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 4
時間:2024-11-07 10:08:11
上大學、當工農兵學員、進美術系去深造的事兒,告吹了。給知識青年先進事迹報告集畫插圖、題花的工作,即刻被宣告停止。勒令他還清所有借閱的書籍,收拾好東西,第二天就卷鋪蓋走人,回碧沙灣生産隊去出工勞動,好好地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深刻改造世界觀。r對他的處理,在當時當地那種形勢、環境和認識水平的情況下,還是客氣的。r對于妖魅般的楊心一,措辭就要嚴厲得多了。r土司的後裔、小土匪的女兒,一次一次地坐着班車從碧沙鎮到縣城來,以她的美貌、以她的妖娆、以她的妩媚誘惑上海知青黃山松,終于幹出這種敗壞民風的醜事,即刻通知碧沙公社、碧沙大隊、碧沙灣生産隊派民兵來把她押回村寨上去,遊街示衆、批倒批臭,讓她永世不得翻身。r沒有對他倆當場召開批鬥會,在偌大的南白鎮上遊街示衆,組織專案組進行審訊,已經是高擡貴手,寬大處理了。縣文化系統的革委會主任在單獨和黃山松談話時,話中有話地告訴他:處理你和楊心一之間這件傷風敗俗的醜事,采取的是雷聲大、雨點小的辦法。主要是考慮你畫了那麼多的毛主席像,是有功之臣,拉着你到處去遊街,成何體統?對你以往成績的肯定如何向群衆交代?再說,你為先進知青事迹配的插圖、題花,我們考慮還要采用,故而不想讓這件事的負面影響鬧得太大。r想到楊心一被他們說得那麼壞,黃山松借談話的機會,一再申明,他和楊心一之間是正常談戀愛,是他追求她,是他喊她到縣城來的。他們沒有處理好的,隻是感情沖動了,做了結婚之後才允許做的事……r“難道這還不是錯誤嗎?不辦手續就睡到一張床上,這是犯法,違反婚姻法就是違法!你懂不懂?你不要狡辯了,還是管好你自己吧!”主任打斷了他的話,呵斥道:“至于楊心一,我們打電話了解過了,她是有主的姑娘了,也就是說她快出嫁啦。你以談戀愛的名義,硬從中插一腳,人家男方不沖來狠狠地揍你一頓,對你算客氣的了。小黃,你咋個還不明白?”r最後這一句“小黃”是用苦口婆心的語氣說出來的。那意思透露得夠明白了,我們不批鬥你,不遊你的街,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對你夠寬大的了。r黃山松聽得瞠目結舌,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r他能說啥呢?後來事情的發展,确乎如主任暗示他的一樣,生産隊、大隊、公社、知青辦都沒有來找他的麻煩。當他把自己已經沒有希望進大學當工農兵學員的信息告知父母以後,上海很快發來了商調函,根據偉大領袖毛主席對知識青年問題“容當統籌解決”的指示精神,黃山松符合上海“頂替”精神,可以回上海頂替他已屆退休的父母,進他父母所屬單位,當一名營業員。r黃山松也如一隻惶惶然的喪家之犬,迅速地辦好了一切調動回上海的頂替手續,匆匆地回到了上海。r他可以頂替父親進綢布莊當營業員,他也可以頂替母親進食品商店當營業員,因為父母都已接近退休年齡。父母親任憑他挑選,如果他願意進布店,那麼父親即刻退休,母親就可以一直幹到50周歲。反之也一樣。弄堂裡的鄰居和同學都勸他頂替母親,說食品商店營業員還有點權,經常能買到處理的食品。布店營業員沒啥意思,現在布匹已經不緊張了。他正在猶豫不決時,參加了裡弄街道組織的返滬知青活動,在活動中他的繪畫才能很快被街道上發現了。街道幹部找他談話,希望他别去當營業員了,就留在街道辦,街道裡太需要一個能寫會畫搞宣傳的人才了。r兜了一大圈,回到上海還能幹自己喜歡的寫寫畫畫,黃山松一口答應下來。父母親自然也是皆大歡喜,兒子回來了,落實了一個他喜歡的工作,他們也不必辦理提前退休手續了。這一幹,黃山松就幹了整整一輩子,熱心人介紹了同樣是從安徽黃山腳下石台縣插隊回滬的女知青蘇琳,她在街道工廠幹活,兩人命運相同,談了一年半戀愛,就結婚了。石台是安徽山區,碧沙灣是黔北山鄉,相互講起插隊落戶的日子,他們發現,山裡的鄉風民俗,竟然還有相同的地方。老鄉、勞動樣式、民俗、氣候、婚禮、飲食、知青之間的趣事,他和蘇琳之間啥都談,唯獨他和楊心一的關系,他從未透露過半句。他也從不打聽蘇琳知青生涯裡有沒有異性朋友,談沒談過戀愛。有了女兒黃琳之後,知青生活的場景和往事漸行漸遠,他們像上海所有自得其樂的三口之家一樣,把人世間的這份日子,一天一天打發過去。直到黃琳大學畢業去了澳洲,直到蘇琳莫名其妙地患了肺癌逝世,黃山松又恢複了孤家寡人打發日子的單身漢生活。r黃山松的工作,全都在自己手上。他工作的時候,所有人都看得見,沒有人覺得他是很放松的。他休息的時候,人們會以為他在思考,也很少有人來打擾他。其實他時常發呆一樣坐着,神情似在思索,似在回憶,給人一種不知所措之感。r他處于一種茫然的情緒裡。往往在這種時候,他會想念楊心一,陷入一種不可自拔的深沉思戀之中。那是他的初戀,短暫的難以忘懷的初戀。在人生的長河裡,他和楊心一之間的愛情是短暫的,卻深深地印在他的心裡,永遠也難以忘記。楊心一的音容笑貌,楊心一被碧沙灣人不知是褒還是貶地說成妖魅的形象,她的笑容,她的眼神,她的鼻翼輕微扇動時的氣息,她的情态,還有她挨着他、貼着他、抱着他時對他說的那些直白的、悄聲細語的、有時還很幼稚的話語,時常會掠過他的眼前。特别是他們躺在一起時她的體溫、她的肌膚、她身上溫馨的氣息,他們水乳交融般雙雙擁抱着享受那飛升的一瞬間時的陶醉,都留在黃山松的腦海裡。r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r這是他時常扪心詢問自己的。初回上海的一兩年間,隻要有碧沙公社的上海知青回來,黃山松就去打聽過,聽到有碧沙灣人被批鬥、被遊街嗎?碧沙灣村寨上的楊文德家父女,後來怎麼樣,你們聽說嗎?r這個講幾句,那個講幾句,拼湊起來,黃山松大緻曉得了,越到“文革”的後面幾年,村寨上批鬥、遊街的事情越少。胸前挂一隻“破鞋皮”,敲鑼打鼓遊鬥亂搞男女關系者的事兒,也不再發生了。楊心一很快出嫁了,聽說男方的彩禮送得特别大方,她嫁得很是風光。至于嫁給了誰?嫁到了哪裡?上海知青都講不清楚了。誰會關注一個鄉下姑娘嫁到哪裡去了、夫家是哪個呢?她的父親楊文德,在女兒出嫁後沒幾年,就去世了。r稀奇的是,這個生前在碧沙村寨上和人交往不多的楊文德,喪禮辦得分外隆重。那幢破敗得歪歪斜斜的茅屋院壩裡,真正熱鬧了兩天。他的喪床下點起了長明燈,還有人打齋飯,除了村寨上的鄰居幫忙,遠遠近近的四鄉八寨來了不少楊姓族人,有人放鞭炮,還有道士來設靈超度,又敲又打的。聽說出嫁的女兒楊心一也趕回來了,披麻戴孝地痛哭了大半天,女婿沒有随她回來。第二天出棺安葬時,竟有八個人來擡棺,引魂幡在前頭開路,還有人在更前頭摔碗開路。r看見的上海知青搞不懂了,“文化大革命”破“四舊”破得這麼徹底,怎麼這一套喪俗說回來就回來了?r但是,沒有任何人站出來指責和阻止人們擡着楊文德葬到楊家墳山上去。r人們私底下說:“平播戰争”之後,楊應龍的後裔都葬在楊家墳山上。這是當地一個公開的秘密。r女兒遠在澳洲,蘇琳離世之後,黃山松沉思默想的時候越來越多了。隻是他始終鼓不起勇氣回到碧沙灣打聽楊心一的行蹤和現今的生活情況。人家嫁了,你再去找,算個什麼事情呢?r現如今他終于借着捐建碧沙河小石橋的由頭,來到了碧沙灣。他能打聽到楊心一的行蹤嗎?他能見到她嗎?他還能找回那隻萬曆年間神宗皇帝親賜給楊應龍土司的青花瓷瓶嗎?r如果說從上海出發前來的時候,黃山松還充滿了希望的話。r今天到了碧沙灣村寨之後,黃山松心中反而沒底了。他覺得希望渺茫。r碧沙灣七彩部落的小石橋通行剪彩儀式,比黃山松想象得還要隆重熱烈,遵義市裡下來了一位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一位政協副主席,去年六月挂牌成立的彙川區裡四套班子區委、區政府、區人大、區政協領導都來了,碧沙鎮上更是傾巢出動,所有的領導和工作人員都集中到碧沙灣村,分頭承擔接待工作。碧沙鎮附近的高坪、闆橋、泗渡幾個鎮,也都派了書記、鎮長、副鎮長前來祝賀。真可謂紅旗招展、彩旗飄飄、鑼鼓喧天、人潮如湧,四村八寨的老鄉們都齊聚碧沙灣。r有老人和娃兒站在高處看熱鬧,清點着碧沙灣來的大大小小的車子,轎車、面包車、吉普車、大客車,不多不少,一共38輛。人們啧啧稱奇,一是說這是個吉利的數字,二是說自古以來,碧沙灣這個山溝溝,從來沒有一下子來過這麼多的車。r儀式進行得簡樸、熱烈、喜氣洋洋。37萬元建起的小石橋,看上去既堅固牢實,又美觀大方。簡短的領導講話之後,人們紛紛湧到橋上,站在橋前拍照留念。不少人邀黃山松和姜川一起留影,認識和不認識黃山松的碧沙灣老鄉,無不誇獎黃山松心地好,還記着碧沙灣,一個當年和楊文德差不多年紀的老農,當着衆人,對黃山松道:“小黃,你做了這麼件功德無量的大好事,我們碧沙灣人會世世代代記住你!”r碧沙灣村委會、支委會,還為黃山松捐建小石橋的善舉,贈送了一面錦旗,旗幟上寫了八個大字:r無私奉獻永世難忘r連始終對黃山松幹這件事不以為然的姜川,這會兒都說:r“看來,這筆錢花得還是值的。”r黃山松時不時地東張西望,在遠遠近近的人堆裡尋找着相熟的臉龐。昨晚上沒有等到姚秀的電話,他指望今天在這麼一個公衆場合,見到聞訊而來的楊心一,現在看來這一巴望要落空。咋個,連昨天見過的姚秀,也不露個面呢?r“看你淡心無腸的樣子,是在找我嗎?”正在黃山松滿腹狐疑的時候,姚秀的嗓音在他身後響起。r黃山松驚喜地轉過身去:“你來了呀!打聽到楊心一現在何處了嗎?”r小石橋剪彩儀式一結束,他就沒有更多機會遇到姚秀了,故而無甚顧忌,開口就問。r姚秀像曉得他心思一般,胸有成竹地以遺憾的語氣道:r“人是給你找到了……”r“那好啊!”r“你先别叫好。”姚秀向他一揮手,一瓢冷水給他潑過來:“心一不想見你。”r“為啥?”黃山松頓顯失落。r“不為啥,”姚秀的口氣平平靜靜的,“她要願見你,今天這場合,她就來了。她說了,幾十年不見,都成家了,見了幹啥呢?”r是啊,楊心一出嫁之後,過的是什麼日子,現如今怎麼樣,他一概不知,莽撞地見了,你讓人家怎麼樣。黃山松略一沉吟,單刀直入地問:r“姚秀,我咋個能找到她?”r說完,雙眼瞪老大,懇切地盯着姚秀。r姚秀笑起來了,“人家不願見你,照理我不該告訴你……”r黃山松向姚秀湊近一點,誠懇地央求道:“求你了,姚秀。”r姚秀更樂了,笑得直打哈哈:“呵呵,黃山松,看在你出手這麼大方,給捐建了小石橋,了卻了碧沙灣幾代鄉親的願望,我就告訴你了吧。”r“道謝咯,多承啦!”黃山松一疊連聲用播州當地話表示感謝。r姚秀笑得更歡了:“哈哈,給你講之前,你得把你上海的地址告訴我,改天我有機會去上海,你得請我吃飯。”r“行行行,我一會兒就在短信上發給你。”黃山松一口答應:“不要說吃一餐飯,吃多少餐都可以。”r“那我跟你說吧。”姚秀湊近黃山松耳朵邊道:“她開的羊肉粉館,在遵義市裡是很出名的。你問一心羊肉粉館,在店堂裡準能找到她。”r黃山松連連點頭,周圍人聲鼎沸,笑聲朗朗,又是鑼鼓喧天,他重複問一句:r“你是說心一羊肉粉館?”r“不是,倒過來,一心羊肉粉館,很出名的。”r身旁聽他倆對話的姜川扯了扯黃山松袖管,對他道:r“這地方我曉得,去吃過羊肉粉。”r“你看,我沒蒙你吧!”姚秀笑朗朗地道:“你這絡腮胡子朋友都去吃過羊肉粉。”r說完,姚秀擺擺手,走進人群中去了。r黃山松轉臉望着姜川:“你真去吃過羊肉粉?”r“吃過。在遵義很出名的,尤其是談戀愛的男女,都願去這家羊肉粉館。”姜川道:“遵義人說,吃了一心遵義羊肉粉,就會一心一意愛對方。圖個吉利吧。”r“原來如此,”黃山松似明白過來,“那你去吃粉時,見過楊心一嗎?”r“我哪會注意老闆娘啊!”姜川搖頭道:“你連續兩天和姚秀對話,我才依稀想起來了,有一回到碧沙灣院,這個叫姚秀的,陪着一個姑娘來找你寫彩禮單子。你看,她不是也不認識我嘛!”r黃山松點頭表示理解:“那個年頭你還沒留絡腮胡子呢。”r姜川笑了,不過他的笑容頗有深意:“看得出,你很想見這個楊心一,現在的羊肉粉館女老闆。”r黃山松承認:“當年的熟人嘛!很想了解她今天的現狀。”r“行啊!我陪你去。”姜川說着,朝黃山松眨眨眼睛,提出一個要求:“不過你得給我講真心話,為什麼如此迫切地想要見到她?”r“一個心願呗!”黃山松吞吞吐吐地道。r“如果說姚秀能言善辯、相貌平平的話,當年她陪着來的楊心一,是比她要漂亮點。”姜川自言自語道:“但是,也不至于漂亮到你幾十年都記着她啊。”r黃山松岔開話題:“現在參加儀式,等以後見着她再說吧。”r他心裡也在思忖,總得給姜川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r當天夜裡,黃山松把自己在上海工作的街道文化中心地址發給了姚秀,姚秀很快給他回了一條短信:r黃山松:r不管你和心一姐見面的情形如何,有些情況我應該告訴你,為了你們之間出的那件事,心一姐受盡了屈辱和傷害。她這一輩子,是很不容易的。無論她現在怎麼對待你,你都應該諒解她。r知情人姚秀r收到這條短信,黃山松心亂如麻。他真正地不曉得,無奈地離開了碧沙灣之後,楊心一究竟遭遇了一些什麼,受到了什麼樣的屈辱和傷害。他隻是根據回滬知青一鱗半爪的道聽途說,自覺安慰地感到,她是出嫁了,沒有被遊街示衆,沒有被當衆批判,揭發出被當場抓奸的醜态。r現在看來,他完全是一廂情願,自以為是。楊心一究竟經曆了些什麼呢?她嫁的丈夫對她好不好呢?是當年她請他寫彩禮單子的那個秦來林呢?還是其他人,他一概不知。他隻曉得自己回到了上海,回到了父母雙親身邊,有了一份尚能聊心自覺滿意的工作,隻顧着過自己那份安然平靜的日子了。r黃山松在彙川區給他安排的賓館客房裡睡不着了,從二樓的歌廳裡傳來一聲高一聲遠的歌,曲調悠揚動聽,唱的恰是遵義:r人們講到遵義,r總要提起那次會議,r遵義會議,r紅色的記憶,r永遠留在我們的史冊裡。r呵,名城遵義,r讓我們為你高歌一曲r……r歌聲悠悠中帶着點兒詩意,黃山松聽入了神。他從窗口慢慢退回到單人沙發上坐定,拿起桌上的手機,遲疑着要不要給姚秀打個電話。r根據區裡的接待方案,明天要小文陪同黃山松和姜川兩位當年的老知青上海龍囤去看一看。改革開放二十幾年來,不斷地挖掘、研讨、開發,海龍囤再也不是播州老鄉嘴裡的擺古傳說、民間故事,而是一層一層地剝離出了真相,找到了依據,從幽谷深山的荒草堆裡,找到了400年前軍事城堡的遺址。早在五年之前的2001年,國務院已經将它公布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不知為啥,一聽到這些介紹,黃山松就想起了楊文德,楊心一的父親,那個天天和他一起出工勞動,坐下歇氣時情不自禁會同他擺龍門陣的老農,曾經的小土匪。那時候,他在碧沙灣山坡上遙指着郁郁蔥蔥的群山侃侃而談時,黃山松總覺得海龍囤群峰簇擁、峽谷深淵、四圍陡峭,遙不可及。那氣勢淩雲之處,雖令人神往,卻是如夢似幻一般。萬沒想到,現如今它已經是活生生的可以呈現眼前、并能登臨一遊了。r越是這樣,黃山松越是思念楊文德的女兒楊心一,越是想了解楊文德父女當年贈送給他的那隻青花瓷瓶的情況。小文在随口介紹的挖掘海龍囤遺址情況時,不是說了嗎,楊應龍喜歡青花瓷,他吃飯的碗、他品茗時的茶杯、他豪飲茅台燒春時的酒盅,用的都是青花瓷。從白骨累累的泥土深處,挖出了數不清的青花瓷片。這也從側面印證了,萬曆神宗皇帝賜給楊應龍的水梅青花瓷瓶,是無價之寶物。r而他黃山松,對保存這件寶貝的楊心一,他曾經的戀人的現狀,一點兒都不了解,一點兒也不關心,他有何臉面去見楊心一。去向她開口詢問青花瓷瓶的保存情況。r和姜川分頭回歸各自客房時,黃山松和他說好了,明天一大早,就到一心羊肉粉館去吃早點。姜川想睡懶覺,說從海龍囤回來,也能到羊肉粉館去的,反正人家這店從早開到晚,不會打烊的,是黃山松心切,堅持要一大早去,姜川才同意的。r思來想去,猶豫再三,黃山松還是硬着頭皮撥通了姚秀的手機。r“黃山松啊,你終究還是來電話啰!”一接電話,姚秀那一口道地的播州口音就響了起來:“稀恒嘞!”r黃山松也笑起來,他的眼前掠過姚秀那張白淨圓潤和和氣氣的臉:r“姚秀,我看到你短信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你說的情況,我一點兒都不曉得……”r“你冒皮皮[1]噢!”姚秀直率地責備起他來了:“不曉得,你不會主動點啊!你不會轉個彎彎來打聽啊。好了,你想曉得啥?說呗!”r“我想曉得、曉得……”黃山松不知如何開口了。r“說吧,隻要我能講的,都會告訴你。”姚秀又一次表明了态度。r“她,我是說楊心一,後來嫁了哪個?”r“你不曉得呀!那真是不應該。還記得嗎,我陪着心一姐來請你寫信,那個人的名字你還寫過。”r“是的。”黃山松當然記得,出于妒忌和不悅,他當時故意寫了“親愛的秦來林”幾個字,引得楊心一惱了。“是那個姓秦的,他是哪個村寨上的?”r“他是啥子村寨的呀!人家是英雄、模範,是先進人物!”姚秀嗓音脆脆地一疊連聲告訴他:“跟你道一句心裡話,好也是這個秦來林,不好也是他。”r黃山松聽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他讷讷地道:r“我,我真的一無所知……”r可能是他頹喪的語氣打動了姚秀,她“呱呱呱”地一口氣道了來:r“我有點兒相信你了,黃山松,聽我給你講吧。那個年頭,遵義地區有一家大名鼎鼎的88廠,你還記得嗎?”r“記得,記得。”88廠是一家廳局級别的國營大廠,當年的上山下鄉知青,都把能被招到這家工廠去當工人,視為最大的榮耀。r“秦來林就是這家工廠的一個工人。”r“噢!”黃山松心頭奇怪,當年,工人是不會輕易到鄉下找農村戶口的媳婦的。r“廠裡在吊裝時,一根粗鋼管沒拴好,是空落了下來,”姚秀在手機裡說起了往事,“當頭朝一個工人砸下來,在一旁的秦來林挺身而出,危急關頭奮不顧身撲過去,推開了那個工人,他自己的腿部以下,被粗重的鋼管壓爛了。經過搶救,命救回來了,他的一條腿隻好截肢了。”r黃山松的腦殼裡閃過那驚險的場面,開始猜到是怎麼一回事了。r姚秀仍在往下說:“88廠全廠上下,掀起了向秦來林學習的熱潮。他成了舍己救人的英雄人物、先進典型,組織上關心沒成家的英雄的個人問題,要給他介紹對象,開出了優厚的條件:隻要純樸的鄉村姑娘愛上我們時代的英雄,廠裡在他們成家以後,就可以把農村戶口遷到廠礦來,并且在88廠的後勤部門安排工作。媒人給英雄送去了幾張照片,秦來林一眼就相中了楊心一,其他人都不要。廠工會就來碧沙公社商量,讓女方開條件。這就有了我陪心一姐來找你寫信那件事。喂、喂,黃山松你在聽嗎?”r“在聽、在聽。”黃山松機械地答複着,如夢初醒一般恍然大悟。怪不得當年碧沙灣村寨上大夥兒都不曉得,怪不得一切來得那麼突然,怪不得……黃山松腦子裡一下子冒出了千百個念頭。他吞咽了一口口水,問:“後來呢?”r“後來,後來就出了你們那檔子事嘛!”姚秀放低了聲氣,帶着點神秘感地說:“縣裡面讓公社和大隊派武裝民兵來把楊心一押回去,說得好怕人啊,要遊街示衆,要批倒批臭,要在生産隊裡監督勞動。公社、大隊幹部一聽是楊心一,英雄人物秦來林相中的未婚妻,就跑到縣裡面去反映情況了。人由公社、大隊帶回去,做通她的思想工作,讓猶猶豫豫拖了好久沒個答複的她有個明确态度,高高興興地嫁出去,其他事情一筆勾銷。為免除後患,大學不讓你上了,恰好上海來函讓你回去頂替,趕緊放你走。要不,你出了那麼大醜事,會讓你走得那麼輕巧?至少要說你生活作風怎麼怎麼的吧?”r姚秀快人快語,在電話上把一切都說得明明白白。r原來是這麼回事。r原來姚秀啥子都曉得。黃山松還以為純屬巧合呢,黃山松還以為他幸運地躲過了一劫呢。到頭來事情還是同楊心一的命運牽扯在一起啊。r“那麼,”黃山松仍然還有疑惑,“楊心一後來怎麼又離開88廠,到社會上開起了羊肉粉館呢?”r“紅的雜,高的座,你還沒個完啰!”姚秀的語氣帶了點不耐煩,還是她有啥難言之隐,她用結束通話的口吻道:“筋筋絆絆的,說起來就長了,說到明早晨都講不完。我隻告訴你一點兒,心一姐和秦來林,後來生了個兒子,叫個哪樣名啊?對了,叫秦建。其他的事情嘛,你找到羊肉粉館,看你的造化啰!她要願見你,她自會告訴你的。拜拜!”r不等黃山松說出什麼,姚秀那頭道一聲“拜拜”,挂斷了手機。r嗬喲,時間真不早了。歌廳裡還在響着音樂,這會兒不再唱遵義地方的歌了,唱的是流行歌曲,節奏感很強的。r黃山松曉得,今晚上是睡不好了。不是歌聲和音樂吵人,而是姚秀一股腦兒跟他講了這麼多,他心頭翻江倒海,百味雜陳,實在需要好好地梳理梳理。r