時我就知道,北大有句俗話:正聽不如旁聽,旁聽不如偷聽。反正我又不要他們的士兵待遇。

在北師大期間,因為缺乏文藝細胞,我自感頗受冷落。如今有了旁聽的機會,既能學習,又可避開與他們的比較競争,更何況還有婉茹同行,何樂而不為。因而整個八月,我幾乎都在雞公山上。授課的老師當時都很有印象,我對洪深的印象最為深刻。另外還有田漢先生。作為共産黨方面的代表,他以政治部第三廳戲劇宣傳處處長的身份,到雞公山檢查藝術大隊的學習情況。他一身戎裝,神采奕奕,即興表演了京劇《天霸拜山》,最後說:“我今天來,也是拜山的。希望大家都能學好本領,為抗戰發揮力量。”

那時旁聽的我怎麼也想不到,藝術大隊在信陽搞的第一次大規模抗日慰問宣傳,對象竟然是武勝關外的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七軍團;而我随後不久,也将奉派進入這支部隊。二十七軍團的主體是五十九軍,隻是另外增加了姚景川的騎兵第十三旅。而五十九軍前身即為二十九軍的三十八師。我一度打算刺殺的師長張自忠,此時早已回到軍中,擔任軍團長兼五十九軍軍長。

冤家路窄,此言不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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