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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 7

時間:2024-11-07 10:10:12

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能夠成行,能夠專程來見楊心一,還多虧了姚秀。她耐心地聽完了姜川代黃山松做出的解釋,首先她本人,相信喪妻多年的黃山松,不是那種朝秦暮楚、拈花惹草的角色,他要是這樣的人,不會拿出37萬塊錢捐建碧沙河上的小石橋。他有這麼一筆錢,在上海灘自得其樂、花天酒地玩女人,還能幹這樣的公益事業?還能想起插隊落戶時候碧沙灣的那些貧困老鄉?

r早忘了。

r不曉得姚秀是用啥辦法說動了楊心一的,總而言之,她答應了,願意見黃山松。

r“嘻嘻,我比你們懂女人的心,懂心一姐的心事。”姚秀在電話中對中間人姜川說,“你讓黃山松來就是了。不是給你們說過了嘛,她當年嫁給英模秦來林,就是找個歸宿,找個遮風擋雨的去處,哪裡有多少愛談。”

r姜川把這話如實地告訴了黃山松,黃山松才又一次鼓起勇氣,做了點準備,踏上了又一趟黔北之旅。

r這一次沒有團幹部小文“一對一”的接待服務了,步出龍洞堡機場,黃山松仍有驚喜,一個壯實的小夥子,手裡舉一張寫着“接黃山松先生”的白紙,在出口處靜候他。

r見黃山松走到他跟前,小夥子眉梢一揚道:“你是黃山松先生嗎,歡迎你來到貴州做客。我是一心羊肉粉集團公司派來接你的,我姓侯,叫我小侯就行了。請,這邊請,來,行李箱我來拿吧。”

r他熱情地接過黃山松輕巧的拉杆箱,往機場大門口走去。

r車出龍洞堡機場,直驅貴遵公路,往黔北方向一路疾馳。黃山松心潮起伏,透過車窗眺望着高速公路兩旁的黔山貴水,真是感慨萬千。

r真沒想到小小的羊肉粉館,楊心一已經把它做成了集團公司。小侯告訴他,光是一家一家羊肉粉館,楊董事長在貴州各地,已經開出了十多家。小侯是貴陽分店的一個部門經理,今天是奉心一董事長吩咐,來把畫家黃山松老師,接到遵義賓館下榻。辦完入住手續後,他會負責帶黃老師去見楊董。

r這樣的接待規格,這樣的作風氣派,讓黃山松對今天的楊心一,有了一種嶄新的認識。光是瞧瞧貴陽分公司的這輛車,也能看出楊心一公司的規模了。

r姚秀是個實在人,你看她,通了多少次電話,她從來不說一句炫耀的話,吹噓今日的楊心一,有多少身價,如何如何了不起。

r倒是黃山松逐漸明白了楊心一發達現狀,心頭萌生起了疑問。

r她的事業幹得風生水起,錢這麼多,年紀又不大,相貌又是如此引人,難道不想找個伴兒?即便她不想,觊觎她錢财、愛慕她容貌的男人,也不會少啊!那些人不來追她?

r想哪兒去了呀!黃山松自嘲地暗笑自己。不過他也從相反的角度,理解了楊心一為什麼會在棋牌室聽到一些關于他的閑言碎語,趕緊離得遠遠的原因了。

r這是她心裡有他呀,如同他的心裡有她是一回事。

r這麼忖度着,黃山松的心情平靜多了,情緒也好多了。

r正像小侯說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入住遵義賓館客房以後,黃山松稍事盥洗,小侯又把他送到羊肉粉館附近的咖啡廳裡入座,遂而拿出手機,給楊董事長報告。

r手機鈴聲在咖啡廳裡側的一張桌上響起,随着鈴聲站起一位女子,朝小侯一揚手:

r“小侯,我在這裡!”

r“楊董,你已經提前到了呀!”小侯驚喜地道:“黃老師,這是我們楊董。”

r“楊心一。”黃老師循聲望去,從咖啡廳裡側座位旁,走過一位光彩照人的女士。灼灼放光的雙眼,兩條彎長彎長而又有些濃的眉毛,五官生動而又俏麗,白裡透紅的膚色閃爍着健康的光澤。一身典雅而素樸的服飾,把她襯托得比實際年齡還要青春。

r黃山松連忙離座迎了上去,楊心一向他伸出手來:

r“黃山松,真誠地歡迎你來。”

r黃山松雙手緊緊握着楊心一纖細的、骨節分明的手,她的手有些涼,有點滑爽,有點陌生,又有些熟悉,他由衷地道出一句:

r“楊心一,找你好難啊!”

r黃山松舍不得放下她的手,楊心一也無意把手抽出來。小侯在黃山松身後道:“楊董,那我回貴陽去了,有什麼要吩咐的嗎?”

r“好的,小侯,謝謝你把客人接來了。”楊心一仰起臉道:“你開車一路小心。”

r“好嘞!楊董再見,黃老師再見!”小侯說着,轉身走出咖啡廳去。他的車就停在路邊。

r“來,就到我這兒坐吧。”楊心一向黃山松招了招手,黃山松跟着她走到裡側的座位上,兩人相對入座。

r“添一杯咖啡。”楊心一仰臉對服務生吩咐着,指了指桌上的咖啡杯:“我不習慣添奶,你要加一點奶嗎?”

r“可以。”黃山松目不轉睛地盯着楊心一的臉龐,這張臉是他熟悉的,卻又是有點陌生了。歲月拉開的距離,仿佛一下子縮短了。

r正是午後的四點鐘,咖啡廳裡的客人寥寥無幾,輕音樂柔柔地播放着,顯得分外安甯舒适。服務生把咖啡端上來,又走開了。

r楊心一抿了口咖啡,輕柔地說:“你怎麼不講話,光是盯着我看呀!”

r“看不夠。”黃山松俯下臉去,呷了一口咖啡,低聲吐出一句。說完仍盯着她的臉。

r楊心一的臉頓時绯紅一片,仰起臉來,也大睜雙眼端詳着說:

r“黃山松,你還是原來那個你嗎?”

r“是,也不是。”

r“這話怎麼講?”

r“原來我沒結過婚,現在我不但結過婚,還有了一個女兒,嫁了人,和女婿定居在澳洲。”黃山松慢悠悠地道。

r楊心一把胳膊肘撐在桌面上,巴掌托着下巴,雙眼眨動着道,“說下去。”

r“我去女兒家住過一陣,”黃山松接着道,“一個休息天,女兒女婿帶着我到了一個叫邦蒂娜(Bundeenna)的小鎮上,那是悉尼皇家國家公園裡一個畫家村,村莊的一幢幢别墅裡,住着澳洲和世界上有名的當代畫家。之所以讓他們住在風光秀麗、傍山依水的公園裡,是國家對畫家們有要求,那就是每個月的第一個周末,每位畫家都要把門打開,把自己的作品陳列在畫室、客廳和每個房間裡,免費供遊客們參觀,畫家們也可以和遊客們互動交流。”

r“很有意思。”

r“是啊,這成了國家森林公園裡一道馳名世界的文化景觀。畫家、藝術家和他們創作的作品,和大自然的海灣、樹林融合在一起,相互映襯、相得益彰。”黃山松不無神往地道:“你知道我女兒黃琳為什麼要讓我去參觀邦蒂娜小鎮嗎?”

r楊心一笑吟吟地道:“這不難猜,她希望你、她的爸爸也過上這樣詩情畫家的生活。”

r“你真厲害,一下被你說中了。”黃山松也笑了。他覺得話說到這個程度,點到為止,已經夠了。畢竟他和楊心一分别多年,剛剛重逢。決不能開門見山地向她提青花瓷瓶的事情。他轉換了話題道:“那麼你呢?孩子去美國留學,你舍得嗎?”

r“說真心話,舍不得。”楊心一率直地道:“可秦建執意要去,我不能拖他的後腿啊!再說他大學裡的成績确實不錯。我當媽的,還得多給他說激勵的話呢!”

r“他是你和秦來林婚後哪一年生的孩子?”

r“哪裡,秦建不是秦來林親生的。”

r“那他……”黃山松暗吃一驚。

r“是另外一個工傷死亡職工的孩子,”楊心一瞥了黃山松一眼,說話聲音更低了,“這孩子從小可憐,父親工傷去世,母親可能是悲傷過度,難産大出血也離開了人世。唯獨小孩活下來了,一生下來就失去了親生父母。秦來林不是英模嘛,他的一條腿從上到下都截肢,沒生育能力了。88廠工會把孩子給我們抱來了,說撫養這孩子發生困難,廠裡會傾全力支持。我把秦建命一樣護着,無論是秦來林在世時,還是他去了,我們沒要過廠裡的救濟。”

r“真不容易了。”

r“是啊!秦建等于是我們親生的。”楊心一說着,擡起頭來,凝定般盯着黃山松,似笑非笑地問,“在上海送他登機時,你猜孩子對我說什麼?”

r黃山松感覺楊心一的神情有點怪異,他的兩嘴唇嚅動了一下,幾乎是無聲地問:

r“說啥?”

r“他說,媽,你找個伴吧,我走了,你會很孤獨。”

r黃山松的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秦建對母親說出這樣的話,真是他想不到的。他感慨地說:

r“這孩子真懂事兒。唉,時代真是變了呀!心一,你想想,我插隊在碧沙灣當知青時,你父親不也是我們現在這樣的年齡嗎。”

r“是啊!還要比我們年輕些。”

r“對啊!你會對父親,說這樣的話嗎?”

r楊心一沉吟了片刻,一偏腦殼道:“不會,想也不敢想。你又不是不曉得,穿沒得穿,吃沒得吃,有哪個女子,會嫁給我父親這樣身份的人。連評救濟糧、返銷糧,都沒我家的份兒啊。”

r說到這兒,楊心一的眼圈紅了,說話語氣也哽咽了。往事真的不堪回首。

r黃山松動情說道:“所以,楊心一,你能走到今天,真不容易。”

r楊心一朝着他仰起臉來,睫毛上閃着淚光,讷讷地道:

r“你曉得,我過的是啥日子啊!”

r黃山松疑訝道:“他……那個秦來林,對你不好嗎?”

r楊心一使勁地搖搖頭:“那倒不是,天地良心,他是個好人。我和你出了那檔子事,公社、大隊就給我攤牌了,他們不對我遊街、批鬥、批倒批臭,不順帶批鬥我爹,條件隻有一個,答應嫁人。你灰溜溜地走了,大學也上不成了,我有啥辦法?隻得交出了你給我寫的那張彩禮單子。你猜怎麼着?”

r“人家都答應了?”黃山松試探着答。

r楊心一嘴角露出一絲笑道:“你真想不到的,彩禮是照着那張單子雙份送來的,雖然沒雇唢呐吹吹打打,可88廠工會派出一輛小卡車,敲鑼打鼓送到了碧沙灣。跟你說,一整個寨子都轟動了。”

r黃山松點頭:“那個年頭,像秦來林這樣的身份、地位和事迹,88廠工會肯定要這麼做的。”

r“寨鄰鄉親們全圍攏到我家茅草屋院壩裡來了呀!連滿寨上的狗,都像通人性似的,至少來了一半。”看得出,這段往事始終留在楊心一的心裡,她取過一張餐巾紙,抹了抹嘴角道:“寨鄰鄉親們說,值啰!值啰!楊家姑娘出嫁,送來這麼多彩禮,這事兒也值啰。連我爹,他很喜歡你的,他也說:認命吧,娃兒,從今往後,過一份太平日子吧。”

r黃山松搖了一下腦殼道:“我……我一點都不曉得。”

r“你怎會曉得呢!你遠走高飛嘛。”聽不出楊心一的話是理解還是抱怨,她語速極快地說:“接親那天,廠裡也是來小卡車接的;進了新房,工會組織的場面還要隆重熱烈,一直熱鬧到半夜啊,歡聲笑語的。直到夜深人靜,我和秦來林面對面,才清楚我這丈夫是怎麼一回事。”

r說到這裡,兩顆淚珠,從楊心一的眼裡,奪眶而出,順着她的臉頰淌下來。

r黃山松低下頭去喝了一口苦澀的咖啡,不敢擡起臉來望她,慚愧地道出一句:“對不起,心一。”

r“道啥子歉!就像我離開人世的爹說的,這都是命。”楊心一自我寬慰道:“這以後,就是過日子呗!我被安排在88廠後勤部門,接個電話啊,小賣部當個營業員啊,看個倉庫燒個開水啊,都是輕巧活。吃穿是不愁了,他是英模,殘疾,處處得到照顧。幾年之後,領養了秦建,我全身心撲上去撫養這娃娃。”

r“那也是很艱辛的。”

r“熬呗!改革開放後,政策活了,也虧得廠工會全力支持,在他們鼓動扶持下,我開了一家羊肉粉館。你想嘛,88廠是萬人大廠啊,職工幹部們都曉得我是秦來林家裡的,都來吃羊肉粉,開初的時候,一碗羊肉粉賣兩塊錢,好些人吃一碗粉,丢下個五塊十塊說聲不要找,就跑了!”

r“工人們同情你的遭遇。”

r“我不能領這種情啊!就想方設法,把羊肉盡量切得薄,把湯水熬得鮮而香,把诏子做得綿軟入口,佐料新鮮,蔥花、芫荽、蒜葉都得是碧綠生青的,讓看着産生食欲,吃了以後還要上門。”楊心一說及自己事業成功的道道,眉飛色舞,神情也變了:“就這樣,一心羊肉粉館做出了品牌,遠近聞名了。88廠本來就不缺文化人,遵義市裡文人又多,他們吃了我的羊肉粉,贊好的同時又出主意,讓我把名字倒過來,說一心羊肉粉館專為談情說愛的年輕人開設專座,吃了這麼味美鮮香的羊肉粉,就會一心一意愛着心上人。這正符合我的心意,就照着他們出的點子做了。你看,現在就做成了這個樣子,上軌道了,聽說你也去吃過了。”

r“是啊,粉好吃,羊肉香,湯更鮮,”黃山松由衷地道,“吃過一次就忘不了。姜川說,他每回來,再忙也要吃一碗。”

r“哧哧”,楊心一笑了,“不過今晚上,我不請你吃羊肉粉了,羊肉粉留着明、後天早晨吃。今晚上你想吃什麼?”

r“我請你吃吧!”

r“不,在遵義,我是主人,我請你吃,”楊心一從身邊的包裡,取出一小瓶茅台酒,“我帶了一小瓶一兩裝的茅台酒,慶賀一下我們的久别重逢。我們不多喝,隻是表示個意思,我想請你去嘗嘗烏江豆腐魚。你,還記得烏江豆腐魚嗎?”

r怎麼不記得!

r黃山松幾乎要脫口叫起來,32年之前,他倆在群藝館的那間小屋裡,本來就是要享受般的品嘗豆腐魚的呀!結果……

r楊心一招呼服務生來買單,随後對黃山松道:“這些年,烏江豆腐魚的品牌也越做越響亮,比當年更好吃了!走吧。”

r楊心一接過服務生遞過來的單子和零錢,帶頭向門口走去。

r黃山松瞅了一眼手表,5點過了。他瞅了楊心一的背影一眼,心裡說:烏江豆腐魚,也是心一刻意安排的吧。

r白如霜、滑如玉、嫩如脂,在滾沸的湯鍋裡久煮不老,入口即化的烏江豆腐,配上個體大、無鱗少刺、肉質細嫩厚實、味道鮮美醇香的烏江魚,直吃得黃山松渾身舒暢,連聲道過瘾。又加上回味悠長的茅台酒,把他的興緻也激發起來了。一兩酒,把他和心一兩個不擅酒量的男女,臉膛兒都喝得紅通通的。

r“還想喝嗎?”楊心一一偏腦殼,溫柔地道:“想喝我讓店裡送過來。”

r黃山松恐懼地連連晃着巴掌:“不喝了不喝了,心一,你忘了嗎?我不會喝酒。”

r楊心一“咯咯咯”笑出了聲:“那個年頭,也沒酒喝啊!”

r“有一回,姚三公替碧沙灣一個80老漢做壽掌席,”黃山松回憶地道,“我隻喝了一小盅,臉就漲得通紅,你和姚秀還笑我,說我臉紅得像關公。”

r楊心一的手擺了擺道:“哪是啥子酒唷!6角6一斤的苞谷酒。”

r兩個人相對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帶着難得的喜悅,難得的心照不宣的神情。

r步出烏江豆腐魚鋪子的時候,天落西了。是黔北山鄉裡那種不大不小的綿雨,雨點落在人行道和馬路上,還有點輕微的“嗒嗒”聲。

r楊心一撐開一把傘,轉臉瞥了黃山松一眼,自語道:“噢,你沒帶傘,擠一擠,一起走吧。”

r“那我來撐傘。”黃山松借着一點酒意,不由分說奪過傘來,把傘往楊心一那邊傾斜。

r“好的。”楊心一挨近他,兩人慢慢順着楊心一手指的方向走去。

r走出十幾步路,楊心一的手挽住了黃山松的臂膀。黃山松心裡熱乎乎的,又把傘往她傾斜了一點。楊心一叫起來:

r“你把傘撐直了,要不你那半邊都淋濕了。”

r“好的。”黃山松撐直了,他感覺得到,楊心一整個身子緊挨着他。他頓時感覺渾身上下陣陣溫暖,腳步也放慢了。

r“哎呀,楊董事長,你好!”迎面走過來兩個姑娘,分别撐着一把花傘,熱情而驚訝地招呼楊心一。

r黃山松一怔,他感覺得到,這兩個姑娘肯定和心一相熟。

r“你們也好。”楊心一仍然挽着黃山松的臂膀,黃山松感覺得到,隻是她的手不像原來挽得那麼緊了。

r兩個姑娘當即分開了,分别從他倆的身旁擦身而過。一個姑娘低低講了一句什麼話,兩個姑娘發出一串朗朗的笑聲,和雨點擊打在傘面上的“的笃”聲混在一起。

r楊心一仍然緊緊地挽着黃山松,一步一步往前走。黃山松感覺得到,她的手把他抓得更緊了。邊往前走楊心一邊說:

r“回遵義賓館的路上,正好路過我家,要不要上去看看。”

r“好啊!”黃山松欣然答應,他一個人回到遵義賓館去,能有什麼事兒幹呢?看電視、翻報紙,低頭瞅手機,那多乏味啊!外頭在下雨,他又不能出去散步。再說,他這一次來,不就是來見心一的嘛!

r楊心一的家在穿城而過的湘江邊上,一個世紀之交竣工的高檔小區。坐電梯上去,黃山松随着楊心一來到901室門口。黃山松的心一陣比一陣跳得激烈,電梯裡隻有他倆上來時,他問了一句:

r“保姆在家嗎?”

r楊心一說:“我都是自己收拾打理,不習慣使喚保姆。”

r黃山松明白了,進了她家,屋裡就隻有他倆單獨相處了。一想明白這些,他的心就跳得有感覺了。“怦怦怦”的。

r楊心一收了傘,拿出鑰匙打開門,随手在牆上“吧嗒”一聲開了燈。遂而轉了一下身,有點局促地招呼着:

r“進來。”

r話音裡透出歡欣之意。

r黃山松遲疑地邁進門檻,迎面看見一間略顯長方形的大客廳,透過一排大窗戶,感覺得到秋天的雨點撲打着窗玻璃。楊心一換上一雙拖鞋,往裡走了幾步,把随身的小包往沙發上一放,轉臉笑吟吟地對黃山松道:

r“這就是我的家,看看呗!”

r黃山松也脫下皮鞋,換上了另一雙大号拖鞋,跟着楊心一走進去,目光環視着客廳裡的擺設。

r哇!他看到了什麼呀?

r萬曆年間的那一隻青花水梅釉裡紅的古董瓷瓶。

r他日思夜想的瓷瓶,他做夢也會夢見的瓷瓶,就它的曆史價值和文物價值,比1.8億的價格還要超值的瓷瓶,陳放在貼壁的架子上,外面罩着玻璃,上面裝着射燈,成了整個客廳裡最為醒目的一件物品。

r“你還認識它嗎?”楊心一留意黃山松的目光了,手一指問。

r“認識。”黃山松克制着自己波動的情緒,盡量平靜地回答。

r“它是你的,我對秦建說,它是外公送給你的,我為你保存着,有一天你出現了,我們得交還給你。”楊心一輕描淡寫地指點着瓷瓶說,“你把我爹送給你的這禮物,早忘記了吧?”

r楊心一的目光落在黃山松臉上,臉色刹那間變了。

r一股熱流,在黃山松的全身彌散,雙眼凝視着瓷瓶,傾聽着楊心一淡然的叙述,他百感交集,情緒激動得不能自已,隻覺得自己的胸脯在起伏波動,兩腿在微微地顫抖。臉上的肌肉在輕微地抽搐。哦,他真是一個小人,他的心地和坦坦蕩蕩的楊心一比起來,真卑鄙無恥。

r他是為這個瓷瓶來的。

r是因為知道了這隻瓷瓶的天價,他才想起了楊心一,想起了和楊心一的初戀往事,想起了那些他不願去想、不願回首的知青時代的經曆。

r心一,她是一個多麼好的女子,多麼難得的女子啊!

r熱淚湧了上來,噙滿了他的雙眼。

r“你再看看這兒是什麼,”楊心一覺察了他的眼淚,親昵地拉了他一下,指了指青花瓷瓶的對面牆壁。

r黃山松轉過臉來,雙眼頓時渾亮一片,噢,牆上挂着的,是當年他為親愛的心一畫得那張畫。畫面上的心一是那樣年輕,那麼純潔樸實,渾身上下透出的是碧沙灣山鄉姑娘發自身心的聖潔和自然的美。整幅畫面,還有股撲面而來的山野氣息,清新的大自然氣息。

r今天看見了,黃山松自己都有股暗自愕然之感。這股和碧沙灣山水土地渾然一體的氣息,離他都有些遙遠了。

r和當年送給心一這幅畫不同的,是楊心一為這幅油畫,配上了西方古典油畫莊重的、厚實的、閃爍着高貴金飾的畫框。

r黃山松的兩眼久久地凝望着畫面上的楊心一,雙唇忍俊不禁地顫動着。

r楊心一貼近他身旁,在他耳畔說:“秦建說了,媽媽,這是我家最值錢的寶貝!”

r“心一,”黃山松發自肺腑地叫出一聲,雙手捧住她的臉,慌亂而又局促地吻了一下。

r“你——”楊心一受驚地輕叫一聲,繼而一頭撲進他的懷裡,哽咽着道出一聲,“山松,你、你到底還是來了。”

r黃山松俯下臉去,再一次輕輕地唯恐她受驚地吻着她,久久地不顧一切地吻着她,忘情地吻着她……

r蓮蓬頭花灑噴射着輕柔的銀色的水珠,黃山松和楊心一在萬千珠玑灑下的水波中仰着臉沐浴……

r淅淅瀝瀝秋雨聲裡,兩人穿着内衣,相偎相依地站在窗前,眺望着長長的湘江河西岸璀璨的燈光。

r“我愛你,心一,深深地愛。”

r“我也是,山松。聽說你捐建了碧沙河上的小石橋,我就預感到你要來了,來找我了。說真的,從那時起,我就天天盼,睡也睡不着,你說人這感情……”

r“你不是回避我,不想見我嗎?”

r“那是怕,怕你出現了,又不見了。不曉得你現今究竟是個啥情況。”

r“這會兒呢?”

r“這會兒啥也不管不顧了,又像從碧沙灣跑進南白鎮來找你一樣,都是你的了,全都是你的了。”

r“心一,我要娶你。”

r“明媒正娶嗎?”

r“我們雙雙去登記,辦齊一切手續。你願意嗎?”

r“願意,太願意了。”

r“你咋個流淚了。”

r“那是高興,是激動,是不由自主。”

r“讓我幫你把淚抹去。從今往後,我再也不離開你了,再也不放棄你了。”

r“天天在一起?”

r“天天在一起。”

r“真的?”

r“真的。”

r“噢,山松,我真怕再失去你。”

r“不會了,再也不會了。我要守着你,你上班,我畫畫。”

r“你不是還想住到外國的畫家村去嗎?”

r“那也得你同意、你喜歡啊!”黃山松由衷地道:“什麼能同你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相比啊!”

r“山松,抱緊我,抱緊點,再緊點。”

r……

r這是他們脫了衣裳,雙雙躺在床上,一絲不挂地緊緊相摟相抱着說的情話。棉絮一樣長得沒有盡頭的喁喁細語,一邊說一邊熱吻,一邊說一邊相互撫摸,楊心一的臉龐透出绯紅的光,雙眼興奮得發亮,嘴唇一掀一翕地說着她的心裡話,整個身子蜷縮在黃山松的懷裡。黃山松傾聽着她吐露的每一句低聲細語、每一聲迷人的喘息,隻覺得她細微的嗓音說出的每句話,是隻講給他一個人聽的。

r在楊心一停歇下來的時候,黃山松給她講了,不是像寨鄰鄉親們争相傳說的那樣,他直到現在為止,僅僅隻拍賣出一張畫,就是那一張被拍賣出37萬元的《領袖》。迄今為止,他不過隻是街道文化中心的書畫教員,一個普通人,不是名畫家。

r楊心一連忙用手掩住他的嘴說,當普通人更好,更自由自在。再說,憑你的才華,你是會成為名畫家的。

r黃山松說被德國畫商高價拍賣去的領袖像,提升了他的自信心,他有很多想法,他要畫一張舉世聞名的畫,這張畫會有強烈的視覺沖擊力,讓人過目不忘;這張畫又會給人以很多聯想、很多回憶、很多感悟,畫名叫“時代列車”。

r她依賴地親着他的額頭說,她完全相信,在南白鎮群藝館小屋裡他畫的那張最終未完成的畫,她就一輩子記得,深深地留在她的記憶裡。

r“這就是爹活着時說的才氣啊!”她用幾乎崇拜的聲音強調道。

r黃山松幾次話到嘴邊,想告訴親愛的心一青花瓷瓶的價值,但他終于沒有勇氣吐露真情,他怕一旦說出口,楊心一的心裡會蒙上陰影,她會覺得他是為了這隻超過1.8億的青花瓷器來的,給他們久别重逢的親密和諧氛圍增添污迹,增加不必要的心理負擔。以後再說吧,成了家以後再好好商量。

r沒想到楊心一主動挑起了話題,她說省裡面、遵義市、彙川區各級政府組織,都曉得了海龍囤的價值,自從國家公布了它是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以後,上上下下都覺得要好好地珍惜它、保護它、挖掘它、開發它,讓它成為國家的寶貝,人類的寶貝。考古隊又上山去了,在進一步挖掘研究的基礎上,海龍囤還要申請世界文化遺産哩!到那個時候,建起了博物館,把青花瓷瓶捐給國家,陳列在博物館裡,不說它是鎮館之寶,至少它也見證了播州四百多年的曆史,見證了我們之間難得的愛……

r“你說是嗎?”楊心一喋喋不休地說完,朝着黃山松仰起臉,揚起兩條彎長彎長的眉毛問道。

r“嗯。”黃山松輕輕“哼”了一聲,他當即感覺到了自己的冷漠,趕緊俯下臉吻了心一一下,提高聲氣道:“我聽你的。這是你們楊家祖傳下來的寶貝,價值連城的寶貝。”

r“該聽你的,”楊心一翻了一下身子,更貼近他一點說,“爹已經把它送你了,由你做主。”

r黃山松心裡說,你還不曉得它的價值呢,說捐就捐啊!但他沒說出口,隻是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手。

r她的手掙紮了一下,把他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前,按在她的乳房上。

r黃山松輕柔地撫摸着她的乳房,圓滾滾的,飽滿的乳房,還有那柔軟的乳頭。

r她細聲細氣“哼哼”起來,主動噘起嘴唇來吻他。邊“哼哼”邊說:“舒服,山松,噢,我……”

r她說得有些語無倫次。

r黃山松也覺得莫名其妙的緊張,他渴望着心一,卻又有些手足無措。蘇琳離世以後,他很久很久沒親近女性了。他的心在顫抖,似乎連肌肉也在戰栗,說這麼長時間的話,他就是想緩解緊張的情緒。

r楊心一問他:“你覺得乳房有變化嗎?”

r“沒有。”

r“不,還是有變化的,你看啊,它有些松了,不像姑娘時緊繃繃的。”楊心一稍支起身子,托起自己的一對乳房,讓黃山松端詳。

r床頭的光影裡,楊心一的乳房鼓突圓潤地挺在雪白的胸前,黃山松俯過臉去,一隻手撫摸着她的乳房,一張嘴親着她的另一隻乳房道:

r“我喜歡!”

r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r黃山松覺得心一摸着他了,他覺得恍惚的喜悅和戰栗。

r楊心一在他耳畔低聲親切地說:“山松,我又擁有你了……”

r黃山松覺得在心一的撫慰下,體内的火被她點燃了,一陣比一陣熾烈、一陣比一陣按捺不住。

r黃山松款款地小心翼翼地投入她的懷中,進入她的身體。楊心一微閉着眼睛,使勁晃動了一下腦殼,繼而陡然睜大雙眼,凝視着山松:

r“噢,我們又在一起了。”

r她的臉上蕩漾着燦爛的笑容。

r黃山松隻覺得楊心一的臉美得誘人。他似乎在潛入無底的深深的海洋,身心猶如飛到了山巅之上的雲天之中,一陣心醉神迷的銷魂之感,讓他陶醉在酣暢淋漓的悠然之中。

r雨,在下着。

r10年以後。

r2015年7月4日,德國波恩。

r在第39屆世界遺産大會上,中國貴州遵義古播州土地上的海龍囤,作為三大土司遺址之一,列入世界文化遺産名錄。

r海龍坡下,即将修建海龍囤博物館。有關部門正在聯系接洽楊心一和黃山松,商讨青花水梅釉裡紅古瓷瓶,作為鎮館之寶事宜。

r責任編輯宗永平

r[1]冒皮皮——播州話:不謙虛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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