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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24-11-07 10:13:43
最後一碗米倒在了一口大鍋裡，像一把沙子撒進了一條河裡。r最後一匹馬，是耿恭的馬。烏孫國王送給他的馬，說是一匹天馬，一匹神馬，是一匹汗血馬。一句話是一匹天下少有的名貴的馬。隻是到了這個時候，不管它是一匹什麼樣的馬，都無法逃過這最後的劫難了。r不是說人餓得不行了，非要把它吃掉。而是城裡連它吃的草也沒有了。就算是不殺它，它也會很快就餓死的。看着它活活餓死，還不如送它早點兒上路。它的皮肉，至少還可以讓士兵們能多撐一些日子。r殺馬的事一直是由張青負責。可耿恭把馬交給他時，張青說這匹馬不是一般的馬，他實在下不了這個手。r耿恭走到他的坐騎跟前，抱着它脖子在鼻梁上連着親了多下。然後閉上了眼，拔出了刀子，插進了馬的頸椎處。r一塊煮好的馬肉端到了耿恭的面前，盡管餓得很厲害，耿恭卻一口沒有吃。r士兵來報告，說城門口有人來訪。r想不明白，什麼人這個時候會來，匈奴人又怎麼可能讓人來。走到城牆上一看，卻是一輛馬車。馬上車坐着的是一個女人。r一看這女人，耿恭越發地不明白了。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女人是車師後國的皇後。丈夫安得被殺，兒子繼位。她的地位更高了。和這個女人，倒是有些來往，算得上有些交情。隻是這個時候出現，似乎有些不合常理。r不管怎麼樣，是朋友，還是皇後，還是另有别的身份，隻要不是敵人，來到了家門口，都應該歡迎。r馬上打開城門，親自去迎接。r接到了屋子裡，請她坐下來喝茶。r聊了一會兒才知道，果然她另有身份。叫說客。說什麼呢，勸耿恭放棄疏勒城，聽命于匈奴人。r原來，左鹿蠡王知道皇後和耿恭關系不錯。就讓皇後來勸耿恭。現在車師後國，已成了匈奴的屬國。匈奴人的話，她不敢不聽。不聽，他會找借口為難她的兒子，現在的國王。再說了，和漢朝的情感，也讓她對耿恭他們格外惦記，也正想有個機會來看看他。r她來看，不會白來看。一定會帶禮物。帶什麼呢，聽左鹿蠡王說，疏勒城裡的人，快要餓死了。就拿了兩袋子糧食，放在了車子的下面。r夫人的馬車，匈奴兵不敢搜查。r見到了兩袋糧食，耿恭激動。再三對夫人感謝。r夫人說，我也恨匈奴（丈夫被匈奴殺了，不可能不恨）。可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活活在這兒等死，是不是可以考慮先投了匈奴。隻要生命在，就會有重新站起來的時候。r耿恭搖頭說，個人恩怨，可以不去計較，可以屈。但在國家民族利益面前，隻能伸，不能屈。要是屈了。大漢帝國就會被人小瞧了。夫人的好意，我領了，可投降匈奴的事，不用談，不必談。我全體将士，早已經做好為國盡忠的準備。不管是戰死還是渴死還是餓死。r這麼回答，夫人一點兒也不意外。夫人又提出了一個建議。不投匈奴也可以，是不是可以歸順車師國。将軍的才華勇敢，我們極其敬佩。我們想請你做我們的大将軍，統率車師國的軍隊。先渡過眼前難關。待到以後局勢有變，将軍仍可重返漢朝。r這倒是個耿恭沒有想到過的事。他想了一會兒，說，目前車師國已為匈奴屬國。成為了漢朝的敵國。歸順貴國，與投降匈奴無異。就算暫緩之計，也不可行。疏勒城雖小，可已經成了我大漢帝國的象征。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需把個人的身家性命置之度外。夫人看得起我，對我如此擡愛，讓我很榮幸。可我還是不得不讓夫人此行失望。r夫人說，不，我不失望，你讓我看到了什麼叫忠誠，什麼叫英雄。看到了大漢帝國為什麼會強大的真正原因。那我也就不多說了，希望将軍能多殺些匈奴惡徒，為我報仇。也希望将軍能有好運氣，為大漢帝國守住了這座小小的疏勒城。r耿恭把夫人送到了城門口，并要求全體士兵對夫人鞠躬行禮。不為别的，隻為了夫人能在這個時候來看望他們，并送來糧食。r隻是車師國王後送來的糧食，是杯水車薪，實在是不能從根本上化解疏勒城的困境。十天以後，又開始有人被不斷地餓死。r一個兵長脫掉了軍裝，帶了三個人，化裝成了當地村民的樣子，在黑夜裡爬出了城。他們的任務是找到村民，搞到糧食，再運回到城裡來。r最初幾個軍官提出了這個計劃，耿恭并沒有批準。他知道如果這樣的行動能夠得到糧食的話，那麼也就是把匈奴人當成了傻子了。r可後來他還是批準了這個任務。在沒有更好的辦法時，那不太好的辦法也是值得去試試的。什麼事都有個萬一，萬一能夠成功呢？r就為了這個萬一。四個人在夜幕的掩護下，悄悄地出發了。r萬一的事情确實太少了。四個人在跨越匈奴人的封鎖線時，還是被匈奴人發現了。他們的穿着打扮在一開始時，确實也起到了作用。匈奴以為他們是幹完活從田地裡回家的村民。r隻是在對他們進行例行公事的問話時，他們的身份暴露了，因為他們隻會講幾句簡單的車師語。而在這裡生活了好幾代的村民，就算是漢人也會說着熟練的車師話。r當時為了不被發現，出城時他沒有帶一件兵器（哪怕是一把短小的刀子）。這就使他們像綿羊落入了狼群一樣。會有什麼樣的下場不難想到。r早上，天剛剛有點蒙蒙亮，耿恭一行人，就登到了城牆上，觀察着動靜。按照約定，他們如果能順利完成任務，最晚會在天亮以前趕回來。r現在天亮了，怎麼還沒有見到他們的影子呢？r天又亮了一些，飄浮的濕霧也散去了。一個士兵叫了起來，說，你們看。r所有的人順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隻見離城牆兩百米遠的一片空地上，用木頭搭起的架子上，吊着四個人的屍體。r衣服都被扒光了，整個身體變成了紅色的。亂刀戳過的傷口，還在滴着血。r耿恭的拳頭狠狠地砸在城牆的石頭上。r木架子後邊，走來了一隊騎馬的人。走在中間的是左鹿蠡王。r走到了吊着四個人的木架子旁邊，他們停了下來。r左鹿蠡王高聲說道，漢軍兄弟們，我知道，你們是餓得不行了，才會讓他們四個人跑出來找糧食。要不然你們不會明知是來送死，還會讓他們這麼幹。姓耿的那位将軍，這也一定是經過了你同意的。你怎麼能做出這麼混賬的安排呢？讓你的兄弟來白白把命丢掉。就為了能得到一點兒糧食讓你們能繼續活下去。其實你們是用不着這樣的，要活下去是很容易的，隻要你們現在拔掉城頭的那面旗子，走出城來，我們就會把你們當客人相待，你們想吃什麼都可以吃到。我再次向你們做出鄭重的承諾，隻要投降，我們就不再是對手，而是朋友、兄弟。耿将軍，我會給你一個部落，讓你去當王，可比你現在這個校尉風光多了。天天有美酒、美食，還有成群的女人陪伴。r左鹿蠡王的話，耿恭全聽到了。他也相信他說的話不是騙他的。匈漢交戰兩百多年了。其間有張骞、蘇武這樣曆經磨難忠義不變的漢子，也有不少投了匈奴，做了匈奴的官，還娶了匈奴的女人（比如說有名的漢将李廣利、還有李陵）。r不但能活下來，還能繼續當官，還有漂亮的女人，這個選擇，隻要是個正常的男人，都不可能沒有一點兒不動心。耿恭想過了沒有，當然想了。他想，我要是這麼做了，眼前可以不受這個罪了。可問題是一個人要怎麼活，耿恭早就想明白了。不但明白了，并且一直在這麼活。知道了怎麼活，也就知道了怎麼死。同樣，知道了要怎麼樣去死，也就知道了怎麼去活。r怎麼死，怎麼活這個事，全弄明白了。左鹿蠡王的話，對耿恭來說，不管說得多麼誘人，也隻是一陣風。吹過來，再吹過去，不會亂了陣腳，更不會亂了一顆鋼鐵一般堅強的心。r耿恭親自拿起一把弓弩，朝着左鹿蠡王射過去。明知這麼遠距離，射不中他。還是要射出這支箭。r飛出去的箭，落到了左鹿蠡王的面前。看到耿恭射了箭，旁邊的人也紛紛扯開了弓弩，讓箭矢飛向匈奴人。r左鹿蠡王吃了一驚，他們都餓成這樣了，還有力氣把箭射出這麼遠。他知道這是姓耿的将軍對他這番勸導的回答。r天底下還真有這樣為了國家願意把命舍出的人啊。氣惱的同時不能不對耿恭再生一層敬意。r離開時，留下一句話，他說，他說過的話，會一直算數。任何時候，隻要願意投降，他開出的條件都不會變。左鹿蠡王對須蔔說，我看到過漢軍的各種死的樣子，還從來沒有看到漢軍餓死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不過，這一次他仍然不想看到。因為，餓死的樣子，是所有死人的樣子裡，最難看的一種。r耿恭下命令，所有皮革的東西，都集中了起來。皮帶、皮鞋還有皮鞘和皮鞭子。把它們用水浸泡變軟後，再來烹煮成為食物。r從來沒有想到過這種東西還能吃，這會兒，不但吃了，吃了以後，還覺得香得不行。看來人真的餓了，确實什麼都能吃，吃什麼都好吃。r隻有弓弩上的皮箍和皮筋不能動。弓箭是武器（披甲沒有了還有衣服，鞋子沒有了可以編草鞋，沒有皮鞘了，刀子還一樣可以使用，最不需要的就是馬鞭子了，因為所有的馬，除了戰死的以外，都作為食物用來充饑了），士兵不能沒有武器，保衛疏勒城，和匈奴拼殺，離不開它。r問題是皮革這種東西，數量是有限的。經不起吃。沒有吃多少天（頂多過了半個月），就所剩無幾了。r切成了小塊的煮熟的皮革端到了耿恭和吳梅的跟前。吳梅說，你吃吧，我不餓。耿恭說，從昨天到現在，你都沒有進食了，怎麼會不餓呢？吳梅說，你應該知道的，女人比男人抗餓。耿恭說，再抗餓，也不能一點兒東西不吃。吳梅說，我沒事，真的沒事，你快吃。耿恭說，你不吃，我怎麼能吃得下。說着，用手指拈起了一塊，放到了吳梅的唇邊。吳梅隻好張開了嘴，讓耿恭喂了進去。r慢慢嚼着，吳梅說，這麼下去，不行，得想辦法。耿恭說，梅子，這兩天，我在想，你不是士兵，你是個村民，你沒有必要在這裡跟着我們一塊兒挨餓。吳梅說，你是不是打算不要我了？耿恭說，有你在我身邊，我幹什麼，渾身都是勁。吳梅說，那怎麼還要讓我走？耿恭說，你還年輕，人生才開始，讓你餓死，天理不容。吳梅說，你說得對，早晚都會死，死不算個啥，重要的是為了啥死。耿恭說，你不是漢朝人，你是車師人，你用不着為了漢朝去死。梅子說，我是漢人，我身上流的是漢人的血。我父親已經為了漢朝死了，我為什麼就不能為了漢朝死？耿恭說，梅子，你就聽我的吧，離開疏勒城。要不，就算我死了，也不會安甯的。r吳梅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吳梅說，其實，這兩天，我都在想要離開的事了。r真是想讓吳梅離開，可還是沒有想到吳梅自己會這麼說。很難說得清耿恭這時的内心是什麼滋味，太愛一個人了就會情感變得複雜。不過這個時候容不得耿恭多想，他馬上做出了高興的反應。讓吳梅快一點兒做好出城的準備。r吳梅沒有再多說什麼，似乎她并沒有把這次離開當成生離死别。倒是耿恭有些難以壓抑住内心的悲傷，把吳梅緊緊抱在懷裡長久地不肯松開，說到吳梅要好好活下去時，自己的眼眶先濕了。倒是吳梅勸起了他，說，你不要太難過，我們還會再見面的。聽到吳梅這麼說，耿恭笑了笑。隻是這個笑，比哭還要讓他難受。吳梅看出了耿恭似乎不太相信，又說，真的，我要是回來找你，你可不要關着城門不讓我進呀。耿恭又笑了，笑這個姑娘怎麼淨說些不靠譜的傻話呀。疏勒城如今可不是一座想出就能出，想進就能進的城呀。r當天夜裡，吳梅離開了疏勒城。r一片漆黑，城門開了個縫，吳梅走了出來。耿恭送出門，黑暗中，兩個人擁抱了。抱了一會兒，耿恭推了一下吳梅，說快走。r吳梅走了。走了幾步，就看不見了。看不見了，還站在那裡。過了好大一會兒。聽到匈奴哨兵在喊，站住，幹什麼的。r聽到吳梅用匈奴話說，串門去了。r又問，哪個村的？r吳梅說，麻溝梁村的。r哨兵說，深更半夜的，一個姑娘家，亂跑什麼，不老實在家待着。r吳梅說，知道了，謝謝大人。r再沒有别的聲音了，看來吳梅沒事了，順利地通過了匈奴人的警戒線。r靠在城牆的垛口上，不肯走下城樓，望着夜空，決定不再去想吳梅了。不是耿恭無情無義。是吳梅這個女人，已經刻在了他的心上了，不管想與不想，她都會在那裡了，在他的生命裡了。就算是他死了，也不可能再離去。r是的，這個時候，是不該想吳梅了。作為一個将軍，在這個危難的關頭，他是要想想别的事情了。比如說，範羌這個家夥，是不是把兄弟們忘了。要不怎麼還不帶人來救援啊？對了，這個事，他當不了家，得皇帝說了算。兩個月過去了，新皇帝登基了吧。他登基後，有多少積壓的國事要處理，是不是不會顧到西域的事呢？不知為什麼，耿恭越想，越覺得前景有點兒像這天空一樣黑暗。r不過，再黑暗，在耿恭的心裡，仍然有着一片光亮。那就是人在城在，人在軍旗在。不管援軍能不能到，對大漢的忠誠至死不變。r信念也是一種糧食，它會讓人強大和有力。r耿恭确實有許多理由來責怪範羌，可要說範羌把兄弟們忘了，那可是太冤枉範羌了。r告訴了張葉他這次從西域回來要幹的事情後，張葉不但不拖他的後腿，還給他出主意要怎麼辦。r範羌苦于自己的級别職位太低，沒有機會直接催促朝廷重視這個事。耿秉答應了會全力去辦，他也不能老是去耿秉家詢問。再說了，這個事情，最好有許多人在說，才能引起朝廷的注意。r張葉說，你進不了皇宮，可以到皇宮外邊的大街上，把你的想法寫到一塊木闆上，舉給路人看。其中一定會有皇宮的大臣們看見，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就等于催促了朝廷。r範羌覺得張葉這個話有道理。真的做了一個木牌子，在上面寫道，西域官兵，正遭圍困，生死關頭，趕快去救。r看到一個男人舉了一個牌子，行人好奇，圍過來看。看了這行字，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就問範羌。範羌就說起了他們堅守疏勒的事。r範羌舉着木牌時，張葉一直在跟前。她給範羌端來熱茶，還有送來飯菜。有時也會幫腔說幾句。說她的哥哥也是官兵之一。說朝廷若不趕快發兵，她就會再也見不到哥哥了。r行人中，也有在皇宮當差的。聽到了範羌說的事情後，就把這個事情帶進了皇宮。别說，還真起到了作用。負責傳遞奏折的官員，知道了這個事情後，就注意到了有好幾個奏折都說到了這個事。r在整理要報送的奏折時，他就讓這幾份奏折加了塞兒。排在了前面。這段時間，新皇帝一直沒有登基，三個月積累的奏折堆成了一座小山。讓新皇帝先看到哪一個奏折，負責傳遞奏折的官員還是可以起到作用的。r終于有一天，聽說新皇帝登基了。範羌高興得不行。天上下着大雪也不管，跑到了外邊在雪中狂奔。張葉也高興，把剛下的雪，抓在手裡，捏成了雪球，朝範羌扔去。兩個人打鬧着，歡笑着。抱在一起在雪地上打滾。r範羌說，嫁給我吧，葉子。r張葉說，我不是早嫁給你了嗎。r幾天後，兩個人拜了天地，進了洞房。張葉說，範羌呀，從現在開始，你走到什麼地方，我都會跟着你的。範羌說，西域太遠，你就不要去了。張葉說，告訴你吧，我為什麼這麼快嫁給你，就是要跟着你去西域。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