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時間:2024-11-07 10:1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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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拆故鄉了,這是個特殊時刻,是天堂村有史以來最大的事件,也許還是最後一件事情。”父親說,這是“滅村的事”!“誰幹誰絕子絕孫”!父親在來信的最後補了一句,“你跟那個人說一說,讓他馬上停手。”rr我明白,“拆故鄉”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叔叔——父親信中的“那個人”就是叔叔溫有方——叔叔為什麼要拆掉故鄉?為什麼要将天堂村從平陽縣行政版圖上抹去?我們的故鄉難道不是叔叔的故鄉?他為什麼要這樣做,莫非官做大了,就可以無所顧忌肆意妄為嗎?rr時間老人捏死一隻螞蟻,螞蟻有痛覺嗎?rr我漸漸在後退,天堂村已經有三百年曆史,我們的生命隻是擱在牆角的一隻小螞蟻,我能寫誰?村莊就擺在眼前,沒有多少人了。父親嘲弄着自己的村子——“不是歪瓜就是裂棗”。我能寫誰?寫瞎眼的懷一公,寫瘸子興理叔,寫聾子懷猛公嗎?寫我的救命恩人高興叔和老尾叔嗎?寫年近百歲的奶奶和二爺爺嗎?或者寫一寫呆子和瘋子…天堂村對于我,其實就是一座博物館,收藏的東西幾乎一文不值——除了我的回憶。rr這些年,父親的眼力越來越差了,幾乎成為半個瞎子,下下象棋還可以,拿筆不行——他本來就沒讀過什麼書,原來倒做過生産隊的記分員,後來到鄉裡上班,也是勉為其難,叫他寫信更是強人所難,因此他的信都由老王代寫。老王是個送信的,從小王送到老王,幾十年風雨不改,也因此與父親結下了深厚的情誼。退休前,父親勉勉強強混到一個副鄉長,如今,就在家鄉侍弄那幾畝田地,每個季節都會把沾着泥土的番薯或者蘿蔔,有時候甚至把幾個大白菜一隻老母雞托人送到省城裡來,他是一個不善言談的人,奶奶曾對我說過,他想買一副老花鏡,去了幾次縣城,摸了幾次衣兜,還是沒買成。我後來給他買了一副大号老花鏡(他的臉頰寬大鼻梁高挺),他還是很少用,也許不習慣吧,這從來信還由老王代寫即可看出。其實,在我的記憶裡,父親那有限的幾個字還是寫得甚有氣魄的,至今我們的門闆後還寫着“東風吹,戰鼓擂,這個世界究竟誰怕誰”,那就是他當生産隊記分員時留下的,以前過年,父親總是會自己拿毛筆抄寫一副對聯,什麼“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人間福滿門”“節日人人共樂江山處處皆春”“國強家富人壽花好月圓年豐”,等等,把春聯貼上門框時,他的神色肅穆而莊重,他說那喜氣。是的,喜氣誰不喜歡?奶奶也會在過年那天用紅紙剪出字樣貼在窗口,不是福祿壽喜,而是一個大大的“盼”字,盼望的盼,盼歸的盼,數十年不改,我們奇則奇之,卻沒有問,因為問了她也不會說。瞧,這一對母子真不愧一脈相傳哪——門框上的對聯風吹雨打,破舊了,換新了,沒完沒了。rr老王是個好人,他寫的信言辭一貫溫和,波瀾不驚,記流水賬式的文字總是能讓我生出無限感慨來。父親曾經提過,其實不用他提我也知道,我當了兵,老王來收信或者送信,總是要跟父親在院子裡殺上幾回車馬炮,兩人為了悔一步棋争得面紅耳赤,他們在一起喝酒的時候也面紅耳赤,現在他們的臉色歸于灰暗。據奶奶說,父親跟老王還下棋,三盤裡,父親一般都會輸兩盤。奶奶的意思我明白,父親也老了。她卻忘記了自己更加衰老。父親承讓的效果非常明顯,老王總是在第一時間把信件送到父親手裡,也從來沒有把信件送丢了。父親真是越活越明白了。rr這一次不一樣。父親的前一封信說到,村裡隻剩下不到50個人了。原來興旺熙攘的天堂村越來越像一個篩子了,好像一下子走空了,晚上老厝的幾個老人就是放個響屁也會讓人抖一抖,新厝這邊隻有一條老狗虎子跟父親做伴。父親的來信很準時,兩個月一次,都在月中發出,月底到我這裡。可是這一次父親在月初寫信,并且“加了急”,看來真的有些急了。rr村莊越來越空,人漸漸走遠。我不得不相信這村莊也是會走的,人沒了,村莊就空了,空出了無限孤寂來。我提筆給父親回信,眼前白茫茫一片,一整晚,寫來寫去滿張白紙都是兩個字:天堂。這是以前所沒有的,天堂是一座山,天堂也是一個村,即便那裡有一個古煙墩,也早已沒了狼煙,沒了人煙。隻有那條從天堂山下來的通天河仍然源源不息,據說,它通到落花鄉,通到平陽縣,也許還通到東海龍宮……rr我決定回村看一看,已經有幾年了,我都沒有再踏上那片土地,天堂山、古煙墩、通天河、老琴崗子、老厝、新厝、三瓦堂、五個人……想必越發荒涼了。rr父親的信中提到了二爺爺和奶奶,二爺爺先前不是癱瘓了嗎?孫女丁香照顧了幾年,吃喝拉撒一手抓,半點不見起色,倒是丁香嫁出去後,由奶奶接手了幾年,竟然漸漸活絡過來,能夠走到院子裡了。家裡人商量了,準備給兩位老人舉行一個儀式,讓他們老來有個伴。這當然是好事。rr這麼多年來,我總是腳步虛浮,人在異鄉的滋味那是嘗透了。偶爾,父親來城裡看我,說起村裡的事,或者書信往來,寄來寄去的都是一些文字,這次我有理由了,終于可以把自己給寄回家了。是的,回鄉絕對是對遊子的最好饋贈。rr回鄉之前,我把手頭的采訪任務都推辭了,回去吧,再不回去,我的故鄉可要消失了。我還去了商場,買什麼好呢?年關到了,總感覺要帶些什麼回去,二爺爺和奶奶都是至親,他們的婚事,我是要有所表示的,他們都是舊時代過來的人,成親簡單,既沒有鮮花,也沒有掌聲,恐怕連戒指也沒有,我隻見過奶奶的左中指上戴着一枚頂針,紅銅的,已經磨得發亮,那是做針線活要箍的,對,就給兩位老人一人買一枚戒指吧!rr我還給父親買了一個手機,這些年父親跟我總是用信件聯系,來來去去要一個月,節奏跟不上了。rr父親在信的最後不動聲色地提到了小李,她以前住在我們隔壁,等到三十歲才結婚,上個月,一胎生了三個兒子,不過小李和丈夫在床頭哭鬧了三天才收了淚。那就給她的小孩買點東西吧,最後我買了幾桶奶粉、幾套紅紅綠綠的小衣服和一些時鮮水果,算是一點心意——這村莊越是空寂,人也愈發顯得親了。rr我選擇了一個不恰當的季節回家,我不應該在冬天回來的,萬物蕭條,看着都多出一份悲愁,我應該在春暖花開萬物生長的時候,踏着青草嗅着花香,然後哼着小曲……可是我偏偏在冬天回來了。我在縣城車站下車——所有的車站都差不多,明明人人都是陌生人,卻又人聲鼎沸,摩肩接踵。可是村裡就不一樣了,我的那些親人們三年也說不了三句話。是的,我的村莊實在太安靜了,像一個雷區,我必須蹑手蹑腳,生怕驚動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